周一婷
內容摘要:鄉(xiāng)土小說的創(chuàng)作是中國現當代文學中的重要文學現象。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隨著改革開放和城鎮(zhèn)化進程的推進,鄉(xiāng)土小說中涌現出了大量的城市意象與都市書寫。城市與鄉(xiāng)村作為對立性的異質文化空間,在本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分化愈加明顯,城鄉(xiāng)關系的呈現形式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而女性群體是這一演變過程中不可忽視的聲音。本文將從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以及新世紀三個時間范疇中各選取一篇典型的鄉(xiāng)土敘事文本,通過對故事中三位不同女性形象的縱向對比,對新時期以來城鄉(xiāng)關系的演變做一個宏觀的大致勾勒。
關鍵詞:新時期文學 鄉(xiāng)土小說 城市書寫 城鄉(xiāng)關系 女性形象
與鄉(xiāng)土的“自然”屬性不同,城市是人為的產物,是人類自我意識和主體性極大增強的體現,是人類由蠻荒向文明轉變的物質載體。城市的出現,一方面體現在商品經濟、自由交易、市場資本的大量涌現,以及生產力、生產工具、生產方式及與之相關的人的存在方式、生活方式的轉變;另一方面,也體現在行政機關、警察司法、公共機構等現代社會組織的誕生。而城市意象,就是指這些能夠表現城市生存空間、揭露城市文化心理、并能將抽象“城市”概念轉化為具體所指的那些代表性的、有意味的物化形象。大到廣場社區(qū)、高樓大廈、工廠企業(yè),小到一盞路燈、一個門牌、一個股票數值或商場櫥窗里的一個精致的皮包,都是城市意象的具體體現。
新時期以來,面對高速發(fā)展的城市化進程,當代文學做出了及時的回應與記錄。受過往生活經驗和自身文學觀念的影響,很多作家選擇了立足鄉(xiāng)土本位和農民視角來打量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丁帆教授在《中國鄉(xiāng)土小說史論》中指出:“當中國文學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文體革命時代時,‘鄉(xiāng)土小說簡直成為風靡一時的實驗‘載體,從‘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到‘改革文學,從‘尋根文學到‘新潮小說,再到‘新寫實小說,可以說,絕大多數引起強烈反響的作品均來自新時期的‘鄉(xiāng)土小說?!雹龠@里的“鄉(xiāng)土小說”顯然是廣義的概念。在這一波創(chuàng)作潮流之中,鄉(xiāng)土小說不僅恢復了五四時期對“人”的關注和“現實”的思考,而且表現出了對城市化進程中農民與城市關系的濃厚興趣和深入探討,由此而產生的“城市書寫”主題使得這一時期的鄉(xiāng)土小說獲得了全新的表現空間。
在改革開放四十年來的城市化進程中,城鄉(xiāng)關系問題有著曲折波動的發(fā)展脈絡,作家們則以十分敏銳和精到的筆觸把握和捕捉著這一時代的脈搏。綜觀新時期以來鄉(xiāng)土文學中的城市書寫,可以將農民對城市的想象史和接觸史大致分為“向城”→“傷城”→“在城”三個階段。因此,筆者選取了鐵凝的《哦,香雪》(1982)、關仁山的《九月還鄉(xiāng)》(1996)以及楊靜龍的《遍地青菜》(2009)三部各自間隔十年左右的文學文本作為本文的討論對象,通過縱向對比和分析其中具有代表性的、甚至是可以看作是同一個人物的不同人生階段的三位農村女性形象——香雪、九月、許小晴——與城市互動的人生歷程,探究改革開放四十年來,鄉(xiāng)土小說中城市書寫的題旨變化和城鄉(xiāng)關系演變的內在邏輯。
一.香雪的“向城”:天真單純的都市向往與“誤讀”
八十年代初,改革開放和城鎮(zhèn)化熱潮逐漸興起,廣大鄉(xiāng)土中國的農民對城市文明有了一次“初體驗”??傮w而言,基于對都市情形尚不夠了解的隔閡與“誤讀”,農民對城市的態(tài)度是一種天真單純的向往和想象。作為一位優(yōu)秀的女性作家,鐵凝的前期創(chuàng)作非常善于捕捉平凡生活中的美好細節(jié)與詩意情感,筆觸溫婉細膩,塑造了一系列鄉(xiāng)村女性形象?!杜?,香雪》中的少女香雪,可以說是鐵凝前期作品中刻畫出的最成功的一個女性形象;是城市化進程剛剛啟動之時,渴望啟蒙與知識、希冀走出鄉(xiāng)村看世界、對城市懷抱有美好想象和向往的農村女性的典型。
自從列車的時刻表給予了“臺兒莊”這一站點以短暫的一分鐘后,女孩子們每天剛把晚飯端上飯桌,就心不在焉地慌了神,隨便吃幾口飯、扔下碗筷就開始梳妝打扮;然后慌慌張張地跨上裝滿核桃、雞蛋、大棗的籃子跑到鐵軌旁邊,等候七點鐘時列車的出現。在短暫的一分鐘里,少女們不僅圍著“北京話”問東問西,還與車上的乘客們和和氣氣地做買賣,換回能松緊的尼龍襪、漂亮的發(fā)卡和有著淡香味的肥皂——像是一個神圣而偉大的儀式。每晚七點鐘與火車的見面,成為臺兒莊少女們與外面的大千世界和城市文明產生交流的唯一途徑,也成為了她們接受城市文化熏陶的唯一方式,更是以香雪為代表的的農村少女與城市的第一次親密接觸。
作品中的城市意象體現為涌入小山村臺兒溝的一切新鮮的外來事物——轟隆隆的火車與“纖細”“閃亮”的鐵軌、精致小巧的女士手表、棕色人造革學生書包、發(fā)卡香皂尼龍襪、年輕白凈的乘務員操著的“北京話”,以及香雪心心念念的、帶著一小塊吸鐵石的鉛筆盒。而這些城市意象的書寫又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鳳嬌”們所渴望的外在衣著打扮與物質財富,一類是“香雪”們所追求的用知識改變命運的內在精神信仰。
在眾多的意象之中,作家又著重選取了兩個細小但極具隱喻意味的意象——雞蛋和鉛筆盒。臺兒莊沒有學校,香雪每天都要走十幾公里去公社中學讀書。還在讀初中的香雪,對臺兒莊以外的事物充滿了憧憬與向往,她總是會纏著過路的旅客追問,“北京的學校要不要臺兒莊的人”,抑或是“什么是配樂詩朗誦”;她還向車上的旅客打聽那種能自定開關的鉛筆盒,可還沒等旅客回話,火車就開動了,香雪就癡癡地追著火車跑了老遠——因為公社中學的其他女孩子,幾乎都有這種鉛筆盒。從這群女孩子的言談舉止中,香雪時時刻刻都能感受到自己是窮地方、小地方來的,她時常會受到女孩子們的嘲笑,“她們故意一遍又一遍地問她:‘你們那兒一天吃幾頓飯?她不明白她們的用意,每次都認真地回答:‘兩頓。然后又友好地瞧著她們反問道:‘你們呢?”②當同桌總是把它那塑料泡沫鉛筆盒擺弄得噠噠亂響,還反復地問她“你的鉛筆盒呢”,而自己只有桌角那只當木匠的父親親手制作的小木盒時,香雪感到“再也不能平靜了”。她盯著同桌的鉛筆盒,心想這只盒子的價錢一定非同尋常,三十個雞蛋可以換來嗎?或許四十個、五十個?而想到這里,香雪又止不住心尖顫抖,怎么能打母親辛辛苦苦攢下來的雞蛋的主意呢?當她驚喜地看到火車上一名城里礦冶學院的女孩子有一只淺綠色的鉛筆盒的時候,她忽然變得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都勇敢,竟然直接就躍上了火車。她手腕上挎著四十個雞蛋,那個會啪嗒響的鉛筆盒就在距離她兩步遠的地方。當香雪走上去與礦冶學院的女孩說明來意后,兩個女孩卻在同一時間里都紅了臉——這次接觸是充滿了美好和善意的,礦冶學院的女孩堅持要把鉛筆盒送給香雪,但是香雪在臨下車之前,還是將沉甸甸的四十個雞蛋塞給了女孩。她捧著那個淺綠色的鉛筆盒,在夜色中沿著鐵軌從西山口走回臺兒溝的路上,曾這樣想,“她要告訴娘,這是一個寶盒子,誰用上它,就能一切順心如意,就能上大學、坐火車到處跑,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就再也不會被人盤問她們每天吃幾頓飯了。娘會相信的,因為香雪從來不騙人?!雹?/p>
但是用現在的眼光來看,香雪用四十個雞蛋換來的鉛筆盒只是機器大工業(yè)生產過程中產出的廉價工業(yè)品,可以大批量、成規(guī)模、模式化生產;而香雪的雞蛋卻是在城市化進程中日益昂貴和珍稀的原生態(tài)綠色農業(yè)品,是沒有辦法大規(guī)模、一比一復制的——城里人俗稱“土雞蛋”?!般U筆盒”和“土雞蛋”這兩個微小的意象,恰恰隱喻了在城市化的浪潮之中,農民似乎很輕易地將某些更加珍貴的東西丟失、付出昂貴的代價卻只換回了不那么值錢的、徒有其表的事物。究其原因,是農民與城市之間發(fā)生了錯位對話——也即“誤讀”。這種“誤讀”的產生,與身份的不平等、信息的不對稱等因素息息相關。在改革開放、城市化進程開啟的初期,廣袤無際的鄉(xiāng)村社會尚還是一片文化沙漠,大批數不清的“香雪”“鳳嬌”們仍然尚未迎接最初的思想啟蒙,她們缺乏知識、眼界受阻、思維單純,世代貧窮使她們愈發(fā)對外面的大千世界和城市文明充滿向往。也正因如此,當時的人們普遍采用了一種“上”城的表述方式,與“上”城相對應的自然就是“下”鄉(xiāng)——一個普普通通的“上”字,似乎恰恰印證了鄉(xiāng)土農民思想中對城市的崇拜和敬仰心理,認為城市就是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即的存在?!吧铣抢锶ァ辈⑶覐倪吘壸呦蛑行?、努力成為城市中很自然的一分子,是農民們在城鎮(zhèn)化過程中普遍而長久存在的心理狀態(tài)。這種“誤讀”的存在,導致了農民對城市生活的過度理想化想象、對都市文明的過度憧憬與向往、以及對都市負面因素的認知缺乏;也正是在“誤讀”的作用之下,農民的進城之路注定會坎坷與曲折、歧途與挫敗相伴隨。
二.九月的“傷城”:以鄉(xiāng)土的傳統(tǒng)濾凈都市的風塵
時隔十四年,關仁山的《九月還鄉(xiāng)》于1996年發(fā)表。故事開始時,這部小說中的女主人公九月已經結束了“向城”想象和“上城”打工的階段而返回鄉(xiāng)下農村了。此時的九月已經二十五歲,似乎就是十年前讀初中的香雪長大后的模樣。
九月是迫于生計而無奈進城打工的。幾年前,她在進城前夕將自己的處女身子給了戀人楊雙根,然后將寡母和還在讀書的弟弟托付給了他,便與鄰家姐妹孫艷一起進了城。九月和孫艷最初到城里進的是針織廠,而鄉(xiāng)下人進城打工,做的活兒永遠是最臟最累的,整天圍著破舊的織布機轉,“吞進的棉紗粉都可以織件衣裳了”④;但是色迷迷的白臉廠長卻不把鄉(xiāng)下女孩子當人看,“不脫褲就解雇,不解雇就脫褲”。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九月漸漸滑向墮落與自暴自棄,心想“左右不過一個賣字”,與其在破針織廠被廠長玩弄,不如主動將廠長解雇,去城市的男人們之間游蕩,做“立竿見影的無本生意”。九月越來越分不清是非與好壞,學會了打麻將、唱卡拉OK、喝酒、抽煙……事實上,九月和孫艷的返鄉(xiāng)就是因為在城里賣淫被公安局抓住了,公安把電話打到了村委會兆田村長那里,通知村長進城把她們領回家。九月回家的第一晚,有氣無力地說自己已經二十五歲了,“九月說這話時感到十分疲憊,好像已經相當蒼老了,像朵還沒正式開放的花過早地凋謝了”⑤。由此可以看出,此時的九月已經與離開家時的那個天真純潔、淳樸干凈的少女“香雪”截然不同。
但是,返鄉(xiāng)后的九月在家鄉(xiāng)沃土和人情的感化和過濾之下,又漸漸找回了從前質樸坦誠的自我,并且多了一分骨子里的硬氣和堅韌。這場蛻變的契機便是為了村子忙前忙后、掏心掏肺的兆田村長,請求九月為了幫助村子奪回被強占的幾百畝田地,而去與鄉(xiāng)長的小舅子——暗中使詐、胡作非為的卻完全被九月迷得神魂顛倒的馮經理周旋,周旋的方式便是九月向馮經理獻出自己的身體。兆田村長一邊無奈自責、一邊迫不得已為了村民的田地而向九月開了口。本質善良的九月越發(fā)覺得好人難當,她一面真心實意地想與楊雙根成婚、踏踏實實地做個好媳婦好母親,一面又不能放任村里被霸占的幾百畝良田不管。她最終還是做出了這個令自己也解釋不清的選擇,并且勸著孫艷一起將兩人在城里打工攢下的十萬塊錢挪回了村里的信用社以備墾荒之需。這場斗爭真正也徹底地濾凈了九月——“她將那張八百畝的土地契約交給兆田村長時,心情就更好起來”⑥;孫艷看到九月心氣平和、臉上灼灼放光,還追問她又用了什么上好的化妝品,九月回復說“到家鄉(xiāng)的田園里走走,就是咱還鄉(xiāng)女人最好的化妝品?!?/p>
小說還通過九月返鄉(xiāng)后與楊雙根的兩次同床,展現了九月在家鄉(xiāng)風土的濾凈之下的蛻變過程。九月剛返鄉(xiāng)的第一晚,本不想與楊雙根同床,但架不住他的攻勢,于是也情難自禁起來:“楊雙根幾年沒沾她了,餓虎撲食地湊過來,九月搖頭晃腦地叫喚起來,仿佛愉快地要溶。楊雙根罵她,叫啥?俺還沒挨你呢!九月馬上意識到身上的男人是雙根,臉立時紅了”⑦——顯然,在城市賣淫帶來的影響還沒有完全從九月身上褪去;而在故事的結尾,“九月緊緊地抱緊楊雙根,將自己的胸脯貼在楊雙根的胸脯上,訥訥說,俺不能沒有你哩?!康骄旁碌纳砩先?,九月這一次漸漸入境的,做的很真實。她那好看的鼻眼擠弄著,聲音像夜鳥兒清唱?!雹?/p>
總的來說,在進城打工、賺錢糊口的日子里,都市中萎靡和墮落的一面使得九月從“純”變成了“不純”;而在回歸鄉(xiāng)土的過程中,九月又再次從“不純”變回了“純”。小說雖然也描寫了鄉(xiāng)土農村尚且存在的一些負面情形,對農民的生存境遇不無微詞,但是生活在這片沃土上的農民們到底都還是本質善良的。譬如楊雙根的父親雖然因為大規(guī)模的人口返鄉(xiāng)、重新分配土地、失去了自己苦心培育多年的良田而捶胸頓足、怒氣沖沖,但是在看到生活艱難的田鳳蘭——其丈夫云舟進城打工,卻被城里人打瘸了腿——抽到了一塊又小又貧瘠的土地時,楊家父子好像忘記了自身的苦難,主動走上前去提出把兩家的地換過來。在小說中,真正給這個農村帶來痛苦的,恰恰都來源于城市——不論是敲詐了楊雙根、讓他鐵橋錢財兩邊空的鋼鐵公司,還是搶占農村土地、企圖建立工廠的馮經理,不論是逼著九月和孫艷迫不得已走向墮落的針織廠廠長,還是把同樣進城打工的云舟打斷腿的包工頭……于是,鄉(xiāng)村因為城市的介入而變得動蕩不安、原本淳樸的農民也因城市的影響而走向污濁,只有鄉(xiāng)土社會中的人情味才足夠溫暖人心、只有鄉(xiāng)土的傳統(tǒng)和倫理才能洗凈城市化的風塵的“傷城”主旨顯而易見,城鄉(xiāng)之間的對峙和沖突也在這部作品的展示中走向了高潮。
三.許小晴的“在城”:鄉(xiāng)土感化下的城市觀念更新
又過了十三年后,楊靜龍的《遍地青菜》于2009年面世。在這部作品中,楊靜龍通過“青菜”這一核心的意象串聯起了全文的敘事,也建立了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的情感紐帶、疏通了市民和農民之間的情感共鳴。進城的農村人不再精神委頓、自卑怯懦,而是通過自己的勤奮善良以及鄉(xiāng)土倫理中的人情味,找到了在城市中安身立命、自在富足的方式?!侗榈厍嗖恕返墓适鲁涑庵娜诵詼厍?,它所講述的,正是農村人進入城市后的“在城”狀態(tài)。
小說中的女主人公許小晴在三十歲上下,因為鄉(xiāng)下的菜地被城市化建設征用,于是只身帶著了一個五歲的孩子到C城做起了保姆。在打工期間,許小晴就住在“陽光花園小區(qū)”的東家楊大哥、趙大姐夫婦二人家里。東家一家人給予了這位坦誠善良、勤勞率真的農村婦女以充分的尊重,待她如同親妹妹一般。許小晴做工的間隙里,看到小區(qū)還沒來得及種上花草樹木的綠化帶荒著可惜,就干起了自己在鄉(xiāng)下時的老本行——種菜。這顯然是一種鄉(xiāng)村倫理的思維方式的本能選擇。然而,按照小區(qū)物業(yè)管理的規(guī)定,綠化帶是禁止私人種菜的,“痦子物管”幾次三番登門要求許小晴將蔬菜幼苗拔掉,這也正是鄉(xiāng)村倫理與城市規(guī)范相抵觸的直觀表現。最終,許小晴的坦誠和堅持感化了痦子物管,東家男主人還幫她聯系到了負責陽光花園小區(qū)綠化管理的開發(fā)商,特批允許許小晴種植蔬菜;許小晴的丈夫也通過人際關系的疏通,在出獄后做起了陽光花園小區(qū)開發(fā)商聘用的綠化工人,就連許小晴五歲的丫兒也可以背上漂亮的小書包、與城里其他孩子一樣在城市幼兒園讀書了。最后,許小晴把C城的各個角落都種滿了青菜,甚至因此而當選了“感動C城年度人物”。
有意思的是,在《遍地青菜》的故事開始時,許小晴的丈夫莫溫處于鋃鐺入獄、留下許小晴一對母子獨自打工的狀態(tài),而這恰好在無意間與《九月還鄉(xiāng)》結尾處楊雙根因為賣公家鐵橋而被警察局逮捕構成了呼應。兩個男性主人公入獄的原因也很相似——楊雙根是為了能夠幫助村里墾荒、分地,讓大家都能承包一塊好田走向富裕,于是聯系金屬公司拆除回收廢棄的鐵橋,因鐵橋產權不明就私自出賣而被警局逮捕;莫溫是因為幾十畝養(yǎng)家糊口的菜地被城市化建設的浪潮征用,又打心底里不能眼睜睜看著即將成熟的水嫩嫩的青菜被推土機輾軋,而在情急沖動之下將司機從推土機上推下了去,結果司機被推土機碾斷了腿——他們二人的初衷,都是為了捍衛(wèi)和堅守一點點被城市蠶食著的農村,盡管在很多情況下,這些微小的努力在城市化的進程中顯得不堪一擊。所不同的是,《遍地青菜》已經向讀者展示了新世紀城市化高度發(fā)展以來,原本緊張的城鄉(xiāng)關系一步步走向和諧,以及冷冰冰地城市規(guī)范逐漸在鄉(xiāng)村倫理與人情的感化下走向自我更新和完善的過程——故事中,許小晴因為將蔬菜種滿了城市的各個角落而獲評“感動C城年度人物”、丈夫莫溫能夠在出獄后做小區(qū)聘請的綠化工人,恰恰反映出在城鄉(xiāng)互動和綠色環(huán)保新理念的影響下,城市自身的發(fā)展觀念得到了更新。應當如何建設城市、應當建設什么樣的城市——人們對這些問題的思考,在本時期得到了更加成熟、明確和清醒的認知。人們逐漸意識到,“土雞蛋”比“鉛筆盒”更為珍貴,綠色原生態(tài)比機器大工業(yè)更為珍貴,濃濃的鄉(xiāng)土人情比冷漠的城市規(guī)則更為珍貴。小說還寫到楊氏夫婦與許小晴敞開心扉:“其實,在多少年以前,并沒有什么城市和農村之分。我們擁有一個共同的祖先,他的名字就叫農民。所以,我們的血脈是相通的,那些血最后終究會匯流在一起”⑨——作者在這個故事中,對人性中美好的一面進行了挖掘,也對城鄉(xiāng)文明與城鄉(xiāng)倫理道德的同構性與同源性進行了探討,突出了城市化發(fā)展過程中的“小市民”骨子里傳承下來的、尚未褪去的鄉(xiāng)土氣,以及鄉(xiāng)土倫理中善良和淳樸的一面對現實生活中的斗爭沖突的化解。而城市的這種自我成長的過程,恰恰是在許小晴“在城”的城鄉(xiāng)互動之下引發(fā)并完成的。
在城鎮(zhèn)化進程開始之前,鄉(xiāng)土小說的題材范圍大多集中在農村,外緣最多只能到達小鎮(zhèn);而在新時期,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鄉(xiāng)土小說的題材關注范圍也隨之有所拓展,許多鄉(xiāng)土小說作品的故事發(fā)展空間就在城鄉(xiāng)交界地帶,對農村、鄉(xiāng)鎮(zhèn)以及城鄉(xiāng)結合部都有所涵蓋,甚至對發(fā)展中的小城市也有所涉及。與之相應的是,鄉(xiāng)土小說所關注的人物群像不再僅僅是傳統(tǒng)的農民,還通過進城打工的“農民工”這一特殊群體,把小說表現的題材和視野從鄉(xiāng)村擴展到城市,鄉(xiāng)土小說的表現范圍由此得到了顯著的拓展,內涵和主旨也更加多元和豐富。在延伸了小說內涵的指向與深度、增強了文本的可讀性的同時,也顯現出了作家對城鄉(xiāng)關系、“三農”問題、文明沖突等現實問題的極大關注。對農村和農民發(fā)展困境的揭露、對農民進城后表現出的心理動態(tài)的同情、對城鄉(xiāng)發(fā)展的巨大差異和城鄉(xiāng)文化之間產生的沖突對峙的展示,都體現了作家在進入新時期的四十年來對現實問題的深切思考。通過對發(fā)表于三個時間段的《哦,香雪》《九月還鄉(xiāng)》《遍地青菜》的縱向對比分析,讀者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農民由最初對都市生活天真爛漫的憧憬與向往,到進城后在城市的現實生存法則和欲望陷阱中迷失沉淪,不得不返求諸鄉(xiāng)土以獲得身心的滌蕩和治愈,到最后城鄉(xiāng)在沖突與互動中各自調整、成長而達成和諧共生狀態(tài)的演變過程。事實上,向往、逃離、融入,向城、傷城、在城,不僅僅揭示了中國農民融入城市的曲折歷程,同時也揭示了中國這個傳統(tǒng)農業(yè)大國在整體上匯入城市化、現代化過程中的取舍去留和曲折心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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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鄭電波主編.中國鄉(xiāng)土小說名作大系第25卷[M].鄭州:中原農民出版社,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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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梁波.城鄉(xiāng)沖突:新時期小說的一種敘事模式[D].蘭州大學,2011.
注 釋
①丁帆.中國鄉(xiāng)土小說史論[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7頁。
②鐵凝著.鐵凝精選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年版,第7頁。
③鐵凝著.鐵凝精選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年版,第11頁。
④鄭電波主編.中國鄉(xiāng)土小說名作大系第25卷[M].鄭州:中原農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70頁,下同。
⑤鄭電波主編.中國鄉(xiāng)土小說名作大系第25卷[M].鄭州:中原農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65頁。
⑥鄭電波主編.中國鄉(xiāng)土小說名作大系第25卷[M].鄭州:中原農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79頁,下同。
⑦鄭電波主編.中國鄉(xiāng)土小說名作大系第25卷[M].鄭州:中原農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67頁。
⑧鄭電波主編.中國鄉(xiāng)土小說名作大系第25卷[M].鄭州:中原農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90頁。
⑨楊靜龍著.遍地青菜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類備選小說[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66-65頁。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