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以中國古代書畫為案例,可以把經(jīng)典藝術作品的傳播方式劃分為三種,即文本、文化現(xiàn)象和符號,并在一定意義上辨認出相應的三個傳播“階段”。藝術是以文本為核心的信息綜合體,傳播是藝術的實現(xiàn)方式。藝術傳播的這三種方式共同作用,可使經(jīng)典作品不斷突破空間傳播的局限,使時間成為其重要的傳播變量。其中,文本傳播是基于鑒藏的觀看之道;文化傳播由神會、復制和故事構成,塑造了獨特的中國藝術傳播景觀;符號傳播則實現(xiàn)了藝術的超越,進入跨藝術的再創(chuàng)造和當代意義上的文化創(chuàng)意領域?!叭A段”的藝術傳播對造就藝術經(jīng)典而言不可或缺。
[關鍵詞] 藝術傳播 時間傳播 藝術復制 傳播方式 傳播階段
藝術傳播首先是一個實踐問題,而非理論問題。藝術傳播開始于藝術的起源,并且貫穿藝術發(fā)展的全部歷史,在當代的泛媒介背景下,傳播甚至正在改變和重塑藝術。但藝術傳播研究如果僅從理論(藝術學的或傳播學的)出發(fā),就容易造成一種局限:“當單純地將藝術傳播問題視作普通的大眾傳播問題時,其圖像或視覺的成分便容易被忽視;當將藝術傳播問題視作普通的藝術學或視覺文化問題時,該問題的討論就容易坍縮為普通的藝術本體理論,而忽視‘人以及‘媒介在其中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王冰、祝帥:《中國藝術傳播學研究的歷史進路與理論反思》,載黃惇主編《藝術學研究》(2013年刊,第7卷),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意識到這一點,筆者遂試圖越過藝術學與傳播學的分野,把理論暫時放到一邊,著力從實踐中——尤其是大眾耳熟能詳?shù)?、中國傳統(tǒng)的藝術傳播歷史中——做一些歸納,思考藝術傳播在藝術經(jīng)典的形成過程中有何一般性的規(guī)律。
在此之前,有必要先就“藝術傳播”進行必要的界定。陳憶澄曾在《中國藝術傳播理論的當代生成研究》一文中梳理過中國藝術傳播理論發(fā)展的三個階段:首先是對受眾的凸顯和對藝術活動中的信息交流的重視,這是起始階段;然后是對“藝術是一種特殊的傳播活動”的認識,這是發(fā)展階段;最后則是深化階段,“傳播是藝術的一種存在方式”成為一種共識。 陳憶澄:《中國藝術傳播理論的當代生成研究》,《藝術傳播研究》2021年第4期。由此看來,本文所論的“藝術傳播”既不應是單純的基于“作品”的“藝術的傳播”(artistic communication),也不應是單純的基于“圖像”的“視覺傳播”(visual communication),因為前者很難擺脫藝術學(藝術實踐與藝術史)的某些“慣性”,后者又很難擺傳播學(圖像志與符號)的某些“慣性”。本文將“藝術傳播”看作基于“信息”的“藝術與傳播”(art and communication):它是藝術信息的綜合體,既包括藝術本體,也包括傳播中的衍生信息。在這里,藝術是有生命的、會成長的,只有在傳播中才能得以實現(xiàn),才能最終從藝術走向文化,成為文化的一部分。另外還應強調,傳播學往往更重視信息的空間傳播,而時間傳播作為藝術傳播更重要的向度,不該被輕視。
本文亦涉及經(jīng)典、時間傳播及復制等重要概念。時間傳播和藝術性,同為構成經(jīng)典的必要條件。藝術在時間中的傳播也不僅有文本的傳播,還有圍繞文本的創(chuàng)造性復制,以及藝術的歷史性和再創(chuàng)造??梢哉f,時間傳播促成了以文本為核心的信息綜合體。至于復制,則是這個信息綜合體生成的重要方式。圖像學往往將“復制”默認為“機械復制”和“圖像復制”,但在中國藝術傳統(tǒng)中,這一概念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復制”,是一種獨特的“心靈印刷術”,并且不僅有基于視覺藝術的“圖像”,還有基于表演藝術的“演繹”,它和圖像一起構成一種文化傳播。中國書畫藝術中的創(chuàng)造性“復制”很突出,圍繞真跡有眾多復本產(chǎn)生。揣摩故臨摹,致敬遂仿作,加上鈐印和題跋,受眾不局限于欣賞,還注重參與,這種特點渲染出了別具一格的中國藝術傳播景觀,而其核心要素即信息,這正是本文研究的出發(fā)點。
本文主要采用案例研究方法,以作為經(jīng)典的中國古代書畫為例。這些作品既是以審美為目的的“純藝術”,又是一種媒介,通過視覺傳達形象和觀念。同時,大部分的中國書畫作品只有從藝術家到收藏家的單向傳播,而且這種傳播很可能是私密的,或者是僅拘囿于一個小圈子的傳播,因此不具備大眾傳播的特性。這種以收藏為旨歸的傳播屬于以作品為核心的線性傳播,其影響力是不連貫的甚至割裂的,不僅受眾規(guī)模有限,而且只有極少數(shù)作品才能在時間向度上大為傳播,形成傳承,成為傳世之作。這少量的作品才是本文論述的重點。
本文將通過分析經(jīng)典藝術作品在時間中的傳播(遞藏的歷史),提出藝術(主要是基于視覺的藝術形式)在傳播方式上的一種“三段論”。必須指出,這里的“三段論”首先是指藝術傳播中所呈現(xiàn)出的文本(作品)、文化現(xiàn)象和藝術符號這三種主要傳播方式,它們是并存共生的;其次才是指在時間傳播中形成的文本傳播、文化傳播和符號傳播三個“階段”,每個階段都以其主要的傳播方式命名。本文旨在運用中國藝術史探索藝術傳播的一般規(guī)律,以期能為藝術傳播學注入更多獨屬于中國文化的內涵。筆者也將通過藝術傳播“三段論”,得出“傳播是藝術的實現(xiàn)方式”的論斷。
一、文本傳播:從空間到時間
藝術傳播的第一個階段當是文本傳播的階段。文本傳播,即作品本身所承載的信息的流傳。作品本身的傳播路徑是非常明晰的,就是從創(chuàng)作者到收藏者,以及在不同的收藏者之間輾轉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媒介的主體是作品本身,傳播會伴隨著對文本的記錄與闡釋,主要圍繞題材、技法、作者等展開。隨著文本的傳播,會有更多的信息開始被制造和傳播,并通過大眾傳播媒介(如圖書)或者口傳,實現(xiàn)作品信息的傳播。說回文本傳播,其最重要的方式就是“獲觀”,是基于鑒藏的觀看之道,其傳播的對象是作為一種信息綜合體的文本。
(一)“獲觀”: 鑒藏中的時間傳播
觀看是文本傳播最直接的方式,但藝術的私藏性往往使得觀看成為一種很有限的傳播。筆者認為,這種傳播可被稱為“獲觀”——這個詞來自元代高僧溥光為傳世名畫《千里江山圖》所作的一段題跋(見圖1):
予自志學之歲,獲觀此卷,迄今已近百過。其功夫巧密處,心目尚有不能周遍者,所謂一回拈出一回新也。又其設色鮮明,布置宏遠,使王晉卿、趙千里見之亦當短氣,在古今丹青小景中,自可獨步千載,殆眾星之孤月耳。具眼知音之士必以予言為不妄云。
溥光15歲時第一次“獲觀”這幅圖,到書此跋時已經(jīng)觀之“百過”——100多次展卷欣賞這幅圖畫?!矮@觀”一詞既可理解為“獲得觀看”,又顯然暗示了畫作的歸屬,將中國藝術的收藏文化和繪畫的觀看之道巧妙聯(lián)結在了一起。
作品的私藏性質會讓觀看成為一種稀缺的藝術行為。尤其是在古代,作品的展示沒有形成類似當代面向公眾的展覽這樣的模式,僅局限于好友或者極小的文人圈子,這就決定了作品文本只能極有限度地傳播,但也開辟了文本的信息化傳播。
傳播學意義上的文本傳播往往是“當下”的,主要集中于空間傳播。中國書畫收藏歷史中常提到的“本朝”概念,就屬于一種空間傳播的向度,強調作品在其被創(chuàng)作的那個朝代內的遞藏——從時間跨度上給出了一個限定。幾個藝術特別繁榮的朝代,比如唐、宋、明、清都不超過300年,因此“本朝”所帶來的文化的連貫性以及記載的明確性,在這里能夠更為客觀地反映作品的傳承關系,從而不會太早地脫離“文本”,從“記載”進入“傳說”的媒介信息中。所以說,這個傳播過程是基于藝術本體的。
前文已經(jīng)提到,藝術的時間傳播比空間傳播更為重要:時間傳播意味著藝術史的成立,藝術家和藝術品會因此而獲得一種歷史地位;時間傳播也意味著藝術的經(jīng)典化,將成為文化的一部分。而藝術的時間傳播的顯性方式,于書畫而言就是鑒藏——收藏與鑒賞,這是中國書畫藝術的觀看之道,因此說中國的藝術十分注重傳承有序。從傳播的角度看,這實際上也是在追求文本的公眾屬性——只不過這個“公眾”不是空間意義上的“大眾性”,而是時間意義上的“歷史性”。后者同樣構成一種“公共性”:它在時間傳播中具備了一種公共的文化屬性,并且通過衍生信息的傳播而孕育出經(jīng)典。
《五牛圖》(見圖2)可以作為典型的例證。唐代韓滉(723—787年)的這件作品是現(xiàn)存最早的紙本繪畫真跡。它成為中國畫最經(jīng)典的作品之一,固然是因其藝術造詣,圖2 《五牛圖》畫心也是因其歷史最長,但同樣離不開其傳承有序。《五牛圖》卷一經(jīng)問世,便成為收藏的熱點。按明人的著錄,它在北宋時曾被收入內府,宋徽宗還曾題跋,但現(xiàn)在的畫上卻不得見(有人猜測是流傳年代太久,畫卷破損所致;也有人推測是宋徽宗的“瘦金體”太有名,于是被人挖割出來單獨賣掉了)。1126年,宋高宗南逃時也沒有忘記帶上《五牛圖》,現(xiàn)在此卷上還可以看到“睿思東閣”和“紹興”兩方收藏印章,都是他的印鑒。元代,《五牛圖》曾為趙伯昂和趙孟頫收藏,后者還曾三次為此畫題跋。清乾隆朝,《五牛圖》再入內府。1900年,八國聯(lián)軍洗劫紫禁城,《五牛圖》被劫出國外。幾經(jīng)輾轉后,該作品被香港匯豐銀行買辦吳蘅孫購得。1950年,吳氏企業(yè)面臨破產(chǎn)危機,決定售賣《五牛圖》,方由中國政府買回。 參見李北山:《宣紙上的中國》,山東畫報出版社2018年版,第92-94頁。
一件作品的傳播,本身就構成了文化史的一部分。藝術傳播可以使一幅繪畫作品不再僅是一幅畫,而是成為國寶,成為歷史的見證和文化的象征。在傳播中,時間往往被視作“定量”(如上文所述的“本朝”),空間則是“變量”,人們追求的就是最大限度的空間傳播;但在這一傳播的過程中,時間會成為“變量”,空間則轉化為一種“定量”。時間傳播實現(xiàn)了藝術的經(jīng)典化,也實現(xiàn)了藝術的超藝術存在。這或許是藝術傳播和普通的信息傳播最大的不同。
(二)文本:信息的綜合體
文本是基于作品本身的,但并不等同于作品。它是一種以作品為主體的信息綜合體,主要包括如下信息:
作品信息。作品作為一種存在的視覺呈現(xiàn),包含了題材、構圖、技法、風格等方面的藝術元素。
作者信息。創(chuàng)作者是文本傳播中的重要信息,直接影響作品的認可度、傳播力和傳播效果等,也是作品研究的重要依憑。當然,作者題名從元明兩朝才開始漸成慣例,此前的很多作品并沒有題名,因此,作者研究和真?zhèn)舞b定也是藝術收藏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
輔助信息。中國書畫自元朝開始形成“詩書畫印”的多藝術形式組合模式,詩文題寫、印章應用在成為書畫作品的重要元素之后,也開始承載更多的藝術信息,并供給文本傳播。
衍生信息。既包括藝術創(chuàng)造的記錄——基于鑒藏的成果呈現(xiàn),為藝術傳播提供了可靠的參考信息;也包括題跋——基于傳播的信息再創(chuàng)造,使得傳播不止于觀看,觀看成為一個“開始”,進而觸發(fā)感懷、評論等一系列圍繞藝術的信息再創(chuàng)造。這類信息同時會創(chuàng)造新的口頭、文字、圖像傳播,進而會付諸圖書,進入大眾傳播的通道。
比如《千里江山圖》,其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文本傳播過程就是圍繞其作品本身的“觀看”(鑒藏)開始的。 大約在1113年春,年僅18歲的王希孟經(jīng)過半年的創(chuàng)作,完成了《千里江山圖》。他曾是畫學院(后并入翰林圖畫院)的學生,大概沒有通過考試而進入翰林圖畫院這樣的專門創(chuàng)作機構,而是在作為中央檔案機構的文書庫謀了一個職位。他熱愛繪畫,曾數(shù)次向徽宗獻畫,但并未得到賞識。不過,皇帝看出了他的天分,給了他很多指導。他再次懷著忐忑的心情進獻的《千里江山圖》終于得到了皇帝的嘉許,并被作為賞賜送給了皇帝最依賴的大臣蔡京。我們之所以知道上述這段歷史,就是因為蔡京在收藏畫作之后進行了記錄(見圖3):
政和三年閏四月八日賜。希孟年十八歲,昔在畫學,為生徒,召入禁中文書庫。數(shù)以畫獻,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誨諭之,親授其法。不逾半歲,乃以此圖進。上嘉之,因以賜臣京,謂:“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正是這77字的跋語讓我們了解了《千里江山圖》傳播的開端,也記載了關于王希孟身世的僅有的信息。能“獲觀”《千里江山圖》真跡的人也許少之又少,但在這幅作品遞藏的過程中,卻不斷有信息產(chǎn)生——這些信息涉及作者(如蔡京的題跋)、作品(如元代溥光的題跋及清代被錄入《石渠寶笈·初編》)等,展現(xiàn)方式包括題跋、議論、記錄等,總之都得以久為傳播。
中國古代收藏既有皇家收藏,如宋徽宗時期的宣和殿,也有私人收藏,如明代項元汴的天籟閣。盡管“秘藏”使得作品脫離了大眾傳播的范疇,但來自“獲觀”的創(chuàng)造性的信息又往往讓作品被記錄在案,以另一種信息的方式實現(xiàn)大眾傳播。如宋徽宗組織人力編寫的《宣和畫譜》《宣和書譜》《宣和博古圖》、明項元汴所編的《蕉窗九錄》以及清代的《石渠寶笈》,都是中國藝術鑒藏領域的重要著作,這些著作的大眾傳播屬性也更多地依賴在時間中的傳播來實現(xiàn)。
綜上,鑒藏實現(xiàn)了作品的經(jīng)典化和時間傳播,“獲觀”則推動了作品的信息化和大眾傳播。
二、文化傳播:獨特的中國藝術傳播景觀 藝術傳播的第二個階段當是文化傳播的階段。在這個階段,作品本身已廣為人知,其相關信息構成開始逐漸超越文本,成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以本文的案例來看,藝術的文化傳播可以通過三種途徑實現(xiàn)這一跨越:其一是“神會”,這是中國藝術中一種獨特的傳播和互動;其二是“模仿”,這也是中國藝術所特有的“復制”,是一種神奇的“心靈印刷術”,促成了經(jīng)典的誕生;其三是“故事”,作品在不同朝代、不同藏家手中的遞藏衍生可以成為故事和傳奇,并依靠大眾傳播手段廣泛流傳。應該承認,作品的傳承也與作品本身一起,參與了作品的構成。
(一)神會:跨時空交流
歷代的收藏者和鑒賞者會通過“題跋”的方式,與創(chuàng)作者和其他鑒賞者在畫作上形成唱和,實現(xiàn)一種跨越時間和空間的“神會”。題跋者往往具備文人身份,甚至是名家,所以他們的題跋本身已足以構成作品的一部分,賦予了中國畫一種奇異的“生長”能力。作為文本的作品本身的不斷成長,可以通過傳播使作品在每個人的內心都產(chǎn)生新的理解與內涵。題跋展現(xiàn)了題跋者的歷史自覺,其目的就是回應古人,并傳諸后人。由此,人和藝術都被凸顯在了歷史的時間軸上。何況這種唱和又多以詩的形式呈現(xiàn),擅長用典,更具貫通歷史的時空氣脈。還是以《五牛圖》為例:元代,這幅畫與趙孟頫相遇,于是就有了趙孟頫三題《五牛圖》的故事。
趙孟頫首題《五牛圖》,記錄了他得到這幅圖的經(jīng)過(見圖4):
余南北宦游于好事家,見韓滉畫數(shù)種,集賢館畫有《豐年圖》《醉學士圖》最神;張可興家《堯民擊壤圖》筆極細;鮮于伯幾家《醉道士圖》與此《五牛(圖)》皆真跡。初,田師孟以此卷示余,余甚愛之,后乃知為趙伯昂物,因托劉彥方求之,伯昂欣然輟贈,時至元廿八年七月也。明年六月攜歸吳興重裝,又明年濟南東倉官舍題,二月既望,趙孟頫書。
由此可見趙伯昂贈趙孟頫《五牛圖》時是至元二十八年七月,也就是公元1291年夏。不久,趙孟頫又重題《五牛圖》(見圖5):
右唐韓晉公《五牛圖》,神氣磊落,希世名筆也。昔梁武(帝)欲用陶弘景。畫二牛,一以金絡首,一自放于水草之際,梁武(帝)嘆其高致,不復強之,此圖殆寫其意云。子昂重題。
第二次題跋,趙孟頫留下了“神氣磊落,希世名筆”的評價,同時在與韓滉跨越數(shù)百年的神會中,就《五牛圖》的創(chuàng)作初衷提出了自己的觀點——他從中讀到了陶弘景與梁武帝蕭衍的故事。陶弘景是南朝齊、梁時期道教茅山派代表人物之一,隱居句曲山。蕭衍早年便與陶認識,其稱帝之事,陶亦有貢獻。稱帝后,蕭想讓陶出山為官,輔佐朝政,但陶不為所動。皇帝問他:“山中有什么,讓你不出山?”陶先寫了一首詩“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接著又畫了一幅畫:兩頭牛,一頭自在地吃草,另一頭卻戴著金籠頭、被拿著鞭子的人牽著鼻子。帝遂作罷,但還是常以朝廷大事與他商討,人稱“山中宰相”。在韓滉所畫《五牛圖》中,獨有一牛戴著籠頭,而且一副很不高興的樣子,在趙孟頫看來,那就是韓滉的自擬:身在朝廷,面對著復雜的人際關系和繁冗政事,很向往陶弘景的自由灑脫。
二題《五牛圖》后21年,趙孟頫已經(jīng)60歲,暮年的他即將在8年后抵達人生的終點。此時,他曾經(jīng)無比鐘愛的《五牛圖》早已不知所蹤,而他究竟是如何失去《五牛圖》的,已然成為歷史之謎。此時的趙孟頫侍讀太子。某日,太子在書房中接見廣東的行政長官(平章)唐古臺,他陪侍在側。談至高興時,太子賜給唐古臺一幅畫,展開一看,竟是《五牛圖》。一旁的趙孟頫百感交集:于一件稀世之寶而言,一別即永別,可現(xiàn)在這幅畫竟又奇跡般地出現(xiàn)在眼前;但他又很心痛,太子不識《五牛圖》之價值,竟將其作為一般之物,隨意賜人。幸好,唐古臺大概是看到了圖上有趙孟頫的兩次題跋,就請他再題一次,于是就有了這第三次題跋(見圖6):
此圖仆舊藏,不知何時歸太子書房。太子以賜唐古臺平章,因得再展,抑何幸耶。延佑元年三月十三日集賢侍讀學士正奉大夫趙孟頫又題。
趙孟頫“希世名筆”的評論,為《五牛圖》樹立了一塊后世無法逾越的豐碑。約500年后,又有乾隆帝向趙孟頫提出了質疑。這場穿越時光的“論戰(zhàn)”成為《五牛圖》傳承中的大事件,也為中國藝術史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公元1751年,乾隆南巡,揚州大鹽商汪學山進獻《五牛圖》。1753年,乾隆在圖上題了一首詩(見圖7):
一牛絡首四牛閑,弘景高情想象間,
舐龁詎惟夸曲肖,要因問喘識民艱。
這首詩就題在畫心,所用字體是趙(孟頫)體行書,大概是在向這位曠世大家致敬,但詩的內容卻毫不客氣?!耙慌=j首四牛閑”,所有的問題都因那頭戴著籠頭不高興的牛而起:那頭牛不高興,趙孟頫就以它來比喻韓滉和陶弘景一樣的清高格調。乾隆對此很不以為然,說這是“弘景高情想象間”,只是趙孟頫一廂情愿的想象而已。乾隆認為,畫家這樣畫的目的是“要因問喘識民艱”。這里也有一個歷史典故:漢宣帝時的丞相丙吉出行,遇到有人斗毆,他過而不問,然而遇到路邊有牛在喘粗氣,他卻停下車很關心地詢問是怎么回事。屬下不解,說人都打死了你不管,卻關心牛喘粗氣,這是為什么?他解釋說,路人斗毆由地方官依法處理即可,而牛在春天路行不遠就喘成這樣,說明季節(jié)不調,會影響農事,這才是作為丞相應該關心的大事。乾隆在此的意思是說,韓滉畫《五牛圖》就是為了關心黎民疾苦。可見,從《五牛圖》中,趙孟頫看到的是“思歸”,乾隆看到的是“愛民”。
從《五牛圖》穿越時光的唱和中,我們不難看出,時間傳播會賦予作品新的內涵,作品由此開始從藝術品成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在這種現(xiàn)象中,藝術技法本身已經(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所代表的時代,以及不同的時代、不同的人對它的解讀。作品已成為人們研究、理解創(chuàng)作者與創(chuàng)作動機,從而研究、理解歷史的一種媒介。造成這種媒介轉換的,是時間。因此,這個傳播過程是基于“文化”的,是一種“現(xiàn)象”的生成和傳播。
(二)復制:真跡與復本
復制一直是藝術傳播研究中的關鍵技術要素。藝術品通過復制,經(jīng)由各種媒介到達公眾,受眾因此擺脫了單純的接受者的身份,參與到藝術之中。本雅明(Walter Benjamin)談論復制技術如何影響受眾參與藝術過程時指出,藝術作品的機械復制不僅拓寬了藝術的受眾面,而且改變了受眾的感知方式和參與方式。從藝術形式上看,這種改變是從繪畫走向了攝影與電影;從感知方式上看,則是從凝視走向了消遣,藝術的主體性被消解,“觀眾成了一位主考官,但這是一位心不在焉的主考官” [德]瓦爾特·本雅明:《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王才勇譯,中國城市出版社2001年版,第7頁。??梢姡狙琶鲗C械復制的研究最終還是在思考藝術的命運。約翰·伯格(John Berger)則通過其《觀看之道》突破藝術本體的束縛,研究了基于信息的藝術傳播——“在圖畫復制的時代,畫作的含義不再是圖畫的附屬品,而成了可以傳送的:這就是說,它成了某種信息,而且如同所有信息一般,若不被使用,就是受到忽視;信息本身不帶任何特殊的權威?!?[英]約翰·伯格:《觀看之道》,戴行鉞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0-21頁。他們對復制、受眾、媒介信息等的談論,對藝術傳播研究而言具有很強的啟發(fā)意義,但中國藝術傳播中的復制,恐怕并非今天傳播學所謂的復制——關于機械的、圖像的復制。與這些概念將我們引向類似“藝術的終結”“藝術家身份的消解”這樣的命題恰好相反,中國藝術傳播中的復制不僅出自對藝術經(jīng)典和藝術家的致敬,更是一種學習中國書畫的必經(jīng)之途,主要展現(xiàn)為 “臨”“摹”“仿”“擬”等創(chuàng)作方式。
“臨”是臨寫,又分對臨、背臨和意臨。從對臨到意臨的過程,就是一個從法度到技巧、從形似到神似、從學習到創(chuàng)作的過程?!澳 奔窗丛瓨用枥L,通過這樣的手法可以學習前人優(yōu)秀作品中的理與法。南宋姜夔《續(xù)書譜》所云“臨書易失古人位置,而多得古人筆意;摹書易得古人位置,而多失古人筆意” 參見曹建:《姜夔〈續(xù)書譜〉及釋文、解讀(二)》,見“個人圖書館網(wǎng)”,2010年10月22日,http://www.360doc.com/content/10/1022/22/560327_63170659.shtml,訪問日期:2023年2月7日。即道出了這兩種練習方法的不同之處?!胺隆笔侵阜抡孥E之題材、風格,還有其構圖、用筆、用墨等方法。宋元以降,很多藝術家都以古人為師,仿作中佳作迭出,既使經(jīng)典重新,也是對古人的致敬。因此,中國畫中,無論唐人氣勢、宋人法度,還是元明意境,講求的都是在繼承中創(chuàng)新,師古而不泥古?!皵M”作之精髓則是得其神韻,如柯九思題《趙孟頫秋郊飲馬圖卷》(見圖8)云:
右趙文敏公《秋郊飲馬圖》真跡,予嘗見韋偃《暮江五馬圖》、裴寬《小馬圖》與此氣韻相望,豈公心慕手追有不期而得者耶?至其林木活動,筆意飛舞,設色無一點俗氣,高風雅韻,沾被后人多矣!
這一段題跋講到的對經(jīng)典作品的“心慕(摹)手追”,就是一種創(chuàng)作中的“藝術復制”,其“沾被后人多矣”,就是將深刻影響后世,在藝術傳播中起到承前啟后的傳播效用。“臨”“摹”重在學習,“仿”“擬”重在創(chuàng)作。前兩者是對經(jīng)典作品的研究式練習,后兩者則是對經(jīng)典作品的創(chuàng)造性復制。
在明代中后期,隨著城市生活的普及和市井美學的興起,人們越來越推崇《清明上河圖》所展現(xiàn)出來的審美取向。盡管鮮有人能看到真跡,但憑借記憶,加上想象性的塑造,《清明上河圖》的仿制品已大為流行。其中,仇英仿制的《清明上河圖》遍及蘇州與京城,成為藝術品消費中的搶手貨,大有壓倒張擇端真本的趨勢。故此,文征明將仇英看作“擇端后身”:“(《清》卷)真本已入天府,不可復見,今仇生實父于五百年之后從粉本一一摹寫,精工勁巧,無纖微不到,豈實父即擇端后身,復繼其技巧于世耶?” 參見孔慶贊:《〈清明上河圖〉真本問題述論》,載遼寧博物館編 《清明上河圖研究資料匯編》,萬卷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71頁。這種特殊的“復制”其實是一種創(chuàng)作,會形成真跡的“復本”,而且會在“復本”的基礎上形成更多的復本。“那時仿制品不是直接來源于原作,而(是)更多地來源于記憶。……當發(fā)現(xiàn)那是偽造品時,人們已經(jīng)不再計較了,仿本可能就是這樣更廣泛地流傳開來?!?劉淵臨:《清明上河圖之綜合研究》,載遼寧博物館編 《清明上河圖研究資料匯編》,萬卷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219頁。圍繞真跡的傳說以及諸多復本的傳播,“在某種程度上加速了張本《清明上河圖》卷的經(jīng)典化,使之從此前的默默無聞一躍而成為當時藝術品收藏的經(jīng)典作品之一” 王懷義:《仇英(款)〈清明上河圖〉與〈金瓶梅〉——從吳晗的〈金瓶梅〉研究談起》,《藝術評論》2021年第4期。。
在中國藝術領域,復制不僅借助印刷術(無論是雕版印刷還是機械印刷)發(fā)展出版畫、年畫等藝術形式,而且以“鐫刻”和“拓印”的方式發(fā)展出貼學和碑學,并形成了技法的規(guī)范,這是典型的基于“圖像復制”的文化傳播。這些過程都是在空間傳播和時間傳播的互相作用下完成的。從空間傳播到時間傳播,既是藝術史上從作品到經(jīng)典的篩選之道,也是藝術傳播中從藝術存在到藝術實現(xiàn)的必經(jīng)之途。其實,何謂藝術的“經(jīng)典”?“經(jīng)”代表著藝術典范及其權威性,“典”則是這種性質的承載,即作品本身。所以,“經(jīng)典”不僅是一個藝術概念,其中也包含著傳播學的特質,即經(jīng)典是傳播的結果。只有藝術傳播——尤其是藝術的時間傳播,才會產(chǎn)生經(jīng)典。因此,“經(jīng)典”理應成為藝術傳播學的一個重要術語。
(三)故事:藝術的延伸
如果說藝術收藏的歷史就是其傳播的歷史,那么在這個過程中,故事就會成為藝術的一種延伸。
《清明上河圖》(見圖9)是宮廷畫師張擇端的作品,他將作品進獻給宋徽宗?;兆跒橹}名,但并未重視它,將它賜給了舅輩向氏,而張擇端本人也沒有被記載到《宣和畫譜》一類的宮廷文獻之中。直到400年后, 《清明上河圖》才引起明代學者和藝術家的重視,并備受推崇,正如著名文學家王世貞所說:“《清明上河》一圖,歷四百年而大顯,至勞權相出死購,再損千金之直而后得,嘻,亦已甚矣?!?〔明〕王世貞:《弇州山人題跋》,湯志波輯校,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年版,第528頁。在漫長的歲月中,《清明上河圖》若隱若現(xiàn),這種斷斷續(xù)續(xù)的文本的傳播并沒有妨礙它成為藝術史上的經(jīng)典,最重要的原因固然是其本身的藝術價值,但令這種藝術價值得以彰顯的,正是作品相關信息的傳播。這種傳播一方面通過以臨摹為主要手段的“復制”,表現(xiàn)為歷代名家不斷向其致敬;另一方面則是圍繞著傳播本身的故事,即“收藏”故事的不斷傳播和演繹而實現(xiàn)的。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偽畫致禍”的故事,并且它還和著名的小說《金瓶梅》聯(lián)系在了一起。
明代畫家李日華在萬歷三十七年七月七日的日記中寫道:
七日,霽,乍涼,夜臥冷簟,小不快??统謴垞穸宋挠选肚迕魃虾訄D》見示,有徽宗御書“清明上河圖”五字,清勁骨力,如褚法。印蓋小璽?!肚迕魃虾訄D》臨本,余在京師見有三本,景物布置俱各不同,而倶有意態(tài)。當是道君時奉旨,令院中皆自出意作圖進御,而以擇端為最,供內藏耳。又余昔聞分宜(嚴嵩)相柄國,需此卷甚急,而此卷在全卿家。全卿已捐館,夫人雅珍秘之,諸子不得擅窺。至縫置繡枕中,坐臥必偕,無能啟者。有甥王姓者,善繪性巧,又善事夫人,從容借閱。夫人不得已,為一發(fā)藏。又不欲人有臨本,每一出,必屏去筆硯,令王生坐小閣中,靜默觀之。暮輒饜意而去。如此往來兩三月,凡十數(shù)番閱,而王生歸輒寫其腹記,即有成卷。都御史王忬迎分宜旨,懸厚價購此圖。王生以臨本售八百金,御史不知,遽以獻。分宜喜甚,發(fā)裝潢匠湯姓者易其標識。湯驗其贗,索賄四十金于王,為隱其故。王不信,吝予。因洗刷,露其新偽。嚴大嗛王,因中之法,致有東市之摻(慘)。 〔明〕李日華:《味水軒日記》,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版,第29-30頁。
這是關于《清明上河圖》“偽畫致禍”事件的最早記載。在這則日記中,李日華不僅看到了《清明上河圖》的真跡,還稱張擇端為“文友”——二人相距近500年的時光,何以為“文友”?這一稱謂恰恰道出了中國藝術傳播中“神會”的本質。他也從“獲觀”真跡想到了傳播已久的“偽畫致禍”事件。差不多同時期的沈德符則在其《萬歷野獲編》中更詳盡地記錄了此事。事實上,這一事件的傳播非常之廣,據(jù)陳婧莎統(tǒng)計,除沈德符的記述外,這個故事出現(xiàn)在明清兩代30多種文獻中。 參見陳婧莎:《“偽畫致禍”與明中晚期的文史語境》,《藝術探索》2022年第2期。在各種筆記野史中,故事的梗概大致相同,但越來越詳細、越來越離奇,還演繹出了作為王忬之子的王世貞為父報仇,寫《金瓶梅》一書并在書頁上涂以毒藥,找人獻給嚴世蕃,致其中毒而死的背景。
早在20世紀30年代,吳晗就經(jīng)過研究得出了“一切《清明上河圖》和《金瓶梅》涉及王世貞的故事,都出于捏造,不足置信” 吳晗:《〈清明上河圖〉與〈金瓶梅〉的故事及其衍變》,《清華周刊》1931年第36卷第4/5期。的結論,但關于“王世貞是《金瓶梅》作者”的文學史命題至今仍議論紛紛?!肚迕魃虾訄D》的故事后來被演繹為京劇著名劇目《一捧雪》,只不過畫卷換成了稀世珍寶“一捧雪”玉杯,主人公變成了“莫懷古”。在這種演繹中,“莫懷古”這個名字很有深意,大概是想警告那些有收藏癖好的人,反而可見當時收藏風氣之盛。名畫被換成名器,大概有舞臺演出的需要,但也印證了藝術傳播中跨藝術形式的創(chuàng)造。
這類故事的傳播既可反映書畫收藏之盛與書畫作偽之盛,也使得藝術成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類似的故事比比皆是,比如《富春山居圖》殉葬的故事、《蘭亭序》殉葬的傳說、蕭翼賺蘭亭的故事、《祭侄文稿》背后的故事等,都有著與之異曲同工之處。這些故事也都成了作品信息的一部分,甚至隨著作品的經(jīng)典化和符號化而變得更為重要。
三、符號傳播:藝術的超越
藝術傳播的第三個階段當是符號傳播的階段。在這個階段,藝術從作品發(fā)展到符號,傳播則使它具備了超越性,并且呈現(xiàn)出三個特性:一是高辨識度——符號的形成使得藝術作品的傳播向圖像的傳播轉化,形成制式和標準,其影響力由此突破文人圈層而進入普羅大眾的視野,在民間增強;二是可詮釋,即在解碼過程中超越藝術,構成多維視角;三是再創(chuàng)造,即形成母題,促成跨藝術類型的多元創(chuàng)造,并且走向生活,通過文化創(chuàng)意而具備當代性。這些也都是構成經(jīng)典藝術作品的重要特征。
(一)高辨識度
一件作品一旦成為一個符號,就具備了一種高辨識度。這種辨識度首先是形式上的,即作品本身(及其復制品和衍生品)所形成的“制式”。比如《清明上河圖》的“制式”,在形式上一定是長卷,在內容上一定是反映城市生活的“全貌”?!肚迕魃虾訄D》存有30多個仿本,最著名的是仇英本(見圖10)。而無論繪畫還是書法,符號化的另一個結果就是奠定一種規(guī)范,產(chǎn)生一種范本,比如書法中的“法帖”,還有獨具風格的字體的形成,例如我們熟知的柳體、顏體、瘦金體,以及當代的舒體、毛體、啟功體等。
其次是構圖上的。制式在構圖上的體現(xiàn),就是“圖案”的形成。這一方面是指作品的不同形式的復制和摹本的繪制,另一方面是指基于作品本身的“提純”。在這些過程中,圖畫會變成圖案,例如在中國藝術中極具象征意味的“梅蘭竹菊”,就是經(jīng)過漫長的藝術實踐而形成的標準“圖案”,它還進而通過手工藝進入了日常生活。
高辨識度還包括名稱本身的影響力。比如一提到《蘭亭序》,人們腦海中首先浮現(xiàn)的可能已經(jīng)不是《蘭亭序》的作品形象,而是“書法”的概念,或者“登峰造極”這一藝術評價。蓋因《蘭亭序》已經(jīng)作為一個符號脫離了具體的作品本身的概念,上升到了抽象的書法藝術的層面,前者的專指變?yōu)榱撕笳叩姆褐?。這種高辨識度的形成過程,其實又是一個“提純”的過程。
(二)可詮釋
符號是可詮釋的。既然經(jīng)過了概念的不斷“提純”,形成了符號,則必然存在一個可逆的過程。這個過程的本意固然是“還原”,但它又是一個無法抵達的目標,于是“還原”就變成了“詮釋”,也就是超越對作品的藝術解讀,從更多的視角,例如民俗學、人類學、傳統(tǒng)文化等來進行解讀。“可詮釋”還意味著文本作為一種“圖像”的史料價值。葛兆光認為,圖像雖往往被學者忽視,但卻是一種重要的思想史料:“圖像提供了文本文獻沒有的東西,比如色彩、構圖、布局和位置、變形等,人們在繪畫的時候,自覺不自覺地將自己的觀念畫了進去,而這種‘無意識正是探究思想史的很好的切入點?!?葛兆光:《思想史研究視野中的圖像》,《中國社會科學》2002年第4期。
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不僅引發(fā)了歷史上的繪畫熱,即歷代畫家的仿作,還引發(fā)了當代的研究熱,而且這類研究不局限于繪畫,而是遍及歷史、文學、風俗、城市發(fā)展、建筑、醫(yī)藥衛(wèi)生、飲食等諸多領域。這幅圖畫由此成為一個具有高度資料性的文本,對它的研究“實質上形成了一個專門的學問,應該稱之為‘清明上河學” 周寶珠:《〈清明上河圖〉與“清明上河學”》,《中國古都研究(第十二輯)——中國古都學會第十二屆年會論文集》,1994年,第201-223頁。。再如中國的山水畫,曾有研究者提出:“山水畫記錄了古代文人的自然觀,山水畫的發(fā)展史是一部繪畫版的哲學史?!?李進:《環(huán)境思想史研究的史料與詮釋——以探尋傳統(tǒng)山水畫中蘊涵的道家自然觀為例》,《學術研究》2007年第8期。顯然,中國畫家筆下的山水是超自然的,是自然在人心中的映像,蘊含著諸如“天人合一”等深刻的文化觀念。
(三)再創(chuàng)造
在藝術傳播的視域中,符號不僅意味著“解碼”和“詮釋”,還會變成一種可言說的對象,會構成母題,推動藝術的“再創(chuàng)造”。這里最典型的例子莫過《蘭亭序》。
直到南梁時期,王羲之的名聲都被其子王獻之所掩,梁武帝是第一個極力推崇王羲之的帝王。后來,唐太宗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為《晉書·王羲之傳》寫過一段論述,點評了秦漢至六朝時期書法史上的諸多大家,最后說,縱觀古今,堪稱盡善盡美者,唯王羲之一人,由此奠定了王羲之“書圣”的地位。世上所傳的王羲之書法也幾乎被唐太宗搜羅凈盡,但最為著名的《蘭亭序》卻遍尋不得。據(jù)說《蘭亭序》作為王家的傳家寶,一直傳到第七代孫王法極——他卻出家為僧,是為中國藝術史上著名的智永禪師。智永將《蘭亭序》傳給了弟子辯才,于是有了千古流傳的“蕭翼賺蘭亭”的故事。據(jù)說唐太宗終于得到《蘭亭序》后,命趙模、韓道政、馮承素、諸葛貞、歐陽詢、褚遂良、馮承素等人各摹、拓數(shù)本以賜皇太子及諸王近臣。流傳至今者尚有傳為馮承素所摹本(見圖11,俗稱神龍本)以及虞世南和褚遂良的臨本。至于《蘭亭序》真跡,則據(jù)傳是給唐太宗陪葬了,于是又有了五代時期溫韜盜挖昭陵的故事。可見,一部《蘭亭序》生出了諸多傳奇,這些故事也加速了《蘭亭序》的符號化進程。
從王羲之到智永禪師,《蘭亭序》一直是私密的家傳。而從梁武帝到唐太宗的推崇,才構成了該作品文化傳播的主線。在這一過程中推動“符號”形成的,不僅有藝術史的“造神運動”,還有《蘭亭序》的摹寫與傳播、《蘭亭序》的神秘失蹤等。最終,“蘭亭序”“蘭亭修禊”“蕭翼賺蘭亭”都成了藝術母題,后又衍生出很多的傳世作品。比如,歷史上著名的定武本《蘭亭》石刻本(見圖12)的底本相傳即為歐陽詢的臨本;就“蘭亭修禊”這一歷史事件而言,歷代名家如宋李公麟、元趙孟頫、明文征明和唐寅、清樊沂(見圖13)、近代傅抱石等皆作有《蘭亭修禊圖》;就“蕭翼賺蘭亭”這一傳說而言,先有何延之《蘭亭記》故事流傳,又有閻立本把這個故事畫了出來,是為見載的最早的《蕭翼賺蘭亭圖》卷,今則存宋人摹《蕭翼賺蘭亭圖》三本,除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卷外,另兩卷分別藏于遼寧省博物館和臺北故宮博物院(見圖14)。
藝術的再創(chuàng)造具有跨藝術的特性,即從一種藝術走向多種藝術的創(chuàng)造。從《千里江山圖》到《只此青綠》,就是從傳統(tǒng)繪畫到現(xiàn)代舞蹈的再創(chuàng)造;利用多媒體技術,使得《清明上河圖》《千里江山圖》等傳世名畫“動起來”,也是一種跨媒介的藝術再創(chuàng)造。此外,標準圖案和吉祥圖案在手工藝中的應用也是重要的案例,例如《清明上河圖》《千里江山圖》《五牛圖》《蘭亭序》等的相關內容,都在歷代的瓷器、木雕、石雕、竹雕甚至現(xiàn)代的布匹、裝飾上得以不斷呈現(xiàn)。今日所說的文創(chuàng)產(chǎn)品,更是促進了藝術經(jīng)典的某種日?;蜕罨?梢哉f,正是符號傳播以及傳播中的再創(chuàng)造,成就了今天我們所看到的“國潮”以及經(jīng)典的“出圈”現(xiàn)象。
結語:“三段論”模型及余論 根據(jù)前文所述不妨認為,在藝術經(jīng)典形成的過程中,文本、文化現(xiàn)象、符號是藝術傳播的三種方式,同時,它們又在傳播中構成了三個階段——這三階段雖有先后順序,但這三種傳播方式并非替代關系,而是“共生”關系。根據(jù)本文的諸多案例,可以在傳播時間和傳播效果組成的坐標系中,將這三種傳播方式構成三個傳播階段的動態(tài)關系表示為圖15。
其中,文本傳播階段是從作品的誕生開始的。在這一階段,文本在空間和時間中的傳播尚可等量齊觀(此后時間傳播越來越重要)。這里所說的文本必定是優(yōu)秀的作品(而且一般都是名家作品),所以它的誕生即使不是“橫空出世”,也往往有較高的起點,具備較高的認可度。在這一階段,文化傳播會同時展開,但只是作為文本傳播的依附而存在;符號傳播則還處于一種潛存狀態(tài),無法展現(xiàn)。
文化傳播階段始于文化創(chuàng)造超越文本遞藏。在這一階段,作品開始演化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產(chǎn)生越來越多的文化創(chuàng)造——“獲觀”中的詩文唱和,練習中的臨、摹、仿、擬,收藏中的逸聞趣事等都開始超過文本傳播,從而廣為人知。符號元素也在這一階段開始產(chǎn)生、成長,然后在文化創(chuàng)造達到頂峰并進入平穩(wěn)期后開始發(fā)力,進入一個迅速的符號化過程。優(yōu)秀作品會在文化傳播階段正式成為經(jīng)典,同時開始具備符號的特性,但它能否最終成為一種符號暫時仍屬未知——事實上只有極少數(shù)的文本能夠做到。
符號傳播階段是從文本、文化和符號三條傳播曲線相交開始的。進入符號傳播階段后,這三種傳播方式雖仍并存,但會以符號傳播為主。此時符號本身已成為一種文化積淀,呈現(xiàn)出一種“去文本化”的傾向,文本則被抽象成一個高度概括的概念,變得不再那么重要——它可能已被珍藏于博物館中鮮為人見,甚至早已不存在,而由其“仿作”或圖像擔負起它原先的使命。在這一階段,文化傳播趨于平淡:人們不再與古人神會唱和,更多的是膜拜;更加逼真的機械復制和更加生動的媒介呈現(xiàn)使得人們能更輕易地親近藝術,阻礙了人們原先對藝術的實踐,臨、摹、仿、擬等基于文本的練習和創(chuàng)作盡管還在,但已嚴重萎縮;故事的產(chǎn)生變得稀缺,收藏日益公眾化,博物館成為藝術的“終點站”,而隨著文本的起點和歷史資源被挖掘殆盡,關于收藏與觀看的故事也越來越少。不妨說,在進入這個階段之后,文本、文化及符號構成了藝術傳播的三個“維度”。
通過思考不同階段三種傳播方式的相互作用可以看到,藝術不是單純的藝術品或者文本,而是以文本為核心的信息綜合體。傳播不能生成藝術,但卻是藝術的實現(xiàn)方式;它也不能創(chuàng)造經(jīng)典,但又是經(jīng)典的實現(xiàn)方式。只有在傳播中,藝術才會獲得生命力,才能生生不息并可能成為經(jīng)典。筆者認為,從我們熟悉的中國古代書畫經(jīng)典作品中,歸納并總結藝術傳播的一般規(guī)律,既可以解釋已經(jīng)發(fā)生和正在發(fā)生的現(xiàn)象,也可以看到未來的某些趨向。藝術傳播的“三段論”模型既指明了藝術經(jīng)典展現(xiàn)出的三個傳播維度,即文本傳播、文化傳播和符號傳播,也總結了其傳播過程各階段的突出特點。
“三段論”模型不僅旨在揭示中國書法、繪畫的藝術傳播規(guī)律,也當適用于其他許多藝術門類。誠如上文提及,中國藝術的復制不是“機械復制”,而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復制”。這種“創(chuàng)造性復制”理應不局限于書畫等視覺藝術中的“圖像復制”(臨摹或印刷),在戲曲等表演藝術中它會呈現(xiàn)為一種“表演復制”(演繹)。例如,京劇“名角兒”的演繹推動“名段”(經(jīng)典劇目)的形成,同樣是文本(劇目演繹)、文化(文本故事的流傳、演繹者和時代背景信息的作用等)、符號三個傳播維度交互作用的結果。聽過京劇《鍘美案》的人不少,這是文本傳播的結果;但還有許多人雖未聽過卻知道其劇情,這是文化傳播(故事的口傳或者圖像傳播,例如招貼畫、連環(huán)畫)的結果;更多的人大概既沒有聽過,也對劇情不甚了解,卻仍知道“包青天”代表著“青天大老爺”,知道“陳世美”代表了“負心漢”,這是符號的形成和傳播的結果。另外,最傾向于聽覺感知的音樂應該也有類似的規(guī)律,當然,越偏向于聽覺的藝術,就越難以形成指向大眾傳播的“圖像復本”,不過曲譜仍然可被視為一種“圖像”,只是其傳播基本限于專業(yè)人士,真正構成音樂的大眾傳播的還是“表演”。無論西方的古典音樂如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還是中國的古典音樂如古琴曲《高山流水》,都不僅是樂曲(文本),還是故事、再創(chuàng)造和持續(xù)的反響(文化),以及一種象征(符號)。筆者推測,舉凡經(jīng)典,無論是書法、繪畫,還是戲曲、音樂,或者建筑、工藝,以及作為綜合藝術的電影等,都具備這樣的三個傳播維度,并都有可能形成相應的三個傳播階段。當然,在不同的藝術門類中,三種傳播曲線會呈現(xiàn)出有所不同的狀態(tài),這需要進一步的研究。此外,這些規(guī)律在泛媒介化的當代也面臨著轉向,可能展現(xiàn)出不同的特質,同樣有待我們繼續(xù)探討。
作者簡介:李強,筆名李北山,山東政法學院文化藝術傳播研究中心首席研究員,山東師范大學新聞與傳媒學院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