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馮至先生了
昨天晚上。
還是穿著那套舊制服,
還是胖胖的,臉色酡紅。
——不像最后一次見到的那樣。
你伸出雙手
把我迎到
一個會場上。
那當然不是事實。
——人們常說,
夢中的事總是顛倒的。
努動著嘴,
像是要對我說些什么。
我努力諦聽,
偏偏這時候,夢醒了。
我感到的是
十二層下面
大卡車的怒氣沖)十的抖動。
我竭力想
馮先生要對我說的
會是什么?
是“我可不喜歡
三島的seppuku”①
還是“別在頭條上
登我譯的里爾克”?
也許這些都不是。
這時我已完全清醒,
便靜靜地回憶
馮先生單獨與我
說過的一些話。
初次謁見,代表刊物去請教,
還是四十年前
在馮先生的書房里。
那還是在東大地的舊式小洋樓里,
你微笑著卻極有權(quán)威地說:
“歌德怕是不能算浪漫派的吧?!?/p>
——朱光潛在給《世界文學》的
一篇文章里正是這樣說的。
六十年代剛并入外文所時,
曾與馮先生一起走在貢院西街上。
他鼓勵我說:“別氣餒,
你外語的理解能力還是可以的?!?/p>
——應(yīng)該說,這恐怕是對我的
最恰當又是最中肯的評價了。
在干校期間,你曾去
探望在另一處千校的姚先生
回來后,你說
你最羨慕的
是那邊的沙土地。
是啊,息縣的泥土
薄瘠,卻特別地黏。
下雨后,雨靴上成團的涅泥
總使你的跋涉
帶來那樣的狼狽。
現(xiàn)在回想,
確是讓人不寒而栗。
多少老人,
就是在摔了一跤之后
再也不起。
所里的另一位高血壓長者,
就是在第幾次被命令
去看《地道戰(zhàn)》時,散場后
只見他仍在小馬扎上坐著,從此
再也沒能清醒過來。
你總算熬過了
一關(guān)又是一關(guān)。
不久之前,
在永安里你的家里,
大家談到要成立
一個什么機構(gòu)。
雖然極不情愿,
你還是再次接受了
一個會長的頭銜。
你被說服的原因是:
您要是不當,
這頭銜絕對會讓
一個大家都很討厭的人奪走,
后來,在電話里
你對我說,
紀念文集的序言,最好還是
編輯部自己的人來寫。
于是便不忍心再勉強你,
我自己湊成了一篇。
刊出后,你還不忘記告訴我:
“文章看了,那樣寫
可以,寫得不錯?!?/p>
一次涉外翻譯競賽的
授獎儀式,
我們總想請你出席,
并“隨便講幾句話”,
意思無非是以壯聲勢。
這使你為難了很久
——至今想起來仍使我覺得內(nèi)疚。
最后你都用幾乎乞求般的聲音說了:
“我不愿人家見到
我現(xiàn)在的這副模樣?!?/p>
這是最后的一次了,
佩芬與我見到仍有生命的你。
二月十七日,
在協(xié)和醫(yī)院,
你消瘦得我們都
幾乎認不出了。
佩芬叫了一聲“馮先生”,
你竟掙扎著像是想要答話,
雖然你昏迷已有多天。
想啊,想啊,但仍然
猜不出你努動著嘴唇
要對我們說的是什么。
唉,何必去猜呢,
我恍然大悟,
你已過完充實的一生。
你早就關(guān)照過家人:
千萬別做無謂的“搶救”。
那樣的拖延徒增痛苦,
還不如讓你安靜離去。
幾天后,見到了你的遺容,
果然是那么安詳。
當然,人總有自己的一部
“未完成交響曲”。
但“你工作走到死亡的那天”。②
差幾天就到達“米壽”之年了。
此刻,你又能
和楊晦、陳翔鶴他們
一起喝酒、聊天,
回到“沉鐘”時代。
你已經(jīng)當過吊橋,當過船,③
讓無數(shù)行人前行。
如今吊橋拉起,
小船遠去,只見
青綠的河水流淌依舊。
2000年
注:
①三島指三島由紀夫,“seppuku”系“切腹”的日語發(fā)音。
②見《沉鐘》創(chuàng)刊號卷首所引吉辛語:“而且我要你們一齊都證實……我要工作啊,一直到我死亡之一日。”
③見馮至詩《畫家梵訶》。
(李文俊,翻譯家,2023年1月去世)
責任編輯:王月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