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5時~7時)
天還未亮,一枚粗壯而尖銳的問號就赤足跳到早起者馬牧面前:今夜,你將怎樣度過?于是,這個夜晚一大早便開始了。其實,每個夜晚都是從早晨開始的,猶如花謝始于花開一樣。不一樣的是,這天清晨他便想到了夜晚。此前那么多夜晚的到來,或慢悠悠地,或急匆匆地,該來時它就來,來也就來了,他隨遇而安便是,無須多思想的。而今天這個夜晚,卻不似尋常的日子:除夕。畢竟,是除夕了嘛。因此,那個問號邁著大長腿提早跑過來,便是很正常的了。像平常那樣,他點著一根香煙,深情地吸了兩口,隨后起身拉開窗戶,望向茫然的天空,喃喃道,是啊,今年這個除夕之夜,你該怎么過呢?
問題,就這樣擺到了桌面上。他低頭一看,嘴角便扯出了一個說不清是甜蜜還是苦澀的微笑,答案其實也就在桌子上了。那是一本墨綠色的大厚書:
芬尼根的守靈夜
[愛爾蘭]詹姆斯·喬伊斯/著
戴從容/譯
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謝謝,謝謝你們!他自言自語道,有你們的陪伴,我并不孤單,一點兒都不覺得缺乏,當然也就曉得該如何度過這個大年夜了。
生物鐘這種小家伙肯定是有的,而且它還很靠譜呢。每天凌晨五點鐘,它便準時弄醒馬牧,這些年來都如此,很少有例外,早或晚都不會超過十分鐘。一醒來,他便折起身子,從不賴床。接下來,程序大致是這樣的:出臥室,先去衛(wèi)生間辦一下大小事兒,之后是洗漱、刮臉,等氣爽了、神清了,便進入他那心愛的城堡——書房。照常,那一道流動著愛憐甚或歉疚的目光,將三面書架上那一排排親密的好伙伴看了看,隨后走到臨窗的寫字臺前,用濕巾給它做個細致的清潔,這才端坐下來,開始他那多年如一日的晨課—一早讀。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馬牧的這個除夕,也是這樣開始的。
當時,那本墨綠色大厚書就擺放在寫字臺正中央,是馬牧昨晚將它請過來的。之前,它待在那一大片珍藏書的方陣中。那些他所謂的珍藏書,約有百十本吧,要么是他非常喜歡的作品,要么是書籍本身制作十分精美,要么它們是有故事,或者說有紀念意義的。時常,他會隨意抽出來其中的一位,捧在手里撫摸一會兒,再讀上幾頁,或者放到桌子上端詳一陣兒,追憶一回和它相關的故事。昨夜臨睡前,他把喬伊斯那部天書一樣的小說《芬尼根的守靈夜》搬到桌子上,只是想再瞅瞅它的模樣,翻了翻寫在前面的話和中譯本導讀,并未看正文,也沒打算下功夫去攻讀它。其實,他就是想凝視著它,再現(xiàn)一回那天得到它時的情景。
真的是不思量,自難忘。它是圣誕節(jié)那天夜晚來到他身邊的,跟它同來的還有依諾,是她把它當作一份圣誕節(jié)禮物送給他的。這個書名,她皺了一下眉說,《芬尼根的守靈夜》,似乎不太吉祥呢,我不喜歡。可我知道,你很喜歡這個名字怪怪的愛爾蘭作家。記得你曾給我說過他那部很難懂的小說《尤利西斯》,還給我講過他和妻子諾拉的情感故事,那故事我覺得挺有意思的。今天上午,我?guī)畠喝バ氯A書店了,在新書展臺上看見了它,樣子十分精美,還帶著很漂亮的禮盒呢,我想你一準兒會喜歡的,再一看定價,呵呵,數(shù)字很吉利的,168,我就為你買下了它。依諾雙手捧著遞給他,一剮很莊重的樣子。他微笑著接過來,親吻,是先親吻了它,還是先吻了她,記不太清了,但他記得那親吻是既深又長的。喜歡嗎?她透了一口氣,明知故問道。當然,他點著頭說,喜歡,非常喜歡。她媚笑著,撒著嬌追問,你是喜歡它,還是喜歡我呀?他怔了一下答道,都喜歡呀!她逗弄著他,更進一步逼問道,那你是更喜歡它,還是更喜歡我,他輕輕刮了一下她那精巧的鼻梁,一把將她緊抱在懷中:這個,還用說嗎?是不用說,也不再說這個或那個了,接下來就進入了那種時刻:難以言表的熱烈,深刻,甜蜜,美妙……這個圣誕節(jié)之夜,也就成了狂歡節(jié)一樣的夜晚。事實上,他和她每次相見都有那種節(jié)慶般的感覺,每回都像是第一次那樣新鮮,又像最后一回那樣不舍,感覺就是這樣。兩人合奏的一曲激越而悠長的歡樂頌休止下來時,他看見像個小枕頭一樣的《芬尼根的守靈夜》競安臥在大床邊,不禁摸了摸它,暗自一笑,莫非剛才我慌亂中把她抱人臥室時,也順勢將它攜帶過來了?好吧,既然性事做過了,情話也傾吐了一滿床,該歇息一會兒了,那就不妨順便跟她說一說它和他——喬伊斯吧。
關于這部剛到他身邊,還來不及讀的《芬尼根的守靈夜》,他能跟她說些什么呢?那當然還是要講故事的,而且還算是比較有趣的故事。他跟懷抱中的她說,人都是先買馬,再配鞍的,可我不是,我是先弄個好馬鞍子看著玩兒,而后再等待或期盼著那良馬的出現(xiàn)。嗯,應該是四年前吧,我就買了一本與《芬尼根的守靈夜》有關的書,《自由之書:(芬尼根的守靈夜)解讀》,作者是戴從容,也就是這本《芬尼根的守靈夜》的譯者,大致翻了翻那本書之后,我就一直等待著這本書的出版,或者說我會時不時地想到它,我等待或想念了四年之久的這部書,今日終于光臨寒舍了,而且是你把它給我送來的,對我而言,這豈不是雙喜臨門嗎?她貼緊他,雙目微閉喃喃道,這么說,它的到來很及時,我算是做了一件你心里想的好事,是吧7呵呵,你不是多次表揚我很可人嗎?他撫摸著她笑道,你當然是很可人的。不過,你還是沒有它可人。她怔了一下,瞪了他一眼,噘起了小嘴兒。他似乎是故意停頓了片刻,安撫她說,它只讓我等了四年多,可你呢,叫我等了幾十年的光景啊!她撲哧一笑,我把你這張嘴啊,一時間她不知該怎么應對,便用胳膊纏住他,嘴巴封住了他的舌頭。
又一陣親熱過后,他突然赤身跳下床去,跑到書房那邊,抱回來一沓書。跟親愛的女人在一起時,他時常會這么干。這次他抱到床上的,是喬伊斯的另外一部書,《尤利西斯》,兩套,都是上下冊,只是版本和譯者不同,一套是譯林出版社的,譯者為蕭乾和文潔若;一套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金隄譯。他翻開這兩套書的扉頁,讓她看那上面他留下的紀念性文字,一個是:二000年三月二十日,南京書展獲得;一個是:二00六年五月十六日,偶得之于桂林。接著,他分別給她講述了當時在異地獲得它們的情景和心境。
這么多年過去了,那些故事和細節(jié)他都還記得如此清晰,她不禁為之感嘆,你的記憶力真好!看來,你跟這個喬伊斯的確有緣分,有故事?。∥以谙?,是不是有一天,我送你的喬伊斯這本書,也會成為你給別人講的故事呢?
他笑了笑,聲音忽然有些低沉了,像是在自言自語,我講與不講,這本身就是個印入我心的好故事。說實話,或者從某種意義上講,多年以來我的生活,就是與一本又一本書之間的故事,至少我自己愿意這么理解。你想聽,好啊,那我就再給你講幾個章節(jié)吧??伤麆傞_啟了個頭,朝前行進還沒有多遠,便踩了剎車:身旁的她睡著了。不一會兒,他也陪她踏人了短促的好夢之中。
還未等他抽出空兒來讀《芬尼根的守靈夜》,依諾就急匆匆地走了。她一走,就不再復返:一場呼嘯而至的車禍,將她永遠帶走了。當他獲悉這一兇信時,她已化為一縷青煙了。完了,一個四十二歲還算年輕美麗的生命就這樣消失了。他和她珍惜了六年的愛情故事,也就以這種戛然而止的形式完成了。她走了,給他留下的,是漫長的傷悲、遺憾、懷念,當然還有《芬尼根的守靈夜》這部墨綠色大厚書,他把它珍藏起來,輕易不會再去碰它。原本,他曾打算在那個圣誕節(jié)過后,元旦之前就把它讀完的。掐指一算,四百一十多個日日夜夜過去了,他只是遠遠地或近近地看看它,想想它,卻沒有真正地打開它閱讀過,那可能是他沒這種時間,也可能是他沒那個心境。不知為什么,昨晚他將它從珍藏書架上請下來,放到了寫字臺上。而且,慢慢地將它打開,讀了三十多頁,即寫在前面的話和中譯本導讀。
好了。他跟自己說,好了,大清早的,你似乎不應該思想那么多,這恰是適宜閱讀的好時辰。沒錯兒,現(xiàn)在我就要開始讀《芬尼根的守靈夜》這部書了。是的,不再思和想了,現(xiàn)在就開始你的早讀吧:
河水奔流|尊敬的神父|記憶,流過亞當和夏娃之家|伊甸園,從起伏的海岸,到凹進的港灣|都柏林灣,又沿著寬闊|康茂德回環(huán)的維柯路|村鎮(zhèn)|維柯,將我們帶回到霍斯堡和郊外。
當他抬起頭來,需要也很想活動一下四肢時,看了看表,七點零三分。哦,超時了,他嘟噥了一聲。通常,他的早讀時間大約是一節(jié)課,至多不過一小時,之后再去做別的事情,比如寫作什么的。今晨,早讀居然不覺間用了八十多分鐘。而那部769頁的墨綠色大厚書,他一口氣讀了89頁。當然啦,與雙頁面正文部分對應的,單頁面上那密密麻麻小六號字或字號更小的英漢交雜的注釋,他沒去讀。不想讀,也沒必要讀,甚至覺得讀了還不如不讀呢,那會讓你更迷茫的。他一口氣讀了這么多頁《芬尼根的守靈夜》,感覺就像窗外的天空,一派霧茫茫??伤稽c兒也不沮喪,反而很欣悅的樣子,他喃喃道,挺好的!這個除夕的早晨,我讀了這么多頁喬伊斯的書。
辰時(7時~9時)
三片俄羅斯列巴,兩只煮雞蛋,一小碗燕麥粥,這便是馬牧的早餐食譜了。平常的日子里大多如此,除夕——大年三十了,還是這樣。他喜歡這樣的早餐,尤其喜歡俄羅斯列巴,這種夾著核桃仁和葡萄干的大面包口感極好,硬邦邦的,很筋道。咀嚼著俄羅斯列巴的時候,他時常能想起一些人名、地名和物事,比如普希金、托爾斯泰、屠格涅夫、蒲寧、柴可夫斯基、列賓、斯特拉文斯基、巴別爾、塔可夫斯基、彼得堡、莫斯科、敖德薩、高加索、西伯利亞、伏爾加河、冰天雪地、壁爐等等。當然了,這種時候他不免會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說過的那句話,人不單靠面包活著。是?。∷@樣沉吟道,你不能在吃著面包的時候,只想著面包。反正是這樣的:早餐,享用俄羅斯列巴,馬牧覺得很美好,甚至幾乎接近于幸福了。沒錯兒,他覺得早餐就是生活美學的開場白,某種儀式感還是有點必要的。
在房間里漫步,來回走上幾圈兒,這是馬牧早餐之后必做的事情。用他的話說就是,我要在自己的房間里旅行一會兒了。沒錯兒,他就是要在不大的房間里旅行一段時間。七年前的一個秋雨之夜,他讀了法國人薩米耶·德梅斯特于1795年寫的一本小書——《在自己房間里的旅行》,那是一個人在房間內(nèi)所看見并隨想到的靈魂之旅。此后,馬牧便開始了在自己房間里的旅行。或者說,他把在房間里的漫步自覺變幻成了一種心靈之旅。其實,此前他也一直是這么做的,只是他沒有如此的意識罷了。這樣的旅行,當然是很隨意的,但卻隨處可見風景,那是因為他房間四壁布滿了書,他心目中盡是宜人的景色,且獨好,至少他覺得都挺好的。他喜歡這種眼與心交集的自由之旅。由此,他可以向往和想象許多的地方,遇到很多的人與事物。
眼下,這個自己房間的旅行者,在窗前擺成了一片獨特的小景區(qū):各種版本厚簿大小不一的喬伊斯作品近二十多種,比如《尤利西斯》啦,《都柏林人》啦,《青年藝術家畫像》啦,《喬伊斯詩歌·劇作·隨筆集》啦,《喬伊斯書信集》等,其中當然有那本更顯眼的《芬尼根的守靈夜》,還有關于喬伊斯的一些書,如傳記、評論之類的十幾本。在房間里漫游的馬牧,將它們一一從書架上抽出來,放到碩大的寫字臺上,搭成了一孔小橋,或者說是一口門洞的形狀,赤橙黃綠青藍紫,五顏六色的,煞是好看。這一方小景的構筑者馬牧后退三步,再進兩步,看,看著它們,想,想著自己和它們之間的一個個小故事,在他的印象和感覺中,那都是些好故事。眼前的這片好景致,有些部分他是仔細欣賞過的,當然,也有些他還未得及親密接觸,日后是否會一一深入探望它們都不能確定,可他很樂意和它們居住在一起。在他的這個書籍大家庭里,有它們不顯多,但少了哪一個,他都會覺得缺憾。其實,即使是已讀過的那些喬伊斯之書他也并非特別喜歡。相比較而言,他更喜歡與喬伊斯同時代的蒲寧和海明威的小說,蒲寧的詩意,海明威的簡潔,都是他所迷戀的,而喬伊斯的小說則太過混沌了,他多少有些吃不消,或者說不太合他的胃口。他承認,喬伊斯的作品他并不是特別喜歡,但卻特別喜歡喬伊斯這個作家,只因這個作家很特別,他與眾多作家都不一樣。僅憑喬伊斯說過的一句話(我在《尤利西斯》這部書中設置了大量謎團,足夠讓批評家們爭辯幾百年了),及其一則小故事(一天傍晚,某位朋友看見喬伊斯神情沮喪地坐在書桌前,便問道,你這一天搜腸刮肚的,寫了多少?七個字,喬伊斯答道。很不錯了,朋友笑著說,對你而言。但真正的梗,是喬接下來的話:可是,我不曉得它們的順序要怎么安排才好?。?,便足以證明喬伊斯是個十分特別且有趣的好作家,馬牧當然是特別喜歡他的,而且充滿了敬意。在馬牧的心目中,喬伊斯就是個語言之子、語言騎士、語言冒險家,或可說他是文學世界的一個怪杰,一位職業(yè)小說革命家。在除夕這個特別的日子里,閱讀這個他特別喜歡的作家的書,當然是很合時宜的,管他寫的是什么呢。
在房間里漫游了一陣子,到了坐下來工作的時候。而他所謂的工作,就是讀書和寫作這兩樁事情,盡管他的(職業(yè))工作是編輯。很多年來,閱讀和寫作是馬牧這個人的主要生活方式,而馬牧個人卻寧愿理解成這就是他的生活。這樣的生活是他想要的,他所喜歡的,也是他一直過著的。他記得托爾斯泰說過,生活是一樁沉重的工作。不,他覺得這樣的工作很美好。這些年,他是發(fā)表和出版過一些作品,被稱之為作家了,好吧,那就算是吧,可他只想承認自己是個寫作者,他更愿意說,其實我就是個讀書人。如果可能,他想,這輩子我就只讀書,不做別的事情,那樣或許更好,便是純粹的審美享受了。通常,早餐之后的整個上午,都是他的寫作時間,而今日這個時間段他卻想讀書。很簡單的事實是,你讀書的時候就不能寫作了,寫作的時候就不能讀書了。同樣簡單的是,為了讀書他可以不寫作,而為了寫作他也可以不讀書的。兩相比較,眼下他讀書的興致占了上風,那就接著讀《芬尼根的守靈夜》吧。于是,他點燃一根煙,深吸了兩口,打開了書本第90頁:
哦,快樂的罪過|鳳凰,罪犯!沒有|什么也沒有惡|蘋果,也沒有|大天使米伽勒善。大山、小河,相依相伴,安頓下來|被輕視|被弄小,極少驕傲。齊胸高|用胸弄高,跨上去!
正當馬牧深陷于夢幻般的《芬尼根的守靈夜》而一塌糊涂的時候,一串清亮的聲音叫醒了他,那是妹妹再次打來電話,呼喚他回家,回她家去過年的。五天前,妹妹就打來電話問他在哪兒過年,當時他的回答是不確定,其實他早已確定了,就在自己的這個家過。妹妹說,要是你不想回咱父親家,也不愿去咱弟弟家的話,那就來俺家過年吧,你妹夫,你倆外甥都想陪你打麻將玩兒呢。他笑了笑回應道,到時候再說吧。妹妹當然是很知道哥哥的,他不想回父親那個家過年,原因比較簡單:退休多年的父親,在母親病故不足一年時又跟另外一個女人搭伴過日子了。每次他給父親打電話時,老人家都會說現(xiàn)在我過得挺好你盡管放心就是了,父親晚年不孤寂有人陪伴,這正是他這個做長子的心愿。平時,他每隔兩三個月都要回一趟有四百多里路的小縣城去看望老父親,可春節(jié)這種特別的時日,他不愿回那個再也見不到慈母的父親家。真的是這樣,娘在家就在,你就想回家;娘走了,你就會覺得沒有家了。那一幕很難忘:母親剛走不久的那個春節(jié)前,他回家去祭祀,因照顧父親還未回自己家的妹妹站在門前迎接他,看到他這個風塵仆仆歸來的哥哥,妹妹淚眼汪汪望著他說,我剛才還在想,要是咱爹再找個伴兒,這是一定的,你以后再回家來,沒咱娘了,你去哪兒?。慨敃r,他鼻子一酸,想到此后自己或許就是個無家可歸的人了,眼淚便唰的一下涌了出來,老大不小的兄妹倆競抱頭痛哭了一場。此后的春節(jié),他都未再回過父親和另外一位老人的那個家。原本,他是可以去如摯友般的胞弟家過年的,弟弟也多次誠懇地這么請求他,可他不愿在年關這種時節(jié)打擾弟弟那個和諧小家庭的生活。家住在農(nóng)村的妹妹就不一樣了,應是闔家團圓過大年的時候,她就很牽掛孤身一人在鄭州的哥哥,都要打電話請他去她家過年。他當然很感動,但也總是婉言謝絕,比如說我眼下正忙,在寫作,明年吧,明年春節(jié)我一定去你家過。今年又是如此,此前她通過電話得知哥哥沒回縣城的父親和弟弟家,便再次給他打來電話,這一回不再是那種懇請,幾乎就是要求了:哥,今天說什么你也得來俺家過年!俺這邊人多,熱鬧,都能陪你玩兒。這樣吧,現(xiàn)在你趕緊在網(wǎng)上訂張下午到商丘的車票,到時候讓你小外甥開車去接,我在家包好餃子等著你。妹妹的口氣,連點商量的余地都沒給他留。對此,他只有感動和微笑,可他還是要婉拒的,妹妹呀,說實話我也很想到你家過年去,但我這邊確實有事兒,正在忙著,走不開呀。妹妹不太相信,說這大過年的,你還忙什么呢?他苦笑了一下,你總不能跟妹妹說我正在讀愛爾蘭人詹姆斯·喬伊斯的《芬尼根的守靈夜》吧,盡管眼下他的確是在做這件事情,遲疑只是一瞬間,他便找了個自以為還不錯的托詞,我正在寫一篇長文章,不能中斷的。哪知妹妹并未因此放棄要求,那你來俺家也一樣可以寫嘛,俺家房子多,你喜歡清靜,就住樓上最大的那間,俺已給你整理好了,鋪蓋都是全新的,你想寫時就在自己那房間里寫,想熱鬧了,想放松了,你就下來玩玩麻將,看看電視什么的。你看這樣安排好不好,哥?好,他笑道,是挺好的。就在他不知該怎樣再跟妹妹說不的時候,接下來妹妹幾句很動情的話語倒是幫了他。妹妹是這樣說的,既然你也覺得好,那就趕緊來俺家過年吧。是呀,你一個人,在鄭州過年冷冷清清的,有什么意思呢?哥你不知道,一想到你一個人在鄭州過年,我心就疼得霍霍的,難受得不得了。這一刻,他的心也霍地一疼,鼻子一酸,眼淚就要流出來了。他苦笑著說,妹妹我知道的,可你不知道,這個年并不是我自己過,有人和我一起過呢。呵呵,妹妹你明白?噢,妹妹那邊遲疑了片刻,哥,你是說,有人陪你過年?他點了點頭,是的妹妹。妹妹笑著說,那就好,這樣我也就放心了。那你,那你們就好好地在一起過年吧。好的妹妹,他回應道,你也是,你們一家也好好過年吧。掛了妹妹的電話,望著那本墨綠色的厚書,他發(fā)了會兒怔,心里有點難受。對不起呀妹妹,你那么懇切地要求我去家里過年,可我卻跟你撒了個謊,騙了你。唉,哦,其實也不能算是欺騙了我親愛的好妹妹,過年真的不是我一個人,不是有喬伊斯和他的書陪伴著我嗎?
巳時(9時~11時)
剛才和那么遠又那么近的妹妹說話時,馬牧在房間來回地走動,腳不住,嘴不停,手也一刻不閑地動作著:他把剛放回書架上的那些喬伊斯之書抽出來,擱到寫字臺上、茶幾上,先用濕巾輕輕擦拭一下封面和書脊,再拿抽紙將它們擦干,其間還剝掉了《都柏林人》《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肖像》《尤利西斯》的書衣,分別用濕巾和抽紙給它們的身子做了個清潔。他做這些活計,完全是下意識的,都成了一種習慣,與人通話時他總是這樣,一邊聽和說,一邊擺弄或清潔著書本,自己卻一點兒都不知道,對方也全無覺察,因為他手上忙活著時毫不耽誤與對方交流。結束了和妹妹的通話,他就安坐到寫字臺前,翻開此前正在讀的書頁,想趕緊把因通話而耽誤了的閱讀時間搶回來。嗯,這番親人間的家常話,約莫讓我少讀了三十頁書啊!他這樣換算了一下。要說,真不該如此換算的,他想畢竟是親妹妹呼喚我回家過年,就像童年時你跑出去玩耍,妹妹扯著清亮的嗓子呼喊你回家吃飯一樣。哦,家,回家,回家去?你是有家不回,還是無家可歸呢?他忽然打了個激靈,想到了自己的一篇舊文章,男人的無家可歸,刊登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美與時代》上。當時,他二十五六歲,中文系研究生在讀,正可謂風華正茂。某個深秋的夜晚,不知為何他就涌出了那樣一篇男人宣言式的文字,那真可謂是血氣方剛啊,很有些豪氣和悲壯的意味,當然也不乏夸飾乃至矯情的成分。莫非真的是一語(文)成讖?生活總是處處埋著伏筆的,你最終會成為必然成為的那一個。四分之一個世紀過去了,經(jīng)過這么多年認真的生活和工作,你到底把自己搞成了個既無妻也無子的孤家寡人單身漢。挺好的,也很不容易呢。咎由自取,還是如愿以償呢?或許應該說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吧。不管怎么說,反正你就是未能建立一個人們所說的那種家。想到此,他猛然感覺到脊骨處有些發(fā)涼。哦,曾記否,當年那篇散文詩的尾聲:男人啊,你所要的是那種靈魂的憩園,精神的居所——永遠的家……可不可以這樣說呢?書房,就是我的家。我讀書,便是在家,也可說是回家了。就是,就是這樣的。如此,他也就釋然了。好吧,那你就繼續(xù)在家讀書,接著讀《芬尼根的守靈夜》吧。而且,我至少要一口氣讀上五十頁才罷休。不,不是要罷休,是可以休息一會兒了。
事、跡、跡、事|死的!結完,完結了還是沉沉睡去?喜歡你的語言|支持|語言!注意|打算!
讀書人馬牧抽著煙打量,琢磨著上面這兩行漢字,微信提示音又響了兩下。之前,它已響了好幾聲,他都沒顧得上理會,這會兒他想暫停片刻,去沖杯毛尖茶,順便看一眼信息。
沒什么緊要的,就是些親友或熟人的早拜年信息,有表叔的、表妹的,有老同學的,有同事的,等等,多是那種花花綠綠帶有表情和圖形的一長串俗套吉祥話,很明顯的復制,粘貼,轉發(fā),群發(fā)。對于這類圖省事或走過場的祝福,他就是微微一笑,不會馬上回復的,或者干脆就不回復,即使回復也只有很簡潔的三個字:過年好。當然啦,他會帶上稱謂或名字的。倒是有一則不短也不長的信息,馬牧多看了兩眼,想認真回復幾句。這位名日知乎的老兄先是誠懇問候,接著是新年祝愿,祝福辭也不算太俗氣,妙筆生花,創(chuàng)作豐收!呵呵,妙筆生花?我不能夠;創(chuàng)作豐收?我沒想過。可這個,要比什么恭喜發(fā)財大吉大利之類的好聽話更合我口味。最后,是知乎兄提前的邀約:大年初六上午,如果你沒有別的安排,還像以往那樣光臨寒舍一聚,大家一起談談小說吧!他笑了笑,知乎兄這人挺有意思的,如今兩鬢斑白五十多了,卻還像個可愛的毛頭文學小青年,特別喜歡跟人談論小說,或找人談,或約人談,或請人談。比如,這些年的春節(jié)期間,這位仁兄總要請一伙小說家去他府上聚會,美酒佳肴自然是少不了的,更不能少的是他要跟大家一起談論小說,談他近幾年喜歡上的外國小說家加繆和雷蒙德·卡佛,中國的沈從文和汪曾祺,阿城和阿成,當然他也很喜歡聽大家談別的小說家,說不定他還會再喜歡上哪一個呢。要說倒回去二三十年,像知乎兄這樣喜歡跟人談小說的并不稀罕,這年頭就難得一見了。問題是,這仁兄似乎不應該如此喜歡談小說的,他是個生意人,跟人談生意才是其正業(yè)或正道。可這老兄卻偏偏就是喜歡跟人談小說,你能怎么樣呢?那就只有喜歡他了。早年間,這知乎兄——任志湖,就在馬牧做編輯的雜志社搞發(fā)行,那時候,他們就經(jīng)常在一起談小說什么的。后來,知乎兄嫌這雜志社廟太小,施展不開拳腳,便跳槽單干去了,也就是做些幫企業(yè)或有錢人弄宣傳畫冊專集之類的,多少跟文化有關的生意,剛開始他就在本省各地做,后來便做到了鄰省陜西,開辟并駐扎在西安這個根據(jù)地,據(jù)說做得風生水起的,已在西安市區(qū)買了房便是證據(jù)??伤麜r常還要回到鄭州來,疼愛他的結發(fā)妻,還有他親愛的女兒都還在鄭州生活。每次回到鄭州,他總是會抽時間約或請馬牧見面吃飯談小說什么的。知乎兄如此的邀約,他大多不會拒絕的。等兩人相見時,他免不了要問一下知乎兄的近況,比如在西安那邊的生意,可知乎兄總是這么說,咱不談那事兒,那沒什么好說的,就是撈碗飯吃罷了,還是談小說有意思啊,我很喜歡聽老弟你談小說?;蛟S,是真的吧。每當馬牧海闊天空談小說的時候,這仁兄就興奮得像個孩子,一雙賊亮的小眼睛盯著你,邊聽,邊問,邊插言,居然還不忘記錄——用手機錄音。雙方都覺得美好和快樂的事情,幾乎沒理由不去做的。于是,他先給知乎兄寫了誠懇的祝福話,隨后便爽快地答應了知乎兄的邀請,但他還是跟對方開了個小玩笑:但有一條,大年下的,到時候只要知乎兄別再讓我談小說,就好。此信息的末尾,他弄上了一個笑臉圖。
哈哈哈。一定!一定不!不一定。這是知乎給他的回復,并置有兩個圖形:笑臉,握手。
馬牧當然知道,等見了面,誰都憋不住,一定還要談小說的。好吧,到時候,我就跟知乎兄弟談一談喬伊斯的小說,重點或許是要與其分享一下《芬尼根的守靈夜》。不過,他也想到了,知乎兄不一定會接受它。別說知乎兄了,當年就連一些外國大作家也極不喜歡喬伊斯的小說《尤利西斯》,比如弗吉妮婭·伍爾夫、保爾·克洛岱爾、紀德等,當然也有些現(xiàn)代派作家很喜歡,比如龐德、艾略特、海明威、葉芝等人。那么,你馬牧很喜歡正在閱讀的這部喬伊斯小說嗎?不好說,說不好,不說好?;蛟S是這樣的,有些書,并非是因為你喜歡才去讀的,也不是你讀了它就會喜歡,但你想讀它,要讀它。
眼下,我還是接著讀《芬尼根的守靈夜》吧。他跟自己說。哦,又被耽誤了—些閱讀時間,你得趕緊把它們搶回來。
午時(11時~13時)
大約才剛讀了十五頁書吧,又有電話鈴聲呼喚讀書人馬牧了。一看,是剛信息過的知乎兄。這個,他是不能不理會的。
馬牧老弟,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我要到你那一帶去辦點事情,如果你方便的話,我想順便去你那里一趟,送兩條你喜歡抽的芙蓉王煙,咱哥兒倆再順便聊會兒小說,隨便聊誰的小說都行,哪怕就只聊十幾分鐘呢。知乎在那邊,一口氣說了這么多。
知乎兄,真是不好意思啊。馬牧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不管你是順便,還是專程,今天都見不成了。因為我現(xiàn)在不在鄭州,我回家來過年了?,F(xiàn)在我和家人在一起呢,就不多說了。咱們,還是年后見吧。
好吧。知乎那邊顯然是有點小失落的。
馬牧感覺到了,但他現(xiàn)在不能滿足那知乎兄。掛斷這個電話,馬牧笑了笑。對不起啊知乎兄,今天這個特別的日子,除夕呢,我可不想跟任何人談小說,而只想埋頭讀喬伊斯的小說——《芬尼根的守靈夜》。
香啊。真的很香呢。是書香嗎?讀書人馬牧低下頭去,聳了一下鼻翼,嗅聞正在閱讀的頁面:香,淡淡的,幽幽的,一股很特別的香氣沁人心脾。他非常喜歡這種很特別的香味,不知多少年了,那么好聞的書香一路誘惑著他,陪伴著他一直走到了今天。即使不讀書的時候,比如正在吃飯,或看著電視上的足球賽事,或抽著煙發(fā)呆什么的,他往往也會下意識地隨手摸到就近的書本,掀開,聞幾下,就像清朝人嗜聞鼻煙那樣舒服,痛快。無可救藥了,他就是這么喜歡書香的味道??裳巯?,這股香味與書無關,而是從廚房那里飄過來的。嗯,非書香,是肉香,香味濃郁撲鼻。廚房里,一大一小兩口鍋都在煮著肉,大鍋里是豬肉和豬蹄,小鍋里是牛腩和牛尾,煮到這個功夫,好味道全溢出來了。他放下手頭的書本,又要去廚房探望它們一下了。
起身離開書桌,要去廚房時,馬牧回望《芬尼根的守靈夜》一眼,似乎有點抱歉地喃喃道,請等我一會兒哈,我馬上就回來。其實,沒關系的。反正喬伊斯這小說只是些奧妙而有趣的語言和句子,它并非什么好故事,沒有那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的情節(jié),不是那么吸引人,你隨時可以中斷它,一樣可以隨時接續(xù)上的。無可無不可,你離開便離開,回來便回來。此前,他就是這么做的,讀上一二十頁,便去廚房翻動一下正在煮著的肉,再回到書房接著閱讀。煮肉,讀書,兩不耽誤。他跟自己玩笑說,呵呵,我這叫時間統(tǒng)籌法,也叫并行不悖,又叫工作和生活兩個都要抓,兩手都不必那么硬,柔軟有彈性。
廚房里的抽油煙機呼呼隆隆,兩口鍋中的水都在沸騰,肉塊們在浮動,如縷的香氣裊裊上升,觀察者馬牧用筷子一一插了插那些肉身,可穿透了,再煮上兩支煙的工夫便能享用它們了。只是有點小問題,兩種肉,四個品種,待會兒我要食哪些,誰更美味?呵呵,這也算問題?你可以每樣都嘗一點嘛。其實,味道應是差不多的。原本,他不想一鍋煮,那是怕它們串了味兒,可他在兩邊投放的作料都一樣:八角、花椒、山柰、白芷、草果、桂皮、良姜、丁香、肉蔻、砂仁、小茴、香葉,應有盡有了吧,或許是不該有的他也弄了進去。他忽然想到,這是不是有一點點像我正在讀的喬伊斯小說呢?什么味道都有,可你就是分辨不出它究竟是什么味道。好吧,反正我就是喜歡這種混淆一團的味道。
熱騰騰的生活氣息??!望著鍋里涌動著的肉塊,馬牧微微一笑,自言自語道,很有節(jié)日氣氛嘛??蛇h不止這些呀,還有呢。說著,他拉開那滿騰騰的冰箱瞧了瞧,噢!柴雞、羊肉、帶魚、鯉魚、黃花魚、鳳尾魚,看來他真不是個吃素的。不,他吃素,還有那么多菜蔬呢,冰箱里就有,蒜薹、韭菜、絲瓜、黃瓜、辣椒、茄子、芹菜、紅蘿卜、白蘿卜、豆腐,冰箱旁邊的菜筐里還有土豆、洋蔥、白菜、番茄、山藥、藕,顯然,他既非嗜肉者,也不崇尚素食主義。他講究葷索搭配,營養(yǎng)均衡。沒錯兒,不偏食,這多少有點像他的閱讀與欣賞趣味,既喜歡像喬伊斯、貝克特一類現(xiàn)代派作家,也一樣喜歡現(xiàn)實主義作家老托爾斯泰、老巴爾扎克等。好啊!廚房有這么多好吃的所謂年貨養(yǎng)我胃,書房里有那么美妙的小說滋我心,這個除夕,你會過得差嗎?好啦,鍋里的肉再文火慢煮一會兒吧,我要再去讀十幾頁《芬尼根的守靈夜》了。
書香淡,肉香濃。坐在書房里的讀書人馬牧,有點分不清哪是書香,哪是肉香了,但他覺得此時還是那肉香更誘人。他餓了,要吃午飯了。
一個人的午餐,算是足夠豐盛的了:一盤豬肉燉海帶,一只分裂為四瓣的豬蹄子,一碟牛腩,一小段牛尾,一盤涼拌黃瓜,一小碟他自己腌制的三鮮菜(紅蘿卜、白菜、蒜片),一杯拉菲傳奇波爾多干紅葡萄酒,一碗五常香米飯。就這些,有點繁多,有些鋪張了。平常的日子,他當然不會弄這么多東西的。除夕嘛,需要一種儀式感,這樣感覺他一個人還是過得有滋有味的。至于是否吃得了,不去管,就一口一口慢慢享用吧,盡量,隨意嘛。美食加美酒,還有德彪西的美妙音樂《水中倒影》伴奏,這樣一個人的午餐,他自嘲地笑了笑,你也算是夠老小資的了吧,挺好,我就要這樣的。
馬牧正品味著筋道耐嚼的豬蹄子時,豬身上的另一個部件—腰子,忽然就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不是他想吃那玩意兒了,而是他想到了《芬尼根的守靈夜》的作者喬伊斯,喬先生很有可能喜歡吃豬腰子,他那部經(jīng)典小說《尤利西斯》的主人公布盧姆因為吃豬腰子,成就了一個典故,乃至節(jié)日。原本,布盧姆是喜歡吃烤羊腰子的,那淡淡的騷味微妙地刺激著他的味蕾??晒适掳l(fā)生的1904年6月6日這一天,布盧姆在大街上沒有買到可他口的羊腰子,便在街角買回了那種又黏糊又柔軟的豬腰子,將它放入嗞嗞啦啦響的黃油汁里煎,再撒上些胡椒粉,叉上一口,就著紅酒和面包,讀起了早晨的信件。誰能想到,布盧姆吃腰子開始的這一天,后來競成了愛爾蘭人的一個盛大節(jié)日。就像中國人過春節(jié)或端午節(jié)一樣,每年的6月6日,愛爾蘭人就都會過布盧姆節(jié),一起吃豬腰子,大聲朗讀《尤利西斯》。這很有趣??!吃著豬蹄子的馬牧在琢磨,這只是有趣嗎?嗯,我不喜歡吃豬腰子,但我很喜歡可能喜歡吃豬腰子的喬伊斯。盡管你喜歡的喬伊斯或許喜歡吃豬腰子,可眼下你還是好好享受豬蹄子吧。
未時(13時~15時)
一頓美好的午餐過后,馬牧又緩步在自己的房間里旅行了約半小時,就要開始另一段美妙的旅程了:午睡。他熱愛午睡,很多年了。那是一種十分甜蜜的享受,他以為。無論多么疲憊,或多少苦痛,一晌貪歡般的午覺醒來,他就都會滿血復活又抖擻的。不夸張地說,午睡就是他的磨刀石、加油站、大補藥。他曾經(jīng)這樣跟同枕者玩笑道,只要生命不息,我就午睡不止。他如此迷戀午睡,其實只是為了能讓身體這架生命機器良好地運轉。除夕,他照例也是要午睡的。讀了大半天《芬尼根的守靈夜》,多少還是有點累的,還要繼續(xù)讀下去,當然更要睡一晌好午覺的。
上下眼皮剛一接吻,就被凌厲的手機鈴聲扯開了。他瞅了一下,是她,蔡虹,便懶洋洋地將它貼近耳畔,里邊送來那種輕柔而溫情的呼喚,像是在訴說一個小小的秘密,其實就是。牧哥,你還好嗎?記得前些天通話時你無意間提到,想在春節(jié)假期離開你所在的城市,去另外一座城市找個住處,安靜地過些天。如果你現(xiàn)在還這樣想,我可以幫牧哥實現(xiàn)這個小小心愿的。就在我們開封,潘楊湖附近,有個好住處,我弟弟家的房子,收拾得挺干凈,家具什么的應有盡有,打算過段時間做民宿呢,現(xiàn)在無人居住。怎么樣牧哥,是否愿意來住些天呢?他哦了一聲,折起身子,倚靠著枕墊說,挺好,好像是值得考慮的。那邊輕巧地加了一小鞭子,牧哥你先考慮著,我?guī)湍阌嬎阋幌鹿,F(xiàn)在是一點一刻,你用四十分鐘收拾行囊,十五分鐘緩步到紫荊山站坐地鐵,二十五分鐘到鄭州東站,再乘約十分鐘一趟車的城際輕軌,半小時左右便可抵達開封站了,你用五分鐘時間出站到廣場,就可看見有輛白色的奧迪轎車迎接你,那當然是我。接到你之后,再有二十分鐘左右,即可到達你下榻之地了。也就是說,如果緊湊的話,午后三點半至四點之間,牧哥便可落腳在古城開封的潘楊湖畔,過一個與你自己往年不同的春節(jié)了。豈不妙哉?當然,請放心,吃的,用的,我都會給你備好的,或者隨時送過去。他這邊頻頻點頭,聽上去很好嘛。呵呵,既然法官妹妹如此精準地判定了,那我是不是只有執(zhí)行的份兒了?那邊嘻嘻笑道,牧哥也可以婉拒,不執(zhí)行呀。但那你是要接受體罰和罰金的,即我再去鄭州時,你要先給我自己來一場文學講座,然后請我吃頓大餐。哈哈,那我決定,還是先執(zhí)行法官妹妹的判決吧。他說,至于那些個罰嘛,以后還可再說。好??!那就這么定了,我等牧哥,迎接牧哥。他聽得出來,她那邊很興奮,其實他自己也一樣興奮。于是,他便像個軍人那樣快速地起床,洗漱,收拾行囊,衣物、筆記本、香煙等,裝滿了一大旅行箱,當然少不了那本厚重的《芬尼根的守靈夜》。他想,除夕這一天,你要奔赴古城開封去,住進—個陌生的房舍里,讀一部愛爾蘭人喬伊斯的書,應是別有意趣的吧。好啦,去吧,這就是那種所謂的說走就走的旅行嗎?挺好的。
馬牧拉著一只偌大的旅行箱,如蔡虹所說的那樣,緩步行走在去紫荊山地鐵站的路上,想象著到了開封之后的某些情景,自然也就想到了蔡虹這個開封女人。他和她,是他應邀在開封做的一次文學講座上相識的。開始時,她在微信和電話里稱他馬牧老師或馬老師,他笑稱她為蔡法官或蔡庭長,她也真的就是法院某庭庭長。這個女法官曾把她的散文發(fā)給他看,文采斐然,他暗自感嘆道,才女啊。問題是,他跟她這樣說,一個女法官,文章寫得這么美,沒有道理嘛!后來,她出差到鄭州時拜訪過他,二人相談甚歡,她對他的稱呼不知怎么就變成了牧哥,聽著很親切,他喜歡她這樣的稱呼。相應的,他對她的稱呼也變了,改叫她法官妹妹,有時候干脆就把法官二字去掉了。就這么一來二去的,哥呀妹呀的,競有了一種親人般的感覺,是友情或一些別的什么,挺好的,一點暖昧的意味都沒有。真的沒有。真的沒有嗎?此一去,會怎么樣呢?呵呵,又能怎么樣呢?或許到時候你便知曉了。哦,到了,地鐵站到了,下去,坐上,不—會兒就到鄭州東站了,他步履匆匆再進站,等他隨著人群奔向月臺,他要乘坐的那趟城際輕軌已經(jīng)拉響了開車鈴聲……
噢,響的不是開車鈴,而是他手機上定制的鬧鐘響了。他睜開蒙嚨的睡眼,摸到旁邊的手機,制止了它的呼喊。噢,原來我是做了一場白日夢呢。其實,也可以不這么說。若是他愿意,或者說他配合的話,那就不是個夢,便可成為活生生的現(xiàn)實。
三天前的傍晚,蔡虹真的打來電話,試探著,真誠地向他發(fā)出了那樣一個邀請。當時,他先是動了一下心,但接著便猶豫了,或許是他不想給她帶去麻煩,也不太想給自己帶來麻煩吧,至于會是什么麻煩,他不知道,反正不喜歡麻煩的人與事,除了寫作和讀書。于是,他便婉拒說要回老家陪父親過年去。眼下,躺在床上的馬牧有點后悔了,當然也不是很后悔。他想,若是我真的去了開封那邊過春節(jié),那應該會挺好的。同樣,就在只有你自己的這個家里過大年,也是很好的嘛。
申時(15時~17時)
從一晌漫長而深沉的午睡中拔出腳來,馬牧總是要茫然片刻的,一時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當下是什么時辰。這沒什么,很正常的。起身,去衛(wèi)生間洗把臉便清醒了。步入書房,所有的一切就叉都活蹦亂跳回來了。通常就是這樣,今日卻有些不同。坐在寫字臺前的馬牧,陷入了一陣更深的茫然,甚至是迷惘之中。這,是眼前那本墨綠色厚書帶來的。
《芬尼根的守靈夜》,你啊,你!他這么長嘆了一聲。伙計啊,我都跟你親熱大半天了,可還像陌生人一樣呢。這本總共775頁的厚書,他已讀到了第336頁,漫漫長路都快走一半了,卻還是五里云霧樣兒,仿佛盲人摸大象,厘不清多少頭緒?;秀敝?,競似乎覺得壓根兒就未讀過它,腦海里一片空白嘛,盡管已經(jīng)讀了那么多頁?;蛘吒纱嗾f你讀不懂,就是沒讀懂它唄,承認這一點吧,這也不算什么丟人的事兒。興許,就沒有多少人能讀懂喬伊斯的這部天書。難怪啊,這部書,它對現(xiàn)代英語和歐洲語言進行了革命性的顛覆,語法和句式,一半甚至于一多半詞語都打破了傳統(tǒng)小說的樣式,大批量地創(chuàng)新詞、造新字,還有諸多的俗語、俚話,外來語,雙關語,文字游戲,隨之而來的陌生感和艱澀感也就很難免了。喬伊斯這位不是個老實人的小說大家曾很不厚道地這樣說過,我在書中設置了大量謎團,隱藏了不少機關,要弄清它們的真意,夠文學教授們忙活幾百年了。呵呵,人家外國(本國)的文學教授忙活那么多年還未必能搞定它呢,你一個中國讀書人,才跟它糾纏了大半天工夫,豈能讀懂它呢?就別這么癡心妄想了。好懂的書多得是,可大多你都不感興趣呀。越是讀不太懂的書,倒是越能吊起你的胃口和興致,這有點像是戀上你所愛的美人兒,求之不得,才叫人輾轉反側呢。嗯,很可能是這樣的:喬伊斯之所以創(chuàng)造出《芬尼根的守靈夜》,就是他想讓世界上有這樣與眾不同的一部書。它原本就不是讓人看懂的,或者說喬伊斯就是故意不想讓普通讀者看懂它。曾有知情者說,當初喬伊斯是下定了決心,要像瘋子一樣寫一本讓瘋子看的書。呵呵,馬牧聽見一個聲音苦笑著,我他媽的是個瘋子嗎?緊接著,他又聽見一個譏笑的聲音,你他媽的不是個瘋子嗎?正常人,誰會招惹《芬尼根的守靈夜》這種東西呢?大年下的,你不回老家去跟親人們團聚,卻蝸居斗室里跟一部莫名其妙的書過不去,還不算是個瘋子嗎?說到瘋子,馬牧便想到了那個堂吉訶德。當有人笑話老堂是個瘋子時,吉訶德先生便哼了一聲回應道,我還瘋得不夠呢!瞧瞧人家,想想自己,馬牧訕笑了一聲,我呀,還不夠瘋子那個資格呢。忽然間,他望著那個瓦刀臉,蓄著小胡子,戴著禮帽和眼鏡的愛爾蘭人,有些惱怒地隔著時空質(zhì)問道,老喬啊老喬,你他媽的弄出這樣一部書來,豈不是成心折磨人嗎?還說什么是寫給瘋子看的!老子可不想當什么瘋子,我他媽的不看了!又能如何?仿佛,那個愛爾蘭透過厚厚的玻璃鏡片,狠瞪了他一眼,擲過來這樣的話語:瘋子?你也配?我的書,就不是寫給你這個中國人看的!一聽這話,馬牧惱了,犟勁上來了:嘿!姓喬的,你這個外國佬要是這么說呀,《芬尼根的守靈夜》這部書,老子還非看不可呢!頃刻間,馬牧似乎聽到那愛爾蘭人哼了一聲笑道,你小子愛看不看,與我何干?如此,馬牧就有點犯嘀咕了,這個《芬尼根的守靈夜》,我究竟是看下去,還是不再看了呢?
有那么一小陣兒,馬牧真想心一橫,跟那煩人的《芬尼根的守靈夜》說再見,去干些別的事情。比如,馬上跟蔡虹聯(lián)系一下,干脆到開封去過大年夜算了,果如此,那應該也是很有趣的事情。或者不,也可以換一換腦筋和感覺,去親近別的書,比如卡爾維諾的《在你說“喂”之前》,或者是彼得·漢德克的《形同陌路的時刻》,再或者是塞利納的《從一座城堡到另一座城堡》,最好是赫爾曼·黑塞的《玻璃球游戲》,這些,是他近日在讀或要讀的書,就在他眼前,就在案頭靜候著他呢。
就在他猶豫之時,取舍之間,《華嚴經(jīng)》中的一句話蹦跶了過來,不忘初心,方得始終。是?。∧阋淮笤缇捅Ф酥饕?,要讓《芬尼根的守靈夜》伴你共度這個除夕的,人家陪你大半天都沒說走的事兒,你競有了拋棄它的小念頭,這樣不太好,也不太地道吧?應該有始有終嘛。再者說,這部書你已讀了三百多頁,若是撤了手,豈不是半途而廢了?這可不符合你馬牧做事的原則。他跟自己這樣說,開弓沒有回頭箭嘛。有時候,就得這樣:較勁兒,跟自己,跟書,咬著牙,耐著煩。莫再去想懂與不懂的問題,你只管去讀就是了。好吧,《芬尼根的守靈夜》,讓我們繼續(xù)下去。
這個大年三十的午后,在鬧中有靜的一處房子里,—個讀書人,耳畔回蕩著咖啡館里一樣微弱的爵士音樂,埋頭沉浸于《芬尼根的守靈夜》之中,就像他時常靜坐在迪歐咖啡廳一角那樣,心無旁騖。同時他還想象到,當年喬伊斯也時常獨自坐在巴黎的咖啡館里,或反復斟酌著其小說的言語、字句,或正在貪婪地讀著某部書。他知道的,喬伊斯一生也是個貪婪的閱讀者。眼下,這個中國讀書人正在讀著的《芬尼根的守靈夜》,或許恰好就是喬伊斯當年在咖啡館里寫出來的那些文字呢。很有趣,或可說很愜意呢。這個讀書人,聽著爵士樂,閱讀《芬尼根的守靈夜》,時而想到喬伊斯的故事,一時竟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忘了很多人與事,甚至也忘記今日是除夕了。
酉時(17時~19時)
讀書人馬牧一頭扎入《芬尼根的守靈夜》的時候,時光踩著小碎步,趁讀書人不備,靜悄悄地將黃昏帶到了窗前。讀書人抬頭一看,哦,天要黑了。隆冬時節(jié),天本來就黑得早??勺x書人感覺這天還是黑得太早了些。趁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他還想抓緊時間再讀上幾頁書。日暮,黃昏,傍晚,窗前讀書的感覺很美妙,總是很美妙的。
天黑了,讀書人馬牧站起身來,揚起雙臂,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又望了望那本墨綠色的厚書,喃喃道,挺好的,這個午后,《芬尼根的守靈夜》我又讀了近百頁。他想,如果不是中途回復了十幾條拜年信息,我會讀得多一些的。
好啦,暫停一會兒吧。讀書人馬牧將《芬尼根的守靈夜》合上,輕輕地拍了拍它的臉龐,似乎是要它安歇靜等著他。眼下,他要去做些別的事情了。
餐桌上,擺著一盤剛端上來還冒著熱氣的餃子,這是他昨天從超市里買的,思念牌雞蛋韭菜餡的。他喜歡這個牌子的食物,干脆說他喜歡思念這個詞語。思念,挺好的。人總得思念些什么才好。圍繞著那盤餃子的,是一小碟蒜汁,一盤撒了韭黃的涼牛肉,一盤木耳拌洋蔥。這些,既是他一個人的年夜飯,也是他對自己讀了一下午書的犒賞。平常的時候,他的晚餐要簡潔得多。畢竟是大年夜了嘛,免不了這個風俗的,人家都吃餃子,他也要下盤餃子度過這個相當特別的飯時。一盤素餃子,再加一葷一素兩個菜,大致就像個年夜飯的樣子了。挺好的。
這頓一個人的年夜飯就要開吃時,馬牧想起了家里的老父親,便放下筷子,拿起手機,要向父親問個安,或者算是提前給老人家拜個年吧。當然啦,明天,大年初一一大早,他還會再次給老父親拜年的。老父親接電話就像他的腿腳一樣,慢騰騰的。鈴聲差不多響到最后一下了,那邊才開始接聽。
長子與老父親的通話內(nèi)容大致如此:兒子問,這幾天您身體還好嗎?父親答,還不錯。兒子接著問,心情怎么樣?父親答,也挺好的,反正我現(xiàn)在就是快樂過好每一天吧。兒子為父點贊道,好,很好!您這樣,我就放心了。父親回應說,我這邊一切都好,跟你大姨相處得也很和睦,她把我照顧得很好,你就放心吧。父親所說的大姨,就是他的那個伴兒。聞聽此言,兒子心里霍然一疼,雖說那是他所希望的,但他不愿多說或多想這個,便笑了笑說,那就好。今晚你們吃的什么?餃子嗎?父親說,是的,正在吃餃子,你大姨包的,羊肉餡的,還有別的幾樣菜。你吃飯了嗎?兒子怔了一下說,我馬上就吃,想先提前給您拜個年,祝您健康長壽,心情愉快!這不是禮儀或客套,而是他這個做兒子的真實心愿。兒子有些吃驚的是,父親居然說了聲謝謝,并祝兒子工作順利,創(chuàng)作豐收,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jié)。于是,兒子也對父親真誠地說了聲謝謝,讓我們都過一個快樂好年吧。掛斷這個拜早年電話,兒子微微一笑,父親啊,您還挺有趣的,真不愧為退休老干部呢,今夕把您當年那種政治話語贈送給了兒子。其實,父親的祝福恰到妙處呢。萬家歡樂團圓的時節(jié),你一個人蝸居,讀愛爾蘭人喬伊斯的《芬尼根的守靈夜》,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不就是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jié)嗎?挺好的,他就愿意這么理解。
蘸著蒜汁,一口吞一只思念牌雞蛋韭菜餡餃子時,馬牧憶起往昔那些年的除夕吃母親包的蘿卜白菜粉條肉餡大餃子,母親包的餃子總是個兒大,皮兒厚,內(nèi)涵豐富,味道很好,一只只都還捏著好看的花邊兒。想起了母親,想起母親包的餃子,想起他和父母、弟弟、妹妹一大家子人,圍坐一桌吃年夜飯的情景,便覺出一股濃厚的酸楚。哦,可能是蒜汁里的醋放得多了些吧。
吃過這頓一個人的年夜飯之后,就要出門漫步之前,馬牧關掉了自己這個小天地里所有的燈盞,坐在黑暗和靜默中,靠在沙發(fā)上,慢悠悠地抽著煙,似乎在思考著什么。也許他是在回想整個白晝所讀過的書,或者是在思慮這個長夜要做的事情,也有可能是在思念親人,親愛的故人,緬懷某些遙遠或新近的故事。或許,他什么也沒有想,那只是他日常生活中的一個小儀式,只是他多年以來的一種生活習慣。就是這樣:關了燈,坐在黑暗和靜默中,抽一支煙。如此而已。他覺得,挺好的。
戌時(19時~21時)
他如愿地避免了在樓梯上碰到女房東。只要他出門去,就得從住在一樓的女房東門前經(jīng)過,而她的那扇門總是朝樓梯大敞著。每當他從這里走過時,就會有一種痛苦而膽怯的感覺,弄得他羞愧地皺起眉頭。他欠了女房東一身債,很怕遇見她……
馬牧下樓梯的時候,眼前浮現(xiàn)出如上那樣一幅情景。那個他,當然不是他馬牧,而是一個名叫拉斯柯尼科夫的俄羅斯年輕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罪與罰》一開頭就出場了的主人公。馬牧住的是自己的房子,當然是沒有女房東的,可他出門時的心境跟拉斯柯尼科夫很相似,同樣不愿碰見住在一樓的劉老太太。馬牧當然并不欠她什么債,也無任何糾葛,倒是幫她干過些體力活,比如挪動一下家具,搬些沉東西什么的,而那老太太像個慈母或祖母樣兒,馬牧尊稱她為劉姨,她昵稱他為馬兒,他覺得這稱呼挺好的,有時候她還愛稱他為小伙子,這一稱呼直叫他竊喜,盡管他已過了所謂的知天命之年,可他很多時候還覺得自己就像或就是個渾身上下都是勁兒的小伙子。牽著小黃狗的劉老太太時常會站在門洞口張望,或者在院子里做那種活動腿腳甩手晃胳膊的老年保健操,只要一看見他,老太太便要攔著或叫住他噓寒問暖,問長問短的?;橐龊图彝ナ裁吹模匀欢际巧俨涣藭柕降膬?nèi)容,老太太太過于關心和關懷他了。正是因為這些,馬牧才不想跟她照面,尤其大年夜這種特別的時節(jié)。若是這時候碰上了,老太太至少會十分關切地問到他兩個問題:馬兒,你怎么沒回老家過年呢?過年了,怎么還是你一個人呀?如此,他真不知該怎樣應答,很可能會有些尷尬,甚至難免有點臉紅或心虛,似乎他做錯了什么,對不起她老人家一樣。于是,快下到一樓時他的腳步像貓一樣輕,甚至想像耗子或兔兒那般疾速溜過。呵呵,他自嘲一笑,你這也太夸張了些吧伙計。其實不必的,那老太太家的房門緊閉著呢,能臆約聽到里面的電視聲響。劉姨,祝您老人家春節(jié)快樂,健康長壽啊!站在門口的馬牧,下意識地抱了一下拳。
院子里,大門口也無一個人影,連門衛(wèi)都不見,挺好的,不像平日里總有些閑雜人等或站或坐在那兒閑聊,很煩人地向過往者投以注目禮。此時,閑人們也都在家里忙著過年了吧。實話說,這時節(jié)照例要出門漫步去的馬牧不想看見人,不愿跟人打招呼,也不想讓人看見他,不愿有人跟他打招呼。算是吉祥如意吧,他不想不愿的,都沒有,挺好的。
出了院門,便是開闊地,也就是大街了。此時它確實很開闊,都有些空蕩蕩的意味了。平日里,這個時辰的大街上,當然還是車水馬龍人如織的,甚至堵塞得流動起來都很困難。而今晚,那么多車,那么多人似乎一下子就銷聲匿跡了,它們和他們都去哪兒了?不用問,都在家里過大年唄。本地人,此時大多都貓在家里。外地人,早就奔回老家過年去了。那你呢,馬牧先生,他撇了下嘴角自嘲一笑,你是當?shù)厝耍€是外地人呢這個空蕩蕩大街上的夜行人搖了搖頭。他已在鄭州這座火車拉來的城市里生活了二三十年,可他不曾覺得自己就是個鄭州人。他對鄭州這座中原城市,說不上喜歡,也談不上討厭,在這里生活著沒什么特別的感覺,離開它一段時間還會隱隱地想念,可他總是覺得自己并不屬于此地,而此地更不屬于他,只不過是他的戶口在這里罷了。說到家,這個名叫馬牧的寫作者、讀書人,其實他一直就是個生活在當?shù)氐漠愢l(xiāng)人。雖說其戶口和寓所什么的都在此地,可從根本上說他還是一個漂泊者。這個除夕之夜,生活在鄭州很多年了的異鄉(xiāng)人馬牧,游走在偶爾有一兩個騎車人,三四輛汽車往來,因而顯得愈發(fā)空曠了的大街上,要到一個此時應該更幽靜的地方去。
茫茫夜色中,漫步者馬牧看見一個孤獨的身影,在空寂的紫荊山公園里游蕩,那就是他本人。環(huán)顧周遭,也只有他這一個人。往日這個時辰,那些游園散心的、唱戲的、戀愛的、恩愛的、跑步的、健身的人等,此刻全都不見了,就連那幾個夜宿園中的流浪漢也不知跑到哪里過大年去了。與他相伴的,只有那些依然青綠著的植物或枯樹,那結了冰的荷塘,當然還有那亭臺,那小橋,那木頭小房子,那一塊塊石頭,那一條條幽徑,但他能感覺它們一個個也很孤獨,于是便聽到他自己那無聲的言語,你好,你們好!在這個倍思親的時節(jié),我來看望你們了。是啊,今夜就我一個人來了。這么大的一個公園,就我一個人。一個人,一個人的公園,挺好的。偌大的一個公園,就我一個人,一個人。挺好的。嗯,真想來一段一個人之吟。好啊,試一下吧。一個人的公園,一個人的除夕,一個人的春節(jié),一個人的元宵節(jié),一個人的情人節(jié),一個人的愚人節(jié),一個人的勞動節(jié),一個人的端午節(jié),一個人的中秋節(jié),一個人的國慶節(jié),一個人的圣誕節(jié),一個人的周末,一個人的漫步,一個人的旅行,一個人的歌唱,一個人的朗讀,一個人的笑聲,一個人的黎明,一個人的黃昏,一個人的夜晚,這么多年,這么多的一個,他都是有過的,不是一個,是許多個。他覺得如此這般的一個個,都挺好的。要是兩個人或兩個人以上的這個和那個,還一樣好嗎?這個,不好說。反正他現(xiàn)在是一個人,在只有他一個人的紫荊山公園里漫步、遐想,挺好的。
有那么一會兒,孤獨的漫步者馬牧這樣想道,此刻,要是我和她,兩個人并著肩,或牽著手,在這幽靜的公園里溜達,靜坐或親熱,也應該是挺好的吧。那樣美妙的情景,過去那么多年還是有過不少次的。他記得,她和她都這樣問過他,除了我,你還跟幾個女的一起來過這里?他笑而不答,她便一再追問,他只好苦笑道,我要是說沒有,你會信嗎?要是我具體說出有幾個,你會很愉快嗎?她哼了一聲道,實話實說就好嘛。他說,我說的就是實話,有些實話還是不說為好。實話說,當時他也沒有統(tǒng)計過,她和她都已成為故人了?,F(xiàn)在,他獨自漫步在公園里,默念著她們的名字,回想著她們的樣子和聲音,追憶起和她們之間那或長或短的故事,挺好的,某些情景和細節(jié),在這個除夕之夜又回到了眼前。
晃悠到一片高地上的那座涼亭前時,漫步者怔了一下,哦,我怎么又走到這地方來了,神使鬼差嗎?好吧,那就圍繞著這木制六角涼亭轉兩囤,走進去,坐下來,一手撫摸著欄桿,倚靠著一角柱子,微閉上雙目。他仿佛聽見了多年前那個夏日夜晚的一場驟雨,看到一男一女手拉手狂叫著,歡笑著,跑進了涼亭避雨,一陣緊密而持久的擁吻過后,兩個人憑欄看著雨,聽著雨,說著雨,當然也說著別的。男的忽地就起了一股興意,要在這不想停歇的急雨中做一回好事兒,女的先是不肯,很快便半推半就配合了,兩個人和著嘩嘩急雨的節(jié)拍,圓滿地完成了一場雨中涼亭狂歡進行曲。那么爽快,那么美妙,那么刺激!事畢,她流著淚喃喃道,真好,真好啊!這會兒,獨坐在涼亭里的馬牧心里一陣酸楚,眼角有些潮濕,輕聲呼喚著,依諾,要過年了,依諾,你在那邊還好嗎?
佇立在一棵不算高大的松柏下,回望著那寒夜里的涼亭,他默默吟詠道:
請懷著虔敬的心情
到這兒來吧,年輕的過客,
到這荒僻的愛之亭蔭。
我一度在這兒幸福地愛過,
又在甜蜜的激情中燃沒;
甚至時光也曾為我們
在這兒暫停下一刻。
那時候,在依諾面前,他曾不止一次吟誦普希金的《園亭題記》,她很喜歡。這個除夕之夜,他再次念起這首詩,心境就很不一樣了。
哦,我該回家了,他跟自己說,家里還有事情等著你呢。
今晚,馬牧在公園里游蕩的時間已遠超平時了,若不是他惦念著家里的事情,可能他還會再多盤桓一會兒的。而他回家去要做的事情,就是繼續(xù)閱讀那部書,《芬尼根的守靈夜》。
走到那片裸露出數(shù)枝枯荷的冰封池塘前,馬牧看見對面有個孤獨的身影在晃蕩,他不禁有點驚異,這除夕之夜,還有像我一樣來公園游蕩的人?他仔細瞅了瞅,那身影高低跟他差不多,也像他一樣抽著煙,但比他年輕一些。馬牧很有點想慢慢踱過去,跟那身影碰個頭,甚至跟那兄弟打個招呼,攀談一小會兒??伤怀沁呑吡藥撞剑娃D回了頭。他揣摩著,此時那兄弟一定不愿意,或者不一定愿意跟人照面、說話。算了吧,我還是別打擾人家了。再者,我還得趕緊回家去,做自己的事情呢。
孤獨的漫步者望了望天空,叉看了看四野,暗自感嘆了一聲,現(xiàn)在,要是下一場大雪就好了。他覺得這個城市有些臟,也太干燥了。再者說,隆冬時節(jié),也該下場大雪的。可是,天似乎不遂愿,看來不可能有雪落下來的。其實,很多事情都是不如人意的,要說這也沒什么,很正常的。
漫步者馬牧在回家的路上,腦海里活躍著一個亂七八糟不成樣子的故事。漢弗利·頃普頓·葉爾委克是都柏林一個小酒館的老板,有些口吃,并且駝背。他和妻子普魯拉貝爾、雙胞胎兒子山姆和肖恩、女兒伊茜住在酒館里。晚飯后,山姆、肖恩和伊茜在酒館外面的街道上玩著一種被稱作“天使與魔鬼”的兒童游戲,兩兄弟爭著贏得妹妹的青睞。雖然山姆在猜謎游戲中失敗,成為被驅(qū)逐的魔鬼,妹妹伊茜卻獨獨鐘情于他。隨著夜幕降臨,兄妹們被叫回家中,山姆和肖恩一起做功課,伊茜則在邊上織毛衣。山姆借著幾何題,給肖恩畫了一幅母親的子宮,于是兩個兄弟大打出手。樓下,葉爾委克一邊聽收音機,一邊招待酒客們喝酒。等到酒館打烊,酒客們陸續(xù)離開,葉爾委克把酒客們杯里的剩酒喝個干凈,醉得從樓梯上跌下來。聲音驚醒了女仆凱特,卻發(fā)現(xiàn)葉爾委克一絲不掛地躺在地上。半夜,孩子的一聲驚哭將父母驚醒,兩人上樓查看熟睡中的孩子,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樣。于是兩人回到臥室,開始做愛。天將黎明的時候,半夢半醒的普魯拉貝爾開始了囈語般的漫長獨白。這算什么故事呢?很顯然,這是一個沒有故事的故事,至少它不是一個很吸引人的好故事。而這,就是馬牧讀了一個白天,夜晚還要接著讀下去的那部書里的故事梗概,如果說這也算是個故事的話。很顯然,喬伊斯不是那種喜歡“講故事的人”。這個愛蘭爾佬一點也不想講那種讓人歡喜或感傷的故事,他在這部小說里想做的是別的事情,很多很多別的事情。好啊!好吧。馬牧感嘆著沉吟道,在現(xiàn)實生活之中,我當然是喜歡好故事的,可當我只是—個讀者時,感興趣的就不只是故事了,還有別的,很多另外的東西。嗯,回到家,我要繼續(xù)工作:深入到《芬尼根的守靈夜》之中去。
亥時(21時~23時)
夜晚的時候,正是—個人安靜讀書的好時候,尤其適宜閱讀喬伊斯之書——《芬尼根的守靈夜》。夜晚的閱讀者馬牧當然知道,多年以前他讀過的《尤利西斯》是一部寫白天的書,即從清晨城市和人醒來的時刻開始,結束于夜晚深處。而眼前這本《芬尼根的守靈夜》,則可謂是一部寫黑夜的書,它是從夜晚延伸至清晨的。沒錯兒,若說前者是白晝之書,那后者就是一部黑夜之書了。喬伊斯本人便是這么說的,《芬尼根的守靈夜》是夜晚的語言和文字。夜晚的時候,閱讀一部黑夜之書,品味著那一行行夜晚的言語,恰似撐著傘漫步在細雨中一樣和諧、美妙。嗯,他跟自己說,我當然知道今夜非同尋常,是除夕,可你要讀的書更是迥異于一般,它是《芬尼根的守靈夜》?。]錯兒,非常時刻讀非常之書,堪稱絕配呢,說是那種琴瑟和鳴般的享受也不為過。就這樣,一股滿騰騰的興奮勁兒或者說幸福感催著他,走向窗前的書案,坐下,望了一眼茫茫夜空,點燃一根香煙,深吸了兩口,打開眼前正在等著他的那部墨綠色厚書。哦,親愛的,我離開你好大一會兒了,現(xiàn)在咱們又團聚了。接下來,就讓我們一起歡度這個美妙的除夕之夜吧。
這個除夕夜的閱讀者馬牧沒想到,有人不想讓他就這么享受。樓下樓上,左右鄰居們此時都正在狂歡——看電視直播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那就是所謂的“春晚”嘛,無非是一些歌舞啦,相聲啦,魔術啦,小品啦等等鬧哄哄嗷嗷叫的東西,他冷笑道,無聊!無聊的人們啊!那些玩意有什么好看的?可他們就是覺得好看,就是想看這些東西,還發(fā)出陣陣叫喊或歡笑聲,真的有那么可樂嗎?這不是要直接干擾我讀書嗎?沒辦法呀,他已居住了二十多年的這座破樓隔音效果極差,那些尖銳的聲音穿過墻壁和樓板,直刺他的耳膜,弄得他直搖頭,直嘆氣,直想罵娘。不過,他也只是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唉,要說這除夕之夜嘛,也正是人們要狂歡的時候,你沒理由不讓人家看春晚狂歡,不然他們又能干些什么呢?呵呵,他苦笑了一聲,你暗自憤恨地質(zhì)問那春晚有什么好看的,假如人家問那書有什么好看的,你又該如何應答呢?嗬!正陶醉于春晚的鄰居們?nèi)糁獣?,此刻這樓里居然還有個讀書的家伙,他們不罵你是個白癡神經(jīng)病可憐蟲才怪呢。好啦,不相干啊,各干各的事兒吧。他微微一笑,算是他暗自跟那些狂歡著的人們和解了。可問題是,鄰家電視里發(fā)散過來的那些喊叫或歡笑聲他還是受不了,在他這個閱讀者的聽覺里,那就是很煩人的噪聲,弄得他根本無法安靜地進入《芬尼根的守靈夜》。他很煩,很躁。
想安靜地讀書而不能夠,當然是很煩躁的。煩躁的馬牧坐立都不舒服,像頭憤怒的困獸一樣在書房里兜圈子。他只兜了兩圈半,一個救助者就閃現(xiàn)在眼前了,那就是加拿大的天才怪杰——傳奇鋼琴演奏家格倫·古爾德。哦,古爾德先生你好!自從多年前知道了世界上有這么一位傳奇人物,馬牧就喜歡上了他,喜歡他的孤傲、特立獨行、極度敏感、離群索居、與眾人格格不入,喜歡他異常的孱弱和病態(tài),喜歡他人生大半時間都足不出戶,一年二百五十多天待在錄音室里的藝術生活方式,喜歡低矮駝背的他演奏時如癡如醉如人無人之境的神態(tài),喜歡并珍藏著他五十歲那年突發(fā)腦出血撒手人寰遺留下來的著作,以及不少關于他的書,喜歡并擁有很多他演奏的鋼琴曲CD——他聽了又聽,聽了還聽,聽了再聽,真不知聆聽過了多少遍。或許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這么多年他的個人生活,一直都是有古爾德鋼琴曲陪伴著的。那么,這個除夕之夜,還是讓古爾德鋼琴曲陪伴我吧。他喃喃道,哦,是讓古爾德鋼琴曲幫我抵抗那些電視的聲音。于是,他打開那已很有些年頭但品質(zhì)依然優(yōu)秀的健伍音響,輕輕將那碟古爾德演奏的巴赫作品《哥德堡變奏曲》放了進去。
古爾德鋼琴曲一響起,那些很煩人的噪聲就不再逞強,敗退走了。馬牧笑了,呵呵,你們有春晚,我有古爾德。人都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我偏要說那眾樂樂怎比這獨樂樂?好啦,你們看你們的春晚吧,你們集體狂歡去吧,我一個人也要狂歡呢。是的,我要沉醉于那種語言的狂歡之中了。嗯,我要聽著古爾德,讀喬伊斯了。
愛,因此曾是;是|睪丸|提斯比是;將是;直到磨損和衰老。偷走我們的夜晚,竊取我們的空氣,披蓋你們的|曼薄的最愛,我的!這里,哦這里,金發(fā)的伊瑟|侮辱!叛徒|特里斯丹,壞聽眾|赫拉,勇士!閃電般的外表、鳥鳴般的叫喊、來自墓地的敬畏、時間和永恒流淌。
念誦著這些黑夜般神秘的文字,閱讀者馬牧忽然想到,—個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鄭州男人,在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除夕之夜里,昕著死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加拿大人格倫·古爾德彈奏的生于十七世紀的德國音樂家巴赫的鋼琴曲,閱讀愛爾蘭人喬伊斯一九三八年完成,二0一三年翻譯成漢語出版的小說《芬尼根的守靈夜》,這本身,或許就是一個有點意思的故事呢。至于這故事究竟有什么意思,那你就別多想了,還是專心閱讀喬伊斯這部并非意在講什么好故事的黑夜之書吧。他跟自己說,這下子,我至少要一口氣讀它六十頁再說。
事實上,馬牧并不是一個很能坐得住的人。準確地說,他不愿久坐而不動,頂多坐上六七十分鐘,便要起身,伸伸懶腰,扭扭脖子,活動一下腿腳,在房間里走幾圈,或者干脆挺到床上去,望著天花板發(fā)會兒呆,要不就閉上眼睛假寐片刻。寫作或閱讀的時候,他都是如此,早就成習慣了。這會兒,他從《芬尼根的守靈夜》中拔出腿來,倒并非習慣使然,而是他想偷會兒閑,做些似乎比較要緊的事情:跟親友們聯(lián)絡一下,在手機微信上,也就是給親友們拜個年,說點吉祥話什么的。這樁事情,他一直惦記著呢,是要做的,這個俗他還免不了。在他的意識中,此事做得太早和太晚都不太好,最好是在這子夜時分。此前,他將手機靜了音,就算是自作多情吧,他不想在讀書時聽到那頻繁的信息提示音或電話鈴聲?,F(xiàn)在,又看到了三四十條給他拜年的信息,不多也不算少吧。按順序一一回復,誠摯地祝福他或她過年好,其話語是簡潔的,素樸的:安好??鞓贰<?,如意。就這些。大致如此。他覺得這就挺好的,足夠了,有這份心意就行了。那些過于花哨或夸飾的文字,他可不愿寫出來,發(fā)出去。有一句話,他倒是很想寫給他們看,說給他們聽:我的親人,我的朋友,我愛你們!他只是這么想了想,對著微信上那些頭像笑了笑。
一口氣回復或發(fā)出了幾十條總共不超過三百個漢字的信息之后,他又來到一個微信群里,此乃唯一有他馬牧這個人名出現(xiàn)的微信群。曾經(jīng),他被拉進過一些微信群中,可他寧與獨孤,而根本不愿與那些群里人為伍,便悄悄地一一退出,他一點都不喜歡這樣或那樣的群,覺得那東西很無聊,沒什么意思。去他的群吧!而這個群,他無可選擇,不能退,也不想退的。這個群名兒很實誠:家里人,是小妹妹創(chuàng)建的,她自然就是群主了。群里共有二十六個人,他們是弟弟妹妹及其孩子們,都是他的親人。一點也不喜歡微信群的馬牧,卻時常到這個群里來探望探望。眼下他進人家里人群,除了祝福大家,也欣然接受了親人們的祝福,還要辦一件事情:發(fā)紅包。他一連串送出了十個紅包,每個六十六元,錢的多少都不算事兒,他只是想給所有的親人送去一份吉利,讓大家搶著玩去吧。他看見了親人們的心領神會,個個都眼疾手快的,還有很多的回饋:各種愉快或贊揚他的表情圖和吉祥話。他一再向親人們致以微笑的表情和祝福,然后就跟大家拱手相別了。讓親人們在這除夕之夜好好玩樂吧,你就別跟著摻和了,他就是這樣想的,我還得趕緊回頭去做自己的事情呢。
重新進入《芬尼根的守靈夜》之前,抽著煙的馬牧心情倏然間變得復雜起來,他說不清究竟是憂傷,還是疑惑,抑或是茫然,興許都有那么一些吧。當然,這得由他本人為自己解扣,誰又能幫他呢?在這萬家歡聚的除夕之夜,你孤身一人蟄居于斗室,讀一部愛爾蘭人創(chuàng)作的天書,真的很快活,一點也不可憐嗎?我不確定。斯時,讀這樣一部讓你很迷惘的天書,真的很有必要,也很有意義嗎?說遠點,在這個世界上,做什么才算是有意義的呢?我不知道。但你知道,這部天書你已經(jīng)讀了大半,若是就此拋下它,此前用了那么多功夫,就真的沒有什么意義了。就像挺住就意味著一切那樣,你繼續(xù)讀下去就有意義,就是意義本身了?;蛘哒f,此時你根本就不該想意義這種問題,猶如你已進入了那女人的身體之時,不必再問這么做有無意義一樣。好吧??墒牵鎸@部已經(jīng)讀了四百多頁的天書,你腦子里還是一片茫然,甚至是一片空白,那故事,那些細節(jié),那些詞語,那些句子,全都讓你茫然,或茫茫然,你真的一點都搞不明白。呵呵,想什么呢你?要是讓你這個中國鄭州的讀者一下子都搞明白了,那個愛蘭爾人喬伊斯搗弄了整整十七年的這部黑夜天書,豈不是白折騰了要知道,你不是研究者,也不是批評家,現(xiàn)在你只是一個虔誠如信徒或自愿如東吳黃蓋式的閱讀者,你的使命便是閱讀。呵呵,我哪有什么使命呢?我要做的就是閱讀,想怎么讀就怎么讀好了。好啦,親愛的讀者馬牧先生,他跟自己說,別想那么多了,你還是繼續(xù)耐心地閱讀下去吧?;剡^頭來,他盯著剛讀過不久的392頁上的一段話:現(xiàn)在,耐心些,記住耐心是非常偉大的,而且比其他所有事情都重要的是,我們必須避免失去或者快要失去耐心。嗯,他點了點頭。
接下來,閱讀者馬牧翻到第422頁,進入眼簾的,是這樣的句子:
這個故事用聲音講|目的是為了,用符號寫以便|于是加上,用世界語,用多種語言|多|喉嚨的,用每個輔助性的成型中立語、聾啞語,花的語言、舍爾它詞語、痛斥顫抖一名妃子|陰部|陰戶、一個妓女|正面和反面|芭蕾舞用短裙、野孩子,壹耳珀西|刺耳的|皮爾斯,以及大廳里|根本的任何語言。
子時(23時~1時)
暗淡的燈光下,再次暫停了閱讀的馬牧在房間里踱小步時,恍若看見母親從天堂那邊游走過來的身影,這顯然是擺放在書架上那兩支紅蠟燭將母親呼請來的。
三天前的夜晚,他去金水河畔漫步歸來,路過街口那個賣春聯(lián)的小攤位,瞅見一堆帶有金色小底座的粗大紅蠟燭,便毫不遲疑地買了六支。沒錯兒,整整六支。望著它們,馬牧想到了母親,想到了母親的紅蠟燭,想到了小時候他在母親的紅蠟燭下讀書的情景。在那個已是很遙遠了的湯樓村,每年除夕的深夜時分,信佛的母親,就要在堂屋當門的佛像下,八仙桌上的香爐里先插上一炷香,再將兩支大紅蠟燭放到木制燭臺上,然后用一根火柴分別點燃它們,接下來便雙手合十,嘴巴一動一動的,默默禱告著什么。站在一旁觀看的小馬牧覺得,母親這樣的舉止很有趣。現(xiàn)在想來,他那不識字的母親,其實是很有儀式感的。而當年母親的那些儀式,確實給小馬牧帶來了實在而難得的好處:他可以在干凈又明亮的燭火下看書了。夜深了,母親和在縣城工作而回家過年的父親都去里屋睡覺了,弟弟妹妹們早已在西屋里睡著,他才不會去睡覺呢,那是因為他不想睡,不舍得去睡覺。這么明凈的燭光,多好啊!在明凈的燭光下看書,多么好的事情!那時候,那么多的黑夜,他跟小伙伴玩捉迷藏游戲回到家,不管有多晚,都要點亮墨水瓶做成的小煤油燈,端坐在小飯桌旁看書,隨便什么書他都喜歡看,從剛開始的連環(huán)畫,到后來的大厚本書,比如《小兵張嘎》啦,《紅旗譜》啦,《沸騰的群山》啦,《海島女民兵》啦,《大刀記》啦,《敵后武工隊》啦,《迎春花》啦,《連心鎖》啦,《艷陽天》啦,《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等,都是在縣委黨校當秘書的父親給他帶回來的,反正那時候小馬牧有看不完看不夠的書。在氣味有些難聞的煤油燈下,小小少年馬牧度過了一個個漫長而寂靜的夜晚,直到睡夢中的母親醒來,催他,吵他,訓他,甚至罵他嫌他點燈熬油了,他才戀戀不舍地去睡覺。第二天早晨起床洗臉時,他就會發(fā)現(xiàn)鼻孔里有些黑黢黢的東西,那都是被煤油燈冒出的縷縷油煙熏的。紅蠟燭就好多了,它顏色那么好看,點燃時味道很好闡,有一種芝麻油和大油(豬油)混合了的香味,在燭火下看書是不會熏黑鼻孔的。少年馬牧很喜歡在除夕之夜的紅蠟燭照耀下,靜靜地讀書,一讀就讀到下半夜去了,他也就很早地迎來了年下——春節(jié)。哦,我的母親,母親的紅蠟燭!我又看見了那搖曳的燭火下,一個少年靜靜讀書時的小模樣?,F(xiàn)在,這個除夕夜,我也要像母親當年那樣點燃兩支大紅蠟燭了。他喃喃自語道,我要關了頭上的吸頂燈,再關掉眼前的臺燈,點燃蠟燭,要在燭光下讀會兒《芬尼根的守靈夜》了。沒錯兒,權當今夜停電了,我要在燭光下夜讀。
他就這么做了。閱讀者馬牧想試一試,燭光下能否看清楚書上的文字。若是覺得不行,那就再打開臺燈。他想,即使我再打開臺燈,也不會吹滅我的紅蠟燭,就要讓它們陪伴著我閱讀。噢,還行,我還能看清:
他過去是|水果、現(xiàn)在是|吃|他是、將來是|昨天,雖然他被擲以霉菌石頭,他醉得發(fā)霉;在森林中是橡樹|怪癖的人|橫貫||吻,對大都市來說是懸鈴木。
挺好的,我真的還能看清楚,只是有些費力。哦,是難為眼睛了。雖說你已過了花眼的年紀,眼睛并未花,但燭光下讀書還是有些難度的,遠不如當年湯樓村那個喜歡燭光下讀書的小馬牧了。不管怎么樣,他跟自己說,我還是要堅持在這紅燭下閱讀的。除夕夜,燭光下,讀愛爾蘭人喬伊斯的黑夜之書,感覺還是很特別的。不妨說,這也算是一種儀式感吧。多少有點矯情是嗎?他淡然一笑,無所謂的,反正這儀式感,或者說是矯情,都是我給自己定制,而不是給別人看的。我就是喜歡這種儀式感,我就是愿意在燭光的溫暖照耀下讀書。
燭火閃爍著,搖曳著,閱讀者馬牧靜靜地伏在案前,一行行,一頁頁,如夢如幻。除了閃爍的燭火,還有一點火星時不時地閃爍一下,那是閱讀者在抽煙。
燭光下抽著煙的閱讀者,忽然想到一個或許無聊卻有趣的問題:那個創(chuàng)造了這部黑夜之書的喬伊斯,在那漫長的十七年寫作過程中,遇到過停電的夜晚嗎?要是停了電,還想寫作的老喬,會不會點燃蠟燭筆耕呢?哦,不會的。這個戴著夾鼻鏡的愛爾蘭佬一直患有眼疾,五十六歲那年寫出他此生最后一部作品《芬尼根的守靈夜》之后,這老兄就幾乎失明了。眼神如此不好的喬伊斯,怎么會在燭光下寫作呢?沒錯兒,通常喬伊斯先生只會在午后寫作,夜晚的時候他大多都會去外面與友人飲酒作樂。呵呵,不管那愛爾蘭佬這部書是在什么時辰寫的,又是怎樣寫出來的,現(xiàn)在我馬牧就愿意在這除夕之夜的燭火下閱讀它。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在馬桶上小坐的時候,馬牧看到手機里有這樣一條信息:新春快樂!親愛的,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好嗎?沒有署名,電話號碼很陌生。她是誰?無疑,或許是一個和我有過故事的故人。這么多年,究竟是多少年了呢連個提示也不給呀。她為何在這個除夕夜,突然冒出來如此的問候?讓我想想。他搖了搖頭。哦,或許是人家發(fā)錯了信息吧。不管她是誰,我至少要禮貌地回復一下的。新年快樂!老樣子,我還好。在手機上拼寫完這十個字,發(fā)送出去,他站起身來,沖了沖馬桶,洗了洗手,便快步走出了衛(wèi)生間。剛才他是內(nèi)急了,現(xiàn)在他是心急,急著在這所謂的辭舊迎新之際抓緊時間,再多讀上幾頁《芬尼根的守靈夜》。
不必去看時間,生物鐘一向很準的閱讀者馬牧就能意識到,那個特別的時刻應該蒞臨了??伤€是讀完了第496頁最后這行字:我變近視|我|光學后,用這種城市的|郊區(qū)的眼光來看,之后他合上書本,這才趕緊看手機上的時間,不多也不少,不前也不后,正好是零點!嗬,你一向生物鐘是很準的,他微微一笑自語道,可我沒想到這次竟會如此之準呀。碰巧了吧,太巧了。好啊!在這所謂的辭舊迎新之際,我都在做同一件事情:閱讀《芬尼根的守靈夜》。
若非這座城市禁放的話,此時應該是爆竹聲聲震天響的。畢竟是新年到來了嘛。沒錯兒,新的一年到來了,它就這樣到來了??伤尤缓芷届o,如水,如常,一點也沒有少年時,或者早些年的那種歡樂和激動勁兒了。那你就一點也不想看一看人群歡慶新年的樣子嗎?眼下,那電視春晚上當會有眾人歡樂共慶場景的。算了吧。他搖了搖頭,我還是不愿與眾人同樂,也不想看他們的那個樂和樣兒。此時你要做的,是自己的事情。
于是,他站在那兩支燃了一半的紅蠟燭前,面朝南天,低下頭去,像母年當年那樣雙手合十,嘴巴一動一動的,默默地禱告著什么。他這是在許愿吧,不知他許了什么愿。要說,一個讀書人,—個寫作者,他能許些什么愿呢?無非還是跟讀與寫相關的某些愿望吧。
接下來,他坐到了沙發(fā)上,回復了幾條親友們的拜年信息。那都是此前發(fā)過來的,當時他還埋頭于《芬尼根的守靈夜》之中,手機也靜了音,沒聽見,沒看到。即使他看見了,也顧不得,或者說不那么想回復的。
之后,他又收到了這樣一條特別親切的信息:馬牧兄弟,新年愉快!這,是他自己發(fā)給自己的。
哦,新年了,現(xiàn)在已是新年的第一天了。抽煙者馬牧喃喃道,那又怎么樣呢?我還得繼續(xù)做剛才一昨天——去年在做的事情:接著閱讀《芬尼根的守靈夜》。
這時候,他又想到了那個法國詩人小說家皮埃爾讓·儒佛致羅曼-羅蘭的幾句話:哪怕春季戰(zhàn)事重卷法蘭西,盡管街道巷戰(zhàn)正毒害著意大利,而我只想騰出身來繼續(xù)創(chuàng)作。很多的時候,在很多的事情上,馬牧都會不自覺地想起這段話語。當然,他也很喜歡那個法國人的小說《波麗娜1880》。那段話,就是他十幾年前在這部小說里看到的。是??!管他新年與舊年呢,反正我還是要接著深入到《芬尼根的守靈夜》之中去。而且,我還是要一口氣讀它至少五十頁再說。
丑時(1時~3時)
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閱讀之中的馬牧點燃一根煙時,望了望窗外,魯迅小說《祝福》開篇的這句話,便從夜空里飄移過來。似乎沒什么來由的,跟眼下的時辰也并不搭。其實,還是有一絲牽連的,不過是有點小彎彎繞罷了。
在馬牧的意識里,此時還是夜晚呢,且是更像樣了的夜晚。之前,那只能說是淺夜,前半夜;現(xiàn)在是深夜,后半夜。反正這會兒依然是黑夜,是那種更黑了的夜。盡管零點時分他還像模像樣做了個接迎新年的小儀式,那只是當時一種很自然的心情,也可說是個比較認真的應景。當他坐下來,面對《芬尼根的守靈夜》時,他模糊感覺著,接下來還是漫漫長夜。是啊,夜未央,夜正長,離天亮還早著呢。也就是說,現(xiàn)在距離那種正宗的春節(jié)還有好幾十里路程呢。想起小時候,他在湯樓村過年,大年三十——除夕夜,母親總是這樣說,一年—個早,誰家早起誰家好。那意思是,春節(jié)這天,天一朧明,或者更早些你就起床接新年了,那是很好的,吉利嘛。哦,春節(jié),多么好的日子?。〕院玫?,穿新的,放鞭炮,滿村子里奔跑,游蕩,瘋玩兒,多么快樂!那時候,他和小伙伴就會倒計時了,上學去或放學回的路上,一個個都掰著指頭算,還有多少多少天就到春節(jié)了,他們總嫌日子過得慢,慢得就像蝸牛。一天天的迎太陽升,看日頭落,沒完沒了的。終于盼到了大年夜,眼看春節(jié)就要沖過來,快撞線了,還睡什么覺呢?要熬夜,讓燭光和好看的書陪著他坐等到天明,他就是全村人最早一個迎來春節(jié)的了。嗬!那時候他就愿意這樣??善鹨沟哪赣H不愿意了,吵他,心疼他,逼著他趕緊去睡覺,他被迫躺到了床上,半睡半醒中,做了幾節(jié)彩色的小夢?;秀遍g,不知什么動靜驚擾了他,便一骨碌爬起身來,衣兜里揣上幾把瀏陽小鞭炮,輕輕拉開門閂看,院子里黑黢黢的,天上還掛著些稀疏的星星呢。他想,這就是所謂的黎明前的那陣黑暗吧。嘿!我肯定是村里人起得最早的那一個,天也快亮了,這會兒就算是年來到了吧。于是,他就像小山羊那樣撒著歡出了院門,跑去鄰家叫醒幾個要好的小伙伴,一起歡呼著,嗷嗷叫著,歡蹦亂跳著,比賽著放炮仗,聽見誰家鞭炮響便奔過去看熱鬧,搶拾那些啞了的小鞭炮。村子里鞭炮聲此起彼伏,小伙伴們就前后左右地瘋跑著,喧嘩著。就這么奔跑著,玩耍著,天光大亮了,小伙伴們都要各回各家吃餃子去了。這時候,興奮勁正濃的小馬牧卻陡然生出一串憂傷,他嘟噥道,年就要跑了,年又要跑遠了。好不容易盼得新年到,可它很快就又要走了。再等到它來,就又得三百六十五天??!那太漫長,太漫長了。相比現(xiàn)在眼看它就要扭頭小跑著離去,還是昨夜盼著它到來時的那種感覺和心情更好。如果能夠,他真想回到昨夜去。事實上,他一直就是個喜歡夜晚的孩子。從小,他就喜歡夜晚。莫非,這跟他是在一個夜晚來到這世上的有關7母親跟長大后的他說過,你是半夜里出生的。他追問過母親,那是前半夜,還是后半夜呢?這個,母親就說不清楚了。那時候家里沒有鐘表,不知道是哪個時辰了。反正你一生下來就哭,一直哭到天亮,連著好幾夜你都哭鬧不止。慈祥的母親笑道,那時候,你奶奶說你是個“夜哭郎”,就討了個偏方治,后來總算好了些。母親沒想到的是,他這個“夜哭郎”到了上學堂的年齡,就又成了她所說的“夜不收”:到了夜晚,他偏是不睡覺,總要熬夜的,真不知他都要做些什么。一個鄉(xiāng)村少年,黑夜不睡覺,他又能做些什么呢?這個孩子王無非就是率領一群小伙伴玩玩捉迷藏什么的,玩罷游戲回到家再點燈熬油念書;或者,摸黑,披星戴月跑去鄰村聽小戲兒——河南墜子、大鼓書什么的,看那些老掉了牙的電影故事片。要不,就去小河南沿牛屋里,聽老飼養(yǎng)員和幾個窮光棍說那些酸不溜秋的好事情,或者打著手電筒到東北地機井旁的磨坊里,昕叔伯大爺講那些嚇死人的鬼故事。還有,還有就是,有時候他像個偵察兵或巡邏者那樣,在夜深人靜狗都睡了覺的村子里游蕩,他想遛一遛,看一看,會不會遇見什么很有意思或比較異常的人和事物,那時候,母親總罵他是個“夜不收”“夜游人兒”。對此,他既不辯解,也不悔改。遙望那個鄉(xiāng)村夜晚里的少年,《芬尼根的守靈夜》的閱讀者馬牧微微一笑,那么多歲月如水流淌過去,你還是那個喜愛黑夜的少年??!不,應該說我還像那個湯樓村的少年一樣喜歡黑夜。這些年來,黑夜是他最親密的伙伴,也不妨說是最甜蜜的戀人。截止到現(xiàn)在,他覺得自己生命的一半,或一大半都處在黑夜之中,在無邊無際的黑夜里,一切都屬于你自己了。想一想,他生命之中的很多重要時刻,或值得回憶的故事,有很多都是發(fā)生在暗夜里的。有那么幾年時間,他甚至有意制造出更多個夜晚:白日里,他拉上深色的窗簾,擰亮燈盞,猶如關了門即是深山,窗簾一拉便成了黑夜。在他看來,讀書,寫作,猶如與女性約會,或做那些跟愛相關的事情,夜晚才是最好的時辰。他如此喜歡黑夜,只是覺得唯有夜晚才能與很多詞語相遇,并和它們緊緊擁抱。比如,神秘,寧靜,溫柔,繾綣,甜蜜,幸福,深邃,浩渺,孤獨,美好,微妙,暢快,盡興,深入,遙遠,勇氣,果敢,憂傷,惆悵,詩意,樂趣,傾訴,聆聽,等等。而白天卻不能夠,他覺得不能夠,至少他不怎么能夠。哦,想起來了,他曾經(jīng)在哪里看到過這樣一段話:天蝎座,是最喜歡在夜間活動的一個星座,他們就是黑夜的使者。白天,他們有些壓抑或內(nèi)斂,而夜晚就成了他們釋放自我的時候。腹黑的天蝎座人,好像天生就是屬于黑夜的,夜晚能讓天蝎座人找到安全感、歸屬感、愉悅感。好嘛,他跟自己說,此時已是下半夜,鄰居們已關了電視,不再喧囂和狂歡,估計這座城市里的人們大多都已沉睡,親愛的古爾德和肖邦也可以歇息下來了,在這個深不見底的黑夜里,我這個天蝎座的閱讀者,此時正好能夠更安靜地深入到《芬尼根的守靈夜》之中去了。
太暗了。眼睛跟閱讀者馬牧說,我感覺越來越暗了。哦,他抬頭一瞧,兩支紅燭閃閃爍爍的小樣兒,快要燃盡了。才幾個鐘點呀,你們就不行了?猶記當年,母親那大紅蠟燭能一直燃到天亮呢。沒關系,還有呢。他起身走到書架前,又拿過來兩支蠟燭,就要換上時,他犯了個小嘀咕:眼前兩支原本個頭一樣高的小家伙,為何燃燒的進度相差兩三厘米?莫非,它倆一個性急似烈火,一個悠然如輕風?—個有點空洞,—個更實在些管他呢,你們已完成了應有的使命,現(xiàn)在我要替換掉你們了,在這辭舊迎新之際,我的蠟燭們也要辭舊迎新了。
嗬!這兩支新蠟燭就是明亮啊!比那兩個小老家伙輝煌多了。這下子,《芬尼根的守靈夜》我就看得更清晰了。謝謝,眼睛說。不必,應該的。他笑了笑。要說,還可以更明亮些的。于是,他便隨手擰亮了臺燈,一下子就滿屋亮堂堂了。這樣,閱讀起來便更悅目,更舒服了。如此,新?lián)Q上的那兩支紅燭便成了陪襯,閎了好久的臺燈當上主角了。嗯,燭光下讀書這一儀式進行好幾個小時了,該結束了。
其實,并未結束,現(xiàn)在他是在紅蠟燭與橘黃色的燈光相互輝映下閱讀,別有一番情趣呢。閱讀者馬牧很喜歡這種情趣。
我餓了。肚子嘰里咕嚕跟閱讀者馬牧嘟囔著。他有點不耐煩地回應道,你沒看見我讀書正在興頭上嗎,再堅持一會兒不行嗎?肚子哼了一聲嘀咕道,我堅持不住了,除非你現(xiàn)在就上床睡覺去,床是一盤磨,躺下不渴也不餓嘛。他搖了搖頭,可我現(xiàn)在還不想上床呀。肚子又咕嚕了幾聲說,那你就趕快給我弄點東西填充一下。好吧,他妥協(xié)了。難怪呢,六點多吃的晚飯,這會兒已是后半夜兩點多鐘,八個小時了,肚子鬧點小情緒挺正常的,是該安撫它一下了。
他合上書卷,起身,走到廚房,拉開滿當當?shù)谋溆^賞了幾眼,咂了咂嘴巴,喃喃自語道,這么晚了,還是別沾惹這些不易消化的油膩食物了吧。噢,那我就再來幾片俄羅斯大列巴,抹些優(yōu)美的藍莓醬,熱一杯鮮牛奶,這樣的夜餐足夠美好了。
坐在沙發(fā)上,喝著熱騰騰的鮮奶,吃著涂上了藍莓醬的俄羅斯列巴,馬牧又想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句話,人不單靠面包活著。是啊!可我現(xiàn)在,還真得靠這面包支撐著接下來的夜讀呢。
簡潔而素雅的夜餐進行完畢,馬牧在房間里漫小步時還在犯嘀咕:有點奇怪呢。這么多年,通常他是不會讀自己不喜歡的小說的。而喜歡和不喜歡,一讀就知道的,至多讀上兩三頁,甚至只需看下開頭前幾句就知道了,他從不跟自己不喜歡的小說過多糾纏。反正你喜歡的小說就已經(jīng)多到永遠都讀不完了。實話說,《芬尼根的守靈夜》這部小說,他從凌晨五點多開始閱讀,當時根本就說不上喜歡,可他居然一直讀到了后半夜,剛才已經(jīng)讀至第640頁了,卻仍然不能說喜歡這兩個字。真的,硬要說喜歡喬伊斯的這部書,那一定是自欺欺人的??墒牵墒?,你為何非得要玩命似的一直讀這部自己說不上喜歡的小說呢?你不喜歡它,而又放不下,或者說不放下它,只是因為你喜歡喬伊斯,想看看老喬這個語言狂魔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樣,還是就想跟自己較勁兒呢?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如一團亂麻。好啦親愛的兄弟,你甭想這些了,不必想那么多了,你還是趕緊回到書桌前,繼續(xù)閱讀下去:
這個半瘋的小丑在他那灰綠色|藍綠色|格勞克斯|洞穴的厚厚污垢中,讓大家相信去讀他那難讀得毫無用處|《尤利西斯》|的??藸査梗?藸査菇郑鼊P爾斯藍皮書,黑暗版……
寅時(3時~5時)
有人輕聲敲門。閱讀者馬牧側耳諦聽,嗯,好像是在敲我的門呀。咚,咚咚,咚咚咚,很有節(jié)奏感,似雨點打了幾下芭蕉,又如遠處傳遞來一串微弱的信號聲。如此優(yōu)雅的敲門聲,他似曾相識,只是一時想不起在何時,是何人了。這么晚了,誰還會來敲我的門?他心里還想著要不要去開門呢,腳步卻已移動了過去,手就輕輕地拉開了房門:一個身著白色鴨絨襖,頭戴紅色絨線帽的女人,亮晶晶地立在眼前,送給他一個潔白而甜蜜的笑容。你啊!他溫柔地喚了聲她的名兒,便拉住她的手,牽進了屋里頭。曾經(jīng)有過好故事的兩個人,就站在那兒,他如審美般望著她,久違了,真沒想到……她哦了一聲,搓了搓冰涼的小手,是啊,四個小時之前,我發(fā)信息問候你,你回復說還是老樣子,心想興許你還是一個人,還是你自己在這里過年吧,我就怎么都睡不著了,便不管不顧那么多,夢游一樣驅(qū)車貿(mào)然來到你這邊。敲你門的那一瞬間,我倒是有點希望你聽不到的,我就在你門口站會兒,再回去的。真沒想到,還是驚醒了你。怎么,你似乎不像是剛從床上起來的樣子?噢,他微笑著點了點頭,我還沒睡呢,正在讀一部很特別的書。哦,她春水一樣的眼神望著他,那現(xiàn)在,還接著讀你的書?他詭譎一笑說,你曾經(jīng)就是一本很特別的書,此時你更是,就讓我來好好讀讀你這本書吧。說著,他緊緊抱住她,她的身體迎合著,二人的嘴巴和舌頭相互占有著,便相擁著漂移到臥室去了……我的床,怎么這樣硬呢……
夢想者馬牧從書桌上抬起頭來,揉了揉眼睛,看了看表,哦,原來我是用一刻鐘時間做了個小美夢,還是挺劃算的。他對自己笑了笑??稍捳f回來,如果此前看到她的信息時回答得更好些,再多幾句熱情問候的話語,沒準兒這夢中情景會上演的。真的,有這種可能性。生活有時很像小說,是有很多種可能的??稍捳f回來,若是真的這樣了,你就不可能再在這個時辰繼續(xù)讀《芬尼根的守靈夜》了。思路走到這一交叉口時,他倏然想起師弟小海的故事,嘿嘿笑了兩聲。當年讀研究生時,跟他同一宿舍的師弟鐘西嶺酷愛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整天抱著其《存在與時間》親熱,言必稱海德格爾,于是同學便叫他小海德格爾,簡稱小海,師弟鐘西嶺樂于承認此昵稱。一天深夜,他跟某女生約會歸來,看小海還在跟那老海的《存在與時間》糾纏著,便由衷地贊嘆了兩句。哪想到,那小海猛然站了起來,將老海的那個大部頭重摔了一下,朝他吼叫道:媽的!我要是能跟漂亮女生約會去,才不待在這破宿舍里讀他媽的海德格爾呢!他苦笑著,輕輕拍了拍師弟小海的寬肩。事實上,并不是這樣的。后來,小海夜晚在外面跟女生約會回到宿舍,照樣伏案跟那老海親熱到夜半三更。甚至,為了跟那個老海親熱,小海曾多次放棄與漂亮或不那么漂亮的女生約會的美好時光。記得那個年代,那個時候,他和師弟小海時常以嚴肅或玩樂的樣子舉起拳頭,像小學課文《我要讀書》中的高玉寶那樣高呼:我要讀書!沒錯兒,我還是要讀書!不再想另外的可能性了,眼前唯一的現(xiàn)實,就是我要讀書,我要繼續(xù)閱讀未竟的《芬尼根的守靈夜》。
倏然間,一個相當嚴峻的問題朝閱讀者馬牧襲來:困倦。上下兩只眼皮直想接吻??磥韯偛糯虻哪莻€小盹很不過癮,或者說那很可能是個上床睡覺的前奏曲兒。眼睛跟他說,去睡吧,我累了,困了,視線都有些模糊了;時間跟他說,你真的該睡覺了,現(xiàn)在已是三點半鐘了??伤男模懿磺樵嘎爮倪@兩種聲音的呼喚,還是有些放不下《芬尼根的守靈夜》,仍想再深入一陣子。你不就是眼睛訴了點苦嗎?那人家喬伊斯呢,為了創(chuàng)造這個“守靈夜”,眼睛都得動手術,后來視力還是逐漸喪失了。你現(xiàn)在進入這個“守靈夜”只不過是眼睛感覺累了些,視線有點模糊而已,可這好辦呀,你就滴點珍珠明目液,再在額頭上抹幾滴風油精提提神,便能再抵擋一陣子了。好啦,這兩個小方子果然奏了效。至少,他又借著這股清涼勁兒,蹚過了十幾頁伊喬斯那混沌的語言之河。其實,至多也就是這樣。之后,那兩個方子似乎全都失效了,困意再次涌上頭來,那種深度的瞌睡感猶如排山倒海,他的確招架不住了,要是不馬上起身,便會一頭栽到書案上睡著的。于是,他趕緊站起來走動,想活動活動腿腳,看能否順便將那很不善解人意的瞌睡蟲攆跑。
瞌睡者馬牧從書房晃悠到客廳,看見那臺休閑了許久的電視機,卻好像注射了強心針,一下子就興奮起來了。是他此時想看電視了?不,才不呢,他是想起了曾經(jīng)很多次在這個時辰看過的電視—一足球賽直播,當然是歐洲足球賽事。具體地說,是歐洲冠軍杯的足球賽。由于時差的緣故,人家那邊傍晚開賽的很多場次,你在鄭州這邊收看,就是北京時間——鄭州時間的后半夜,或者說是凌晨三點四十五分了。他這個球迷,最喜歡看的還是歐洲冠軍杯足球賽。在他的心目中,一年一度而場次很多賽事漫長的歐洲冠軍杯,遠比那四年一回的世界杯和歐洲杯更好看,這才算是世界上最棒的足球俱樂部及最優(yōu)秀的球員之間的大合唱、大比武呢。實話說,他關心歐洲冠軍杯賽事,比關心自己國家的大事多得多。多年以來,為了能夠準時地品味歐洲冠軍杯這一足球的盛宴,他要么是讀著小說一直熬到后半夜三點多,要么是凌晨三點一刻提前起床??礆W洲冠軍杯賽事的時候,他喜歡靜坐在沙發(fā)上,抽著煙,喝著咖啡,或者喝著茶,如同安坐在書桌前閱讀一部他所喜歡的小說那樣。沒錯兒,他看球賽猶如讀小說。他曾經(jīng)跟—個愛看籃球賽的翻譯家朋友這樣說過,足球賽很像長篇小說,籃球賽就像中篇小說,而乒乓球賽有點像是短篇小說。他倆都不看乒乓球賽,或者干脆說他們都看不上乒乓球這種隔空對壘的小玩意兒。要說,這原本是蘿卜白菜的事情,無高中下之分的。這些年,他在小說中以及猶如長篇小說的足球場上認識的人物,比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認識的人還要多。這么說吧,只需看一看球員的跑動背影,他就知道那是誰。這些年,為了看足球,他可以中斷正在閱讀的小說。同樣,為了貪讀某部小說,他寧愿不去看那正在進行之中的足球賽。真的有些搞不清楚,你究竟是更愛看足球,還是更愛讀小說。好吧,他喃喃自語道,眼下這《芬尼根的守靈夜》,你就把它當成是看足球賽了吧。如此,甚好。如此,在這個很有點特別的下半夜里,至少他的興致和精神頭更足,就不會再打瞌睡了。
這時候,閱讀者馬牧已決定,這個夜晚干脆就不睡覺了。哦,徹夜不眠,只為了讀書,近幾年似乎不曾有過了。他早就不再熬夜讀書了,即便是讀他非常喜歡的小說,零點之前也要跟它飛吻說明天見,然后便上床去的。今夜,要破一回例了。他暗自問答道,你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國男人,為一個愛爾蘭人的書而不眠,很有意思嗎?這個,我不想知道。那么,真的有這種必要嗎?不,眼下已不是有無必要的問題,而是必需的了。這部書,只剩下不足一百頁未讀了,說什么我也得一鼓作氣攻下它??磥恚欠N喜歡較勁兒的老毛病又犯了。小時候,特別年輕的時候,他就喜歡跟人較勁兒;不那么年輕了的四十歲以后,他喜歡跟自己較勁兒;到了知天命之年,他基本上就不再跟任何人包括自己較什么勁兒了??涩F(xiàn)在,他就是跟愛爾蘭人喬伊斯的這部書較上了勁兒。《芬尼根的守靈夜》啊,今夜我是非讀完你不可的,哪怕是熬到東方既白呢。沒錯兒,我就是要守夜讀你這“守靈夜”。嗯,守夜,讀“守靈夜”,挺適合的,也算是挺有趣的吧。
望著眼前的這個“守靈夜”,忽然想起了他的那個守靈夜。八年前的那個寒夜,他和兩個弟弟為去了天堂的母親守靈,兄弟三人或跪坐,或臥躺在墊了麥秸鋪上棉被的堂屋當門,守著勞碌了一輩子,永遠閉上了眼睛而安息的母親。母親睡在冰冷的棺木里面,他們弟兄仨守在棺木外邊,天和地都冷冰冰的,他整整一夜都沒合眼,悲慟,憂傷和心事如同屋外的大雪那樣浩茫,他感覺著日子似乎到了頭,或者是生活一下子就中斷了,存在的虛空、荒誕、無意義之類的詞語,在他默默流淚的眼前活蹦亂跳著。那一夜,可說是他人生之中的至暗時刻,漫長無比……好了,那個守靈夜早已成了故事,永遠藏在他心底了。
眼下,在這整個城市都在酣睡的時刻,我要繼續(xù)閱讀《芬尼根的守靈夜》了。喃喃之后,他微微一笑。那是因為他想起了薩特當年說過的一句話:二十億人都在沉睡,唯有我一個人為他們站崗放哨。呵呵,薩特是可以這么說的。我,你馬牧可沒有那么高的覺悟和境界,連那樣的口氣和愿望你也沒有的。你足不過是個守夜者,守夜閱讀《芬尼根的守靈夜》,如此而已,再也沒有別的了。那就好,你就不必再胡思亂想了,趕緊再深入到《芬尼根的守靈夜》里去吧。
這一夜,快到頭了,閱讀者馬牧即使不看表也知道一點。但他還是很有信心,定會在天亮之前將《芬尼根的守靈夜》讀完的。
實話說,面對《芬尼根的守靈夜》這樣一部天書,你一目十行,跟十目一行相比差不太多的。你所讀的,無非就是些詞語和句子,段落和章節(jié),似是而非或莫名其妙的故事和神話,就是一些人物,一些人名、地名、河流、山川、星月等,等等,至于懂不懂,好不好,喜不喜歡,那就以后再說吧,現(xiàn)在你所要做的就是閱讀它,一口氣讀完它。
我覺得像那邊的石頭一樣重。給我講講約翰或肖恩?誰曾是山姆和肖恩活著的兒子或女兒們自?現(xiàn)在天黑了!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樹我|告訴!黑夜,黑夜!告我樹干或石頭的事。在河水化的水邊自,這兒和那兒里去的水自。黑夜!
天哪,上帝啊,烏拉,阿彌陀佛……
閱讀者馬牧輕聲朗誦完《芬尼根的守靈夜》最后一頁,最后這幾行,最后那個詞語—一黑夜,他站起身來,舉起雙手,情不自禁地胡亂呼喊了幾聲,恰似以往他終于寫完一部小說的最后一行字,又像是經(jīng)過了一番苦斗,總算贏下了一場廝殺或鏖戰(zhàn)那樣。他長嘆了一口氣,喬伊斯啊,《芬尼根的守靈夜》呀,從早晨五點多開始到現(xiàn)在,我差不多用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工夫,終于讀完了你,容易嗎我?呵呵,你有什么不容易的?這部書,人家喬伊斯可是沒日沒夜寫了十七年,成千上萬個小時??!你呢,只不過是用了大約一晝夜時間靜靜地、匆匆地讀了一遍而已。好吧,現(xiàn)在讓我再好好地看你一眼,再輕輕地撫摸你一把,再遠遠地親吻你一下,就要跟你說再見了。
其實,他明白,難說再見,也很難再見的?!斗夷岣氖仂`夜》這部書,在正式出版之前,喬伊斯給它的命名是—一《進行中的作品》。他剛讀完的這個漢譯本《芬尼根的守靈夜》,其實尚未完結,而只是第一卷。后面的部分,此書的譯者戴從容還未譯出,也不知哪年哪月她才能全部翻譯完畢并出版。這個戴從容啊,她也太從容了吧??磥?,你要想真正讀完《芬尼根的守靈夜》,那你就得等待戴從容,你就從容地等待戴從容吧。
踱步者馬牧,遠遠地看著那部墨綠色的《芬尼根的守靈夜》,想起了喬伊斯先生的一句話,以及他最后的故事。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五十六歲的喬伊斯完成了《芬尼根的守靈夜》之后,曾無比傲驕又如釋重負地說了這樣一句話:現(xiàn)在,我只剩下一件事情可做:等待死亡。
死神并沒有讓他等太久,只是兩年多一點的時間。一九四一年一月十三日(不吉祥),愛爾蘭人喬伊斯病逝于瑞士蘇黎世。
喬伊斯的葬禮在弗倫特恩公墓舉行,儀式很簡樸。參加其葬禮的,只有他的妻子諾拉和—些朋友。
在葬禮上,一位與喬伊斯同住一幢樓的老人,因為想找點事情打發(fā)時間,便跟隨在送葬隊伍的后面,追問著要下葬的是什么人,殯儀館工作人員告訴他說,是喬伊斯先生??赡莻€閑得發(fā)愁的老人問了一遍又一遍:要下葬的這個人是誰呀?殯儀館的不厭其煩地回答道,是喬伊斯先生。
晚安!喬伊斯先生。早晨好!喬伊斯先生。天快亮了。守夜者馬牧跟自己說,我該去睡覺了。
(汪淏,作家,現(xiàn)居鄭州)
責任編輯:馮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