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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文本視域下《大清律例》英譯本譯者行為研究

2023-05-11 15:11:53董曉波
關鍵詞:律例譯者法律

董曉波,郭 潔

(南京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英國商人、政客、漢學家小斯當東(Sir George Thomas Staunton,1781—1859)英譯的中國傳統法典《大清律例》于1810年在英國出版。這一譯介行為使西方人首次對中國的法律有了較為直觀、全面的認識,標志著西方社會對中國法律的認識進入新階段,也代表著明清以后中國文化向西方傳播的一個高峰。近些年,學者對《大清律例》英譯本的關注主要集中在梳理譯介背景和進程[1],揭示英譯特色和影響[2],考察英譯原因[3]和動機[4],審視翻譯批評研究的現實意義[5],探究其中的文化誤讀[6]等。研究成果折射出研究視域從微觀到宏觀,關注對象從文本向文化、社會語境的轉移。

19世紀是西方殖民主義向全球擴張的帝國主義階段。時代越特殊,人的行為也越特殊;政治對翻譯的干擾越大,譯者行為的差異和研究價值也越大[7]。目前,鮮有文章關注譯者小斯當東在《大清律例》英譯本中留下的譯者行為痕跡,以及呈現出的譯者行為特征。鑒于此,本文以譯者行為批評理論為指導,從副文本視域,在譯者行為層面對《大清律例》小斯當東英譯本加以客觀描述與理性闡釋,總結譯者行為特征,進而提出中國法律典籍翻譯實踐規(guī)劃的路徑內涵,以期提升中國法律典籍的對外譯介效果,促進國家法律翻譯能力的提升和中華優(yōu)秀傳統法律文化“走出去”。

1 譯者行為理論概述

翻譯學研究中,譯者主體性是指譯者通過能動地改造、控制原作,使原作為譯者主體服務的特性[8]。衍生于此,社會學視域下的譯者行為批評所理解的譯者主體性,除具有個體性和獨立性外,更具有社會性和客體制約性[9]。譯者行為是譯者語言性與社會性翻譯行為的綜合。譯者行為批評理論核心分析工具——動態(tài)多元的“求真—務實”連續(xù)統評價模式,考察的是譯者行為傾向的核心問題之一,即翻譯主體是“譯者”角色,還是“社會人”角色。若前者占上風,譯者行為傾向于“求真”;若后者占上風,譯者行為傾向于“務實”?!傲闱笳妗蔽挥凇扒笳妗表敹酥?“超務實”位于“務實”頂端之右,兩者均不在基本的語碼轉換和意義再現范疇內[10]。譯者行為傾向都會在一定程度上留下譯者行為的痕跡。作為意志體實踐者的翻譯主體,譯者行為是依賴于特定社會與政治語境的譯者主體意識的一種“顯形”和“實現”。一言以蔽之,作為社會視域下“以人為本”的翻譯研究[7],以譯者和譯者行為為切入口有助于揭示譯者的意志性、翻譯的社會性和譯文生存空間的復雜性等[11]。

2 副文本視域下《大清律例》小斯當東英譯本譯者行為分析

法國敘事學理論家熱奈特(Gérard Genette)首次提出副文本概念,并將其定義為存在于文本內外“閾限”的相關文本[12],按空間標準可劃分為內副文本和外副文本。巴切勒(Kathryn Batchelor)在熱奈特副文本理論基礎上,提出了極具開放性和包容性的副文本概念:副文本是為文本“有意識設計”、能潛在影響文本的接受方式的一個門檻,對副文本的考察就是對譯者行為的考察。副文本元素涵蓋顯性副文本(如前言、標題、注釋等)和隱性副文本(如譯者對原作內容選擇性的省譯、不譯等)[13]。小斯當東多重的身份角色、豐厚的語言文化資本、強烈的權力意志欲望等,影響著他的法典英譯行為,并使他在副文本中呈現出“意志性”譯者行為的痕跡。

2.1 顯性副文本

在小斯當東《大清律例》譯本中,顯性副文本包括譯本書名、扉頁引用、目錄標題、譯者序言、評論注釋以及譯后附錄等。這些顯性副文本共同組成了譯本的體例框架,是讀者直觀可見的存在,影響著讀者對譯本的第一印象和閱讀方式。

2.1.1 譯本書名

小斯當東將《大清律例》這一名稱翻譯為“TATSINGLEULEE;BEINGTHEFUNDAMENTALLAWS,ANDASELECTIONFROMTHESUPPLEMENTARYSTATUTES,OFTHEPENALCODEOFCHINA”[18]。由譯文可知,小斯當東對律典的性質和法律調整手段的認識有誤?!癟HE PENAL CODE”在英美法系中對應的是刑法典,“THE PENAL CODE OF CHINA”這一翻譯將《大清律例》完全刑法化。事實上,《大清律例》也包括稅收、行政、戶籍、婚姻等民商事方面的規(guī)定。古代法律大都是諸法合體,這種法典編纂方法在世界古代社會中并不鮮見,決非中華法系所特有[14]。通過“l(fā)aws”和“statutes”可知,小斯當東將《大清律例》視作類似英國以“statutes”作為顯著標志的“l(fā)aws”。此外,“sanction”一詞既有“許可、批準”之意,也有“制裁、處罰”之意?!对沼⒚婪ㄔ~典》收錄的與“sanction”有關的詞條有“criminal sanction”,表示“刑事制裁、對已決罪犯所實施的刑罰”,等同于“penal sanction”和“sanction of oath”(對違反誓言的懲罰)[15]。在英國資產階級革命中的重要法律性文件——《權利法案》(TheBillofRights)和世界第一部成文憲法——《美國憲法》(UnitedStatesConstitution)中,“批準”對應的譯名是“ratify”。借由詞語多義性構成的語義雙關往往能達到“言在表而意在內”的特殊效果,是“批準”或是“制裁”留給讀者揣摩體味,但“sanction”的使用毫無疑問是譯者社會性角色的體現,容易導致讀者對常規(guī)性認知的偏離。

2.1.2 扉頁引用

在《大清律例》的譯本封面,小斯當東引用了古羅馬思想家、哲學家西塞羅(Cicero Pro Cluentio)有關法律的一句名言:“一個國家人民的精神和靈魂、智慧和思想,沉淀在其法律之中?!盵17]這句話出自西塞羅在公元前66年的一次拉丁語演講《為阿·克盧恩提烏斯·巴比圖斯辯護》(PROAULUSCLUENTIOHABITUSORATIO)。西塞羅是西方法律文化的奠基人,在他看來,法律與國家、人民緊密聯系在一起。法律不僅是一種治國的手段,還要承擔一定的道德倫理功能,成為精神、思想的載體或化身。在辯護文中,西塞羅從羅馬上層法律、社會、政治等角度,采用修辭手法喚起、觸動甚或挑戰(zhàn)陪審團的固有認識范式。作為修辭家,西塞羅認為演說家需具有崇高的思想、動機以及內在的感召力。作為西方翻譯家,西塞羅以修辭學框架去理解翻譯,提倡“演說家”式的翻譯方式并且反對“字對字”的翻譯方法[16],其翻譯行為體現出將原文為我所用的強勢姿態(tài)[17]。小斯當東引用西塞羅的名言,表示其法律思想和翻譯思想曾受西塞羅的影響,希望讀者能夠透過該法典譯本深入了解中國國民的精神。中西社會結構不同,法律思想亦有差異,在中國法律典籍的譯本扉頁引用西方人士的名言顯然是不合適的。

2.1.3 目錄標題

小斯當東僅翻譯了《大清律例》乾隆五年本中的436條律文,且對例文涉及極少。由目錄可知,小斯當東對《大清律例》的整體結構進行了重構?!洞笄迓衫返慕Y構是由“名例律”和“六律”(吏、戶、禮、兵、刑、工)組成,且條款之間沒有進行具體的細分。小斯當東在翻譯時采用了編(division)、章(book)、節(jié)或條(section)的層級劃分模式,并且在所有的律條前加上了羅馬序數以進行編號。對此,他解釋道:“請允許譯者自由地對原本進行刪節(jié),同時努力做到安排更為系統,風格更令人愉快,所用措辭更為和諧?!盵18]29在社會性角色下,譯者針對社會需求借譯文對原文進行意義調適或改造,超越語言層面的譯外行為或許便于西方讀者了解中國法律的基本內容,為《大清律例》在西方的傳播提供便利,但這種編排體例容易讓讀者誤以為中國法典的編纂體例與歐陸法系無異。

2.1.4 譯者序言

斯皮瓦克指出,序言是一種閱讀,難免帶有作者本人的認知[19]。小斯當東同樣深知序言可以為“意志體”的譯者“發(fā)聲”,可以操控目的語讀者對源語文本認知。因此,其在長達35頁的譯者序言中,以主觀的個人視角和看似客觀的第三人稱書寫了對中國政治、歷史、法律等方面的認識。對于原文本,小斯當東認為,“這部法典有一個共同期望,即公正執(zhí)法、保持穩(wěn)定……”,“翻譯這類作品難免會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但它們能夠彌補原書中那些或者過分簡潔、近乎含混的短語,或者乏味而無用的長篇大論”[18]13。不難發(fā)現,小斯當東對中國法律的態(tài)度呈現出明顯的自相矛盾,而這正是學界對其評價褒貶不一的重要原因。小斯當東的贊賞和批判在譯本的序言中呈現此起彼伏、矛盾斗爭的狀態(tài),這種“一褒一貶”的矛盾是“意志體”譯者“權力意志”欲望對譯文的干預和操控,是一種權力話語實踐,妄圖操縱西方讀者的中國法律觀,合理化和強化自我/他者、西方/東方的二元對立。

2.1.5 評論注釋

《大清律例》小斯當東英譯本包含大量小注,有些小注能夠起到疏通和闡明等作用[19]。但與此同時,小斯當東時常以小注形式邊譯邊評,其聯系彼時中國政治制度和社會現實,對所譯內容有感而發(fā),極力彰顯譯者主身份和政客、商人等次身份的“權力意志”。例如,在翻譯“凡同姓為婚者[主婚與男女]各杖六十離異[婦女歸宗財禮入官]”[18]114時,小斯當東在段末增加注釋:“盡管目前中國姓氏較多,但與龐大的人口比例相比,姓氏總量仍舊較少。因此,這項限制婚姻的法律往往令人尷尬和不便”[18]114。在翻譯“師巫邪術”條時,譯者也表達了他的觀點:“這方面的法律是一個目的在于使地方法官能夠控制和限制流行迷信的保留條款,但它是過時的,試圖完全壓制這些迷信可能是危險的或徒勞的”[18]175。在譯本中,譯者將體現個人主觀意識形態(tài)的價值判斷或對中國政治、法律、文化的主觀評語直接插入譯本中,導致譯語語義明顯超額。這些價值判斷或主觀評語中不乏對于中國語言、文化等的狹隘認識和偏見。

2.1.6 譯后附錄

在譯本最后,小斯當東提供了一份標題為“下列有價值的作品”[18]583-584的書單,列舉的書目包括《英使謁見乾隆紀實》《馬戛爾尼政治生涯紀實》《中國紀行》等?!队⑹怪]見乾隆紀實》是小斯當東的父親在跟隨馬戛爾尼使節(jié)團訪問中國時撰寫的行程日記,該書從側面揭示了當時清王朝的封閉落后狀態(tài)。冒險紀實作品《中國紀行》和人物傳記《馬戛爾尼政治生涯紀實》的作者是馬戛爾尼使節(jié)團的總管約翰·巴羅(John Barrow)。巴羅在書中對當時中國的社會狀況、語言文字、宗教崇拜、農業(yè)發(fā)展、公民道德等方面進行剖析,展現了乾隆盛世的沒落走向[21]。這些具有附錄性質的推薦文本,是小斯當東和其他作者的語言合作和相互推進,承載著小斯當東引導并強化讀者對譯本中建構的內容進一步確證、延伸、理解的真實意圖。

2.2 隱性副文本

隱性副文本包括小斯當東對中國古代法律術語的替換、法律知識的略化以及傳統法律文化的遮蔽等。這些隱性副文本需與法典原文比較、對比才能發(fā)現。這些翻譯策略影響了讀者對譯本的接受方式和對中國政治、法律、文化等的理解。

2.2.1 對中國古代法律術語的替換

中國傳統法律文化對于西方來說是異質文化,小斯當東在翻譯時運用自身習慣的思維模式審視他者法律文化,使用西方既有的法律術語來替換中國古代法律術語。例如,小斯當東將“衙門”譯為“the tribunals of government”。衙門曾是中國古代政治、法律的集中地,是皇帝命令的執(zhí)行地,是全能型的政府機構,代表著皇權和天子的旨意[22]。古代中國諸法合體,可以說,舊時的衙門是一個集刑事、稅務、民事、工程等為一體的辦事機構。然而,“tribunal”在英文中多指“法院、法庭、裁判庭”,與之相關的短語有“agricultural lands tribunals”(農地法庭)、“case stated by tribunals”(裁判所提交的案件)、“Committee on Administrative Tribunals and Enquiries”(行政裁判所與調查委員會)等[15]。以西方法律詞匯“tribunal”翻譯“衙門”,忽略了衙門除裁判外的多重職能。除此之外,譯本中還存在諸多對法律術語概念的增加、減少或重心轉移,對原有法律意蘊的“重描”“淡化”“曲解”等誤讀式處置現象。無論是無意識的誤讀誤譯,還是有意識的加工改造,其中的威脅與傷害也許不能即時顯現,但通過不斷累積所形成的話語模式,也會在目的語文化環(huán)境中造成一定的負面影響。

2.2.2 對中國古代法律知識的略化

小斯當東對《大清律例》涉及的法律知識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略化。清代的贖刑有四種,即納贖、收贖、贖罪、捐贖,各類贖刑各有納銀標準。《大清律例》卷首有包括《納贖諸例圖》《徒限內老疾收贖圖》《誣輕為重收贖圖》《過失殺傷收贖圖》等在內的八種圖表,但譯者并未將涉及贖刑的四圖逐一譯出,而是以一幅圖表的形式綜合翻譯了相關收贖辦法[18]72。此外,作為中國傳統禮制的重要組成部分,喪服制度是中華法系區(qū)別于其他法系的重要特征之一。然而,譯者僅以歐洲四級親屬關系(the first, second, third, fourth degree)對應中國古代的五服制,并未將《本宗九族五服正服之圖》譯出。翻譯是跨語際/文化知識的管理、轉移和轉化過程[23]。作為跨語際法律知識的轉換者,小斯當東一味追求讀者對譯文的順利理解,從而導致法律知識跨文化傳播的失真。

2.2.3 對中國傳統法律文化的遮蔽

在歷史語境中,中國很多早期法律術語都具有“文化負載”的功能和較為豐富的內涵,采用規(guī)避或簡化的翻譯方法勢必會在一定程度上磨蝕術語原本的文化意境[5]。小斯當東在對中國早期部分法律文化負載詞的翻譯和傳遞上,存在規(guī)避和簡化的情況。例如,小斯當東將“八議”譯為“the privileged classes”[18]5,將“十惡”譯為“an offence of a treasonable nature”[18]7,將“五刑”譯為“description of the ordinary punishments”[18]1。譯者均以去數字化的方式淺化處理了這些數目綜計型法律術語,遮蔽了數字在中國古代法律文化中的豐富內涵。實際上,法律制度中的數字和數字組合詞往往體現了明顯的制度特征和深厚的文化內涵,指向某種思想和體制。如,以天中之數 “五”為框架的刑罰體系,體現了古人對天人相應、陰陽平衡、社會秩序等的追求。因此,古代律典條文和刑罰種類的數量有時不是或不僅僅是真正的統計結果,而是作為立法者某種理想或概念的表現,展現了它們的文化性和制度性。小斯當東的翻譯無疑遮蔽了數字在中國古代法律制度中的意涵與功能。

3 《大清律例》小斯當東英譯本譯者行為特征

以上“文本視域”和“行為視域”相結合的分析表明,譯者行為在《大清律例》英譯本中作為一種客觀存在,是“意志體”譯者主體身份和行為社會化所留下的痕跡,其基本行為準則是“務實為上”,即以譯者身份行非譯者之事,表現出譯者深受“東方主義”影響、在譯文中彰顯“社會人”譯者權利、迎合西方讀者閱讀與“想象”的行為特征。

3.1 深受“東方主義”的影響

薩義德指出,近代以來西方國家眼中的東方世界通常是憑空想象的結果,是被發(fā)明且遜于西方的“他者”[24]。自18世紀末至19世紀,西方對東方的表征普遍受到“東方主義”范式的影響??缥幕瘋鞑ブ?譯者為了達到特定目的,故意誤讀(誤譯)另一文化,這是一種權力話語實踐,目的在于輸出目的語讀者期待的話語,并使這種話語在表面看似中性、客觀的語詞使用中得以合法化。作為西方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擁護者和眾多意志體(如以東印度公司廣州商館為代表的在華外國商人、外國在華僑民、東印度公司廣州特選委員會、英方贊助人等)的代表,小斯當東站在另一個文化坐標上審視中國法律典籍,習慣性地采取居高臨下式的誤讀,把中國翻譯和表征成一個落后的、殘酷的、未開化的“他者”、法律上的“野蠻人”。這種“東方主義”范式下的英譯法典行為尤為有害:譯者生產的負面的中國法律知識作為“原材料”和“背景書籍”會持續(xù)影響西方世界對中國法律形象的認知,加大了扭轉、重建中國法律形象的難度。

3.2 彰顯“社會人”譯者的權力

譯者行為是一種復雜的行為,還表現在譯者的不同角色及其行為上[7]52。小斯當東擔任過英國訪華使者、外交官及議員。國家作為最大的贊助者既賦予了他權力,也規(guī)訓著他的譯者行為,因此,其翻譯行為難以擺脫英國國家政黨、政權、政治、社會意識及贊助人的操縱。在這些“看不見的手”的操縱下,譯者成為“被操縱的”文本操縱者,傾向于為他所服務的意識形態(tài)做出調整和改變,幫助贊助人按照某種政治目的和要求完成有預謀、有計劃、有步驟的“隱伏的”意識形態(tài)策劃。法典翻譯也因此成為有明確指向性的話語實踐和意識形態(tài)滲透途徑。作為“意志體”譯者,小斯當東的權力意志欲望尤為強烈,權力政治介入法典翻譯更為直接。其通過潛在的“對照、凸顯、過濾、簡化、設想、評論、表達”等語言活動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將背后的“西方法律”和“中國法律”凸顯出來,建構有利于己方的話語,譯者行為的社會性遠遠超越了語言轉換的技術性?!洞笄迓衫返淖g文及譯者在副文本中添加的解讀,很容易讓西方讀者認為中國的法律存在諸多缺陷,中國急需西方的拯救和開化,進而生成一種所謂的“西方法學中心主義”的觀點或態(tài)度。在19世紀中西社會、經濟、文化結構嚴重失衡的歷史背景下,這種跨文化表征策略是“意志體”譯者小斯當東多重身份角色的內化和彰顯。

3.3 迎合西方讀者的閱讀與“想象”

小斯當東在很大程度上是懷著先入之見開始翻譯工作的,并通過副文本對原文法典的信息進行操縱性重構,以迎合西方的意識形態(tài)。首先,為了迎合西方讀者的閱讀習慣和思考邏輯,小斯當東過度歸化翻譯中國法律術語,即不顧源語的民族文化特征,不惜犧牲部分術語的準確性和真實性,以西方的法律制度為中心,用西方法律術語替換中國法律術語,以西方的標準來看待中國傳統法律制度,一味地追求英語讀者的閱讀與理解。其次,為了迎合西方視野中對中國形象和中國法律形象的“想象”,小斯當東以“共同想象”的方式“虛構故事”,在副文本中不斷給讀者發(fā)出信號,指引讀者的閱讀,影響讀者的判斷,甚至哪怕與原作不符。小斯當東認為:“歐洲在某些知識領域取得了巨大的進步,并特別熱衷于此,但中國人在這些方面的知識水平并不盡如人意?!盵18]36在多處鮮明的“一褒一貶/一貶一褒”的評價系統里,褒貶的天平落在哪一邊,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譯者。顯而易見,譯者傳遞的評價,或是未經嚴密思考的觀點,或是背離真實的結論,這或許能在部分西方讀者中憑相近的“想象”喚起共鳴,但遠離了“求真”的譯文卻難以在真正意義上建立與讀者的默契。

4 中國法律典籍翻譯實踐規(guī)劃

文化交流不是一條坦途,但如果對異國文化的了解起于誤解,最終應止于理解。面對“意志性”譯者行為帶來的諸多誤讀、誤解,法律典籍翻譯研究應發(fā)揮其橫向對接社會、服務國家與時代需求的功能,在實踐上應具體化為中華傳統法律文化“走出去”的翻譯實踐,在理論建設方面應具體化為中國法律典籍翻譯實踐規(guī)劃。具體而言,應從下列三個方面進行頂層設計。

4.1 翻譯文本的選擇

翻譯文本的選擇旨在明確“譯什么”的問題。從推動國家法律形象“現代化”的角度出發(fā),中國法律典籍翻譯文本的選擇應考慮以下因素。首先,消解西方翻譯霸權是基礎。應梳理中國法律典籍翻譯歷程,深入法典譯本語言本體,探究譯者的意志性行為,選擇存在較大改進空間的法典進行重譯,改善外國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出現的誤譯、誤讀等問題,扭轉國際社會對中國法律的片面、刻板印象。其次,主動譯介優(yōu)秀文化是關鍵。應充分挖掘提煉中華優(yōu)秀傳統法律文化的精髓與精神標識,要著眼于“人類共有的文化情感”,譯介那些具有更多全球共識與共鳴的中華優(yōu)秀傳統法律文化,在世界文明百花園中凸顯中華優(yōu)秀傳統法律文化所特有的基因與價值理念,讓更多體現中國特色、具有永恒魅力和當代價值的優(yōu)秀傳統法律文化走出國門,最終服務于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宏偉藍圖。

4.2 翻譯規(guī)范的制定

翻譯規(guī)范的制定旨在明確“如何譯”的問題。從輸出中華優(yōu)秀傳統法律文化的角度出發(fā),中國法律典籍翻譯規(guī)范的制定應考慮以下因素。首先,對已有譯名進行系統全面的審定,進行合理取舍調整,確保概念闡釋層面的準確性、語符表征層面的一致性。同時,積極探索中華優(yōu)秀傳統法律文化國際表達的恰當范式,靈活采用音譯、移植、譯注等不同翻譯策略,貼近不同國別、區(qū)域、文化、語言等受眾的需求,以既具有中國風格又能有效融通中外的話語來表述和詮釋中華優(yōu)秀傳統法律文化,有效規(guī)避文化差異和語言障礙造成的話語失效和價值觀對立,從而形成“重塑”后的傳統法律術語譯名統一與規(guī)范化體系。其次,要充分利用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技術優(yōu)勢,從翻譯技術層面扎實開展中國傳統法律話語對外翻譯高端語料庫、智能翻譯平臺等基礎性工作,提供及時、高效、精準的翻譯支持,積極推動翻譯實踐標準化支持體系的構建與完善。

4.3 翻譯主體的合作

翻譯主體的合作旨在明確“誰來譯”的問題。首先,國家應是中國法律典籍翻譯實踐中的高位主體。其次,國家授權的翻譯機構、組織,如外文局、中央編譯局、外交部等應是國家翻譯實踐體系中的制度化、機構化的管理力量,應是中國法律典籍翻譯實踐的落實者,屬于中位主體。中位主體應以開放包容、互學互鑒、創(chuàng)新發(fā)展為原則,開展實踐思考、知識共享、互動交流等,對既有法典翻譯實踐中的問題進行脈絡梳理與整合,在集聚型的實踐互動中把握中西方在意識形態(tài)、文化背景、價值觀念和邏輯思維方式等方面的差異,進而提升中華優(yōu)秀傳統法律文化的國際認可度和影響力。最后,國家或國家授權機構聘任的譯者、作者等應是法律典籍翻譯實踐的低位主體。毫無疑問,中國翻譯家更加熟悉中國法律的語言和文化,西方漢學家則更能駕馭本國語言,更加了解目標語讀者。法律典籍的譯介需要各類型譯者的共同努力,應謀求“以我為主、兼收并蓄、視域融合”的多元互補模式,即由中國翻譯家完成譯文初稿,再由西方漢學家進行語言潤色,確保最大限度上實現“求真”和“務實”之間的平衡。

5 結語

《大清律例》譯本副文本既包括了譯者的語言性翻譯行為,也體現了超越翻譯的社會性非翻譯行為。譯者巧妙鋪設閱讀路線和闡釋邏輯,致使副文本偏離闡釋、細化、驗證正文本的功能,偏離保證文本命運和原作者宗旨一致的指向,使讀者對文本的接受產生偏差。其譯者行為逾“求真—務實”之外,其誤譯行為是“求真”端之外的“偽求真”行為和“務實”端之外的“超務實”行為,一定程度上適應了當時英國的海外擴張與殖民需求。法律典籍承載著中華民族祖先對社會、法律、文化的體悟和思考,其中有許多優(yōu)秀思想值得傳承。法律典籍的譯介承擔著塑造傳統法律文化記憶、彰顯法律文化自信等使命[25]。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針對法典翻譯史中因“譯者行為”導致的誤譯、進而引發(fā)文化誤解的問題,當下有必要以中國法律典籍翻譯實踐規(guī)劃尋求法典譯介在平衡“求真”與“務實”基礎上的“合理”,繼而推進中華優(yōu)秀傳統法律文化的國際傳播和中西法律文明的交流對話、互學互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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