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托“活字”出版,編“給孩子的故事”。想了想,“孩子”的年齡段,下限應(yīng)是認識漢字,數(shù)量多少不計,重要的是對書面表達能夠理解,有沒學(xué)到的生字生詞,可以查閱字典,或者請教爸爸、媽媽和老師。上限卻有些模糊,小學(xué)高年級、初中和高中之間?就是十歲到十五歲,抑或十六歲,大概也不排除十七歲,將成年未成年,我們稱之為“少年”。這個成長階段相當(dāng)暖昧,不能全當(dāng)成大人,但要作孩子看,他們自己首先要起反抗,覺著受輕視、不平等。也因此,我決定脫出慣?!皟和膶W(xué)”的概念——事實上,如今“兒童文學(xué)”的任務(wù)也日益為“繪本”承擔(dān),意味著在“孩子”的閱讀里,小心地畫一條界線,進一步分工——我決定在所有的故事寫作,而不是專供給“兒童”的那一個文類中,挑選篇目,收集成書。
順延“給孩子的”系列:詩歌,散文,這一輯本應(yīng)是“小說”才對,為什么卻是“故事”,我的理由倒并非從文體出發(fā),而在于,給孩子一個有頭有尾的文本,似乎試圖回到人類的童年時代:漫長的冬夜,圍著火爐聽故事。這可說是文學(xué)的起源,經(jīng)過無數(shù)時間的演化,從口頭到書面,從民間到經(jīng)院,再從經(jīng)院回到民間,書面回到口頭——最近一屆諾貝爾文學(xué)獎不是頒發(fā)給美國搖滾歌手鮑伯·迪倫?現(xiàn)代主義將形式的藩籬拆除,文學(xué)史等待著新一輪的保守和革命。孩子也許會提醒我們,事情究竟從哪里發(fā)生,從哪里發(fā)生就是本意。仿佛處于人類的源起,我想,每一個人其實都是一部獨立的文明史,他們保有美學(xué)的本能,你要講一件事情,就要從頭開始,到尾結(jié)束,這是“故事”的要旨。這里收入的“故事”,基本上是小說,我以為,這是火爐邊上的講述后來形成的最有效模式。其中有幾篇散文,也是有人和事,有發(fā)展和結(jié)局,稱之為“散文”是因為來自真實的經(jīng)驗,不是虛構(gòu),是非虛構(gòu),但并不違反敘事完整的原則。所以,我們稱這本書為“故事”。
我可以為這些故事負責(zé),它們不會使讀故事的人失望,無論在怎樣的不期然的地方出發(fā),一定會到達期然;掉過頭來,在期然中出發(fā),則在不期然中到達。這是一點,還有一點承諾,也許要困難一些,那就是價值,這是選篇過程中,時不時受困擾的。倒不是說要灌輸什么價值觀,我們大人有什么比孩子更優(yōu)越的認識?相反,我們還需要向他們學(xué)習(xí),借用現(xiàn)在的流行語,他們可被稱為“素人”,還未沾染俗世的積習(xí),有一顆赤子之心。難就難在這里,什么樣的故事不至于為他們不屑,看輕我們這些大人。同時呢,也得讓他們把過來人放在眼里。將一大堆篇甘挑進來,摘出去,摘出去,拾進來,漸漸地,方才知道要的是什么。原來,我要的是一種天真,不是抹殺復(fù)雜性的幼稚,而是澄澈地映照世界,明辨是非。
為了使選編的苦心在閱讀中實現(xiàn),有些地方需要妥協(xié),尊重局限性,服從共識的背景,于是將故事的時間范圍限定在當(dāng)代。我本來希望擴展空間,有港、澳、臺以及海外的華語寫作入編,但顧慮缺乏理解的基礎(chǔ),最終放棄了。剛睜開眼睛看世界的孩子,視線輻射的半徑還有限,要經(jīng)過漫長的時日才能寬闊,這也就是成長的意義。
起初我們計劃單篇控制在五千字以內(nèi),但往往超出。小說終究不同于故事,故事在小說里只是一個核,一個活躍的、有自在生命的核,誰知道它會長出什么枝葉,開出什么花,結(jié)成什么果。所以我說——不是我說,是進化的結(jié)果,小說是故事的最佳外形和容納,它不是直奔目標(biāo),且在中途生出旁顧,這些旁顧不知望向哪里,也許正預(yù)示著深遠的前方。小說與故事的區(qū)別就是:它邊緣模糊,向四周洇染,涸染,無邊無際,在那沒有邊際之處,藏著許多奧秘,等你們長大后去發(fā)現(xiàn)。
選甘是一樁冒失的事,極可能有更好甚至最好的篇章遺漏,閱讀和記憶以及搜尋總歸是片面的,就在成書的這一剎那,就有好故事滋滋地生長拔節(jié),只能留在下一季收割了!
2017年元月14日 上海
(王安憶,作家,現(xiàn)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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