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云舟
(吉林大學,吉林 長春 130015)
自2018 年以來,我國開展了為期三年的掃黑除惡專項斗爭,作為專項斗爭的重要法治成果,新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以下簡稱“刑法修正案(十一)”]于尋釁滋事罪后新增設催收非法債務罪,以此作為對黑惡勢力以暴力、“軟暴力”手段催收因高利貸等非法原因產(chǎn)生債務行為的刑法回應。催收非法債務罪的設置與適用是對我國現(xiàn)行刑法體系的重要補充與完善,同時也對黑社會性質組織類犯罪的刑法治理具有積極意義。在肯定催收非法債務罪正向法治效能的同時,對新增設的刑法罪名進行立法檢視是有必要的,對于在立法檢視過程中發(fā)現(xiàn)的可能引起罪名異化擴張的“隱憂”需要通過限縮性研究予以解決。
以掃黑除惡專項斗爭取得階段性勝利為背景,催收非法債務罪的罪名設置旨在對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經(jīng)驗進行系統(tǒng)性凝練與總結[1]。通過將采取暴力、“軟暴力”手段催收高利放貸等產(chǎn)生的非法債務行為納入刑法回應的方式,可實現(xiàn)湮滅“套路貸”“高利貸”“裸貸”等非法金融活動存在基礎的目的,進而為新時期打擊相關犯罪行為增設重要法治武器[2]。
回溯催收非法債務罪的立法沿革可發(fā)現(xiàn),此罪名被賦予了多重任務:第一,催收非法債務罪的設置回答了催收非法債務行為本身是否具備法益侵害性與刑事違法性的問題。在罪名設置以前,關涉此類行為是否具備違法性、違法性為行政違法性抑或是刑事違法性這兩個問題始終沒有答案。鑒于行政違法性與刑事違法性之間本就存在著并不清晰的邊界,使得在違法性性質“是否存在不明、性質類型不明”的前提下,針對催收非法債務行為的刑法治理始終處于“無法可依”的尷尬境地[3]162。因此,催收非法債務罪的設置是對相關行為具備法益侵害性與刑事違法性的肯定回答,解決了將此類行為納入刑法研究視域的前提性問題。第二,催收非法債務罪的設置解決了此前司法實踐中存在的罪刑不相適應問題。在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過程中,催收非法債務行為的社會危害性逐步顯現(xiàn),因其具備的極強法益侵害性使得對于該類行為予以刑法回應已刻不容緩。鑒于針對此類行為無專門刑事立法,司法實踐中只能將其暫納于尋釁滋事罪的規(guī)制范圍內并予以定罪處罰,而這就陷入了“罰不當罪、罪刑不適”的司法適用困境。2019 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聯(lián)合印發(fā)了《關于辦理實施“軟暴力”的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其中規(guī)定對于實施“軟暴力”手段強行索取非法債務的,構成尋釁滋事罪。而在此之前根據(jù)尋釁滋事罪相關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行為人因婚戀、家庭、鄰里、債務等糾紛,實施毆打、辱罵、恐嚇他人或者毀損、占用他人財物等行為的,因其不符合尋釁滋事罪所要求的“無事生非”而一般不認定為“尋釁滋事”[4]。將催收非法債務行為納入尋釁滋事罪的刑法范圍內,顯然僅能作為立法空白下的權宜之計。根據(jù)以往司法實踐,對采取拘禁方式催收合法債務的行為以非法拘禁罪論處[5],而對采取跟蹤、騷擾等方式催收合法債務的行為卻以更重的尋釁滋事罪論處,這不僅導致尋釁滋事罪的適用范圍被無限擴張,而且造成刑法的適用明顯不協(xié)調[6]3。造成這一現(xiàn)象背后的原因是:對法益造成嚴重危害的非典型越軌行為,以及相同性質和危害程度的新型危害行為,司法需要對其予以及時回應以順應民眾的懲罪需求,從而使刑法發(fā)揮其社會治理功能,而在司法實踐中又不可避免地會遭遇輕罪設置不足的困境,面對這一情狀,司法往往會選擇柔性靈活地解釋刑法,選擇適用重罪處理眼下的難題[7]。
催收非法債務罪的立法目的在于打擊使用暴力與“軟暴力”手段催收非法債務的行為?!败洷┝Α笔侄问窃趻吆诔龕簩m椂窢幹刑岢龅模呛趷簞萘F伙極為依賴與廣泛使用的催收非法債務的手段。換言之,對于“軟暴力”手段的認定將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催收非法債務行為的認定,進而決定催收非法債務罪的規(guī)制范圍。在催收非法債務行為中,暴力與“軟暴力”是行為手段,而強取非法債務是行為目的。與暴力不同的是,“軟暴力”并非我國傳統(tǒng)刑法學研究中的固有概念,而是在掃黑除惡專項斗爭中形成的對于特定犯罪現(xiàn)象的抽象化總結。該意見對何為“軟暴力”以及“軟暴力”的表現(xiàn)形式進行了規(guī)定①該意見第一條:“‘軟暴力’是指行為人為謀取不法利益或形成非法影響,對他人或者在有關場所進行滋擾、糾纏、哄鬧、聚眾造勢等,足以使他人產(chǎn)生恐懼、恐慌進而形成心理強制,或者足以影響、限制人身自由、危及人身財產(chǎn)安全,影響正常生活、工作、生產(chǎn)、經(jīng)營的違法犯罪手段?!痹撘庖姷诙l:“(一)侵犯人身權利、民主權利、財產(chǎn)權利的手段,包括但不限于跟蹤貼靠、揚言傳播疾病、揭發(fā)隱私、惡意舉報、誣告陷害、破壞、霸占財物等;(二)擾亂正常生活、工作、生產(chǎn)、經(jīng)營秩序的手段,包括但不限于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破壞生活設施、設置生活障礙、貼報噴字、拉掛橫幅、燃放鞭炮、播放哀樂、擺放花圈、潑灑污物、斷水斷電、堵門阻工,以及通過驅趕從業(yè)人員、派駐人員據(jù)守等方式直接或間接地控制廠房、辦公區(qū)、經(jīng)營場所等;(三)擾亂社會秩序的手段,包括但不限于擺場架勢示威、聚眾哄鬧滋擾、攔路鬧事等;(四)其他符合本意見第一條規(guī)定的‘軟暴力’手段?!薄=Y合該意見來看,顯然催收非法債務罪的三款規(guī)定中,第二款與第三款涵涉“軟暴力”手段,而第一款則涵涉暴力手段②刑法(2021 年施行)第二百九十三條之一:“有下列情形之一,催收高利放貸等產(chǎn)生的非法債務,情節(jié)嚴重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一)使用暴力、脅迫方法的;(二)限制他人人身自由或者侵入他人住宅的;(三)恐嚇、跟蹤、騷擾他人的?!?。通過將該意見規(guī)定的“軟暴力”的四種行為手段與其規(guī)定催收非法債務罪中第二、第三款規(guī)定予以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除非法侵入他人住宅被罪名第二款納入并與限制他人自由相并列外,其余行為手段均被第三款規(guī)定所涵蓋,并概括為“恐嚇”“跟蹤”“騷擾”三種手段①該意見第一條:“‘軟暴力’是指行為人為謀取不法利益或形成非法影響,對他人或者在有關場所進行滋擾、糾纏、哄鬧、聚眾造勢等,足以使他人產(chǎn)生恐懼、恐慌進而形成心理強制,或者足以影響、限制人身自由、危及人身財產(chǎn)安全,影響正常生活、工作、生產(chǎn)、經(jīng)營的違法犯罪手段?!痹撘庖姷诙l:“(一)侵犯人身權利、民主權利、財產(chǎn)權利的手段,包括但不限于跟蹤貼靠、揚言傳播疾病、揭發(fā)隱私、惡意舉報、誣告陷害、破壞、霸占財物等;(二)擾亂正常生活、工作、生產(chǎn)、經(jīng)營秩序的手段,包括但不限于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破壞生活設施、設置生活障礙、貼報噴字、拉掛橫幅、燃放鞭炮、播放哀樂、擺放花圈、潑灑污物、斷水斷電、堵門阻工,以及通過驅趕從業(yè)人員、派駐人員據(jù)守等方式直接或間接地控制廠房、辦公區(qū)、經(jīng)營場所等;(三)擾亂社會秩序的手段,包括但不限于擺場架勢示威、聚眾哄鬧滋擾、攔路鬧事等;(四)其他符合本意見第一條規(guī)定的‘軟暴力’手段?!?。由此可看出,催收非法債務罪在行為手段的規(guī)定上對該意見中列舉的“軟暴力”行為方式進行了蓋然性處理,且并未保留該意見中設置兜底性條款這一做法。雖然刑法第二百九十三條之一第一、第二款規(guī)定的“暴力”“脅迫”“限制他人人身自由”“侵入他人住宅”均在其他刑法罪名或前置法條文中有相類似規(guī)定,能夠以對相關條文的既有研究作為其解釋依據(jù)。然而,法條第三款所規(guī)定的“恐嚇”“跟蹤”“騷擾”三種行為手段中,除“跟蹤”具備明顯行為特征但系首次納入我國刑法體系內,“恐嚇”“騷擾”這兩個概念本身均不具備明顯的解釋邊界。同時,對“軟暴力”手段認定具有指導意義的該意見本身包含兜底性條款即引發(fā)如下隱憂:催收非法債務罪第三款之規(guī)定是否會成為實際意義上的“隱性”兜底條款,進而招致罪名適用過程中出現(xiàn)任意擴張,使催收非法債務罪淪為“口袋罪”。鑒于此,催收非法債務罪的限縮性研究對該罪名的立法檢視具有前瞻性意義,而限縮性研究的基礎在于對罪名所保護的法益進行明確。
自刑法修正案(十一)草案公布以來,關涉催收非法債務罪的設置究竟是保護何種法益這一問題,學界始終未形成一致意見。通過梳理既有研究可發(fā)現(xiàn),有關該罪名保護法益之不同意見產(chǎn)生的根本原因在于研究視角與思維進路的不同。
既有催收非法債務罪保護法益的研究中,以罪名設置位置為切入點是最為常見的研究角度。實際上,由于我國刑法罪名設置具有同章節(jié)法益類型相一致的聚合性特點,因此,以罪名設置位置為法益研究起點的研究方法無疑是合理的。在增設催收非法債務罪前,催收非法債務行為被納入尋釁滋事罪的規(guī)制范圍內,而尋釁滋事罪所保護的法益為公共秩序。與此同時,新增設的催收非法債務罪在其罪名位置上又處于尋釁滋事罪后,從《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分則第六章第一節(jié)所設罪名來看,雖然各罪在侵犯公民人身、財產(chǎn)等權利的類別上存在差異,但對社會公共秩序造成破壞卻是各罪共同具有的顯著特點[3]161。作為與尋釁滋事罪相鄰的催收非法債務罪理應將其保護法益認定為公共秩序,至于公共秩序的內涵仍需進一步探索。鑒于此,有觀點認為應堅持以罪名設置位置為依據(jù)對催收非法債務罪的法益進行探究,且不能僅將催收非法債務罪與前置位置的尋釁滋事罪刑法第二百九十三條相類比,更要結合處于后置位置的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刑法第二百九十四條)來看。即采取“瞻前顧后”的研究方法,通過聚眾斗毆罪法益認定中有關社會治安秩序,以及因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的罪狀中有“嚴重破壞經(jīng)濟、社會生活秩序”的表述,可確定其侵犯的具體法益是經(jīng)濟、社會生活秩序。最終得出催收非法債務罪侵犯的具體法益是社會秩序,包括社會治安秩序和社會生活秩序的結論[8]。此觀點將催收非法債務罪保護法益認定為復合型法益,認為催收非法債務行為在破壞公共秩序的同時,對于欠款人及與其存在特定關系的人同樣會產(chǎn)生不可忽視的法益侵害。即催收非法債務行為的直接侵害法益為公共秩序法益,間接侵害法益為個人法益[9]61。因為對于欠款人來說,催收人以謀取經(jīng)濟利益為目的,通過暴力與“軟暴力”的行為手段,對借款人的身心施以極為嚴重地打擊與侵害,同時催收人以逼迫還款為目的,會將催收的對象涵涉所有可能與借款人存在一定關聯(lián)的人,進而使得大量本無承擔還款責任的無辜者受到傷害。對于法人借款人而言,非法催收貸款行為并不僅僅針對法人企業(yè),凡是與法人企業(yè)有關聯(lián)的人,包括法定代表人及其家人、管理層甚至員工均會受到催收人的侵擾[10]。另一種觀點認為雖然通過罪名設置位置這一表征可以認定催收非法債務罪所保護法益為公共秩序這一超個人法益,但在公共秩序的具體內涵上應結合催收非法債務罪本身的立法目的來看。催收非法債務行為的前提系“非法債務”,這其中,高利貸債務被普遍認為屬于非法債務,此外,對于法律不保護的其他非法債務如賭債、未成年人的債務、非法用途債務、被強制脅迫寫下的借條所產(chǎn)生的債務等,若行為人采用非法手段催收則構成犯罪,其罪適用目的在于維護金融秩序而非保護債務人利益或債務本身[11]。由此可見,以罪名設置位置為研究視角所得出的有關催收非法債務罪保護法益的結論并不唯一,雖然各種觀點在公共秩序這一維度上已達成共識,但在其具體內涵的解讀上卻截然不同。
以罪名設置位置為切入點的研究方法是建立在對罪名設置的合理性無疑義的情況下,若對罪名設置位置本身是否合理存在討論空間,則以此為邏輯起點的催收非法債務罪保護法益研究會得出截然不同的結論。基于此,有學者提出以構成要件及對象為視角,對催收非法債務罪所保護法益進行考察。鑒于催收非法債務罪的行為只是針對特定的個人,而不是針對不特定的人,且沒有要求行為發(fā)生在公共場所,因此難以認定催收非法債務罪的保護法益包括公共秩序[6]4。作為理解罪名保護法益的重要依據(jù),若是在構成要件中無法得出集體法益所要求的非排他性,而是得出與之相反的個人法益所要求的排他性,則催收非法債務罪所保護法益本身即無法在公共秩序層面與以罪名設置位置為視角的研究達成共識,而是得出與其觀點相反的結論,即催收非法債務罪保護的法益應為個人法益。與此同時,鑒于本罪并未在罪名認定中納入財產(chǎn)犯罪的有關內容,因此在個人法益中顯然不能包含財產(chǎn)性法益。
通過梳理既有研究可發(fā)現(xiàn),對于催收非法債務罪的法益,學界存在不同見解與認識。觀點間的不同主要集中在兩點:一是催收非法債務罪法益本身,即催收非法債務罪保護法益為公共秩序法益、經(jīng)濟秩序法益抑或是個人法益;二是催收非法債務罪保護法益為復合型法益還是單一型法益。研究結論的不同源自研究視角的差異,在催收非法債務罪法益研究中,本文認為應采取規(guī)范目的為視角,通過催收非法債務罪的司法適用沿革與法條規(guī)定相結合的方式對其保護法益予以解讀。
法益保護是刑法的本質功能,而規(guī)范目的則直接影響法益保護邊界,進而對構成要件的設置與法定刑配置具有限定功能,因此探究罪名設置規(guī)范的目的是行為犯罪化正當性研究的前置性準備[9]61。規(guī)范目的視角下的法益解讀進路以司法適用為邏輯起點。結合催收非法債務罪的具體情況來看,其危害性最早體現(xiàn)在黑惡勢力團伙為催收高利貸所實施的違法犯罪行為,鑒于發(fā)放高利貸的行為在司法實踐中已被納入非法經(jīng)營罪的規(guī)制范圍內,因此在催收非法債務罪研究中,是否將實施此行為的行為人作為非法經(jīng)營罪的共犯處理的觀點曾被提及。此后雖與有關司法解釋存在不協(xié)調之處,但為及時回應大量暴發(fā)的相關犯罪行為,催收非法債務行為被認定為尋釁滋事罪。由此可見,之所以在催收非法債務行為的治理中適用尋釁滋事罪,是因為此行為對社會公共秩序帶來的極強破壞性。除催收非法債務行為在案件數(shù)量上的多發(fā)性與時間頻率上的密集性外,催收非法債務罪的實施主體為黑惡勢力團伙,這種有組織的犯罪集團在實施催收非法債務行為過程中利用行為本身的公開性擴大其社會影響,進而形成遠超于催收非法債務行為本身對常規(guī)社會秩序沖擊與破壞之侵害。催收非法債務罪的法律條文中確實缺乏維持公共秩序或保護集體法益的表述。恰恰相反,法條規(guī)定的三款行為手段均作用于個人,并且在有關情節(jié)嚴重的認定中也并未明確提及對社會秩序產(chǎn)生惡性影響是否應被認定在內。據(jù)此得出若承認催收非法債務罪所保護的法益為公共秩序,則需同樣認可其保護的個人法益這一結論,即催收非法債務罪在直接保護公共秩序法益的同時還間接保護個人法益,具有法益復合性。若不將公共秩序作為催收非法債務罪的保護法益,則其保護法益為個人法益這一單一性法益。筆者認為,催收非法債務罪所保護法益并不具備復合性,其保護法益僅為公共秩序。但催收非法債務行為對公共秩序的破壞與沖擊的表現(xiàn)形式確實具有特殊性,如前所述,催收非法債務罪設置目的之一在于對“軟暴力”手段催收債務行為的刑法回應[12]8。結合“軟暴力”手段,即“恐嚇”“跟蹤”“騷擾”來看,其行為雖直接作用于欠款人個人,但是通過對欠款人個人實施侵害行為,將催收非法債務行為的惡性影響作用于其生活、工作領域,進而在生活圈內散播恐怖氣氛。因此,催收非法債務行為對公共秩序的顛覆是通過對欠債人的侵害實現(xiàn)的,其實是通過催收非法債務行為本身所具備的公共性與公開性來實現(xiàn)的。催收非法債務行為并非通過對社會中的一種或幾種秩序的侵害最終形成對總體公共秩序的危害,而是通過對欠款人的不法侵害為媒介實現(xiàn)對其生活圈的壓迫式影響。鑒于實際生活中此種行為被黑惡勢力團伙廣泛依賴并高頻度使用,極易通過公民生活圈的累計最終在社會范圍內形成對公共秩序的踐踏與傾覆。因此,催收非法債務罪雖然在法條規(guī)定上并無直接關涉公共秩序的文字表達,但其對行為手段與行為目的的規(guī)定直接作用于催收非法債務行為的目標對象或者說影響源即欠款人本人,實際上是通過對個人權益予以保護的方式斬斷催收非法債務行為對公共秩序的影響鏈條,最終實現(xiàn)對公共秩序法益的刑法保護。
從對催收非法債務行為適用尋釁滋事罪到刑法修正案(十一)新增設催收非法債務罪,體現(xiàn)出將公共秩序認定為催收非法債務罪保護法益的立法認識基礎上的對立法精神的“循故”。從司法適用沿革看,催收非法債務行為始終未超脫刑法第六章即保護公共秩序法益的罪名規(guī)制范圍,催收非法債務罪通過保護個人權益的方式實現(xiàn)對公共秩序法益的維護。通過規(guī)范目的的形式層面即司法適用沿革與實質層面即法益保護可以得出以下結論:催收非法債務罪所保護的法益具有單一性,保護法益為公共秩序法益。
催收非法債務罪限縮性研究的前提在于罪名適用范圍存在異化擴張的可能性。罪名的異化擴張存在立法層面的顯性異化擴張與司法層面的隱性異化擴張。事實上,若一罪名在立法設置上存在顯性異化擴張,則其必定會引發(fā)司法適用中的隱性異化擴張。但司法適用中的隱性異化擴張有時也并非立法原因所致,甚至在某些罪名的異化擴張中,其真正原因在于司法實踐中存在的罪名適用“野蠻生長”現(xiàn)象?;貧w到催收非法債務罪本身,其為刑法修正案(十一)所新增設罪名,屬于司法實踐中新適用的罪名,通過統(tǒng)計司法裁判案例可發(fā)現(xiàn),其中相當一部分是對此前判處尋釁滋事罪的被告人在適用罪名上的依法改判。因此在司法適用現(xiàn)狀上催收非法債務罪并未出現(xiàn)異化擴張。然而,通過前文對催收非法債務罪進行立法層面的審視后可發(fā)現(xiàn),催收非法債務罪在立法設置的形式層面并未為異化擴張現(xiàn)象提供繁殖的“土壤”,但其第三款中行為手段的規(guī)定可被視為異化擴張的依據(jù)。因此,催收非法債務罪限縮性研究的中心與重點應為第三款之規(guī)定,即對“恐嚇”“跟蹤”“騷擾”三種行為手段進行性質分析與邊界探索,是實現(xiàn)催收非法債務罪限縮性研究的必經(jīng)之路。
以“恐嚇”“跟蹤”“騷擾”為手段的催收非法債務行為對公共秩序法益的侵害以損害公民個人權益為表征,二者間的聯(lián)結點為公共場域的傳播。以司法實踐及該意見中存在的潑灑污物行為手段為例。潑灑污物行為的目的,是通過醒目且直接的方式將欠款人所謂的欠債事實在其居住地或工作地為中心的公共場域中廣而告之,從而對欠款人的個人信譽、形象或公民人格造成損害,最終迫使欠款人還債。通過對潑灑污物這一“軟暴力”手段進行觀察可發(fā)現(xiàn),行為人是通過相應行為手段逼迫欠款人償還債務,欠款人償還債務的關鍵在于行為手段所達到的強制性效果。此類行為的邏輯鏈條可抽象為以下結構:行為人實施行為手段—行為手段對欠款人個人權益造成損害—此事件在欠款人所在的公共場域擴散傳播—廣泛傳播后形成對公共秩序法益的侵害。而若存在以下三種情況,則行為人實施的行為手段無法達致對公共秩序法益的侵害。第一,欠款人居住在人煙稀少的城郊或居住人數(shù)較少的社區(qū)。無論是潑灑污物抑或是張貼大字報均需要他人目擊甚至是廣泛目擊才能實現(xiàn)傳播。若缺乏“觀眾”,則行為手段無法在公共場域實現(xiàn)傳播擴散,結合受害人是欠款人的事實,那么此手段對欠款人本身權益是否造成侵害以及侵害程度是否具備刑事違法性值得懷疑,這也是催收非法債務罪中設置“情節(jié)嚴重”的原因。第二,行為人實施相應行為手段的次數(shù)少、頻率低,其行為手段易被忽視或根本無法被發(fā)現(xiàn)。如大字報被撕去、潑灑污物被清理后,該行為手段即很難在公共空間中形成后續(xù)影響的殘存。第三,行為人實施的行為手段過于“溫和”,不夠“醒目”,即行為本身的惡劣程度不足。如雖張貼大字報但文辭攻擊性不強、或雖播放哀樂但聲音較小、或雖燃放鞭炮但時間較短,換言之,行為手段并未達到干擾常規(guī)生活與工作秩序的程度。因此,從維系“行為—結果”的邏輯鏈條角度看,“恐嚇”“跟蹤”“騷擾”行為手段需具備場域層面的公共性、次數(shù)層面的反復性以及程度層面的滋擾性。
1.公共性
公共性是指“恐嚇”“跟蹤”“騷擾”行為手段必須突破欠款人本人及其近親屬知曉的相對私密范圍,達致在公開場域內對行為手段的傳播。“恐嚇”“跟蹤”“騷擾”手段必須能夠在欠款人生活、工作的公共場域形成旁觀者對公共秩序是否仍受到保護甚至能否繼續(xù)存在的困惑與擔憂。在公共秩序法益視域下的催收非法債務罪研究中,公共場域的傳播是將個人權益損害與公共秩序侵害相銜接的聯(lián)結點,而公共場域傳播要求行為手段具備公共性,因此,公共性是催收非法債務罪第三款規(guī)定的行為手段的第一特性。
2.反復性
反復性是指在以“恐嚇”“跟蹤”“騷擾”作為手段的催收非法債務行為中,對行為手段的實施次數(shù)與頻率具備一定的要求。與暴力手段不同,“軟暴力”手段的相異性體現(xiàn)在其并不對欠款人的權益造成緊迫性、嚴重性損害。并且,對公共秩序法益的侵害也需要在公民個人權益損害的“量的積累”基礎上實現(xiàn)。只有同一受害者的多次權益損害或是在同一時期內多個受害者權益的同時損害,才有可能引起公眾對相應秩序的不信任進而在社會層面誘發(fā)不安,而上述兩種情況均需要行為手段的不斷重復與廣泛適用。
3.滋擾性
在“軟暴力”手段的有關規(guī)定與該意見中,“滋擾”是被反復提及的詞語,其與“軟暴力”手段密切相關。“滋擾”是指制造事端進行擾亂、使其不安寧。結合催收非法債務罪可對第三款規(guī)定手段的滋擾性作出以下定義:滋擾性是指行為人通過實施使欠款人不安寧的手段達致對公共秩序的擾亂。“恐嚇”“跟蹤”“騷擾”勢必具備滋擾程度的要求。而滋擾性的判斷是難以量化或者說不易被認定的。
1.“恐嚇”行為手段滋擾性界定:以恐嚇類尋釁滋事行為為參照
如前所述,催收非法債務罪頒布實施前,尋釁滋事罪適用于相關行為的治理。由此可見,兩個罪名在規(guī)制行為類型上存在重疊,其中的典型代表是恐嚇手段催收非法債務行為與恐嚇類尋釁滋事行為。因此,在關涉“恐嚇”行為手段的滋擾性判斷上,可參照尋釁滋事罪中的“恐嚇”。
回溯催收非法債務罪的立法沿革時可發(fā)現(xiàn),其法條草案中曾保留有關于競合的規(guī)定,但此后卻特意刪除競合適用條款,為的就是防止尋釁滋事罪在司法實踐中繼續(xù)適用于催收非法債務行為。因此,對于新法生效之前的催收非法債務行為,根據(jù)原相關司法文件規(guī)定構成尋釁滋事罪,而根據(jù)新法卻只能構成催收非法債務罪[12]10。立法者在設置催收非法債務罪時已考慮到極易引發(fā)與尋釁滋事罪適用界限模糊的現(xiàn)象。這也從側面反映出在行為手段的認定上,兩罪是存在互相參照的可能性的,這就為“恐嚇”手段的相互界定奠定了基礎。問題在于,作為法定刑較尋釁滋事罪輕的催收非法債務罪,其在“恐嚇”程度上的認定,即“恐嚇”手段對于欠款人個人權益的減損進而造成公共秩序法益的侵害程度,是否需要低于“恐嚇”類尋釁滋事罪對于他人心神安寧以及社會秩序的侵害呢?答案是否定的。尋釁滋事罪的重要前提在于“無事生非”,與之相比,催收非法債務罪是具備明確行為目的的——“有事生非”。從對受害者的針對程度來說,顯然催收非法債務罪中的“恐嚇”手段更具特定性與針對性。與此同時,尋釁滋事行為的行為人對受害者“無所求”,而實施催收非法債務行為的行為人對欠款人“有所求”。鑒于其最終目的是通過“恐嚇”手段迫使欠款人償還債務,因此其恐嚇程度之強烈勢必更甚于“恐嚇”類尋釁滋事罪或在最低限度上與“恐嚇”類尋釁滋事罪相一致。因此,催收非法債務罪中“恐嚇”行為手段的滋擾性應與“恐嚇”類尋釁滋事罪認定標準相一致。
2.“跟蹤”行為手段滋擾性界定:滋擾需以欠款人明知為前提
催收非法債務罪中有關“跟蹤”行為手段的規(guī)定系刑法首次納入“跟蹤”這一概念。我國現(xiàn)行法律體系中唯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中存在與“跟蹤”“糾纏”行為相關的規(guī)定,但前者強調行為人與行為對象間的特殊親屬關系,而后者則著重保護欠款人的人身安全而非心里安寧與健康。催收非法債務罪中的“跟蹤”行為手段本身,其滋擾性的存在前提應為欠款人或者說被跟蹤者對跟蹤行為的明知。如果被跟蹤者根本沒有意識到跟蹤行為的存在,即對自身被尾隨、監(jiān)視的情況處于無意識的狀態(tài),則其自然不會受到心理層面的干擾甚至傷害,此時“跟蹤”行為手段的滋擾性當然無法顯現(xiàn)。此處存在兩種情況需要討論:第一,被跟蹤者意識到“跟蹤”行為,但并未意識到跟蹤者目的是催收其所欠債務。此種情形涉及催收非法債務行為是否需要行為人向行為對象明確其催收非法債務的目的。鑒于催收非法債務系行為人主觀目的,因此并不要求行為對象對其進行掌握,催收非法債務罪系情節(jié)犯,只要行為人所實施“跟蹤”行為導致嚴重后果,則其成立催收非法債務罪。第二,被跟蹤者并未意識到“跟蹤”行為,但此行為已被他人知曉并在特定空間中形成恐慌進而造成對社會秩序的侵害。此種情形下,鑒于受害者本身并未明知“跟蹤”行為,因此行為無法被催收非法債務罪所評價,但囿于行為人所實施行為侵犯公共秩序法益,因此適用尋釁滋事罪。
3.“騷擾”行為手段滋擾性界定:以司法實踐為基礎,探索標準化司法限縮路徑
在“恐嚇”“跟蹤”“騷擾”三個概念中,“騷擾”的含義最為寬泛,且最難以界定。通過窮舉其包含形式的方式對“騷擾”手段進行立法限縮的方式顯然是不具備實現(xiàn)可能性的。同時,“軟暴力”手段的特征之一即在于表現(xiàn)形式的復雜多變。鑒于此,一方面應根據(jù)司法實踐中不斷暴露的犯罪事實,通過頒布司法解釋的方式對應被納入“騷擾”手段中的具體行為予以明確;另一方面,也要通過不斷總結與反復印證的方式規(guī)定有關“騷擾”行為手段的界定標準。通過司法路徑探尋“騷擾”行為手段的公共性與反復性,從而對“騷擾”行為手段的滋擾性予以合理地認定。
催收非法債務罪的規(guī)范目的在于保護公共秩序法益,其立法旨在對掃黑除惡專項斗爭中涌現(xiàn)與暴露的催收非法債務行為予以刑法回應,罪名設置本身具備正當性。對催收非法債務罪的法條規(guī)定予以立法檢視,能夠深度探究罪名本身可能存在的異化擴張“隱憂”。通過對暴力、“軟暴力”手段與罪名規(guī)定手段的比較可發(fā)現(xiàn),其罪名第三款設置的“恐嚇”“跟蹤”“騷擾”行為手段雖是基于司法實踐中對“軟暴力”手段表現(xiàn)形式的概括與總結,但也為適應“軟暴力”手段不斷地擴增預留了較大的解釋空間。對于法條來說,解釋空間不能夠也不應該是無限的,催收非法債務罪不應成為異化擴張的“口袋罪”。因此,對催收非法債務罪第三款的限縮性研究因直接影響該罪的適用邊界而具有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