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振田
(西安工業(yè)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32)
《漢書·藝文志》(以下簡稱《漢志》)是中華學術經(jīng)典,是從事中華傳統(tǒng)學術研究必備的工具書與參考書。古往今來,不斷有學者對《漢志》展開研究工作,積累了極為豐厚的研究成果,稱之汗牛充棟并不為過。然關于《漢志》,仍有不少問題需要解決或重加討論,有編撰旨趣、思想旨趣層面的(1)關于《漢志》的編撰旨趣、思想旨趣,筆者已撰《〈漢書·藝文志〉編撰旨趣考疏——兼論“藝文”之含義及其諸略之編次問題》《〈漢書·藝文志〉思想旨趣及其表達方式考疏——兼論〈漢志〉之性質與結構、〈別錄〉至〈漢志〉之演進、〈七略〉“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等問題》二文,均待刊。,有序文解讀層面的,有編撰體例層面的,有所著錄的書籍層面的,等等。其中,《諸子略》儒家類的序文所謂的“唐虞之隆……已試之效者也”,其中何者是被驗證的對象,何者是被驗證有效的表現(xiàn),仲尼之業(yè)所指為何等,即其顯例。鑒于這一問題不僅關乎《漢志》文本的解讀問題,更牽涉到了經(jīng)學史、諸子學史的問題(仲尼之業(yè)所指為何、儒家學術與六藝經(jīng)書及孔子之關系),本文謹對之進行討論。
《漢志·諸子略》儒家類的序文:
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經(jīng)之中,留意于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于道為最高??鬃釉唬骸叭缬兴u,其有所試?!碧朴葜?,殷周之盛,仲尼之業(yè),已試之效者也。然惑者既失精微,而辟者又隨時抑揚,違離道本,茍以嘩眾取寵。后進循之,是以五經(jīng)乖析,儒學寖衰,此辟儒之患。[1]1728
其中的“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業(yè),已試之效者也”,學者多認為儒家學術是被驗證的對象,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業(yè)是儒家學術被驗證有效的表現(xiàn)(“已試之效者也”之“效”)。舉例言之,如馬曉斌先生譯“唐虞之隆……已試之效者也”云:“唐堯禹舜的興隆、商朝周朝的繁盛、孔子事業(yè)的發(fā)達,都說明已經(jīng)嘗試見效?!盵2]即將儒家學術解為了被驗證的對象,將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業(yè)解為了儒家學術被驗證有效的表現(xiàn),并將仲尼之業(yè)解為了孔子事業(yè)的發(fā)達。馬先生雖未明稱儒家學術,然考慮到序文所論為儒家學術,故所謂的“都說明已經(jīng)嘗試見效”必然是指儒家學術已經(jīng)嘗試見效。又如郭錫良等先生注“唐虞之隆……已試之效者也”云:“唐堯虞舜殷周時的太平盛世和孔子的業(yè)績,就是儒家學說經(jīng)過試用而表現(xiàn)出來的成效。”[3]也將儒家學術(儒家學說)解為了被驗證的對象,將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業(yè)解為了儒家學術被驗證有效的表現(xiàn),并將仲尼之業(yè)解為了孔子的業(yè)績。再如李壯鷹先生釋“唐虞之隆……已試之效者也”云:“唐虞之世的隆盛、商周二代的繁榮以及孔子所開之偉業(yè),都已證明儒道之正確。”[4]同樣將儒家學術(儒道)解為了被驗證的對象,將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業(yè)解為了儒家學術被驗證有效的表現(xiàn),并將仲尼之業(yè)解為了孔子所開之偉業(yè)。與馬曉斌、郭錫良、李壯鷹等先生認為儒家學術是被驗證的對象,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業(yè)是儒家學術(儒家學說、儒道)被驗證有效的表現(xiàn)不同,李致忠先生則以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業(yè)三者為被驗證的對象,如釋“唐虞之隆……已試之效者也”云:“唐堯、虞舜的隆興,商朝、周朝的興盛,孔子學說的發(fā)展,都是已經(jīng)過試驗而證明是有效的。”[5]至于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業(yè)三者被驗證“證明是有效的”的“效”所指為何,李先生則沒有明示。
今按,以上所論均不能成立:
其一,以儒家學術為被驗證的對象,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業(yè)是儒家學術被驗證有效的表現(xiàn),不確。顯而易見的是,以馬曉斌、郭錫良、李壯鷹等先生之論為例,序文既然已經(jīng)明稱堯舜、文武、仲尼為儒家所取法的對象,是儒家學術的源泉——所謂的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怎會同時又認為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業(yè)三者是儒家學術被驗證有效或正確的表現(xiàn)呢?既認為堯舜、文武、仲尼為儒家所取法的對象,是儒家學術的源泉,又認為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業(yè)三者是儒家學術被驗證有效或正確的表現(xiàn),不通。儒家學者祖述堯舜的原因,是唐虞之“隆”;憲章文武的原因,是殷周之“盛”;儒家學者宗師仲尼的,正是仲尼之“業(yè)”。再以李致忠先生之論為例,既然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業(yè)三者本就為儒家學者所取法,為什么還要“經(jīng)過試驗”而“證明是有效的”呢?取法三者,難道不是因為三者本就“有效”嗎?
其二,將仲尼之業(yè)解為孔子事業(yè)的發(fā)達、孔子的業(yè)績、孔子所開之偉業(yè)等(這里,均將“業(yè)”解為了通常意義上的事業(yè)),不確??鬃幼畲蟮睦硐胧菍嵭型醯?,希望王者能夠以道治國,然而終其一生也未能實現(xiàn),所以去世前才不無遺憾地說“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王肅注:“傷道之不行也”)[6]2353。既然理想未能實現(xiàn),又何來的孔子事業(yè)的發(fā)達、孔子的業(yè)績、孔子所開之偉業(yè)呢?孔子去世后,王道同樣沒有得到實行:“孔子雖論《詩》《書》,定《禮》《樂》,王道粲然分明,以匹夫無勢,化之者七十二人而已;皆天下之俊也,時君莫尚之,是以王道遂用不興?!盵7]29時君莫尚之、王道遂用不興,當然也談不上孔子事業(yè)的發(fā)達、孔子的業(yè)績、孔子所開之偉業(yè)。再把時間往后推移,漢興至于武帝,雖然王者開始重視收集、研讀六藝經(jīng)書,探求王道,恢復禮樂,然而衡之董仲舒《對賢良策》所稱的“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tǒng);法制數(shù)變,下不知所守”[1]2523云云,說王道在實際的國家治理中發(fā)揮了大的作用,顯然難以成立,也就是此時同樣談不上孔子事業(yè)的發(fā)達、孔子的業(yè)績、孔子所開之偉業(yè)。武帝以后的情況,劉歆有論云:“往者綴學之士不思廢絕之闕……猶欲保殘守缺,挾恐見破之私意,而無從善服義之公心,或懷妒嫉,不考情實,雷同相從,隨聲是非,抑此三學,以《尚書》為備,謂左氏不傳《春秋》,豈不哀哉!”[1]1970既然對王道的探求尚在進行之中,甚至對于作為王道之載體的經(jīng)書的真?zhèn)?、全否尚且存在爭議,當然也就稱不上孔子事業(yè)的發(fā)達、孔子的業(yè)績、孔子所開之偉業(yè)了。衡之孔子“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6]2353之嘆,孔子當初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6]2347,及所編訂的“以紀帝王之道”[1]1968的六藝經(jīng)書為眾多學者所研讀,蔚成風氣,如《漢書·儒林傳》所稱的“訖于元始,百有余年,傳業(yè)者寖盛,支葉蕃滋,一經(jīng)說至百余萬言,大師眾至千余人”[1]3620之情形,與孔子事業(yè)的發(fā)達、孔子的業(yè)績、孔子所開之偉業(yè)顯然也不能等同。
實際上,“唐虞之隆……已試之效者也”,其中的仲尼之業(yè)才是被驗證的對象,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二者是仲尼之業(yè)被驗證有效的表現(xiàn);仲尼之業(yè)指的是先王之道。說如下:
1.“唐虞之隆……已試之效者也”的核心與線索是先王之道
其一,據(jù)序文“然惑者既失精微……此辟儒之患”云云,可知“唐虞之隆……已試之效者也”論述的核心與線索是先王之道。“然惑者既失精微……此辟儒之患”云云,據(jù)其中的“五經(jīng)乖析”是指惑者、辟者、后進對經(jīng)書所承載的先王之道的解讀與孔子當初編訂六藝經(jīng)書時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不相符合,可知所述必然關乎先王之道,以先王之道為核心與線索(2)《樂》本無書,故序文這里稱五經(jīng)而不稱六經(jīng)。關于《樂》本無書,詳可參孫振田、范春義:《從〈漢志〉看“樂經(jīng)”為“六代樂舞”說之成立——兼論〈漢志〉之〈樂〉類的著錄問題》,《音樂研究》2015年第6期。。既失精微,指惑者不能理解、體悟先王之道的精微之處;違離道本,指辟者對先王之道的理解與先王之道自身相背離,道本,指先王之道。漢人恒以探明孔子當初編訂經(jīng)書時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為職志,《漢志》總序所謂的“昔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故《春秋》分為五,《詩》分為四,《易》有數(shù)家之傳”[1]1701就清楚地表明了這一點:因為仲尼沒,經(jīng)書(《春秋》)之微言失而不傳,學者不能據(jù)而探求先王之道;因為七十子喪,學者對經(jīng)書大義的理解也與經(jīng)書之原義不符,因而也不能據(jù)之較好地探求先王之道(3)關于漢人恒以探明孔子當初編訂經(jīng)書時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為職志,另可參孫振田:《〈漢書·藝文志〉不著錄中〈古文易經(jīng)〉、古文〈詩〉考論》,《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22年第1期。序文“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宗師仲尼”同樣是以先王之道為核心與線索:1.順陰陽,幫助人君理順陰陽關系,因陽為德、陰為刑,故幫助人君理順陰陽關系就是幫助人君以德治國,而以德治國實質就是以道治國:“是以陰陽調而風雨時,群生和而萬民殖,五谷孰而草木茂,天地之間被潤澤而大豐美,四海之內聞盛德而皆徠臣,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畢至,而王道終矣”(董仲舒:《對賢良策》,載班固《漢書》,第2503頁);2.明教化,以王道主要是仁義禮智信五常之道教化百姓;3.游文于六經(jīng)之中,通過研讀六藝經(jīng)書探求、領悟先王之道;4.留意于仁義之際,仁、義本即先王之道;5.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祖述、憲章的是先王之道;6.宗師仲尼,以孔子所理解、所保存的先王之道為取法、為準則。。再考“然惑者既失精微……此辟儒之患”與《六藝略》的大序“后世經(jīng)傳既已乖離,博學者又不思多聞闕疑之義,而務碎義逃難,便辭巧說,破壞形體;說五字之文,至于二三萬言。后進彌以馳逐,故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習,毀所不見,終以自蔽。此學者之大患也”[1]1723云云相對應,而大序這段話主要是說學者不能以正確的態(tài)度與方法研讀六藝經(jīng)書,因而不能正確地解讀、體悟先王之道,這也證明“然惑者既失精微……此辟儒之患”所述必然關乎先王之道,以先王之道為核心與線索。“經(jīng)傳既已乖離”,指傳對經(jīng)的解讀與經(jīng)書的原義不符,也就是對經(jīng)書所承載的先王之道的解讀與孔子當初編訂經(jīng)書時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不相符合。則據(jù)“然惑者既失精微”之“然”前推,可知序文“孔子曰……已試之效者也”所述也必定關乎先王之道,以先王之道為核心與線索。
其二,序文“唐虞之隆……已試之效者也”與“然惑者既失精微……此辟儒之患”正反相對的論述方式,也證明“唐虞之隆……已試之效者也”論述的核心與線索是先王之道。《漢志》諸序,存在著正反相對的論述方式,或在大序之中,或在小序之中。大序之中,如:《六藝略》的大序“故曰……言與天地為終始也”與“至于五學……猶五行之更用事焉”、“古之學者耕且養(yǎng)……三十而五經(jīng)立也”與“后世經(jīng)傳既已乖離……此學者之大患也”[1]1723為正反相對進行論述;《詩賦略》的大序“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咸有惻隱古詩之義”與“其后宋玉、唐勒……是以揚子悔之,曰:‘詩人之賦麗以則……如其不用何’”[1]1756為正反相對進行論述,等等。小序之中,如:《諸子略》道家類的序文“合于堯之克攘……此其所長也”與“及放者為之……曰獨任清虛可以為治”[1]1732為正反相對進行論述;《諸子略》陰陽家類的序文“敬順昊天……此其所長也”與“及拘者為之……舍人事而任鬼神”[1]1734-1735為正反相對進行論述,等等。以此衡之,可知“唐虞之隆……已試之效者也”與“然惑者既失精微……此辟儒之患”也是正反相對進行論述,前者論儒家之長,后者論儒家之短。則既然“然惑者既失精微……此辟儒之患”所論以先王之道為核心與線索,“孔子曰……已試之效者也”所論就一定也以先王之道為核心與線索。
2.仲尼之業(yè)指的是六藝經(jīng)書,也就是先王之道
其一,仲尼之業(yè)指的是六藝經(jīng)書??肌稘h書·儒林傳》在論述《易》等五經(jīng)的授受源流之前,總論六藝經(jīng)書的特點、孔子編訂六藝經(jīng)書及六藝經(jīng)書的傳播。如總論六藝經(jīng)書的特點:“古之儒者,博學虖六藝之文。六藝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倫,致至治之成法也。”[1]3589論孔子編訂六藝經(jīng)書:“于是應聘諸侯,以答禮行誼……自衛(wèi)返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于是敘書則斷《堯典》,稱樂則法《韶舞》,論《詩》則首《周南》。綴周之禮,因魯《春秋》,舉十二公行事,繩之以文武之道,成一王法,至獲麟而止。蓋晚而好《易》,讀之韋編三絕,而為之傳?!盵1]3589論六藝經(jīng)書的傳播:“至于威、宣之際,孟子、孫卿之列咸遵夫子之業(yè)而潤色之,以學顯于當世。及至秦始皇兼天下,燔《詩》《書》,殺術士,六學從此缺矣?!盵1]3591-3592這些論述前后連貫,線索清楚,均以六藝經(jīng)書為核心與線索。其中的“夫子之業(yè)”,前承“六藝之文”、孔子編訂六藝經(jīng)書(“于是應聘諸侯,以答禮行誼……蓋晚而好《易》,讀之韋編三絕,而為之傳”[1]3589),后接“潤色之”“燔《詩》《書》”“六學”,可知所指必然是六藝經(jīng)書。“六學”,前承“燔《詩》《書》”,所指一定是六藝經(jīng)書。因為六藝經(jīng)書是由孔子所編訂完成,故可以用“夫子之業(yè)”指稱六藝經(jīng)書?!胺蜃又畼I(yè)”,當然就是仲尼之業(yè)?!稘h書·敘傳》“《藝文志》”條:“虞夏商周,孔纂其業(yè)。撰《書》刪《詩》,綴《禮》正《樂》,彖系大《易》,因史立法?!盵1]4244其中:六藝經(jīng)書未經(jīng)孔子編訂時(先王原本之“書”),為虞夏商周等的先王之業(yè),經(jīng)孔子編訂完成后,即為夫子之業(yè),也就是仲尼之業(yè)。
其二,六藝經(jīng)書可用來指先王之道。劉歆《移書讓太常博士》:“昔唐虞既衰,而三代迭興,圣帝明王,累起相襲,其道甚著。周室既微而禮樂不正,道之難全也如此。是故孔子憂道之不行,歷國應聘。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乃得其所;修《易》,序《書》,制作《春秋》,以紀帝王之道。及夫子沒而微言絕,七十子終而大義乖。重遭戰(zhàn)國,棄籩豆之禮,理軍旅之陳,孔氏之道抑,而孫吳之術興。陵夷至于暴秦,燔經(jīng)書,殺儒士,設挾書之法,行是古之罪,道術由此遂滅?!盵1]1968這段話,從“昔唐虞既衰”至“道術由此遂滅”,均以先王之道為核心與線索:(1)“昔唐虞既衰……其道甚著”,述先王之道之顯;(2)“周室既微而禮樂不正,道之難全也如此”,述先王之道之微;(3)“是故孔子憂道之不行……以紀帝王之道”,述孔子通過編訂六藝經(jīng)書保存先王之道;(4)“及夫子沒而微言絕,七十子終而大義乖”,述因微言絕與大義乖,先王之道的保存與傳播受到影響——微言絕,微言中所保存的先王之道便無從知曉;大義乖,人們對經(jīng)書中所保存的先王之道的理解與孔子當初所“紀”的先王之道便不再一致;(5)“重遭戰(zhàn)國……而孫吳之術興”,述戰(zhàn)國戰(zhàn)亂頻仍,先王之道受到冷落;(6)“陵夷至于暴秦……道術由此遂滅”,述秦焚書禁學,先王之道滅息不見。其中:(5)以孔氏之道代稱先王之道,而所以用孔氏之道代稱先王之道,正是因為孔子編訂了六藝經(jīng)書,通過編訂六藝經(jīng)書保存帝王之道(先王之道),這也就意味著可以用六藝經(jīng)書指稱先王之道;(6)以“道術由此遂滅”描述六藝經(jīng)書遭焚毀等之后果,實質上將六藝經(jīng)書與先王之道相等同,原因正是六藝經(jīng)書是由孔子所編訂,孔子通過編訂六藝經(jīng)書保存帝王之道(先王之道)。合之(5)(6),就可以說六藝經(jīng)書與先王之道雖二而實為一——前者為后者之載體,后者為前者之本質,六藝經(jīng)書可用來指先王之道。
當仲尼之業(yè)指的是六藝經(jīng)書,六藝經(jīng)書可用來指先王之道,就可以說仲尼之業(yè)實質上指的就是先王之道(4)董仲舒《對賢良策》:“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班固《漢書》,第2523頁)其中,孔子之術指孔子當初編訂六藝經(jīng)書時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由于經(jīng)書在流傳的過程中所發(fā)生的變異、殘缺及研讀者主觀上的原因等,后人依據(jù)經(jīng)書所理解的先王之道與孔子當初編訂經(jīng)書時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不相符合,因此,滅息邪辟之說,一統(tǒng)紀、明法度,僅有六藝之科(六藝經(jīng)書)是不夠的,還必須有與經(jīng)書相一致、符合孔子原意的解讀,也就是孔子當初編訂經(jīng)書時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以孔子之術指孔子當初編訂六藝經(jīng)書時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思路與以仲尼之業(yè)指六藝經(jīng)書、先王之道完全相同?!稘h書·董仲舒?zhèn)鳌罚骸凹爸偈鎸?,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班固《漢書》,第2525頁)其中的“推明孔氏,抑黜百家”,與“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所說為同一回事,亦即推明孔氏包括了六藝之科與孔子之術二者在內,孔子之術指的就是孔子當初編訂經(jīng)書時原本所保存的先王之道?!稘h書·武帝紀·贊》:“卓然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班固《漢書》,第212頁)其中的表章六經(jīng)也包括孔子之術在內。。
這里,需要特別予以指出的是,仲尼之業(yè)包括六藝經(jīng)書或先王之道在內,與儒家學術不可混為一談,盡管兩者之間關系密切。因序文已將儒家學術與仲尼之業(yè)及孔子做了區(qū)隔,序文所謂的儒家“游文于六經(jīng)之中……宗師仲尼”“于道為最高”“違離道本”即是:(1)據(jù)“游文于六經(jīng)之中……宗師仲尼”,儒家學者只是六藝經(jīng)書的研讀者、孔子(及堯舜、文武)的學習者;(2)據(jù)“于道為最高”,儒家學派只是諸子十家之一,“最高”,為相較于道家、陰陽家等其余九家而言,“于道為最高”又表明序文沒有將仲尼之業(yè)包括六藝經(jīng)書或先王之道納入比較的范圍;(3)據(jù)“違離道本”,儒家學術只是仲尼之業(yè)的派生,與仲尼之業(yè)及孔子相區(qū)別而存在?!暗辣尽?,既然儒家有著自己的道,故所指只能是六藝經(jīng)書所承載的先王之道;違離道本,即儒家之道是先王之道的派生,也就是儒家學術與仲尼之業(yè)及孔子相區(qū)別而存在。概之,至少從武帝“卓然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1]212開始,漢人已將學派意義上的儒家學術與六經(jīng)、仲尼之業(yè)及孔子等做了較為清晰的區(qū)隔,視之為仲尼之業(yè)的派生,被卓然罷黜的百家學術中的一家(武帝卓然罷黜百家,就包括儒家學派在內(5)董仲舒《對賢良策》所稱的“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及“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必然包括儒家學派在內。揚雄《法言·君子》:“或曰:‘子小諸子,孟子非諸子乎?’曰:‘諸子者,以其知異于孔子也。孟子異乎?不異。’”(揚雄撰、汪榮寶義疏、陳仲夫點校:《法言義疏》,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498頁)所謂的“小諸子”將儒家學派包括在內(否則便不會有“孟子非諸子乎”之問),揚雄也以孟子之知不異于孔子而非以孟子為儒家回答“孟子非諸子乎”之問,說明當時人正將儒家學派與其他諸子學派一同視之,也就是武帝卓然罷黜百家是包括儒家學派在內的?!稘h志·諸子略》的大序:“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方今去圣久遠,道術缺廢,無所更索,彼九家者,不猶愈于野乎?若能修六藝之術,而觀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長,則可以通萬方之略矣?!?班固《漢書》,第1746頁)也將儒家學派與其他諸子學派一同視之,尤其“方今去圣久遠……不猶愈于野乎”云云,也證明武帝卓然罷黜百家必然包括儒家學派,正因為此,序文才有“若能修六藝之術……則可以通萬方之略矣”之論。《漢志》之《六藝略》的大序所稱的“后世經(jīng)傳既已乖離……終以自蔽”(班固《漢書》,第1723頁)、儒家類的序文所稱的“后進循之,是以五經(jīng)乖析,儒學寖衰”,及《漢書·董仲舒?zhèn)鳌匪d劉歆“仲舒遭漢承秦滅學之后,六經(jīng)離析,下帷發(fā)憤,潛心大業(yè),令后學者有所統(tǒng)一”(班固《漢書》,第2526頁)云云,表明彼時之儒家已非古之儒家,已經(jīng)遠離真六經(jīng)及真孔子,在這種情況下,武帝將儒家學派與其他學派一并罷黜,實屬必然。當然,對于那些能夠真正地傳承六經(jīng)、傳承孔子的儒家學者,如孟、荀之流,仍然會得到認可與重視;同時,出于探求先王之道及對百姓進行教化的需要,那些學有所本——所學與孔子或其弟子有著可以考察的授受關系,如《易》學之“魯商瞿子木受《易》孔子”(班固《漢書》,第3597頁)、《詩》學之毛公之學“自謂子夏所傳”(班固《漢書》,第1708頁)之類——的儒家學者也會受到重視,能夠繼續(xù)從事研讀與傳授六藝經(jīng)書的工作。宋王應麟《〈漢·藝文志〉考證》儒家類“于道為最高”條:“唐氏曰:‘此自謂尊儒,不知與九流并列,已不是。八家皆儒家之一偏一曲耳?!克钍显唬骸逭咧g,教化仁義而已也。使儒者在人主左右,得以仁義教化為天下之治,則所謂道家者,不過為巖野居士;名、法家者,不過為賤有司;陰陽者,食于太史局;而縱橫、雜、墨之流,或馳一傳,或效一官;農(nóng)家者流,耕王田、奉國賦以樂天下之無事。彼得與儒者相抗而為流哉?’”(王應麟撰、尹承整理:《〈漢·藝文志〉考證》,載王承略、劉心明主編《二十五史藝文經(jīng)籍志考補萃編》第1卷,清華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27頁)顯然,所謂的“此自謂尊儒……已不是”與“彼得與儒者相抗而為流哉”,表明唐氏、李氏均沒有注意到儒家類的序文已將作為學派的儒家與孔子及其六藝學說做了區(qū)隔;且作為學派的儒家在當時之地位恐亦不如后世所理解的那樣高(如揚雄之“小諸子”等),盡管序文明云“于道為最高”。王應麟引唐、李二家之說而未加辨析,持論或與二家相同。)?!稘h志》正將《論語古》二十一篇、《齊(論語)》二十二篇、《魯(論語)》二十篇著錄于《六藝略》之中,而不著錄于儒家類之中。
3.仲尼之業(yè)是被驗證的對象,唐虞之隆、殷周之盛是仲尼之業(yè)被驗證有效的表現(xiàn)
既然“唐虞之隆……已試之效者也”所述關乎先王之道,以先王之道為核心與線索,也就意味著只有先王之道才是被驗證的對象。再合以仲尼之業(yè)指的就是先王之道,即可得出結論:只有仲尼之業(yè)才是被驗證的對象,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二者則是仲尼之業(yè)被驗證有效的表現(xiàn)。說仲尼之業(yè)是被驗證的對象,唐虞之隆、殷周之盛是仲尼之業(yè)被驗證有效的表現(xiàn),還可以從其他文獻中找到支持:
其一,《荀子·儒效》:“(周公)因天下之和,遂文、武之業(yè),明枝主之義,抑亦變化矣,天下厭然猶一也。非圣人莫之能為,夫是之謂大儒之效。”[8]137-138其中:“遂文、武之業(yè)”(及“明枝主之義,抑亦變化矣,天下厭然猶一也”)即“大儒之效”的“效”,“圣人”之“能為”即圣人依據(jù)先王之道輔助人君治理國家(6)《荀子·儒效》載周公以道教導成王:“教誨開導成王,使諭于道,而能揜跡于文武?!庇终撌ト藶榈乐肮堋保骸笆ト艘舱撸乐芤病L煜轮拦苁且?,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詩》《書》《禮》《樂》之道歸是矣?!对姟费允牵渲疽?;《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故《風》之所以為不逐者,取是以節(jié)之也;《小雅》之所以為《小雅》者,取是而文之也,《大雅》之所以為《大雅》者,取是而光之也;《頌》之所以為至者,取是而通之也:天下之道畢是矣?!?王先謙:《荀子集解》,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36、158頁)據(jù)此,即可將圣人之“能為”解為依據(jù)先王之道輔助王者治理國家。。大致言之,唐虞之隆、殷周之盛可視為“遂文、武之業(yè)”之義的更具體、更全面的表達;仲尼之業(yè)(先王之道)可視為“非圣人莫之能為”之義的形式不同的表達。大儒之“效”實質就是仲尼之業(yè)(先王之道)之“效”。大儒的職責就是學習與領悟先王之道,依據(jù)先王之道輔助王者治理國家?!叭逍А敝靶А?楊倞注:“功也”[8]135)與“已試之效者也”之“效”義通。
其二,劉向《戰(zhàn)國策書錄》:“周室自文、武始興,崇道德,隆禮義,設辟雍泮宮庠序之教,陳禮樂弦歌移風之化。敘人倫,正夫婦,天下莫不曉然。論孝弟之義、惇篤之行,故仁義之道滿乎天下,卒致之刑錯四十余年。遠方慕義,莫不賓服,‘雅’‘頌’歌詠,以思其德……及春秋之后,眾賢輔國者既沒,而禮義衰矣??鬃与m論《詩》《書》,定《禮》《樂》,王道粲然分明?!盵7]28-29其中:“崇道德……陳禮樂弦歌移風之化”“敘人倫,正夫婦”“論孝弟之義……故仁義之道滿乎天下”為以道治國,“刑錯四十余年”“遠方慕義……以思其德”為以道治國所取得的成就,前者是后者之因,后者是前者之果。這也證明了只有仲尼之業(yè)(先王之道)才是被驗證的對象,唐虞之隆、殷周之盛是仲尼之業(yè)(先王之道)被驗證有效的表現(xiàn):先王之道,因“春秋之后……而禮義衰矣”,被孔子保存在了六藝經(jīng)書之中,所謂的“論《詩》《書》,定《禮》《樂》,王道粲然分明”,并被稱為仲尼之業(yè)(先王之道);“刑錯四十余年”“遠方慕義……以思其德”則與唐虞之隆、殷周之盛直接相對應,惟前者只云周之盛,后者更為全面與詳細,涵蓋的時間段更長。
弄清仲尼之業(yè)(先王之道)是被驗證的對象,唐虞之隆、殷周之盛是仲尼之業(yè)(先王之道)被驗證有效的表現(xiàn),“唐虞之隆……已試之效者也”的含義也就可以大致解釋如下:先王之道對于王者的國家治理是能夠發(fā)揮作用的,唐虞的興隆、殷周的繁盛,即其表現(xiàn)。與之同時,“唐虞之隆……已試之效者也”與“然惑者既失精微……此辟儒之患”所論為儒家之長與短也可進一步得到明晰:先王之道對于王者的國家治理是能夠發(fā)揮作用的,唐虞的興隆、殷周的繁盛,即其表現(xiàn),儒家學者如果能夠以正確的態(tài)度與方法研讀六藝經(jīng)書,就能夠較好地探求、領悟先王之道,從而有利于自我教化,有利于為王者的國家治理提供幫助;儒家學者諸如惑者、辟者、后進等不能夠以正確的態(tài)度與方法研讀六藝經(jīng)書,不能夠較好地探求、領悟先王之道,因而也就不利于自我教化,不利于為王者的國家治理提供幫助。事實上,“唐虞之隆……已試之效者也”與《六藝略》的大序“古之學者耕且養(yǎng),三年而通一藝,存其大體,玩經(jīng)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經(jīng)立也”[1]1723也是相對應的關系,大序這段話所說是古之學者能夠以正確的態(tài)度與方法研讀六藝經(jīng)書,因而能夠較好地探求、領悟先王之道,從而能夠較好地自我教化,較好地為王者的國家治理提供幫助。
再看馬曉斌、郭錫良、李壯鷹、李致忠等先生所以致誤,原因可歸為如下幾點:
其一,“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業(yè)”的表述格式完全相同,點校者又將“仲尼之業(yè)”與“已試之效者也”斷開,施以逗號,致“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業(yè)”三者形式上相并列,終使研究者誤以為三者性質相同,并將三者一同視為“已試之效者也”之“效”?!爸倌嶂畼I(yè)”后面的逗號當刪(7)白平先生認為“仲尼之業(yè)”與“已試之效者也”之間不應斷開,“業(yè)已”是一個詞,為已經(jīng)義:“‘唐虞之隆……仲尼之業(yè)已試之效者也’是對‘孔子曰:如有所譽,其有所試’的說明,意思是歷史上有‘唐虞之隆,殷周之盛’,已經(jīng)被孔子檢驗而證明這些賢明帝王的做法是正確的。這里的‘業(yè)已’是一個詞,表示‘已經(jīng)’的意思,不容割裂。”(白平:《不能說儒家學派是孔子創(chuàng)立的》,載《儒學洗冤錄》,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214頁)將“業(yè)”與“已”合為一詞進行解釋,恐非。白先生將“唐虞之隆……已試之效者也”理解為是對“孔子曰:如有所譽,其有所試”的說明亦難成立,應將“孔子曰:如有所譽,其有所試”理解為對“唐虞之隆……已試之效者也”的鋪墊。。
其二,未能對“仲尼之業(yè)”的含義進行專門的考察,未明“仲尼之業(yè)”指的先王之道,徑直將“仲尼之業(yè)”理解為了通常意義上的事業(yè)(諸如孔子事業(yè)的發(fā)達、孔子的業(yè)績等),從而將“仲尼之業(yè)”與“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二者相并列,再進一步將三者一同理解為儒家學術經(jīng)過驗證有效的表現(xiàn)(“已試之效者也”之“效”)。
其三,對《漢志》序文的撰寫體例不夠重視,未明“唐虞之隆……已試之效者也”與“然惑者既失精微……此辟儒之患”之間是正反相對的論述方式,并依據(jù)“然惑者既失精微……此辟儒之患”以先王之道為核心與線索對“唐虞之隆……已試之效者也”的核心與線索進行考察,進而得出可靠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