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承佳
以老屋為中心
母親圈了四個山頭來養(yǎng)羊
以保證它們在深冬,也能吃上肥美的草
重慶的冬天藏綠
只要你愿意,走過彎彎繞繞纖瘦的田埂
翻過層層疊疊高高的山坡
總會找到比春天更蔥郁的表達
那是羊群的快樂
更是母親的
回鄉(xiāng)后,母親很少向我討要或索取關注
那些我和弟弟不曾做到的陪伴,她都從
家畜身上領受,必須承認的是
那是一種更干凈的獲得
今天又是大霧
大霧過后是更大的太陽
此刻,母親又頂著溫柔的日光
驅趕羊群去更遠處覓食,她眼里裝著
群山、河流、村莊,和她豐沛的暮年
它們怎么可以有這么好看的羽毛
蓬松,柔軟,迎風閃爍,自帶弧光
難怪走路時總是大搖大擺
那是藏也藏不住的驕傲
臨水自照,它們也被自己給美到了
日復一日不厭其煩地要去小池塘
小腳腳劃呀劃,看水紋
一點點碎成了鴨群的模樣
岸上,祖母背著豬草,牽著年幼的我走過
一字一句教我哼唱“鴨子瀝瀝,走路拐拐
沒得媽媽,曉得回來……”
鴨群在遠處,“嘎嘎——嘎嘎——”回應著
斷斷續(xù)續(xù),打著節(jié)拍
它蓄滿整個秋天的甜蜜
耐心地等待。等待一個同樣甜蜜的人
在冬天把它打開
于是,一月的某個傍晚
我和先生分享一個橙子,分享它藏在
體內過分清甜的四季
必然,那豐沛的汁水里
是迎風而立的花香
是穿過夏天雷鳴時果子的雛形
是祖父一樣的老人伸出干瘦的手將它采摘
后來啊,它走了好遠的路,才來到這里
一次性掏出身體里
為我們準備了一生的甜
先生,這個黃昏,請我們務必幸福
才不會辜負一顆橙子全心全意
我穿著它們走過很多路
翻山越嶺去見想見的人
腳踩過雨雪、泥濘
也踩過田埂和青草地
它們多么無辜啊
不僅要承受自身的疲憊
還需要安慰我的雙腳
我常常因為開膠、破口
或僅僅是款式落伍而拋棄一雙鞋
偶爾也被鞋拋棄
怎么找,也找不到其中一只
我從來不為一雙鞋的丟失而感到悲傷
不知道鞋子本身,是不是也是如此
只有輕盈而愉快地離去
才讓我們的分別有了別樣的意義
那么寬闊而巨大的腳印啊
來自這個深冬,一個不得不出門的人
雪還在下,不停地下
卻填不滿這深陷的孤獨
我在等雪停以后,帶狗子出去玩雪
這是它第一次見到雪
它眼里滿滿的,都是新奇
是一個孩子才會具備的雀躍與天賦
樓下,傳出鄰居奶奶出殯的葬樂
那么有節(jié)奏的痛苦,才能匹配一次鄭重的告別
是啊,冬天,雪地里擁有具體的快樂
更擁有具體的悲傷
沒有經過我的允許
它越窗而入,躺地不起
與此同時,也給我遞來深冬薄薄的暖意
以及窗戶下吊椅斜長的陰影
我羨慕陽光的大膽、冒昧、橫沖直撞
不管對方是否愿意都可以抱個滿懷
那略帶喜悅的輕盈,讓人總能
心生歡喜
陽光慈悲,陽光善意。在深冬,尤其如此
這樣的日子,就連病痛、苦難
甚至死亡,回憶起來都有溫和的輪廓
謝謝陽光,讓我們可以
原諒不好的事情,反復發(fā)生
為了某個目的地
我們總是能夠接受忍耐,保持克制
可以參與孤獨漫長的蓄力
比如小年。那是物質匱乏時代
吃一頓好飯的儀式與托詞
如今生活好了,我們仍然愛小年
這是一年里最接近喜悅的時刻
無需某個要義,我們都擁有
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奔赴的理由
小年是灶屋,小年是臘肉
是祖父的吆喝祖母的佛歌
小年是大霧彌漫的重慶
是翠綠叢生的土地
還有那向遠而去的溪流
啃泡椒鳳爪的時候,很少
和一只雞的命運聯(lián)想到一起,好像它生來
就必然面對死亡
面對肢體的拆解與分離
也是偶爾困惑
這只腳走過哪些路呀?是否和我一樣
曾經也有一片蔥郁的竹林
竹林外有水塘,水塘往上是高高的山坡
山坡上種滿了桃樹,一到初夏
都是漫山遍野的香
是的,這是我的童年,到目前為止看來
它作為一只雞的童年,也如此必要
水果分兩種
一種甜在中心,一種甜在周圍
不管哪種,都是果樹借果實
遞給人間的獻詞
火龍果隸屬于前者
揣著一份甜蜜,鉚足了勁兒
向四周突圍,直到足夠成熟
成熟到衰老的樣子
我所能理解的足夠老,是祖父
臨終時的模樣,那是他食管癌晚期
是消瘦、疲憊、苦痛后的無能為力
讓我對時間和疾病,充滿了畏懼
而一顆水果老去,直到它壞掉時
都滿懷甜蜜,果樹從未理會這些
第二年,它依舊會沿著過往的路徑
給人間,由內而外的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