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
這一套“少年讀本”是從我多年積累的小說中挑選出來,專門提供給孩子們的。內(nèi)容都是孩子的人和事,但出發(fā)點卻不盡相同。大致可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為孩子寫作,另一部分則不單為孩子,而是包括孩子在內(nèi)的全體讀者。前一部分集中在第一冊,約占總字數(shù)的四分之一,從時間順序上說,是我嘗試小說文體的初始,可說是文學的起步,或者說探水。后一部分,也就是占去更大篇幅,接近四分之三的,則分散在之后的各個階段。從內(nèi)容看,前者應屬“校園小說”,這樣的模式多來自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蘇聯(lián)兒童文學對新生共和國的影響。著名的蓋達爾,他塑造的少年先鋒隊員“鐵木爾”,成為時代形象。小學校里,以“鐵木爾”命名先進集體。到六十年代,“鐵木爾”熱潮退卻,蓋達爾的小說依然流行在孩子們的閱讀生活里。我至今還記得,一年級的語文課,老師總是留下五分鐘的空余,讀一段《鼓手的命運》,最厭學的男生都屏息斂氣,一動不動。還有一本《馬列耶夫在學校和家里》,都是與我們差不多年齡,差不多生活——學校和家里,可是卻比我們有運氣,贏取了完全不同的遭遇。還記得有一部電影,名叫《彼得和七位數(shù)乘法口訣》,這位彼得每每背誦到“四七二十八”,必定念成“四七二十七”,也許只是一個口誤,但影響了得數(shù)。就像一種執(zhí)念,無論怎么認識和糾正,這一回改過,下一回又犯,循環(huán)往復,沒有盡頭。其時,城里來了一個馬戲團,班級決定組織觀摩,老師派彼得去買票。教室里的課桌橫向七排,縱向四列,總?cè)藬?shù)為“四七二十八”。彼得默念著口訣去到馬戲團大篷車買票,結(jié)識了表演馬術(shù)的小姑娘,說好臺上臺下,不見不散。很不幸,“四七二十七”的結(jié)果,少買一張票。老師說,誰犯的錯誤誰承擔,只好你不看了。彼得眼巴巴看著全班同學歡天喜地去看馬戲,留下他自己,和小姑娘的約定怎么辦?最后一刻,他飛奔到家,傾盡撲滿里的硬幣,再飛奔到大篷車,買了一張票,終于走進馬戲場。演出已近尾聲,輝煌的燈光里,小姑娘在小馬背上上下翻騰,繞場疾行。從此,彼得忘記什么,也不會忘記“四七等于二十八”了。
蘇聯(lián)的校園小說,有一種莊嚴的情感,來自整體性的俄羅斯文學傳統(tǒng),還來自少年布爾什維克先鋒精神。我以為,新中國的兒童文學當是在這背景下開拓道路,合上節(jié)拍。著名的任大星、任大霖兄弟作家,提供了校園小說的本國模式。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學習寫作,兒時的閱讀經(jīng)驗適時來臨,這一冊的題名《誰是未來的中隊長》,便是一個佐證。
不止是我,還有許多同輩寫作者,往往以兒童文學為開端,不像是出于偶然,多少有一些規(guī)律性的原因。兒童文學難免給人淺近的印象,初學者力所能及。在成年人心目中——寫作者不都是成年人嗎?孩子的生活總是簡單的,孩子的閱讀也是簡單的,那么,就從這里入手。然后,我們練了筆,有了自信,不再滿足于低齡的人事,企望向更高級進取,仿佛寫作的成熟度和對象的成熟度恰為正比似的。于是,事情剛開頭,便告別了。一九七八年,我入職復刊的《兒童時代》雜志社任小說編輯,又成為另一本復刊的雜志《少年文藝》的供稿者。那是個復興的年代,關(guān)停的重新開張,從來未有的在醞釀中,即將誕生。四處是熱烈的討論,檢討過去,推敲現(xiàn)在,預計將來。在一次兒童文學的座談會上,任大星老師大談馬克·吐溫的《湯姆·索亞歷險記》。無論是馬克·吐溫,還是湯姆·索亞,都不是新鮮的話題,不尋常在于,其介入了兒童文學。我們向來遵循的教育的道統(tǒng)里,赫然出場另類角色。后來,任大星老師甚至提到嬰寧,《聊齋》里的那個嬌憨少女。以年齡論,合乎少年的界限,但中國人是早熟的,《紅樓夢》里,賈寶玉和林黛玉都不過十四五歲,已有涉情愛,嬰寧的天真不也暗示著意淫?所以,兒童文學還真不是從生理年齡劃分,更可能決定于意識形態(tài)的范約。此時此地此情,其實預兆著兒童文學的新生機,它正向豐富的、復雜的世事開放,縱深抵達文學的本質(zhì),而我卻結(jié)束了這一試探性階段,進入二十世紀的八十年代?;厮輰懽鞯缆?,通常從彼時算起,一九八0年。一九七八和一九七九,似乎是在史前,課程中的預科,不納入正式學歷。
然而,孩子是小說美學構(gòu)成的重要部分,帶有詩的意境。它隱喻萬物源起,可豁免文明世界的律法,天生一個自由身;它既是“形”,又是“形而上”,將藝術(shù)里虛擬和寫實的悖論合二而一。就像蘇格蘭小說家詹姆斯·巴里創(chuàng)造的“彼得·潘”,他永遠是個孩子,俯瞰人世間,不墜入塵埃。德國作家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里長不大的孩子,俗世所稱“侏儒”的那一個,私下以為大概就是從他而來。還有法國圣??颂K佩里的“小王子”。他們憑了小孩子的特權(quán)——小孩子的眼睛就像古代巫術(shù)里的水晶球,任意改變時間和空間的形狀,過去和將來,這里和那里,調(diào)換位置,模糊邊緣,打散開,合起來,生出一個新天地。
《悲慘世界》的一節(jié),冉·阿讓攙著珂賽特,走在晨曦的薄靄中,小姑娘穿著黑孝服,懷里抱著粉紅色的娃娃,粗蠻和嬌嫩,苦難和甜蜜,交相輝映;屠格涅夫的《初戀》,男孩子愛上父親的情人;詹姆斯·喬伊斯的《都柏林人》,那一篇“阿拉比”,經(jīng)過一整個白晝的等待,迂回的爭取,輕微的反抗,終于走出家門,穿過街道,乘上火車,來到阿拉比大集市,卻曲終人散,店鋪打烊了,大廳顯得格外地大和空寂,一聲令下,熄燈,頓時漆黑一片,仿佛被遺忘在無人的星球?,F(xiàn)代啟蒙者批評舊中國沒有“兒童”,也不盡然呢!西晉人左思,寫過《嬌女詩》,小女孩的活潑嫵媚,儒教的謹嚴表情不覺掠過一絲莞爾;唐代李白的《結(jié)客少年場行》,“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就是古時的學生幫派……事實上,兒童并不專屬“兒童文學”,無論現(xiàn)實還是藝術(shù),都有占位,走到哪,遇到啥,到底繞不開它。
好,暫且承認寫作始于一九八0年,而不是更早的兒童文學??墒牵瑑和瘏s并沒有退場,收拾收拾,竟也有一堆文字。仔細清點,《預備委員》一篇是應約曾經(jīng)供職的《兒童時代》雜志,尚保持了校園小說的特性,其他則躍出了藩籬——不以題材和對象區(qū)劃,只從寫作具體的需要出發(fā),也就是我們通常的說法——成人文學。完全摒棄兒童文學的概念似乎也很難,時不時地打擾一下,讓人游移不定。像《人人之間》,有幾次將它剔出去,最終還是被編輯梁燕拾了回來。雖然小說中有兒童,亦是校園的背景,但故事所涉世故人情卻超出兒童的社會,你不能不顧慮約范,也就是倫理。問題又回到原點,兒童文學究竟是單獨的文類,還是屬于整體性的文學創(chuàng)作??墒?,孩子的社會和成人的社會不就是交織重疊,豈能脫離彼此孤立地活動?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整整前三卷都是寫克利斯朵夫的兒童時代,漫長的人生在此開端,即便是天降大任于斯,遙遙指出遠大的前程,也是從懵懂中起頭,漸漸蘇醒。
“蘇醒”是特別符合文學內(nèi)心的命題,睜開眼睛,世界走出黎明前的黑暗,就像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太陽從地平線升起,光輝照耀,同時,投下陰影,景物呈現(xiàn)出立體的面,地表變得嶙峋,《屋頂上的童話》說的就是這個。本來有五則,先選三則,后來,商量著,再減去兩則,保留一則,作為第四冊的題目,也是整套書的結(jié)局。童話,從字面看是說給兒童聽的,事實上,大人也要聽童話呢!安徒生的,格林兄弟的,卡爾維諾采集的意大利童話;還有中國蒲松齡的《聊齋》,《搜神記》……所謂童話,不過是個說法,也可能,聽讀童話是人類進化的返祖現(xiàn)象,類似尾巴一樣的東西,無論你長到多大,走到多遠,隨時隨地,期然不期然,會懷念夜晚坐在火盆邊,聽老奶奶講述她和精靈的交情,就像阿拉伯故事集的名字——《一千零一夜》。反過來也是,當你在襁褓之中,實際上已經(jīng)在經(jīng)驗全部人類的集體歷史。但是,不著急,慢慢來,讓我們一點一點進入,這世界有的是未解的秘密,燦爛的星空就是證明。
“成長”是文學的又一大命題,它循序漸進的過程貼合文字敘述的時間形狀,積累起“量”,然后達到“質(zhì)”的嬗變,則是萬事萬物的自然規(guī)律,藝術(shù)不就是模仿自然嗎?離開兒童文學以后,我所寫的孩子的故事,可說都是成長,有第一人稱,也有第三人稱,比例大約一半對一半。第一人稱容易被誤解為親身所經(jīng)歷,其實倒并非如此,第一人稱的主觀視角,更宜于“看”,看世界;第三人稱更客觀,似乎有“被看”的意思,在此,“看”的人就是成人了,沒有低小俯就,而是面對面,兩下里都是獨立的人格,平等地對視。我脫離兒童文學群體已經(jīng)很久,不夠了解如今的狀況,所以心里也很猶疑,這些算不算得上兒童文學。在這些選篇中,我和編者沒有回避身體的成長,比如《公共浴室》;還有,我們也沒有回避陰暗面,比如《乒乓房》,比如《遺民》,這些空間和人事早已經(jīng)流逝,不知又度過幾輪新舊周期,進入下一個,更替中總要遄下舊痕,舊痕總是頹廢的;處處可見孩子的戚客,比如《后窗》,比如《廚房》,那也是生活的表情,他們正在經(jīng)歷著呢,穿過隧道,就像“黑弄堂”,眼前豁然開朗……這一切,雖然并不來源于寫作者自身的生活,但還是直接或間接地與之發(fā)生聯(lián)系,最顯著的證明是,它們?nèi)浅鞘械墓适?,即便第一冊的校園小說,在狹義的兒童文學概念里,也在城市背景下。感性和理性的關(guān)系,前者對后者的制約,在我,是逃不脫的宿命。城市是我成長的地方,想象力飛得再高也脫離不了地心引力。第二冊名為《弄堂里的白馬》,真有點隱喻的色彩。弄堂是城市里的村落,在這水泥天地里,也造化著生命,從無到有,從嫩到熟,從熟到衰,再無中生有,循環(huán)往復,生生不已。建筑改變空間的結(jié)構(gòu),重建光和影的形狀,草籽在墻縫著床,孵化出異類物種,無法八籍植物譜系,卻也豐饒著孩子的視野。還有,太陽、月亮、風、雨、大氣層,依著次第的經(jīng)緯度,次第的物質(zhì)能量,升降、出入、來回、明滅,誕生一個繁榮的小世界。
如此這般,從小說的大類中分離出這些文字,形成一個別類,奉獻給孩子們,預習成年的閱讀生活。也許,更可能,他們的心智并不如我們以為的晚熟,這些文字已經(jīng)滯后,被遠遠拋下。那么,就當作追趕,追趕孩子們成長的腳步。
2018年10月6日 上海
責任編輯:夏海濤 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