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現(xiàn)在有一種說法,是貧窮限制了人們的想象力,其意在夸飾富裕與豪華的出乎意料。其實貧窮恰恰在相當程度上可以激發(fā)人們的想象力:在大饑荒之中將一切可吃不可吃的東西都拿來吃的想象力不可謂不發(fā)達?!稙榕`的母親》一書所講述的正是這樣,在家人都活不下去的貧苦中,將家里唯一可以作為變現(xiàn)資源的年輕妻子典去,換取一家人的活命。這其實已經(jīng)不是什么窮人的想象力,而是當時社會的悲哀。
29歲就被當時的政府處決了的左聯(lián)五烈士之一的柔石,一生短暫。但是他的創(chuàng)作和他與馮鏗的愛情,甚至他的死,都使他青史留名。特別是他的創(chuàng)作,他源于個人生活體驗的而“敏銳及時”進行的寫作,不期然地成了他留給后人的最主要的記憶。他的作品《二月》很早就被改編成電影《早春二月》,影響深遠;他的作品《為奴隸的母親》盡管到了21世紀才被改編成同名電影,不過也完全可見其創(chuàng)作的歷久彌新的永恒價值了。
每每讀及這部《為奴隸的母親》,我都不禁會感嘆,有一顆如此體恤人世悲情的敏銳而柔軟的心的人,卻以那樣至為決絕的方式被迫將人生做戛然而止的了斷,實在是其個人的也更是當時社會的巨大不幸。風華正茂的柔石走向刑場的那一幕,至今依舊令人唏噓不已。柔石以那樣涉世未深的年紀就可以深刻意識到,自己正經(jīng)歷其間的社會人生的深重苦難,并且能用自己的筆觸將這悲慘的人間世展示給世界,這是他的天才,也更是他生于那個無可選擇的時代所受的煉獄式錘煉的結(jié)果。
一般來說,人類的文本,如果僅僅是文字本身的話,其被傳播的機會、傳播的范圍和時間長度,其實都是有限的。而帶插圖的文字,或者干脆是將文字轉(zhuǎn)化成密集的畫面的連環(huán)畫,則具有了老幼皆可的接受性,大大提升了文字文本的知曉度。
《為奴隸的母親》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被同名連環(huán)畫傳播久遠,甚至21世紀之初同名的電影,也因為被置于信息爆炸的電子時代而使人們接受的范圍和程度遠沒有當年的連環(huán)畫影響巨大。
版畫家、連環(huán)畫家盛增祥用珂勒惠支式的黑白木刻表現(xiàn)這個人吃人的故事,表現(xiàn)悲慘的人間世,是再恰當不過了。此書獲得第二屆連環(huán)畫展的二等獎,也的確是名副其實、不遑他讓的。盛增祥其實不僅是版畫的行家里手,他的連環(huán)畫作品《比翼齊飛》《倪煥之》《門》,也都是有口皆碑的佳作。當然,用黑白對比鮮明的版畫來表現(xiàn)《為奴隸的母親》這樣的題材,還是最為恰切的。
黑白對比,將黑暗籠罩包括人心的全部人體;不論是窮人的悲苦還是富人的不仁,都是黑暗的。與之對比的白是不著一色的白,是沒有四季的白,是一無所有的白,是殘忍無情的白。木刻的浪漫主義建立在寫實的實證主義之上,造型逼真,抒發(fā)的效果則直截了當、淋漓盡致。珂勒惠支的包括素描、雕塑以及木刻作品在內(nèi)的創(chuàng)作,將這樣黑白對比的強烈而陰郁的氣息貫穿到了其全部創(chuàng)作之中。珂勒惠支的兒子和孫子都死在戰(zhàn)場上,這對她的打擊和情感沖擊都是持續(xù)終身的。她將自己作為母親的悲痛,將這個人世對人心的刻骨蹂躪之慘痛,用這些黑白強烈對比的藝術形式做了憤怒的、悲情的、絕望的,又是充滿了力量的抒發(fā)。魯迅對她的推崇和引介使黑白木刻成為中國畫壇一時之風尚,也成為表現(xiàn)舊社會悲苦的標準藝術形式之一。
畫家很有匠心地將連環(huán)畫所改編的小說原作者柔石的黑白木刻頭像放在了扉頁上。這既是對柔石的紀念,也是對他與作品中一致的黑暗社會的直接表現(xiàn)。當然封面上的主體位置還是要留給那“為奴隸的母親”的:她身材消瘦,面孔哀愁,身體的青春和生活的愁苦統(tǒng)一到了這個形象上。因為無法養(yǎng)活一家人,第二胎孩子不得不在剛剛生下來的時候就被溺死了……她的丈夫,那個親手殺死了自己第二個孩子的父親,還是愛她的,在因為好煙酒又嗜賭博而逐漸債臺高筑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他在決定自殺的最后一刻,想到家中的妻小,還是沒有走那最后一步。然而典妻不過是飲鴆止渴,只是更加深了一家人的苦難。
柔石和盛增祥在這里用了很多篇幅表現(xiàn)被典的妻子和自己的孩子生離死別的場景,母親一夜不眠,將孩子所有的破爛單衣棉衣都一一縫補;在轎子已經(jīng)到了門口、眾人催促的情況下,她依然緊緊地抱著孩子不肯松手,最后的分開是被媒婆從她懷里把孩子強硬地搶走的……
年輕的母親為了一家人不被餓死,賣身為大戶人家、秀才家的生育奴隸。放下自己的孩子,住到秀才家里去準備給人家生孩子;為了保證孩子的絕對歸屬,所以在去人家做生育奴隸期間是絕對不能出門的,也不能回家。所以母親對被撇在家里的自己孩子的思念就如蝕骨髓,使她痛不欲生,整日以淚洗面。而在主人面前還一定要掩飾,一定要裝出愉快至少是平靜的樣子。等終于懷了人家的孩子,生下人家的孩子,人家的孩子也成了自己的孩子,合同到期,又不得不離開這一個自己的孩子……
買她做生育奴隸的是一個秀才。秀才被描繪成了這出人吃人的悲劇的具體制造者。一個讀書人,中了秀才的人,就會是一個有一官半職的人,從而也就是鄉(xiāng)村中的富人,站到了食物鏈頂端的人。秀才天然地就可以成為富人,這種古代社會的邏輯現(xiàn)在看起來有點怪異,學而優(yōu)則仕的規(guī)則之下,秀才就意味著官階,官階就意味著錢財,這經(jīng)常就是傳統(tǒng)社會的事實。當然并不是每一個秀才都人吃人,但是這個秀才就是人吃人的普遍現(xiàn)象中的一個。
沒有現(xiàn)代文明,沒有人人平等,沒有國家救助,更沒有試管嬰兒,傳宗接代的名義之下是名正言順的占有其他年輕女人的天經(jīng)地義。秀才在這個故事里的形象是比較模糊的,他在很多關鍵點上似乎也有意維護一下這供自己享用的生育奴隸,甚至為了孩子、為了她年輕的身體而想永遠把她買下來,但是秀才老婆的嫉妒和刻薄,還有他的貪婪占有和自私自利,最終還是促使他每一步都毫不留情地做到了最殘酷的程度。
連環(huán)畫的最后一幅:在墨黑的背景占據(jù)了絕大多數(shù)畫面的情況下,露乳的母親撫著哀苦的孩子,淚水和慘白的臉,被補丁累累的褶皺衣服所襯托,予人極其深刻的印象。雖然她回來的時候孩子已經(jīng)長大,已經(jīng)過了喝奶的年齡,而母親所能給予孩子的就只有這一點點從秀才家的那個孩子那里帶來的一點點母乳了。直接將這樣的場景展示出來,其意味是:苦難使性別特征失去了隱秘性,成為一種徹底絕望的表征。當然,這也是再次向珂勒惠支的版畫致敬。
這是被壓迫女性的吶喊,這是苦苦掙扎在死亡線上的人生的哀嘆,這是社會不公的悲歌,揭示的目的在于將這樣的悲哀展示給全體人類,更在于改變這樣的人類處境的堅定意志。柔石們就是因為這樣要改變的意志,而被認定一切都不能改變的當政者處以極刑的。在我們民族的發(fā)展史上,這又是何等慘痛的一頁。為了全體人民過上更好的生活,更少壓迫的生活,有更多保障的生活,對既往的機制、制度的修正乃至更改,這些正是天經(jīng)地義的正道,是我我們現(xiàn)今平等、和諧社會的來源。
(作者系花山文藝出版社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