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宜果
(云南大學(xué) 民族學(xué)與社會學(xué)學(xué)院,云南 昆明 650091)
一切歷史都是在思想史過程中發(fā)展的,離開了思想史研究的歷史是不完整的,甚至是片面的,因此加強中國民族思想史的理論研究及其實踐,有利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理論探索與實踐。
多民族是中國基本的民族國情,故中國有著豐富的民族思想,核心概念是“華夷”,以此為基礎(chǔ)在中華民族形成發(fā)展實踐中,有了“華夷共祖”“華夷一家”“華夷一體”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與此同時也還有“華夷之辨”的民族思想;雖然“華夷”具有二元的含義,但僅僅是在文化意義上的分類,“華夷”仍然具有民族共同體的含義。把邊疆、邊疆民族納入“大一統(tǒng)”國家,并保持其能夠凝聚于“大一統(tǒng)”狀態(tài)下,是歷代政治家的理想,也是他們建功立業(yè)的實踐行動①龍珊,王清麗.“大一統(tǒng)”觀下明朝經(jīng)營永昌府的儒學(xué)方略及其影響[J].云南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23(5).。正是因為如此,到了近代,中國古代的民族思想才有可能從“華夷”二元民族思想向中華民族一元民族思想轉(zhuǎn)變。在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助力中華民族偉大復(fù)興的新時代,研究中國古代的民族思想,貢獻歷史學(xué)的智慧和力量,推動增強歷史自覺,堅定文化自信,便具有了相當(dāng)?shù)膶W(xué)術(shù)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
在中國古代的民族思想中,“華夷”觀念是最核心的,是中國民族思想的基礎(chǔ)性元概念。比較系統(tǒng)對“華夷”概念進行闡釋的是《禮記·王制》,《禮記·王制》是這樣記載的:“中國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東方曰夷,被發(fā)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發(fā)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中國、夷、蠻、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備器。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①(清)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王制[M].影印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1338.這段文字的內(nèi)容是十分豐富的,需要認真分析。
首先,文中的“中國”不是作為國家名稱使用,而是指華夏族,在很多情況下,華夏族被簡稱為“華”,“華”之外的民族群體在很多情況下被泛稱為“戎夷”,因此“中國戎夷”就是先秦時期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生存發(fā)展于夏商周疆域之內(nèi),對此《詩經(jīng)·北山》載:“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雹诟吆?詩經(jīng)今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315.也就是說,夏商周的臣民不論是“華”還是“夷”,都生活在“王土”之中,都是“王臣”,是自在③中華民族和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發(fā)展具有“自在”與“自覺”兩個階段性特征?!白栽凇钡闹腥A民族共同體意識是一種潛在的、不外顯但卻是真實的存在,存在于中國古代社會;“自覺”的中華民族和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一種理性的狀態(tài),產(chǎn)生于中國近代與西方列強的斗爭中,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內(nèi)在的自我發(fā)現(xiàn),外在的自我解放,是一種外顯的真實存在。的中華民族共同體。
其次,《禮記》的作者按照空間方位把夏商周疆域內(nèi)的“中國戎夷”作為民族共同體稱為“五方之民”,這是多民族中國民族國情的基本表達,仍然包含著自在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最值得重視的是“五方之民”的思想深刻反映了中華民族形成發(fā)展基本的格局,因此費孝通認為:“民族格局似乎總是反映著地理的生態(tài)結(jié)構(gòu),中華民族并不例外?!雹苜M孝通.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M].北京:中央民族大學(xué)出版社,2018:18.
再次,從文化的角度對“戎夷”生存的地理環(huán)境差異進行了文化描述,劃分出了“戎夷”更加具體的名稱,即東方曰夷、南方曰蠻、西方曰戎、北方曰狄,于是出現(xiàn)了“四夷”民族概念,需要注意的是,“四夷”僅僅是一種文化分類,是對“四夷”生計方式的高度概括,并沒有民族歧視含義。
對中國古代“華夷”不帶有民族歧視,僅僅是進行文化分類的著作比較有代表性的還有《呂氏春秋》,《呂氏春秋·恃君覽》對分布在東部的民族說:“非濱之東,夷穢之鄉(xiāng),大解、陵魚、其、鹿野、搖山、揚島,大人之居,多無君?!雹菰S維遹.呂氏春秋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9:545.這是對東方民族的認識,值得注意的是還提出了秦朝疆域內(nèi)的東方民族體質(zhì)特征是比較高大,是一種“大人”;東南方向的民族則是“揚漢之南,百越之際,敞凱諸、夫風(fēng)、余靡之地,縛婁、陽禺、驩兜之國,多無君”⑥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9:545.。東南方向的民族群體除了百越民族之外,還有“縛婁、陽禺、驩兜”等民族;西部地區(qū)的民族是“氐羌、呼唐、離水之西,僰人、野人、篇笮之川,舟人、送龍、突人之鄉(xiāng),多無君”⑦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9:546.。北方的民族群體為“雁門之北,鷹隼、所鷙、須窺之國,饕鬄、窮奇之地,叔逆之所,多無君”⑧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9:546.。就連最南部海南島的“儋耳”也是“多無君”。上述記載最突出的是強調(diào)邊疆民族政治制度還不是十分發(fā)達,也就是所謂的“多無君”。
秦朝建立之后,“華夷”的生存空間有了變化,《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六合之內(nèi),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南大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莫不臣者?!雹?漢)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M].北京:中華書局,1982:245.作為基于文化分類概括出的“華夷”民族共同體就在秦朝的疆域內(nèi)不斷發(fā)展。
漢朝“大一統(tǒng)”國家政權(quán)更加鞏固,為了“大一統(tǒng)”國家的文化建設(shè),司馬遷寫出了《史記》,在《史記》中司馬遷第一次根據(jù)多民族國家民族國情書寫了“四夷列傳”,按照空間方位東北地區(qū)有《朝鮮列傳》,北方地區(qū)有《匈奴列傳》,西部地區(qū)有《大宛列傳》,西南地區(qū)與《西南夷列傳》,華東地區(qū)有《東越列傳》,華南地區(qū)有《南越列傳》,顯然司馬遷是尊重多民族國家的民族國情,是基于“華夷”二元民族思想書寫“四夷列傳”,而且是放到“大一統(tǒng)”國家建設(shè)的宏大歷史敘事中書寫的。
與先秦時期的民族思想相比較,司馬遷在認可“華夷”二元民族思想的同時,還創(chuàng)造性地表達了“華夷共祖”的民族思想,所以司馬遷把《五帝本紀》作為《史記》的第一卷,在《史記·五帝本紀》中司馬遷全面系統(tǒng)地梳理出了五帝譜系,為中華民族的發(fā)展確立了人文初祖,可以認為是整部《史記》的邏輯起點。
《史記·五帝本紀》首先交待黃帝由來及姓氏:“黃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孫,名曰軒轅?!雹?漢)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M].北京:中華書局,1982:1.關(guān)于黃帝早期的個人生活史,《史記·五帝本紀》載:“黃帝居軒轅之丘,而娶於西陵之女,是為嫘祖。嫘祖為黃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囂,是為青陽,青陽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陽,高陽有圣德焉。黃帝崩,葬橋山。其孫昌意之子高陽立,是為帝顓頊也。”②(漢)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M].北京:中華書局,1982:10.黃帝家于軒轅之丘,以嫘祖為“正妃”,這說明黃帝還有其他妻子,作為“正妃”的嫘祖為黃帝生了玄囂和昌意倆個兒子,但是玄囂和昌意都沒有繼承帝位,而是由昌意的兒子高陽繼位,這就是“帝顓頊”。
對于顓頊,《史記·五帝本紀》載:“帝顓頊高陽者,黃帝之孫而昌意之子也。靜淵以有謀,疏通而知事;養(yǎng)材以任地,載時以象天,依鬼神以制義,治氣以教化,絜誠以祭祀?!雹?漢)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M].北京:中華書局,1982:11.顓頊去世之后,繼位的是玄囂的孫子高辛,高辛即是帝嚳④(漢)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M].北京:中華書局,1982:13.,之所以讓高辛繼承帝位,因為高辛“生而神靈,自言其名。普施利物,不於其身。聰以知遠,明以察微。順天之義,知民之急。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取地之財而節(jié)用之,撫教萬民而利誨之,歷日月而迎送之,明鬼神而敬事之”⑤(漢)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M].北京:中華書局,1982:13.。帝嚳之后是帝堯,帝堯之后是帝舜,至此司馬遷完成了五帝的譜系建構(gòu),并且進行總結(jié):“自黃帝至舜、禹,皆同姓而異其國號,以章明德。故黃帝為有熊,帝顓頊為高陽,帝嚳為高辛,帝堯為陶唐,帝舜為有虞?!雹?漢)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M].北京:中華書局,1982:45.在這里特別強調(diào)從黃帝到舜、禹都具有親緣關(guān)系,而且都是有德之人,故能夠成為帝王。
司馬遷撰寫《五帝本紀》的根本目的是要建構(gòu)“華夷共祖”的譜系,從親緣關(guān)系和邏輯上建構(gòu)各民族與五帝的關(guān)系,因此司馬遷接著在《史記·五帝本紀》中記述了夏商周三朝帝王與五帝的關(guān)系:“帝禹為夏后而別氏,姓姒氏。契為商,姓子氏。棄為周,姓姬氏?!雹?漢)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M].北京:中華書局,1982:45.對此司馬遷在《史記·夏本紀》進一步解釋說:“夏禹,名曰文命。禹之父曰鯀,鯀之父曰帝顓頊,顓頊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曰黃帝。禹者,黃帝之玄孫而帝顓頊之孫也。”⑧(漢)司馬遷.史記·夏本紀[M].北京:中華書局,1982:49.又在《史記·殷本紀》說:“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雹?漢)司馬遷.史記·殷本紀[M].北京:中華書局,1982:91.殷契的母親是帝嚳的次妃,故與五帝有親緣關(guān)系;再在《史記·周本紀》中說:“周后稷,名棄。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為帝嚳元妃?!雹?漢)司馬遷.史記·周本紀[M].北京:中華書局,1982:111.至此,夏商周三朝帝王與黃帝的共祖關(guān)系被司馬遷建構(gòu)起來。
而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諸侯國同樣與黃帝具有親緣關(guān)系,《史記·吳太伯世家》說:“吳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歷之兄也?!?(漢)司馬遷.史記·吳太伯世家[M].北京:中華書局,1982:1445.《史記·越王勾踐世家》說:“越王句踐,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於會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斷發(fā),披草萊而邑焉?!?(漢)司馬遷.史記·越王勾踐世家[M].北京:中華書局,1982:1739.《史記·楚世家》說:“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高陽者,黃帝之孫,昌意之子也。高陽生稱,稱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為帝嚳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嚳命曰祝融。”①(漢)司馬遷.史記·楚世家[M].北京:中華書局,1982:1689.《史記·秦本紀》說:“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脩。女脩織,玄鳥隕卵,女脩吞之,生子大業(yè)?!雹?漢)司馬遷.史記·秦本紀[M].北京:中華書局,1982:173.這幾條史料所記載的吳人、越人、楚人、秦人本屬“戎夷”,司馬遷把他們與黃帝的親緣關(guān)系建構(gòu)起來后,具有了“華夷共祖”的關(guān)系,成為最早的自在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從此之后,“華夷共祖”民族思想就成為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發(fā)展的一個文化動力,并且在各個歷史時期得到實踐。魏晉南北朝時期,來自北方的匈奴、鮮卑、羯、氐、羌等民族進入內(nèi)地建立政權(quán)后,面對廣大的漢族民眾,為了有效地治理各個政權(quán)轄境內(nèi)的漢族民眾,也不斷強調(diào)“華夷共祖”民族思想,例如《晉書·姚弋仲載記》的記述:“姚弋仲,南安赤亭羌人也。其先有虞氏之苗裔。禹封舜少子于西戎,世為羌酋。”③(唐)房玄齡.晉書·姚弋仲載記[M].北京:中華書局,1974:2959.《晉書·赫連勃勃載記》說赫連勃勃“自以匈奴夏后氏之苗裔也,國稱大夏”④(唐)房玄齡.晉書·赫連勃勃載記[M].北京:中華書,1974:3201、3202.。遼、宋、西夏、金時期,遼、西夏、金這幾個政權(quán)的政治家也同樣具有“華夷共祖”民族思想,例如《遼史·太祖本紀》的“贊”說:“遼之先,出自炎帝,世為審吉國,其可知者,蓋自奇首云。”⑤(元)脫脫.遼史·太祖本紀下[M].北京:中華書局,1974:24.
此外,因為“華夷共祖”,所以“華夷”是可以互變的,《荀子·儒效》中曾經(jīng)有過一段經(jīng)典的記載:“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積靡使然也?!雹迖鴮W(xué)整理研究社.荀子[M]//諸子集成:第2 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6:92.民族特性是環(huán)境因素造成的,所以才可能“居越而越,居夏而夏”但這僅僅是一個方面。最多的是經(jīng)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出現(xiàn)的“華夷互變”,例如曾經(jīng)是“夷”的楚人,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已經(jīng)彬彬華夏化,居然還敢“問鼎中原”。
“華夷之辨”即認為“華”和“夷”是有區(qū)別的,但是早期的“華夷之辨”思想是一種基于文化角度的分類,并沒有民族歧視的色彩。但是隨著歷史的發(fā)展“華夷之辨”漸漸有了民族歧視的色彩。例如漢族建立的南朝政權(quán)就把匈奴、鮮卑、羯、氐、羌等民族稱為 “虜”。
“華夷之辨”思想體現(xiàn)最為突出的是江統(tǒng)的《徙戎論》,核心是站在漢族大民族主義的立場強調(diào)“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故《徙戎論》開篇就說,“夫夷蠻戎狄,謂之四夷,九服之制,地在要荒?!洞呵铩分x,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⑦(唐)房玄齡.晉書·江統(tǒng)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4:1530.。最終的結(jié)論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戎狄志態(tài),不與華同”⑧(唐)房玄齡.晉書·江統(tǒng)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4:153,1532.。漢族建立的宋朝其民族思想是“華夷之防”,強調(diào)“華夷之辨”民族思想,反映宋朝在眾多政權(quán)當(dāng)中的尷尬處境。“華夷之辨”思想在中國古代歷史上主要是部分漢族士大夫盡力倡導(dǎo)⑨具有代表性的主張見《朱子語類·卷第九十一·禮八》:“而今衣服未得復(fù)古,且要辨得華夷?!敝兄祆渑c弟子的談話,可以看出這一時期的漢族士大夫階層的“華夷界限”思想。朱熹對三代以來的服制進行論述,認為染上“胡風(fēng)”的歷史可以從宋上溯至唐,由唐上溯到隋,由隋上溯到元魏。在他看來,異族文明已取代了漢族文化,因此在朱熹的民族思想觀念中,華夷之界的劃分是極為明顯的。詳見(宋)黎靖德.朱子語類·卷第九十一·禮八·雜儀[M].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5:2328.,目的是否定“華夷”平等,是不利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發(fā)展的。
與“華夷之辨”思想不同的是,在多民族中國發(fā)展的歷史過程中,諸多政治家為了多民族中國大一統(tǒng)國家的發(fā)展,在民族思想上多有貢獻,有利于中華民族的發(fā)展。隋朝建立之初,隋文帝提出君臣一體思想,強調(diào)邊疆民族要“守藩臣之節(jié),奉朝正之典”。到隋煬帝時,則有“混一華夷”的民族思想,都是對“華夷之辨”的否定。唐朝大一統(tǒng)國家建立后,唐太宗提出“夷狄亦人,以德治之,可使如一家”①(宋)王溥.唐會要·北突厥條[M].北京:中華書局,2017:1690.的觀點,還打破“華夷”界限,認為:“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雹?宋)司馬光.資治通鑒·貞觀二十一年五月庚辰條[M].北京:中華書局,2017:6236.唐太宗“愛之如一”的思想就是“華夷一體”的思想,就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蒙古族建立的元朝是沒有“華夷之辨”思想的,元朝的官員郝經(jīng)說:“圣人有云:‘夷而進于中國則中之。’”③(元)郝經(jīng).陵川集[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2 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211.即“華夷”是可以互變的。而且各個民族建立的政權(quán)都是正統(tǒng),元朝皇帝下令編撰的《宋史》《遼史》《金史》都被同時列為正史,宋朝、遼朝、金朝皆為正統(tǒng),其中亦有“華夷一體”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明朝建立后,朱元璋的思想中存在著“華夷之別”觀念,甚至是希望“以華變夷”的民族思想,但是在朱元璋的民族政策實踐過程中則是從“大一統(tǒng)”角度來治理國家,把“華夷”都作為“大一統(tǒng)”國家臣民,都是“大一統(tǒng)”國家的民族共同體,每一個民族都是民族共同體的一個成員。永樂二年(1404)四月明成祖派遣使者帶到瓦剌部馬哈木的“圣旨”中就說:“朕承天命主宰生民,惟體天心以為治,海內(nèi)海外,一視同仁,夫天下一統(tǒng),華夷一家,何有彼此之間? ”④本書編委會.明太祖實錄·永樂二年四月辛未[M]//鈔本明實錄:第2 冊.北京:線裝書局,2005:561.“天下一統(tǒng),華夷一家”從實質(zhì)上也反映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清朝建立后,儒家學(xué)者顧炎武、王夫之、黃宗羲等人倡導(dǎo)反清復(fù)明,強調(diào)“夷夏之辨”,王夫之在《讀通鑒論·哀帝三》中認為“天下大防二:中國、夷狄也;君子、小人也。非本末有別,而先王強為之防也,夷狄之于華夏,所生異地,其地異,其氣異矣,氣異則習(xí)異,習(xí)異而所知所,行蔑不異焉……地界分、天地殊,而不可亂”⑤王夫之.讀通鑒論·哀帝三[M].北京:中華書局,1975:431.。對此清朝統(tǒng)治者開始論證正統(tǒng)問題,出現(xiàn)“滿漢一體”民族思想,皇太極認為“滿漢之人,均屬一體,凡審擬罪犯、差徭、公務(wù),毋致異同”⑥清太宗實錄·八天命十一年八月丙子[M]//清實錄:第2 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26.??梢姟皾M漢一體”就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滿族入關(guān)之后,清朝前期的幾個皇帝都有“華夷一體”“華夷一家”的民族思想,順治帝認為“方今天下一家,滿漢官民皆朕臣子”⑦清世祖實錄·順治五年八月壬子[M]//清實錄:第3 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320.??滴跽J為“朕中外一視,念其人(蒙古族) 皆吾赤子,覆育生成,原無區(qū)別”⑧清圣祖實錄·康熙三十六年七月壬辰[M]//清實錄:第5 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970.。最突出的是雍正皇帝在《大義覺迷錄》中提出的“天下一家”的民族思想。
《大義覺迷錄》是針對曾靜、張熙等人的反清復(fù)明思想而形成的。曾靜曾經(jīng)受到呂留良《四書講義》中“夷夏之辨”思想影響。雍正六年(1728),曾靜讓張熙寫信給岳父的后人川陜總督岳鐘琪,希望岳鐘琪反清,但事情敗露,雍正在審訊曾靜使,親自以“華夷之辯、君臣之義”為題發(fā)表了一系列辯論,最后形成了《大義覺迷錄》。
在《大義覺迷錄》中雍正特別強調(diào)“華夷一家”的民族思想,雍正指出:“蓋從來華夷之說,乃在晉宋六朝偏安之時,彼此地丑德齊,莫能相尚……今逆賊等于天下一統(tǒng),華夷一家之時而妄判中外,謬生忿戾,豈非逆天悖理,無父無君,蜂蟻不若之異類乎?”⑨大義覺迷錄[M]//沈云龍.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36 輯.臺北:臺北文海出版社,1966:5、6.雍正明確指出在“大一統(tǒng)”的清朝,“華夷一家”的格局已經(jīng)形成,“夷夏之防”民族思想不利于大一統(tǒng)國家發(fā)展。
在《大義覺迷錄》中,雍正對“華夷”概念進行分析,認為“華夷”是個歷史范疇,“華夷”是在變化的,即:“且自古中國一統(tǒng)之世,幅員不能廣遠,其中有不向化者,則斥之為夷狄。如三代以上之有苗、荊楚、獫狁,即今湖南、湖北、山西之地也。在今日而目為夷狄可乎?”⑩大義覺迷錄[M]//沈云龍.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36 輯.臺北:臺北文海出版社,1966:9、10.而且還從民族共同體的角度強調(diào)滿洲對大一統(tǒng)中國建設(shè)的貢獻,雍正說:“自我朝入主中土,君臨天下,并蒙古極邊諸部落,俱歸版圖,是中國之疆土開拓廣遠,乃中國臣民之大幸,何得尚有華夷中外之分論哉!”①大義覺迷錄[M]//沈云龍.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36 輯.臺北:臺北文海出版社,1966:10.
鴉片戰(zhàn)爭后,邊疆危機和民族危機日益加深,一批有志之士倡導(dǎo)“師夷長技以制夷”,至此中國古代的民族思想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夷”已經(jīng)專門用來指西方列強,舊時所說的“華夷”變化為“中華民族”。在世界千年大變局的歷史背景下,“華夷”二元民族思想開始向中華民族一元民族思想轉(zhuǎn)變,中華民族和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完成了由自在向自覺的偉大歷史轉(zhuǎn)變。
在《卡爾·馬克思〈政治經(jīng)濟學(xué)批判〉》中,恩格斯曾經(jīng)這樣說過:“歷史從哪里開始,思想進程也應(yīng)當(dāng)從哪里開始,而思想進程的進一步發(fā)展不過是歷史過程在抽象的、理論上前后一貫的形式上的反映。”②恩格斯.卡爾·馬克思《政治經(jīng)濟學(xué)批判》[M]//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39.因此,研究多民族中國國家發(fā)展歷史如果忽略中國民族思想史的研究是不全面的。通過梳理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
第一,中國古代的民族思想有積極和消極兩個方面,積極與消極的區(qū)分標準因時代不同而有所差異,從今天的視角對中國古代民族思想進行考察,積極的民族思想是“華夷”共同體意識,是“華夷共祖”“華夷一家”“華夷一體”,積極的民族思想就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當(dāng)代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歷史基礎(chǔ)、思想財富,必須珍惜,必須發(fā)揚光大;消極的“華夷之辨”本質(zhì)上是一種大民族主義、是大漢族主義,不利于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shè),不利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客觀上在消解民族團結(jié),必須克服。
第二,中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各民族之間的交往交流交融頻繁,以“華夷”二元為核心的民族思想就是民族關(guān)系的一種反映,不同時代“華夷”民族思想在處理族際關(guān)系時充滿政治智慧,這種政治智慧成為多民族中國的歷史文化能夠綿延不斷、生生不息,一直發(fā)展到現(xiàn)代重要的歷史原因之一。在中華民族偉大復(fù)興的時代,研究中國古代的民族思想與處理族際關(guān)系的智慧問題,對于維護國家統(tǒng)一、加強民族團結(jié)都具有重大的理論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③謝翔,王文光.中國古代的民族思想與處理民族關(guān)系的智慧研究[J].思想戰(zhàn)線,20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