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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學(xué)界的愛國主義實證研究*

2023-05-13 07:30鄒建平肖唐鏢
社會科學(xué)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民族主義愛國主義國家

鄒建平 肖唐鏢

對于國家賡續(xù)而言,個體對國家的忠誠、依戀與認(rèn)同在任何社會、任何時候都至關(guān)重要。用一個詞來表述個體與國家的這種情感羈絆關(guān)系,最合適的就是“愛國主義”。毋庸置疑,愛國主義是現(xiàn)代政治生活的重要主題。然而,我國學(xué)界對它的討論主要集中在思想政治教育和政治哲學(xué)等領(lǐng)域,政治科學(xué)的實證研究一直較為薄弱,缺乏系統(tǒng)、可靠的討論。①黃莉、鄭澄澄:《近20年我國愛國主義研究文獻的定量研究——基于CNKI和Citespace的可視化分析》,《教育文化論壇》2021年第6期。對一個傳統(tǒng)上不屬于政治科學(xué)范疇的議題進行實證研究如何可能并可為,這是我們面臨的難題。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國際學(xué)界實證研究愛國主義已有數(shù)十年之久,已形成較為豐富而系統(tǒng)的研究成果。但迄今為止,我國學(xué)界只有少量文獻關(guān)注到了他們的研究,有的僅在綜述相關(guān)主題或研究相關(guān)議題(如國家認(rèn)同)時有所涉及,②馬得勇:《國家認(rèn)同、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國外近期實證研究綜述》,《世界民族》2012年第3期;Zhongbin Huang,Zesen Yang, Tianguang Meng, “National Identity of Locality: The State, Patriotism, and Nationalism in Cyber China”, Journal of Chinese Political Science, 2022, DOI:10.1007/s11366-022-09820-4。有的則僅在維度建構(gòu)和量表設(shè)計時有所討論,③鄒建平、肖唐鏢:《情感、價值和行為:愛國主義態(tài)度的三重面向與量表開發(fā)》,《南京社會科學(xué)》2022年第4期。一直缺乏系統(tǒng)的總結(jié)與反思。然而,對于推動我國民眾的愛國主義實證研究以及在與國際學(xué)界的對話中創(chuàng)新而言,這一工作卻是十分必要且重要的。為此,本文將系統(tǒng)回顧和反思國際學(xué)界的愛國主義實證研究成果,以期為我國學(xué)界的愛國主義實證研究提供有益鏡鑒。

一、愛國主義實證研究的興起

(一)現(xiàn)代愛國主義觀念的興起

在西方,為人熟知的“愛國主義”(patriotism),是18世紀(jì)20年代在既有的“愛國者”(patriot)一詞上衍生出來的現(xiàn)代詞匯。愛國主義的產(chǎn)生與興起,端賴于英、法、美等國建構(gòu)現(xiàn)代國家的政治現(xiàn)代化進程。起初,愛國主義話語主要圍繞“愛國者”這一概念展開,在1688年光榮革命及此后輝格黨人的政治修辭中,“愛國者”被賦予反專制的含義,成為“英國政治話語成熟的一部分”。①瑪麗·戴茨:《愛國主義》,特倫斯·鮑爾等編:《政治創(chuàng)新與概念變革》,朱進東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3年,第196—197頁。形成于英倫的這一愛國主義觀念,在美、荷、法等國的革命與反專制斗爭中被廣泛地用來“制造愛國者”,成為各國的革命/啟蒙話語中至關(guān)重要的組成部分。②于京東:《祖國:一項基于近代西方語境的概念史考察》,《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人文科學(xué)·社會科學(xué))》2017年第3期;黃璇:《制造愛國者——18世紀(jì)美荷法革命中的愛國主義》,《學(xué)術(shù)界》2020年第11期。1848年歐洲各國爆發(fā)的一系列革命,更是導(dǎo)致了“自由愛國主義的勝利”。③Jonathan Parry, The Politics of Patriotism: English Liberalism, National Identity and Europe, 1830-1886,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pp.172-220.遠(yuǎn)在大洋洲的澳大利亞也同樣具有自由愛國主義的光榮傳統(tǒng)。④Tim Soutphommasane, Reclaiming Patriotism: Nation-building for Australian Progressives, Melbourn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 pp.35-61.這種被稱為革命、啟蒙或自由的愛國主義觀念,無一例外地具有反專制的內(nèi)涵。

但是,反專制的愛國主義只是這個故事的一部分。故事的另一部分是:雖然托利黨人起初非常反感輝格黨人的愛國者修辭,但至18世紀(jì),托利黨人也有意識地爭奪輝格黨人控制的愛國者話語權(quán)。1750年,作為托利黨人的貝克萊大主教在《愛國主義格言》中首次使用了“愛國主義”一詞,“托利黨人試圖通過訴諸‘愛國主義’來使其立場合法化和保護其政治目的”⑤瑪麗·戴茨:《愛國主義》,第198—199頁。。至19世紀(jì)后期,隨著政治和經(jīng)濟力量的改變、更加強勢的中央集權(quán)主義的興起,“愛國主義在憲法改革和(在憲章派示威運動中)經(jīng)濟平等主義的特殊意義上”被極大地削弱了,“愛國者辭令逐漸為‘國家’‘民族’這類新詞匯所同化,‘愛國者’這一概念喪失了其早期批判的諷刺意味……愛國主義不再指打著憲法原則旗號反對政府綱領(lǐng)或政策的跳板,反倒基本上變成不加批判地支持‘我的國家是對還是錯’觀點分歧的基礎(chǔ)”。⑥瑪麗·戴茨:《愛國主義》,第203頁。愛國主義的含義發(fā)生了決定性轉(zhuǎn)變,變成了一種去批判化的、站在當(dāng)局立場為其提供合法性辯護的意識形態(tài)。

從概念史的角度來看,經(jīng)過政治領(lǐng)域長期的話語建構(gòu)和爭奪,愛國主義至少具備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含義。正如里亞·格林菲爾德所言:“英格蘭人的愛國主義,既指對自由、平等、理性價值觀的理想主義的忠誠……又指對土地、政府及英格蘭方式的情感依附?!雹呃飦啞じ窳址茽柕拢骸睹褡逯髁x:走向現(xiàn)代的五條道路》,王春華等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第500頁。其實,愛國主義在幾乎所有國家都具有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含義。前者具有與生俱來的革命性,后者則自然而然地表現(xiàn)出保守性。愛國主義概念的這種雙面性,正是愛國主義話語的魅力所在??傊?,現(xiàn)代意義上的愛國主義在其誕生之初具有明顯的反專制的進步主義取向,但隨后又逐漸生發(fā)出了維護體制的保守主義取向,成為無論進步主義者還是保守主義者都能從中汲取力量的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

(二)愛國主義觀念的“庶民化”

愛國主義曾長期作為少數(shù)知識分子和政治精英的政治理念,但在主權(quán)在民的現(xiàn)代國家建立之后,它開始“飛入尋常百姓家”,成為普羅大眾欣然接受的政治倫理規(guī)范。眾所周知,現(xiàn)代意義上的“愛國”是指對所屬國家的熱愛之情。只有國家屬于國民,國民才有愛國家的資格和義務(wù)。因此,在主權(quán)在民的現(xiàn)代國家建立以前,現(xiàn)代意義上的愛國主義觀念是不可能在普通民眾之間流行的,也不可能成為社會主流的價值觀。換言之,現(xiàn)代民族國家為愛國主義觀念的普及提供了必不可少的制度基礎(chǔ)。

愛國主義要成為社會主流價值觀,還要滿足一個外部條件,即作為平等他者的政治共同體的存在。如果沒有與“我國”形成對比和參照的“他國”存在,人們將深陷于各種地方主義或部落主義的泥潭之中,現(xiàn)代意義上的國家觀念亦難以產(chǎn)生。沒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國家觀念,現(xiàn)代意義上的愛國主義觀念亦無從產(chǎn)生。因為國家是熱愛的情感對象,人們意識不到國家的存在,也就不會產(chǎn)生熱愛國家的情感和觀念。正如梁啟超所言,“非無愛國之性質(zhì)也,其不知愛國者,由不自知其為國也。中國自古一統(tǒng),環(huán)列皆小蠻夷,無有文物,無有政體,不成其為國。吾民亦不以平等之國視之。故吾國數(shù)千年來,常處于獨立之勢,吾民之稱禹域也,謂之為天下,而不謂之國。既無國矣,何愛之可云?今夫國也者,以平等而成;愛也者,以對待而起……必對于他國,然后知愛吾國”。①哀時客:《愛國論一》,《清議報》1899年第6期,第319—324頁。應(yīng)當(dāng)強調(diào)的是,雖然愛國主義的產(chǎn)生需要以他國為參照,但他國僅僅是背景性的參照對象。因為愛國主義處理的僅僅是個體與所屬國家的關(guān)系,并不直接涉及他國。這在“民族主義化”之前的愛國主義概念史和觀念史中是很明確的。②瑪麗·戴茨:《愛國主義》,第190—208頁;毛里齊奧·維羅里:《關(guān)于愛國:論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潘亞玲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處理個體與他國、本國與他國間關(guān)系的,是民族主義。在民族主義的概念圖式中,他國是一個重要的主體。因此,作為他者國家的存在,只是愛國主義觀念產(chǎn)生與“庶民化”的隱性前提。

主權(quán)在民的現(xiàn)代國家和作為參照對象的他國都是結(jié)構(gòu)性的。但愛國主義觀念的“庶民化”,光有它們還不夠?,F(xiàn)代國家建立后,普通民眾不可能自動獲得愛國主義觀念。愛國主義觀念,尤其是理性的愛國主義,無疑需要引導(dǎo)和培育。為此,各國均建立了愛國主義宣傳和教育的制度,如美國、南非、新西蘭、澳大利亞、日本與英國均將愛國主義納入公民教育之中,成為公民教育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③Bruce Haynes (ed.), Patriotism and Citizenship Education, Chichester: Wiley-Blackwell, 2009.另一方面,無論是個體還是國家,都有足夠充分的理由去擁抱愛國主義。對個體而言,它賦予個體意義,具有強化個人歸屬感和國家認(rèn)同的重要功能;對國家而言,沒有愛國主義,國家就難以維系。④Daniel Bar-Tal, “Patriotism as Fundamental Beliefs of Group Members”, Politics and the Individual, Vol.3, No.2, 1993, pp.45-62;Charles Tylor, “Why Democracy Need Patriotism?”, in Martha C.Nussbaum with Respondents (eds.), For Love of Country:Debating the Limits of Patriotism, Boston: Beacon Press, 1996, pp.119-121.因此,每個國家都試圖通過文化、社會和政治機制向其成員灌輸愛國主義,而個體也樂于接受它并將其內(nèi)化。

個體和國家的相向選擇使愛國主義迅速得到了人們的共識性接受,幾乎在所有國家都成為絕對主流的政治價值。無論是自由民主國度還是威權(quán)國家,概莫能外。⑤Gal Ariely, “Evaluations of Patriotism Across Countries, Groups, and Policy Domains”, Journal of Ethnic and Migration Studies,Vol.44, No.3, pp.462-481.以美國為例,早在19世紀(jì)30年代初,托克維爾已發(fā)現(xiàn)美國社會“到處都使人感到有祖國的存在。從每個鄉(xiāng)村到整個美國,祖國是人人關(guān)心的對象。居民關(guān)心國家的每一項利益就像自己的利益一樣。他們以國家的光榮而自豪,夸耀國家獲得的成就,相信自己對國家的成就有所貢獻……”。⑥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1年,第116頁。美國人表現(xiàn)出很高的愛國主義水平。 20世紀(jì)20年代,林德夫婦(the Lynds)通過著名的中鎮(zhèn)(Middletown)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愛國主義已經(jīng)滲透到普通美國人的日常生活之中,發(fā)揮著群體整合的功效。⑦Robert Lynd, Helen Lynd, Middletown: A Study in American Culture,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1929, pp.488-490。林德夫婦甚至在問卷調(diào)查中對愛國主義進行了測量,參見Theodore Caplow, Howard M.Bahr, “Half a Century of Change in Adolescent Attitudes: Replication of a Middletown Survey by the Lynds”, Public Opinion Quarterly, Vol.43, No.1, 1979, pp.1-17。愛國主義觀念的“庶民化”程度于此可見一斑。

(三)愛國主義實證研究的興起

盡管以托克維爾和林德夫婦為代表的眾多觀察家和研究者注意到了美國民間社會彌漫的愛國主義,但不可思議的是,政治科學(xué)在該議題上卻長期缺席,并未注意到這頭“房間里的大象”。在政治領(lǐng)域異?;钴S且早已彌漫于社會生活之中的愛國主義,需要一個引人注目的事件將其帶到政治學(xué)家的視野中來。

不幸的是,這個引人注目的首發(fā)事件是20世紀(jì)30年代納粹國家狂熱的“愛國主義”。這一事件讓愛國主義以一種面目猙獰的形象進入政治學(xué)家的視野。作為西方學(xué)界系統(tǒng)反思納粹主義的成果之一,阿多諾(Adorno)等人在《權(quán)威主義人格》一書中,將普通民眾的“愛國主義”作為一個政治心理學(xué)現(xiàn)象進行測量,開啟了實證研究愛國主義的濫觴。①Theodor W.Adorno, et al., The Authoritarian Personality, New York: Norton, 1950, pp.107-109.遺憾的是,一方面,由于愛國主義研究只是納粹主義威權(quán)人格研究中的一個細(xì)微部分,因此未能及時得到政治科學(xué)界的特別注意和跟進;另一方面,由于其測量的并非“真愛國主義”(genuine patriotism),而是“假愛國主義”(pseudopatriotism)或曰民族中心主義,所以很自然地被歸類為民族主義研究之列。

直到20世紀(jì)80年代末期,隨著政治倫理學(xué)家的積極闡釋和倡導(dǎo)以及行為科學(xué)和心理科學(xué)研究的蓬勃發(fā)展,愛國主義才真正獲得了政治科學(xué)研究者的關(guān)注。就筆者掌握的文獻來看,第一個試圖對愛國主義進行實證研究的是費什巴赫(Feshbach)。在1987年的一篇文章中,他認(rèn)為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之間潛在的重要概念差異在之前的研究中被掩蓋了。②Seymour Feshbach, “Individual Aggression, National Attachment, and the Search for Peace: Psychological Perspectives”, Aggressive Behavior, Vol.13, No.5, 1987, pp.315-325.1989年,他和科斯特曼(Kosterman)合作發(fā)表了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的《邁向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態(tài)度的測量》一文。③Rick Kosterman, Seymour Feshbach, “Toward a Measure of Patriotic and Nationalistic Attitudes”, Political Psychology, Vol.10,No.2, 1989, pp.257-274.這是“愛國主義”一詞首次出現(xiàn)在政治科學(xué)研究成果的標(biāo)題之中,開創(chuàng)了從政治科學(xué)角度研究真正的愛國主義的先河,奠定了其在愛國主義實證研究領(lǐng)域的開創(chuàng)性地位。他們成功地將愛國主義重新帶入政治科學(xué)的視野之中,愛國主義由此擺脫同民族主義曖昧不清的關(guān)系,作為一個獨立的心理學(xué)構(gòu)念(construct)成為政治科學(xué)的研究對象。

繼費氏和科氏的研究之后,國際學(xué)界實證研究愛國主義的成果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從整體上看,愛國主義實證研究可分為三個主題:一是愛國主義的概念建構(gòu)與測量,二是愛國主義的成因分析,三是愛國主義的政治效應(yīng)分析。下文的述評將圍繞這三個主題依次展開。

二、作為政治科學(xué)概念的愛國主義:維度與測量

眾所周知,政治科學(xué)研究的起點是清晰、科學(xué)的概念定義。④肖唐鏢:《政治價值觀的實證研究:回顧與展望》,《貴州省黨校學(xué)報》2018年第4期。如果愛國主義不能被清晰、科學(xué)地定義和測量,那么其實證研究也就無從談起。

(一)對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的區(qū)分與測量

上文簡要的概念史和觀念史分析表明,愛國主義起初只是人們在反抗專制政體的過程中建構(gòu)出來的現(xiàn)代話語,它處理的是個體與國家的關(guān)系。但到19世紀(jì)后期,隨著民族主義的強勢崛起,愛國主義被民族主義化了,這對孿生概念便相互糾纏、難解難分。民族主義者對愛國主義概念的濫用,使得在民族主義被普遍唾棄的同時,愛國主義的聲譽也受到影響。

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的概念混雜,在早期的實證研究中也有所體現(xiàn)。阿多諾等人在《威權(quán)主義人格》中指出,真正的愛國者“應(yīng)該能夠理解其他國家的價值觀和方式,應(yīng)該能夠容許自己不能接受的許多東西,應(yīng)該既不受刻板印象的遵奉主義的支配,也不會去拒斥外群體或鼓吹帝國主義性質(zhì)的霸權(quán)”。⑤Theodor W.Adorno, et al., The Authoritarian Personality, pp.107-109.顯然,他們對愛國主義的界定,既包含了愛國主義的元素,也包含了民族主義甚至種族主義的元素。在這一理念的指導(dǎo)下,他們把對黑人的態(tài)度、對少數(shù)民族的態(tài)度和對國家的態(tài)度組合成一個混雜的民族中心主義量表。無獨有偶,此時的很多實證研究都將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等同起來。⑥D(zhuǎn)onald L.Sampson, Howard P.Smith, “A Scale to Measure World-minded Attitudes”, Journal of Social Psychology, Vol.45, 1957,pp.99-106;Howard P.Smith, Ellen Weber Rosen, “Some Psychological Correlates of Worldmindedness and Authoritarianism”,Journal of Personality, Vol.26, No.2, 1958, pp.170-183.但是,如果二者確實是同一種政治情感,那就沒必要在系統(tǒng)、成熟的民族主義研究之外再研究愛國主義,甚至愛國主義這一概念也應(yīng)取消。因此,對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進行區(qū)分勢在必行。

毛里齊奧·維羅里認(rèn)為,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是可以、也必須加以區(qū)別的”,而且區(qū)分它們的嘗試早已有之(如喬治·奧威爾和卡爾·多伊奇都曾提出過相似的見解),但都不盡如人意。①毛里齊奧·維羅里:《關(guān)于愛國:論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第1—3頁。1964年,基于一系列心理學(xué)、歷史和哲學(xué)理論,杜布(Doob)試圖對二者進行區(qū)分。②Leonard W.Doob, Patriotism and Nationalism: Their Psychological Foundations,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64, p.6.雖然其區(qū)分依然主要在理論上進行,卻為后續(xù)研究者提供了更為直觀的指引。所有這些理論上的區(qū)分嘗試,為此后的概念建構(gòu)與測量奠定了理論基礎(chǔ)。

1974年,基于對阿多諾等人研究的懷疑以及來自杜布的理論支持,雷(Ray)使用澳大利亞悉尼郊區(qū)的工人樣本,研究了愛國主義與種族主義的關(guān)系。他發(fā)現(xiàn),澳大利亞人的愛國主義與種族態(tài)度幾乎沒有關(guān)系。③John Ray, “Are racists ethnocentric?”, in John.Ray (ed.), Conservatism as Heresy, Sydney: ANZ Book, 1974.作為跟進,1985年,黑文、拉杰卜和雷(Heaven, Rajab & Ray)使用南非的兩個隨機樣本做了類似的研究,發(fā)現(xiàn)南非人的愛國主義態(tài)度只顯示出與種族主義的輕微關(guān)系。④Patrick Heaven, Devi Rajab, John Ray, “Patriotism, Racism, and the Disutility of the Ethnocentrism Concept”, The Journal of Social Psychology, Vol.125, No.2, 1985, pp.181-185.由于種族主義是民族主義的一種極端形式,可以說雷等人的研究已觸及到了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的關(guān)系,但他們對愛國主義和種族主義的區(qū)分是從概念和理論而非實證數(shù)據(jù)出發(fā),致使其研究的影響力非常有限。

首個基于實證數(shù)據(jù)而非理論將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區(qū)分開來的成果是1989年科斯特曼和費什巴赫的研究。他們以大學(xué)生、高中生和建筑承包商共239人的樣本開展問卷調(diào)查,問卷包含了120項關(guān)于愛國主義/民族主義態(tài)度的題目。通過因子分析,從量表中提取出了6個因子:愛國主義、民族主義、國際主義、公民自由、世界政府和自鳴得意。通過對不同因子的項目意義分析,發(fā)現(xiàn)愛國主義體現(xiàn)的是對自己國家的積極情感依戀(以愛和自豪感為標(biāo)志),而民族主義反映的是民族優(yōu)越感和支配其他民族的信念。借此,他們確立了一個包含12個項目的愛國主義量表和包含8個項目的民族主義量表。⑤Rick Kosterman, Seymour Feshbach, “Toward a Measure of Patriotic and Nationalistic Attitudes”, Political Psychology, Vol.10,No.2, 1989, pp.257-274.這項研究超越了以往主觀性的、基于理論建構(gòu)的概念區(qū)分方式,實現(xiàn)了基于實證數(shù)據(jù)對概念的區(qū)分,其影響十分深遠(yuǎn)。

后續(xù)研究多以這項研究為基準(zhǔn)進行探究??剖虾唾M氏通過因子分析確定的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量表,被后來的研究者廣為借鑒。⑥Jim Sidanius, Seymour Feshbach, Shana Levin, Felicia Pratto, “The Interface Between Ethic and National Attachment: Ethnic Pluralism or Ethnic Dominance?”, Public Opinion Quarterly, Vol 61, 1997, pp.102-133.諸多研究者以這一研究為基礎(chǔ),視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為國家依戀(national attachment)或國家認(rèn)同(national identity)的兩個不同組成部分,并通過它們在功能上的差異進一步確證其有效性。⑦Thomas Blank, Peter Schmidt, “National Identity in a United Germany: Nationalism or Patriotism? An Empirical Test with Representative Data”, Political Psychology, Vol.24, No.2, 2003, pp.289-312; Minoru Karasawa, “Patriotism, Nationalism, and Internationalism among Japanese Citizens: An Etic-Emic Approach”, Political Psychology, Vol.23, No.4, 2002, pp.645-666; Peter Gries, Qingmin Zhang, H.Michael Crowson, Huajian Cai, “Patriotism, Nationalism and China’s US Policy: Structures and Consequences of Chinese National Identity”, The China Quarterly, No.205, 2011, pp.1-17; Elina Sinkkonen, “Nationalism,Patriotism and Foreign Policy Attitudes among Chinese University Students”, The China Quarterly, No.216, 2013, pp.1045-1063; Eldad Davidov, “Nationalism and Constructive Patriotism: A Longitudinal Test of Comparability in 22 Countries with the ISSP”,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ublic Opinion Research, Vol.23, No.1, 2011, pp.88-103.這一區(qū)分甚至得到了認(rèn)知神經(jīng)科學(xué)研究的支持。⑧Hikaru Takeuchi, et al., “Differences in Gray Matter Structure Correlated to Nationalism and Patriotism”, Scientific Reports 6,No.29912, 2016, pp.1-10.這一系列研究將愛國主義從民族主義中剝離,將其作為一個獨立的概念確立下來。

不過,由于科氏和費氏的主要旨趣在于將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相剝離,因而只是把愛國主義作為一個單維度的概念,并未深究其內(nèi)在維度。對愛國主義的單維度理解,還體現(xiàn)在當(dāng)時其他學(xué)者主持的大型社會調(diào)查中。如1988年的美國國家選舉研究項目(National Election Studies)的愛國主義量表由4個題項(在1987年的預(yù)調(diào)查中包含8個)組成,詢問受訪者看到國旗飛揚時的感受、熱愛國家的強烈程度、聽到國歌時的激動程度和作為美國人的自豪程度。這些題項反映了主要由作為情感對象的國旗、國歌和美國的象征政治驅(qū)動的一系列情感性情緒(affective moods)。①John Sullivan, Amy Fried, Mary Dietz, “Patriotism, Politics, and the Presidential Election of 1988”, 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36, No.1, 1992, pp.200-234.換言之,它主要關(guān)注愛國主義的情感之維。但僅僅從情感角度界定愛國主義是不夠的,對其內(nèi)在維度和類型的進一步區(qū)分將成為下一階段研究的重點。

(二)愛國主義的維度區(qū)分

實際上,從理論上區(qū)分不同類型的愛國主義有著悠久的學(xué)術(shù)傳統(tǒng)。托克維爾曾區(qū)分過本能的和理智的愛國主義。②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第294—298頁。阿多諾等人也區(qū)分了“真愛國主義”和“假愛國主義”,其區(qū)分更傾向于使用“個體對國家的愛是盲目性的還是批判性的”作為標(biāo)準(zhǔn)。③Theodor W.Adorno, et al., The Authoritarian Personality, pp.107-109.這些理論先行的類型區(qū)分,為后續(xù)的實證研究提供了必要的理論資源和啟發(fā)。此外,仔細(xì)觀察科氏和費氏的量表也可發(fā)現(xiàn),諸項目的意涵遠(yuǎn)非是一致的,隱含了多維度的可能性。

20世紀(jì)90年代初,泰斯-莫爾斯(Theiss-Morse)等學(xué)者向以科斯特曼等人為代表的傳統(tǒng)社會科學(xué)研究提出挑戰(zhàn),認(rèn)為后者錯誤地采用了愛國主義的單維概念。④Elizabeth Theiss-Morse, Amy Fried, John L.Sullivan, Mary Dietz, “Mixing Methods: A Multistage Strategy for Studying Patriotism and Citizen Participation”, Political Analysis, Vol.3, 1991, pp.89-121;John Sullivan, Amy Fried, Mary Dietz, “Patriotism, Politics,and the Presidential Election of 1988”, 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36, No.1, 1992, pp.200-234.泰斯-莫爾斯等人采用“更加尊重被研究者主體性的混合方法”,確證了愛國主義的多內(nèi)涵性,代表了一種自下而上探索概念多維性的路徑。不過,通過該方法確立的概念維度過于龐雜,后學(xué)們難以在其基礎(chǔ)上進一步推進,這制約了其學(xué)術(shù)影響力。

與此同時,斯托布(Staub)和沙茨(Schatz)等人則將“自上而下”的維度建構(gòu)路徑與“自下而上”的數(shù)據(jù)檢驗方法結(jié)合起來,對愛國主義的內(nèi)在維度進行更為系統(tǒng)的討論。在1991年的一篇會議論文中,斯托布基于既有的理論區(qū)分建構(gòu)了盲目性(blind)和建設(shè)性(constructive)兩種愛國主義類型。前者的特征是刻板的認(rèn)同、正面評價、堅定的忠誠和不容忍批評;后者的特征是更靈活的認(rèn)同、支持建設(shè)性批評,并渴望實施積極的改變。⑤Ervin Staub, “Blind versus Constructive Patriotism: Moving from Embeddedness in the Group to Critical Loyalty and Action”,paper presented at the meeting of the International Society for Political Psychology, Helsinki, 1991, 該文后來收錄于Daniel Bar-Tal, Ervin Staub (eds.), Patriotism: In the lives of individuals and nations, Chicago: Nelson-Hall Publishers, 1997, pp.213-228。基于斯托布的研究,1994年沙茨在其博士論文中考察了盲目性和建設(shè)性愛國主義與更傳統(tǒng)的愛國主義度量(對國家的認(rèn)同與依戀程度)之間的關(guān)系,借助實證調(diào)查數(shù)據(jù)證實前者確實可以與后者區(qū)分開來,同時也證實盲目性和建設(shè)性愛國主義之區(qū)分的有效性。⑥Robert Schatz, On Being a Good American: Blind versus Constructive Patriotism, Doctoral Dissertations,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Amherst, 1994.1999年,沙茨、斯托布等人進一步致力于從功能上把盲目性和建設(shè)性愛國主義區(qū)分開來。⑦Robert Schatz, Ervin Staub, Howard Lavine, “On the Varieties of National Attachment: Blind Versus Constructive Patriotism”,Political Psychology, Vol.20, No.1, 1999, pp.151-174.這一系列對愛國主義內(nèi)在維度的實證區(qū)分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的學(xué)術(shù)影響,不僅使愛國主義的多維性成為學(xué)界共識,而且使盲目性和建設(shè)性兩個維度深入人心。此后的諸多研究均致力于進一步探索二者在功能上的差異性。⑧Carmen Spry, Matthew Hornsey, “The Influence of Blind and Constructive Patriotism on Attitudes Toward Multiculturalism and Immigration”, Australian Journal of Psychology, Vol.59, No.3, 2007, pp.151-158; Eerika Finell, Cristina Zogmaister, “Blind and Constructive Patriotism, National Symbols and Outgroup Attitudes”, Scandinavian Journal of Psychology, Vol.56, No.2, 2015,pp.189-197.總之,斯托布和沙茨等人從理論上建構(gòu)愛國主義概念的結(jié)構(gòu)維度、并利用數(shù)據(jù)進行實證檢驗的理論與實證相結(jié)合方法,堪稱實證研究愛國主義的又一里程碑。

除了從個體依戀國家的方式上對愛國主義進行區(qū)分外,很多研究者依然從情感角度探究愛國主義的維度。象征性(symbolic)愛國主義作為一種情感形式,得到了一些研究者的關(guān)注。美國國家選舉研究項目較早對其進行了測量,科氏和費氏的量表也包含了對它的測量,不過均未將其視為獨立的維度。胡迪(Huddy)等人較早提出象征性愛國主義的概念,認(rèn)為它將對身為美國人的自豪感與對國旗和國歌的自豪感結(jié)合起來,是國家歸屬感的四個傳統(tǒng)度量方式之一。①Leonie Huddy, Nadia Khatib, “American Patriotism, National Identity, and Political Involvement”, 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51, No.1, 2007, pp.63-77.帕克(Parker)則試圖為象征性與盲目性愛國主義的區(qū)分尋找經(jīng)驗支持:前者體現(xiàn)的是個體對國家及其核心價值觀相對抽象的情感依戀,后者體現(xiàn)的則是對國家政策和實踐不加批判的支持。②Christopher Parker, “Symbolic versus Blind Patriotism: Distinction without Difference?” Political Research Quarterly, Vol.63,No.1, 2010, pp.97-114.對象征性愛國主義的測量,一般直接詢問受訪者看到國旗或聽到國歌時的內(nèi)心主觀感受。也有學(xué)者提出“傳統(tǒng)的愛國主義”(conventional patriotism),將其定義為單純的“對自己國家的愛”,其測量主要詢問人們對國家的整體熱愛之情。③Maciej Sekerdej, Sonia Roccas, “Love versus Loving Criticism: Disentangling Conventional and Constructive Patriotism”, British Journal of Social Psychology, Vol.55, No.3, 2016, pp.499-521.所謂傳統(tǒng)的愛國主義,其實是一種一般性、整體性的愛國主義情感。

另一個從情感角度概念化愛國主義的進路是國家自豪感(national pride)。國際社會調(diào)查項目(International Social Survey Program)包含了一套題組,測量對民主運作方式、在世界上的政治影響與經(jīng)濟成就等10個方面的自豪程度。麥克丹尼爾(McDaniel)等人視國家自豪感為愛國主義的組成部分。④Eric McDaniel, Irfan Nooruddin, Allyson Shortle, “Proud to be an American? The Changing Relationship of National Pride and Identity”, Journal of Race, Ethnicity and Politics, Vol.1, No.1, 2016, pp.145-176.他們的研究表明,國家自豪感作為一種對國家的情感性認(rèn)同,被視為愛國主義的組成部分是合理的。

(三)愛國主義測量的進步與不足

總體而言,國際學(xué)界對愛國主義概念的操作化和測量呈現(xiàn)出從單維度到多維度的發(fā)展趨勢。這種多維化的概念涵蓋了更廣泛的內(nèi)容,一定程度上回應(yīng)了泰斯-莫爾斯等學(xué)者的批評。既有度量主要從情感性和價值性兩個進路進行,前者測量的是人們的愛國主義情感的強度,后者測量的是人們在愛國方式上的價值取向。從測量方法上看,主流的方式是“自上而下”的研究者預(yù)設(shè)式,但一般會使用實證數(shù)據(jù)對區(qū)分模型進行擬合。無疑,國際學(xué)界這些由理論出發(fā)又經(jīng)過數(shù)據(jù)檢驗的量表(代表性量表詳見表1),應(yīng)能為后續(xù)研究提供重要參考。

表1 國際學(xué)界的愛國主義代表性測量

當(dāng)然,這些測量不可避免地受到一些批評。有學(xué)者認(rèn)為,大部分愛國主義度量存在意識形態(tài)偏見:象征性、建設(shè)性和非批判性愛國主義,要么被自由主義者強烈認(rèn)可,要么被保守主義者強烈認(rèn)可;相比之下,只有國家自豪感量表的意識形態(tài)化特征不太明顯。⑤Leonie Huddy, Nadia Khatib, “American Patriotism, National Identity, and Political Involvement”, 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51, No.1, 2007, pp.63-77.在既有度量中,意識形態(tài)偏見的問題確實存在,但欲讓愛國主義概念保持價值中立是徒勞的,因為它本身就是個體對國家的一種積極、正向的政治態(tài)度,具有明顯的肯定國家的情感偏向和價值傾向。

(續(xù)表)

加里·戈茨認(rèn)為,社會科學(xué)的多數(shù)核心概念都是多維度的(multidimensional)和多層次的(multilevel)。①加里·戈茨:《概念界定:關(guān)于測量、個案和理論的討論》,尹繼武譯,重慶:重慶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4頁。就愛國主義的實證研究而言,研究者們雖已充分注意到其多維度性,但其多層次性仍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多層次性理念的缺失,導(dǎo)致既有研究總體上僅聚焦于愛國主義的某一層次,影響著研究的系統(tǒng)性,難以形成全景式分析。此外,既有研究主要基于個體的愛國主義情感和觀念,較少度量人們的愛國主義行為,不得不說這也是一大缺憾。應(yīng)當(dāng)說,這些缺失已影響到對愛國主義的認(rèn)識,難以系統(tǒng)描繪民眾愛國主義觀念與行為的全貌。

三、愛國主義的理論解釋

進入21世紀(jì)后,隨著維度建構(gòu)和量表開發(fā)逐漸定型,越來越多的研究聚焦于愛國主義的理論解釋。一般而言,個體政治態(tài)度和心理的成因研究,按照解釋變量的層次可區(qū)分為個體、群體和多層次的解釋路徑。整體看來,2010年之前研究者主要從個體層次對愛國主義的成因進行研究,且集中于政治心理學(xué)路徑;2010年之后開始出現(xiàn)群體層次和多層次的解釋路徑轉(zhuǎn)向,但其研究依然較為薄弱。

(一)個體層次的解釋路徑

個體層次的解釋路徑強調(diào)個體層面的因素對政治態(tài)度和行為的影響。政治心理學(xué)和政治社會學(xué)側(cè)重的解釋變量不太一致:前者更重視內(nèi)隱的心理變量(如認(rèn)知、人格等變量);后者主要以制度和文化方面的社會因素進行解釋。

1.政治心理學(xué)路徑。政治心理學(xué)的優(yōu)勢之一在于可較為方便地進行實驗研究。心理學(xué)的啟動效應(yīng)(priming effect)被廣泛應(yīng)用于愛國主義相關(guān)議題的研究。費什巴赫將音樂作為啟動物,探索了軍事音樂和愛國音樂對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情緒的影響,發(fā)現(xiàn)軍事音樂顯著提升了民族主義而非愛國主義,而愛國音樂傾向于增強愛國主義而非民族主義。①Seymour Feshbach, “Nationalism, Patriotism, and Aggression: A Clarification of Functional Differences”, in L.Rowell Huesmann(ed.), Aggressive Behavior: Current Perspectives, New York: Plenum Press, 1994, pp.275-291.有學(xué)者通過在問卷中操縱比較條件(橫向的國際比較、縱向的時間比較和無任何比較)進行啟動實驗,發(fā)現(xiàn)如果參與者被納入國際比較實驗,那么其內(nèi)群體認(rèn)同和評價都顯示出與外群體貶損更強的相關(guān)性。②Amelie Mummendey, Andreas Klink, Rupert Brown, “Nationalism and Patriotism:National Identication and Out-group Rejection”,British Journal of Social Psychology, Vol.40, No.2, 2001, pp.159-172.有的學(xué)者通過在問卷導(dǎo)語中加入“核心本質(zhì)”或“共同目標(biāo)”的國家團結(jié)定義,啟動不同的國家概念,發(fā)現(xiàn)不同的國家團結(jié)定義確實對愛國主義、民族主義和容忍文化多樣性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模式產(chǎn)生了影響。③Qiong Li, Marilynn Brewer, “What Does It Mean to Be an American? Patriotism, Nationalism, and American Identity after 9/11”,Political Psychology, Vol.25, No.5, 2004, pp.727-739.還有學(xué)者將國旗作為啟動物,發(fā)現(xiàn)接觸美國國旗增加了受訪者的民族主義而不是愛國主義。④Markus Kemmelmeier, David Winter, “Sowing Patriotism but Reaping Nationalism? Consequences of Exposure to the American Flag”, Political Psychology, Vol.29, No.6, 2008, pp.859-879.也有學(xué)者將涉及內(nèi)群體和外群體的名言作為啟動物,發(fā)現(xiàn)被正面引語啟動的參與者的愛國主義要高于那些被負(fù)面引語啟動的參與者。⑤David Crittendon, “Differentiating Patriotism and Nationalism: Influence of Valence in Primes”, The New School of Psychology Bulletin, Vol.15, No.1, 2018, pp.1-10.顯然,這些研究關(guān)注的是外在刺激物對人們愛國心理的影響。

另一些研究則更關(guān)注內(nèi)在的心理變量對愛國主義的影響。早在1969年,德拉梅特(Delamater)等人已發(fā)現(xiàn),那些把國家視為生命中重要事物之象征的人,對國家有更強烈的情感性依戀。⑥John Delamater, Daniel Katz, Herbert Kelman, “On the Nature of National Involvement: A Preliminary Study”, 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 Vol.13, No.3, 1969, pp.320-357.布蘭克(Blank)分析了德國人的威權(quán)主義、失范感(anomie)和自重感(self-esteem)對其國家認(rèn)同的影響。⑦Thomas Blank, “Determinants of National Identity in East and West Germany: An Empirical Comparison of Theories on the Significance of Authoritarianism, Anomie, and General Self-Esteem”, Political Psychology, Vol.24, No.2, 2003, pp.259-288.人們的群體主導(dǎo)傾向也會對其愛國主義產(chǎn)生影響,但具體如何影響則取決于他們所屬的群體在所屬社會中的地位。⑧Yesilernis Pe?a, Jim Sidanius, “U.S.Patriotism and Ideologies of Group Dominance: A Tale of Asymmetry”, The Journal of Social Psychology, Vol.142, No.6, 2002, pp.782-790; Felicia Pratto, James Sidanius, Lisa M.Stallworth and Bertram F.Malle, “Social Dominance Orientation: A Personality Variable Predicting Social and Political Attitudes”,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Vol.67, No.4, 1994, pp.741-763.右翼威權(quán)主義(right-wing authoritarianism)和社會主導(dǎo)取向(social dominance orientation)的影響也得到了較多關(guān)注。⑨Danny Osborne, Petar Milojev, Chris G.Sibley, “Authoritarianism and National Identity: Examining the Longitudinal Effects of SDO and RWA on Nationalism and Patriotism”,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Bulletin, Vol.43, No.8, 2017, pp.1086-1099;Stefano Livi, Luigi Leone, Giorgio Falgares, Francesco Lombardo, “Values, Ideological Attitudes and Patriotism”, Personality and Individual Differences, Vol.64, 2014, pp.141-146.與威權(quán)主義密切相關(guān)的變量是批判性思維,它與建設(shè)性和盲目性愛國主義具有不同的關(guān)系。⑩Robert L.Williams, Lisa N.Foster, Katherine R.Krohn, “Relationship of Patriotism Measures to Critical Thinking and Emphasis on Civil Liberties versus National Security”, Analyses of Social Issues and Public Policy, Vol.8, No.1, 2008, pp.139-156.另一重要心理變量是威脅感(perceived threat)。雖然產(chǎn)生愛國主義的心理機制主要是基于自我參照而不是群體間比較,但外部環(huán)境對人們的愛國主義的影響卻在所難免,而這一影響主要通過威脅感實現(xiàn)。?? Carmen Spry, Matthew Hornsey, “The Influence of Blind and Constructive Patriotism on Attitudes Toward Multiculturalism and Immigration”, Australian Journal of Psychology, Vol.59, No.3, 2007, pp.151-158; Cynthia Willis-Esqueda, Rosa Hazel Delgado,Karina Pedroza, “Patriotism and the Impact on Perceived Threat and Immigration Attitudes”, The Journal of Social Psychology,Vol.157, No.1, 2017, pp.114-125.顯然,無論是威權(quán)主義、批判性思維或社會主導(dǎo)取向,還是失范感、自重感或威脅感,都是傳統(tǒng)政治科學(xué)不太重視的心理變量。政治心理學(xué)把它們的重要性突顯出來,但對于它們的作用及其機制,學(xué)界仍尚未達(dá)成共識。

2.政治社會學(xué)路徑。政治社會學(xué)對政治態(tài)度和行為的解釋,主要基于理性選擇的制度主義和基于文化特征的文化主義兩條路徑展開。制度主義范式強調(diào),行動者的態(tài)度和行為是對制度績效權(quán)衡利弊的基礎(chǔ)上理性選擇的結(jié)果。與群體層次的制度主義強調(diào)制度的整體性影響不同,個體層次的制度主義強調(diào)個體對制度績效的主觀評估或感知的影響。奇怪的是,在我們接觸的文獻中,尚未發(fā)現(xiàn)在個體層次用制度主義解釋愛國主義的研究。這應(yīng)是后續(xù)研究需要加強的解釋范式。文化主義范式強調(diào)個體的文化背景、社會經(jīng)歷和價值觀念等因素對其政治態(tài)度和行為的影響。與群體層次的文化主義強調(diào)社會文化的整體性影響不同,個體層次的文化主義強調(diào)個體的文化差異的作用。已有一些研究探討了各種文化變量對愛國主義的影響,如年齡、性別、教育程度、宗教信仰、就業(yè)狀況、新聞接觸、政治立場等。①Gal Ariely, “Constitutional Patriotism, Liberal Nationalism and Membership in the Nation: An Empirical Assessment”, Acta Politica, Vol.46, No.3, 2011, pp.294-319; Miroslav Nincic, Jennifer M.Ramos, “The Sources of Patriotism: Survey and Experimental Evidence”, Foreign Policy Analysis, Vol.8, No.4, 2012, pp.373-388.里奇(Richey)則研究了公民參與和愛國主義之間的內(nèi)生性關(guān)系。②Sean Richey, “Civic Engagement and Patriotism”, Social Science Quarterly, Vol.92, No.4, 2011, pp.1044-1056.不過,這些文化變量對愛國主義的影響并未獲得一致性驗證,同一變量在不同國家甚至在同一國家的不同研究中,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不盡一致的、有時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作用。

(二)群體層次的解釋路徑

在群體層次的成因分析中,制度主義和文化主義構(gòu)成競爭性解釋。制度主義強調(diào)制度在塑造個體觀念與行為上的作用,而文化主義強調(diào)社會文化對個體觀念與行為的影響。

在制度主義看來,政治制度以及廣義的社會制度環(huán)境,會對人們的政治態(tài)度和行為產(chǎn)生重要影響。眾所周知,制度主義在比較政治研究中更具解釋力。早在19世紀(jì)上半葉,托克維爾就將美國人和英國人在民族自尊心上的差異歸結(jié)為兩國政治制度上的差異。③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第836—838頁。這也是托克維爾一貫的理論主張,即政治制度會對民情產(chǎn)生深遠(yuǎn)影響。遺憾的是,從制度主義路徑對愛國主義進行跨國比較的研究較為匱乏,因為雖然國際制度比較較為容易,但對愛國主義進行整體評估和跨國比較卻殊為不易。對愛國主義的整體評估,只有基于個體層面科學(xué)抽樣進行推論,才較為可行且科學(xué)。即便如此,在跨國比較中也應(yīng)該注意測量的等效性問題。④Eldad Davidov, “Measurement Equivalence of Nationalism and Constructive Patriotism in the ISSP: 34 Countries in a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Political Analysis, Vol.17, No.1, 2009, pp.64-82; Eldad Davidov, Bart Meuleman, Jan Cieciuch, et al., “Measurement Equivalence in Cross-National Research”,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Vol.40, 2014, pp.55-75.不過,近年來,有研究者基于報刊的內(nèi)容分析⑤Eyal Lewin, “Constructive Patriotism in Wartime”, Ope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3, No.4, 2013, pp.107-112.或基于網(wǎng)絡(luò)信息的大數(shù)據(jù)分析⑥Zhongbin Huang, Zesen Yang, Tianguang Meng, “National Identity of Locality: The State, Patriotism, and Nationalism in Cyber China”, Journal of Chinese Political Science, 2022, DOI:10.1007/s11366-022-09820-4.,評估一個社會的整體愛國主義狀況。這或?qū)⒂兄诳朔@一方法論上的困境。

在文化主義看來,人們生活在社會文化的包圍之中,長期浸淫其中之人的觀念應(yīng)當(dāng)會受其影響。迪納(Duina)發(fā)現(xiàn)美國的窮人要比其他發(fā)達(dá)國家的窮人和美國的其他階層人士更愛國,他試圖從文化主義的路徑解釋這一現(xiàn)象。迪納通過大量訪談發(fā)現(xiàn),一方面,美國窮人共享一種堅定地信仰美國的政治文化,堅信美國是“希望之國”“富饒之地”和“自由之邦”;另一方面,美國窮人的生活哲學(xué)彌合了貧窮的客觀處境和主觀感受之間的反差,他們將失敗歸結(jié)為個人之過而非社會之過,堅信未來會更光明,沒理由對國家失去信念,堅信美國建立在個體價值同等的原則之上。美國窮人獨特的政治文化和信念,使其即使在經(jīng)濟非常困窘的情況下,依然強烈地?zé)釔勖绹?。⑦Francesco Duina, Broke and Patriotic: Why Poor Americans Love Their Country,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該研究是為數(shù)不多的使用質(zhì)性方法研究民眾愛國主義的成果之一。

無論是制度主義還是文化主義路徑,對于解釋愛國主義的形成及其群體差異均提出了富有洞察的見解,但它們的缺陷同樣值得重視。比如,把制度和文化割裂開來的做法,顯然并非明智之舉。眾所周知,諸如制度這樣的上層建筑并非空中樓閣,而是建基于社會主流文化之上,而文化反過來又會受到制度的形塑。更重要的是,其共同困境在于無法解釋個體層面的差異,因為即使在同一制度架構(gòu)或文化環(huán)境之中,不同個體的態(tài)度與行為依然會呈現(xiàn)出不同程度的差異性。

(三)多層次的解釋路徑

個體和群體層次的研究存在把宏觀的制度和文化背景與微觀的個人經(jīng)歷和主觀感受割裂開來的弊病,各自只講了理論故事的一部分。事實上,個體的政治態(tài)度受到其個人特征和所屬群體或國家的特征的共同影響?;诖?,一些研究者使用多層次方法(multilevel approach)進行分析。這類研究從個體層次測量愛國主義,其理論解釋則是在個體層次的變量外,再將群體層次的變量納入模型之中,從而形成多層次的綜合解釋模型。既有研究使用的群體層次變量大致有兩種,一是國家內(nèi)部不同區(qū)域和時間節(jié)點的制度與文化差異,二是國家間的制度與文化差異。

1.國家內(nèi)部差異性的影響。沃拉克(Wolak)等人認(rèn)為,人們所處的政治與社會環(huán)境的異質(zhì)性狀況,會對具有不同價值偏好的人們的國家自豪感產(chǎn)生不同的影響。他們將美國州級層面的族群多樣性和黨派競爭水平作為群體層次的變量,將個體的身份特性(族群身份)、價值偏好(對平等價值的支持程度)和愛國主義水平作為個體層次的變量,建立理論模型進行分析。研究表明,當(dāng)人們生活在與他們的價值觀、特性和公民取向相一致的環(huán)境中時,更有可能表達(dá)國家自豪感。①Jennifer Wolak, Ryan Dawkins, “The Roots of Patriotism Across Political Contexts”, Political Psychology, Vol.38, No.3, 2017,pp.391-408.與沃拉克等人的橫向區(qū)域差異性解釋不同,楊文輝等人從縱向的時間差異性進行解釋。他們通過斷點回歸研究新設(shè)立的福利制度對政治支持的影響,發(fā)現(xiàn)社會福利并不能買到民眾的政治忠誠。②Wenhui Yang, Xiaoxiao Shen, “Can Social Welfare Buy Mass Loyalty?”, Governance, Vol.34, No.4, 2020, pp.1-21.

2.國家間差異性的影響。維默(Wimmer)比較了全球123個國家(覆蓋大約92%世界人口)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差異對民眾的國家自豪感的影響,發(fā)現(xiàn)政治上的代表制培育了國家自豪感,當(dāng)人們看到他們自己的族群在全國性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中得到了體現(xiàn)(即有代表)時,會更為他們的國家感到自豪。③Andreas Wimmer, “Power and Pride: National Identity and Ethnopolitical Inequality around the World”, World Politics, Vol.69,No.4, 2017, pp.605-639.這在一定程度上呼應(yīng)了福山的觀點,即國家認(rèn)同始于對國家政治制度合法性的共同信念。④弗朗西斯·福山:《身份政治:對尊嚴(yán)與認(rèn)同的渴求》,北京:中譯出版社2021年,第123頁。因為權(quán)力分配最合理的政治制度最易達(dá)成合法性的共同信念。清野(Sumino)則關(guān)注政治制度對于教育的愛國主義效應(yīng)的作用。其研究表明,導(dǎo)致教育對盲目性愛國主義起抑制作用的是民主存量(民主傳統(tǒng)、遺產(chǎn)和經(jīng)驗隨著時間推移的積累),而非民主水平(民主程度的高低)。具體而言,在民主存量較大的國家,教育對盲目性愛國主義有更為顯著的反向影響。⑤Takanori Sumino, “My Country, Right or Wrong: Education, Accumulated Democratic Experience, and Political Socialization of Blind Patriotism”, Political Psychology, Vol.42, No.6, 2021, pp.923-940.與維默和清野將注意力放在政治制度上不同,貝歇特(Bechert)轉(zhuǎn)而關(guān)注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背景對國家自豪感的影響。其研究表明:在高度宗教化的國家,否認(rèn)宗教的人對自己的國家會產(chǎn)生更加矛盾的情感;相反,如果國家意識形態(tài)反對宗教,無神論者傾向于支持反宗教和愛國主義的結(jié)合。⑥Insa Bechert, “Of Pride and Prejudice—A Cross-National Exploration of Atheists’ National Pride”, Religions, Vol.12, No.8, 2021.

整體而言,多層次解釋路徑的研究近年來剛剛興起,研究成果比較有限,需要進一步的深入和拓展??傮w來看,既有多層次研究主要關(guān)注政治制度和社會背景的差異性,較少關(guān)注文化的差異性。盡管大量的跨國比較研究聚焦于制度上的差異性,但利斯肯斯(Reeskens)等人對歐洲移民對東道國依戀關(guān)系的研究卻表明,文化適應(yīng)(acculturation)和政治文化輕松壓倒了制度性解釋。⑦Tim Reeskens, Matthew Wright, “Host-country Patriotism among European Immigrants: A Comparative Study of its Individual and Societal Roots”, Ethnic and Racial Studies, Vol.37, No.14, 2014, pp.2493-2511.制度主義與文化主義對愛國主義的解釋孰優(yōu)孰劣,需要進一步的研究來確證。

四、愛國主義的政治效應(yīng)研究

從科氏和費氏的開創(chuàng)性研究開始,愛國主義的政治效應(yīng)一直是愛國主義實證研究的重要主題。這一討論主要集中于愛國主義對政治態(tài)度和政治行為的影響。

(一)愛國主義對政治態(tài)度的影響

首先,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具有不同的態(tài)度后果??扑固芈热说难芯勘砻鳎瑦蹏髁x與國際主義價值觀和合作是相容的,而民族主義有更強烈的戰(zhàn)爭偏好。①Rick Kosterman, Seymour Feshbach, “Toward a Measure of Patriotic and Nationalistic Attitudes”, Political Psychology, Vol.10,No.2, 1989, pp.257-274; Seymour Feshbach, “Individual Aggression, National Attachment, and the Search for Peace: Psychological Perspectives”, Aggressive Behavior, Vol.13, No.5, 1987, pp.315-325.諸多后續(xù)研究表明,愛國主義可能與自由主義價值觀、容忍多樣性相兼容,民族主義更可能與威權(quán)價值觀和不寬容相聯(lián)系。②Qiong Li, Marilynn Brewer, “What Does It Mean to Be an American? Patriotism, Nationalism, and American Identity after 9/11”,Political Psychology, Vol.25, No.5, 2004, pp.727-739.民族主義有敵視移民、排斥少數(shù)民族的強烈偏好,而愛國主義的態(tài)度則更加寬容和積極。③Rui J.P.de Figueiredo, J.R., Zachary Elkins, “Are Patriots Bigots? An Inquiry into the Vices of In-Group Pride”, 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47, No.1, 2003, pp.171-188; Thomas Blank, Peter Schmidt, “National Identity in a United Germany: Nationalism or Patriotism? An Empirical Test with Representative Data”, Political Psychology, Vol.24, No.2, 2003,pp.289-312; Ulrich Wagner, et al., “A Longitudinal Test of the Relation between German Nationalism, Patriotism, and Outgroup Derogation”, Europe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28, No.3, 2012, pp.319-332.二者在功能上的差異也因不同國家、區(qū)域的制度和文化差異而異。④Rebeca Raijman, et al., “What Does a Nation Owe Non-citizens? National Attachments, Perception of Threat and Attitudes to Granting Citizenship Rights in a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parative Sociology, Vol.49, No.2-3, 2008,pp.195-220; Jack Citrin, Richard Johnston, Matthew Wright, “Do Patriotism and Multiculturalism Collide? Competing Perspectives from Canada and the United States”, Canadi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45, No.3, 2012, pp.531-552; Eva G.T.Green, et al., “Nationalism and Patriotism as Predictors of Immigration Attitudes in Switzerland: A Municipality-level Analysis”, Swiss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17, No.4, 2011, pp.369-393.總體而言,與民族主義相比,愛國主義的態(tài)度后果更加健康。

其次,不同形式的愛國主義在政治態(tài)度的后果方面也存在差異。有研究表明,盲目性愛國主義與政治脫離、民族主義、對外國威脅的感知、對象征性行為的感知重要性及選擇性地接觸親美信息,呈正相關(guān);建設(shè)性愛國主義則與政治參與的多個指標(biāo)(包括政治效能、興趣、知識和行為)正相關(guān)。⑤Robert Schatz, Ervin Staub, Howard Lavine, “On the Varieties of National Attachment: Blind Versus Constructive Patriotism”,Political Psychology, Vol.20, No.1, 1999, pp.151-174.還有研究表明,建設(shè)性愛國主義與親社會的價值取向積極相關(guān);⑥Robert Schatz, Ervin Staub, “Manifestations of Blind and Constructive Patriotism: Personality Correlates and Individual-group Relations”, in Daniel Bar-Tal, Ervin Staub (eds.), Patriotism: In the lives of individuals and nations, Chicago: Nelson-Hall Publishers, 1997, p.229-245.盲目性愛國主義更加拒斥文化多元主義和外來移民,建設(shè)性愛國主義則更支持文化多元主義以及更包容移民。前者與傳統(tǒng)價值觀正向相關(guān),與世界主義負(fù)向相關(guān),而后者則相反。⑦Stefano Livi, Luigi Leone, Giorgio Falgares, Francesco Lombardo, “Values, Ideological Attitudes and Patriotism”, Personality and Individual Differences, Vol.64, 2014, pp.141-146.亦有研究顯示,它們都與批判性思維、尊重公民自由和重視國家安全有顯著的關(guān)聯(lián),但方向相反。⑧Robert L.Williams, Lisa N.Foster, Katherine R.Krohn, “Relationship of Patriotism Measures to Critical Thinking and Emphasis on Civil Liberties versus National Security”, Analyses of Social Issues and Public Policy, Vol.8, No.1, 2008, pp.139-156.既有研究大體表明,建設(shè)性愛國主義的態(tài)度后果要比其他形式的愛國主義更良性。

(二)愛國主義對政治行為的影響

愛國主義不僅會影響人們的政治態(tài)度,還會對政治行為產(chǎn)生影響。甘格爾(Gangl)等人發(fā)現(xiàn),愛國主義有助于促進跟國家合作的行為,但影響不是直接的,而是通過信任和自愿合作動機進行調(diào)節(jié)的。⑨Katharina Gangl, Benno Torgler, Erich Kirchler, “Patriotism’s Impact on Cooperation with the State:An Experimental Study on Tax Compliance”, Political Psychology, Vol.37, No.6, 2016, pp.867-881.也有學(xué)者關(guān)注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在促進政治行為方面的不同作用。胡迪等人發(fā)現(xiàn),民族主義增加了對歐盟的反對,而愛國主義減少了對歐盟的反對。⑩Leonie Huddy, Alessandro Del Ponte, Caitlin Davies, “Nationalism, Patriotism, and Support for the European Union”, Political Psychology, Vol.42, No.6, 2021, pp.995-1017.這些研究發(fā)現(xiàn),和民族主義相比,愛國主義能夠促進更良性的政治行為。

不同形式的愛國主義對政治參與的影響也有所不同。有研究表明,非批判性愛國主義對關(guān)注政治和參與投票有顯著的負(fù)向影響。?? Leonie Huddy, Nadia Khatib, “American Patriotism, National Identity, and Political Involvement”, 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51, No.1, 2007, pp.63-77.建設(shè)性愛國主義會促進民眾的公共參與,而盲目性愛國主義則會降低公共參與。①Sean Richey, “Civic Engagement and Patriotism”, Social Science Quarterly, Vol.92, No.4, 2011, pp.1044-1056.魯帕爾(Rupar)等人探討了建設(shè)性愛國主義、傳統(tǒng)的愛國主義和榮耀感在解釋政治和社會層面的公民參與中扮演的角色。②Mirjana Rupar, Maciej Sekerdej, Katarzyna Jamróz-Dolińska, “The Role of National Identification in Explaining Political and Social Civic Engagement”, Group Processes & Intergroup Relations, Vol.24, No.8, 2021, pp.1515-1537.在另一項研究中,他們關(guān)注了不同形式的國家認(rèn)同對支持政府抗擊新冠病毒的舉措的不同影響。③Mirjana Rupar, Katarzyna Jamróz-Dolińska, Maryna Ko?eczek, et al., “Is Patriotism Helpful to Fight the Crisis? The Role of Constructive Patriotism, Conventional Patriotism, and Glorification Amid the COVID-19 Pandemic”, European Journal of Social Psychology, Vol.51, No.6, 2021, pp.862-877.以上研究均表明,從促進政治參與的角度來看,建設(shè)性愛國主義是更健康且可欲的愛國形式。

其實,愛國主義對政治行為的影響,未必是政治行動者自我意志的體現(xiàn)。由于不同形式的愛國主義具有不同的政治傾向,它易于被政黨和政客利用。蘇利文(Sullivan)等人發(fā)現(xiàn),那些象征性、情感性或本能性地理解愛國主義的人,更容易受到布什愛國言論的吸引,而那些通過其他方式理解愛國主義的投票者則不易受到其修辭策略的引誘。④John Sullivan, Amy Fried, Mary Dietz, “Patriotism, Politics, and the Presidential Election of 1988”, 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36, No.1, 1992, pp.200-234.也就是說,擁有某一愛國觀念的人,更容易被與之相對應(yīng)的愛國主義話語動員起來。不同的政黨和政客會利用不同的話語策略啟動人們的愛國主義,使民眾采取有益于政治操縱者的政治行為。

總體而言,上述研究表明:愛國主義比民族主義有著更為積極的政治后果,建設(shè)性愛國主義的政治后果要優(yōu)于盲目性愛國主義、國家自豪感。不過,既有研究主要關(guān)注個體層面的愛國主義對其政治社會態(tài)度與行為的影響,較少關(guān)注普通民眾的政治文化與心理對國家層面的政治穩(wěn)定與發(fā)展的影響。這意味著后續(xù)研究應(yīng)加強對愛國主義政治效應(yīng)的多層次分析。

五、總結(jié)與展望

自阿多諾及其合作者以降,國際學(xué)界的愛國主義實證研究致力于從經(jīng)驗上探尋健康、良性的“個體—國家”關(guān)系。就其研究范式而言,既有研究大都基于心理學(xué)(尤其是社會和政治心理學(xué))理論,可歸結(jié)為“政治心理路徑”⑤錢力成:《把政治文化帶回來——文化社會學(xué)的啟示》,《社會學(xué)研究》2020年第3期?;颉氨 狈妒舰藓矊帲骸丁氨 闭挝幕我钥蔀椤谡J(rèn)知社會學(xué)的分析》,《中國社會科學(xué)評價》2022年第1期。的政治文化研究。通過將愛國主義界定為心理學(xué)概念,使之成為可進行政治科學(xué)研究的對象,⑦龐康、肖唐鏢:《自尊、受尊與尊他:民眾尊嚴(yán)觀的概念建構(gòu)與量表編制》,《江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22年第3期。并試圖由此跳出聚訟不已、相互攻訐的意識形態(tài)泥潭。數(shù)十年來,國際學(xué)界圍繞愛國主義與相關(guān)政治心理構(gòu)念(尤其是民族主義)的關(guān)系、其結(jié)構(gòu)維度及前因、后果等議題進行了大量研究,取得了頗為豐碩的研究成果,已形成清晰的發(fā)展脈絡(luò)和深厚的學(xué)術(shù)傳統(tǒng)。

系統(tǒng)性梳理表明,既有研究已達(dá)成一些重要共識。首先,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是不同的國家依戀形式。民族主義的心理形成機制主要是群體比較,愛國主義則與顯在的群體比較無關(guān)。和民族主義相比,愛國主義更為健康、良性。其次,愛國主義是一個多維度概念,包括盲目性、建設(shè)性、象征性愛國主義和國家自豪感等多重面向。其中,建設(shè)性愛國主義要比其他形式(尤其是盲目性愛國主義)更健康、良性。這意味著,在公民教育中,應(yīng)該倡導(dǎo)愛國主義而不是民族主義,應(yīng)該培育建設(shè)性而不是盲目性愛國主義。

盡管國際學(xué)界的研究取得了頗為不凡的成就,但我們并不主張將其簡單照搬到國內(nèi)的研究中來。相反,應(yīng)對其進行系統(tǒng)反思,在良性的學(xué)術(shù)對話中勉力超越。事實上,國際學(xué)界的研究確實存在一些不足之處,有待進一步推進和改善。

首先,從概念和維度建構(gòu)來看,國際學(xué)界依然缺乏足夠的共識。如,學(xué)界對于愛國主義與相關(guān)概念的使用仍較為隨意和混亂,對國家認(rèn)同、愛國主義、民族主義、國家歸屬感、國家自豪感等重要概念的關(guān)系尚未形成共識,學(xué)者們在各自的研究中自說自話,難以形成真正良性的學(xué)術(shù)對話。人們對愛國主義的多層次性認(rèn)識依然不足,愛國主義應(yīng)是一個包含情緒、價值和行為等不同面向的概念,但鮮有研究對它們進行區(qū)分,導(dǎo)致既有研究的結(jié)論往往相互沖突。此外,學(xué)界對愛國主義的多維性雖已達(dá)成基本共識,但各維度應(yīng)如何進一步概念化和測量,至今仍缺乏必要共識。①Antonis Sapountzis, “Towards a Critical Social Psychological Account of National Sentiments: Patriotism and Nationalism Revisited”, Social and Personality Psychology Compass, Vol.2, No.1, 2008, pp.34-50.這是后續(xù)研究應(yīng)當(dāng)致力用功的地方。

其次,從研究主題來看,既有研究主要聚焦于愛國主義的概念與維度區(qū)分,很少對其進行類型學(xué)建構(gòu),形成了以“概念”而非以“人”為中心的研究格局。盡管已有研究使用潛在剖面分析(latent profile analysis)根據(jù)個體對項目的響應(yīng)對民眾進行分類②Nicole Satherley, et al., “Differentiating Between Pure Patriots and Nationalistic Patriots: A Model of National Attachment Profiles and Their Socio-political Attitude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erculture Relations, Vol.72, 2019, pp.13-24.,但這類研究太過稀少。我們認(rèn)為,今后應(yīng)更多地圍繞“人”而不是“概念”進行研究,實現(xiàn)從“愛國主義”概念研究到“愛國者”群體研究的轉(zhuǎn)變。此外,對于愛國主義成因的研究,較少關(guān)注個體在愛國方式上的差異,如為什么有的人更加盲目地愛國、而有的人對國家的愛更具建設(shè)性;多層次的解釋性研究依然薄弱;鮮有從制度主義視角,分析制度績效評估和感知對民眾愛國主義的影響。

再次,研究方法也存在一些有待克服和優(yōu)化之處。多數(shù)研究主要依賴于非隨機抽樣的小樣本數(shù)據(jù)、尤其是大學(xué)生調(diào)查數(shù)據(jù),較少使用有代表性、可推論的大樣本數(shù)據(jù)。誠然,對于維度區(qū)分而言,小樣本研究足矣,但對于探究其前因與后果則遠(yuǎn)遠(yuǎn)不夠。聚焦于愛國主義前因后果的既有研究,主要使用了橫截面數(shù)據(jù),較少使用追蹤性數(shù)據(jù),影響著因果機制的分析。此外,既有研究主要從研究者對愛國主義概念的主觀理解出發(fā),把受訪者困在根據(jù)研究人員的標(biāo)準(zhǔn)預(yù)先定義、建構(gòu)和表達(dá)的框架內(nèi),忽視了受訪者的主體性。③Elizabeth Theiss-Morse, Amy Fried, John L.Sullivan, Mary Dietz, “Mixing Methods: A Multistage Strategy for Studying Patriotism and Citizen Participation”, Political Analysis, Vol.3, 1991, pp.89-121; John Sullivan, Amy Fried, Mary Dietz, “Patriotism, Politics,and the Presidential Election of 1988”, 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36, No.1, 1992, pp.200-234.事實上,研究者的確很少關(guān)注政治行動者如何使用相關(guān)術(shù)語。④Karl Gustafsson, “The Struggle over the Meaning of Chinese Patriotism in the 21st Century”, China: An International Journal,Vol.14, No.3, 2016, pp.133-152.受訪者主體性的缺失,使得受訪者往往難以理解按照研究者的定義衡量國家認(rèn)同及相關(guān)概念的項目。⑤Rossalina Latcheva, “Cognitive Interviewing and Factor-analytic Techniques: A Mixed Method Approach to Validity of Survey Items Measuring National Identity”, Quality Quantity, Vol.45, 2011, pp.1175-1199.

值得注意的是,在國際學(xué)界關(guān)于愛國主義的實證研究中,開拓者和引領(lǐng)者均為歐美學(xué)者,其研究多以歐美文化對愛國主義的理解和價值倡導(dǎo)為基礎(chǔ)。然而,即使是在美國,愛國主義的概念和量表反映的仍主要是美國白人的政治文化和心理,忽視了黑人不同于白人的愛國邏輯。⑥Marcus Coleman, Tina M.Harris, Kevin L.Bryant, et al., “A Culture Approach to Patriotism”,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nd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Vol.11, No.3, 2018, pp.173-191.就此而言,后續(xù)研究應(yīng)當(dāng)特別注意基于本土情境,充分汲取國際學(xué)界研究的經(jīng)驗與教訓(xùn),從普通民眾的主位視角和邏輯出發(fā),⑦龐康、肖唐鏢:《國內(nèi)民眾尊嚴(yán)觀的基本結(jié)構(gòu)與類型學(xué)特征》,《江蘇行政學(xué)院學(xué)報》2022年第5期。建構(gòu)更為合理的愛國主義概念與理論工具⑧龐康、肖唐鏢:《自尊、受尊與尊他:民眾尊嚴(yán)觀的概念建構(gòu)與量表編制》,《江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22年第3期。,進而開展科學(xué)而系統(tǒng)的愛國主義實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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