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舒
北宋是中國歷史上文化繁榮的時代,陳寅恪指出:“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年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盵1]這當然有多種原因,其中一個重要因素是科舉出身的士人成為政治、文化的主體。金錚說:“北宋一代,堪稱中國封建史上知識分子的黃金時代。北宋科舉比唐代發(fā)展得更為完備、公平,比之明清已走向僵化腐朽的八股科舉更不可同日而語,因此北宋科舉是中國科舉史上所可能達到的最合理階段,大批卓有才華的知識分子由此脫穎而出?!C觀整個中國古代史,北宋一朝是政治、經濟、史學、哲學、文學、藝術乃至自然科學等各方面杰出人才最密集的時代?!绱嗣芗娜瞬湃河楷F(xiàn)于十一世紀的中國,絕不是偶然的。他們盡管出身、貧富、專長各有不同,但全部都是科舉出身?!盵2]110-111這說明,研究北宋應該重視科舉以及科舉出身的士人。當代研究者已從史學、教育學、文學的角度分別對于北宋的科舉、士人和文藝進行充分探討,但由于學科劃分的緣故,大多局限于各自的學科領域。本文嘗試將三者結合起來,探討科舉對北宋士人的影響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北宋文藝的興衰。
關于北宋士人的身份,學界已有充分研究。朱剛的一段話頗具代表性:“所謂‘士大夫’,這里指以進士及第者為主的文官及其預備隊(即準備應試的士子),他們受過良好的教育,通過科舉而走上仕途,并成為宋代社會在政治、法律、經濟決策、思想學術和文藝活動甚至軍事指揮等各領域的統(tǒng)一主體。由科舉制度所保障的這個特殊階層作為社會中堅的存在,是中唐以后的中國社會明顯不同于以往之處,而北宋時代,正是這種士大夫文化獲得確立的最關鍵的歷史階段。”[3]180從學界已有的考證數(shù)據(jù)來看,北宋科舉真正做到了“取士不問家世”,而且由于君主對權貴子弟的有意打壓,使更多寒門子弟平步青云的夢想變成現(xiàn)實。據(jù)統(tǒng)計,北宋宰相有將近一半出身寒門,可以說,儒家理想的“學而優(yōu)則仕”到了北宋才真正成為現(xiàn)實,讀書求學成為北宋的時代風氣①。誠如劉海峰所言:“科舉時代,在知識分子‘讀書—應考—入仕’人生成功三部曲中,參加科舉考試是關鍵的一步,也是必不可少的中間環(huán)節(jié)。科舉制的實質是通過考試從讀書人中選拔優(yōu)秀者任予官職,一頭連著官職,一頭連著教育,因此,科舉的文官考試性質和教育考試性質都很明顯。”[4]為了應舉而讀書,使得應舉者以及入仕為官者具有高超的文藝素養(yǎng)、淵博的學術儲備。文人、學者、官員等多重身份意味著北宋士人大多是“綜合型人才”②,科舉在客觀上促成了文藝、思想的興盛?!半m然對于某一個士大夫來說,形成哪方面的特長是他的自由,但就群體的傾向而言,為了適應科舉考試而從小接受的基礎教養(yǎng)是舉足輕重的?!盵3]120在此意義上可以說,最初是從君主維持統(tǒng)治的角度重視科舉,培養(yǎng)文人出身的官員,但由科舉制而興起的好學之風又導致士人綜合素質的全面提升。
人的精神和道德是一個多層面的復雜構成,其中不只是純粹的道德修養(yǎng),而且包含其他文化、思想等。北宋科舉考試的內容無論是詩賦還是策論、經義,都是一種古典意義的“文”。受此影響,由科舉考試之“文”衍生出來的書法、繪畫、音樂等文藝形式作為士人的一種身份修養(yǎng),必然也會得到發(fā)展?!翱茖W考察反對將合法文化方面的趣味看作是天賦的超凡魅力觀念,它指出文化需要是教育的產物:調查證實,所有文化實踐(去博物館、音樂會、展覽會,閱讀等等),以及文學、繪畫和音樂方面的偏好,都與(依學歷或學習年限衡量的)教育水平密切相關,其次與社會出身相關?!盵5]1-2就北宋士人而言,其“教育水平”與“社會出身”都與科舉相關,只有通過科舉,他們才能維持社會地位。因此,孫覺說:“今誠有道德之雋,經綸之彥,不由科舉,則無以進仕于朝廷。”[6]南宋大儒朱熹也憤激地說:“居今之世,使孔子復生,也不免應舉?!盵7]“正因為家族在科第上的光榮必須由學帶來,所以在宋代的社會里,有那么多的家庭重視子弟的教育,無數(shù)的士人孜孜不倦,窮年累月地在苦讀。”[8]247這種孜孜不倦的苦讀客觀上帶來思想、文藝的繁榮。
北宋科舉歷經多次變革,從歐陽修等人的慶歷改革開始,就表現(xiàn)出對詩賦的輕視。在經世致用思想的指導下,科舉的主要內容是國家政事、儒家經義。但正如劉海峰所言:“作為一種古代的考試制度,科舉考試牽涉面很廣,內涵十分豐富,性質至為復雜。從設科開考選拔官員的目的來看,它是一種文官考試(公務員考試);從考試內容來看,它既是一種哲學(經學)考試,也是一種文學考試;從考試的功能來看,科舉考試也可算作一種智力測驗?!盵4]科舉考試要求士人掌握多方面知識,必然促使士人對文藝予以關注。金錚的判斷更為明確:“封建中國的科舉考試,就技能方面說,只是一種文學考試,不論詩賦、策論、經義、八股,都是如此?!盵2]22在此意義上可以說,科舉與文學密不可分。
我們不妨借用布爾迪厄的思想來進一步說明。“布迪厄進一步分析了學校體制與藝術接受的關系。他認為,一方面,學校并未提供充分的藝術訓練,沒有鼓勵參與文化活動,也沒有提供一些適用于造型藝術的概念,但是另一方面,它卻告訴學生,對藝術世界的熟識是有教養(yǎng)階層的表現(xiàn),而且,它還灌輸一種觀念,認為有教養(yǎng)的性情作為一種經久的、普遍化的態(tài)度,贊賞得到學校認可的藝術品的價值,贊賞那種可以通過文類范疇來占用藝術品的能力;學校體制甚至認為,藝術乃是價值之中的價值。藝術品的格調與某種特定教育地位和社會地位相關,因而,對它的熱愛是一種有教養(yǎng)階層的責任?!盵9]257-258北宋帝王多有崇文傾向,表現(xiàn)出對文學、藝術的較大興趣,受此影響,朝野上下都崇文。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文”已不僅僅是儒家的經典文獻,而是一種泛化的文學、藝術。作為彰顯士人身份的一個標志,書法、繪畫、音樂甚至古玩等成為士人“有教養(yǎng)階層的表現(xiàn)”。在《區(qū)分:判斷力的社會批判》中,布爾迪厄明確將審美作為一種區(qū)分身份的根本屬性。北宋士人也具有這種自覺意識,將包含文學、藝術在內的“文”作為社會精英的一種身份屬性。祝尚書指出:“無論是私學還是轉型后的官學,定位都在科舉??婆e的‘指揮棒’作用可以驅使士子競相走向考場,但教育的社會效益卻遠不止此。可以這樣說:科舉帶動了宋代教育的蓬勃發(fā)展,但教育產出的絕不僅僅是‘進士’之類的科名。應試教育固然有嚴重的弊病,但它擔當了當時基礎教育的職責,是各種人才成長的搖籃,而一代代文學家,正是從這里展翅騰飛的?!盵10]就北宋的實際情況來說,我們也可以說:“一代代藝術家,正是從這里展翅騰飛的?!?/p>
科舉出身的士人在文藝思想上具有自己的特征。與科舉相關的文藝并非完全游離于政治之外,作為“有教養(yǎng)階層的表現(xiàn)”,它不能與政治要求的精英身份相背離,無論是古文、詩歌、書法、繪畫等,都在不同程度上表現(xiàn)出“一種有教養(yǎng)階層的責任”。典型的例子如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在應邀寫這篇文章時,他已經歷了抗擊西夏、主持新政的政治巔峰,完全不需要以此來應舉為官,或者獲取文學上的名聲。但他忍不住將自己的個人心聲傾訴其中,將原本應該描畫優(yōu)美景色的“記”寫成了士人心系天下的“論”,不僅成為北宋士人的集體心聲,而且成為士人風骨的寫照。如果與唐人王勃的《滕王閣序》對比,更可以明顯看出北宋士人強烈的淑世情懷。在北宋士人文集中,表達類似情懷的語句比比皆是,可以說,科舉培養(yǎng)出來的士人在文藝思想上必然指向以政治教化為主的現(xiàn)實精神。
伽達默爾在其名著《真理與方法》中對于西方的“教化”以及相關的概念有很好的闡釋,這對于我們理解北宋科舉影響下的文藝思想有很好的啟發(fā)意義,故引述如下。在這本書的開篇,“伽達默爾具體考察的主導精神科學的人文主義概念有四個:教化、共通感、判斷力和趣味,這些概念也可以說是人文主義傳統(tǒng)的四個基本要素。伽達默爾認為,只有弄清這些概念或要素的原始意蘊,傾聽這些概念或要素本身的歷史生命,精神科學的特殊性質和真理源泉才可澄清”[11]18。伽達默爾借用黑格爾的普遍性思想來談論教化:“人之為人的顯著特征就在于,他脫離了直接性和本能性的東西,而人之所以能脫離直接性和本能性的東西,就在于他的本質具有精神的理性的方面。‘根據(jù)這一方面,人按其本性就不是他應當是的東西’——因此,人就需要教化。黑格爾稱之為教化的形式本質的東西,是以教化的普遍性為基礎的?!祟惤袒囊话惚举|就是使自身成為一個普遍的精神存在?!盵12]23洪漢鼎說:“Bildung是一個很難翻譯的德文詞?!液迷谖覈糯鷿h語中保留了‘教化’這一詞,按《增韻》注:‘凡以道業(yè)誨人謂之教,躬行于上風動于下謂之化’,其意義頗有我們將要解釋的德語Bildung一詞的基本含義。”[11]19伽達默爾借用維柯的思想來談論共通感:“現(xiàn)在對教育來說重要的東西仍是某種別的東西,即造就共通感,這種共通感不是靠真實的東西,而是由或然的東西里培育起來的。現(xiàn)在對于我們來說重要的東西就在于:共通感在這里顯然不僅是指那種存在于一切人之中的普遍能力,而且它同時是指那種導致共同性的感覺。維柯認為,那種給予人的意志以其方向的東西不是理性的抽象普遍性,而是表現(xiàn)一個集團、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或整個人類的共同性的具體普遍性。因此,造就這種共同感覺,對于生活來說就具有著決定性的意義?!盵12]35洪漢鼎認為:“按照伽達默爾的觀點,教化實際上就是一種普遍的共同的感覺,教化的過程就是對共通感的培養(yǎng)和造就。這就使我們進入人文主義傳統(tǒng)的第二個本質要素,即共通感?!盵11]27“共通感概念實際上是與判斷力概念緊密相聯(lián)系的。健全的人類理智,即共同的感覺,根本上只是由判斷力所規(guī)定的。一個不具有判斷力的人就是一個不能正確運用他的健全理智的人?!盵11]32伽達默爾對判斷力和趣味的闡釋主要建立在康德哲學的基礎上:“在人們能稱之為感性判斷能力的整個范圍內,對于康德來說,只剩下了審美的趣味判斷。在這里我們可以講到真正的共同感覺。盡管人們在審美趣味中是否觸及認識還是值得懷疑的,而且審美判斷確實不是按照概念進行判斷的,我們仍可確信,在審美趣味中具有普遍規(guī)定的必然性,即使這種趣味是感性的,而不是概念的。所以康德說,真正的共同感覺就是趣味。”[12]55
在科舉的指引下,北宋士人所進行的文化、藝術活動必然具有教化的因素,而這種教化必然建立在共通感的基礎上,共通感又與判斷力緊密相關,三者最后都歸結為一種審美趣味。就史學而言,司馬光著《資治通鑒》的目的就是“敘國家之盛衰,著生民之休戚,使觀者自擇其善惡得失,以為勸戒”[13]1831,與范仲淹《岳陽樓記》所說的“進亦憂,退亦憂”是一致的。神宗閱后,認為該書可以“鑒于往事,有資于治道,賜名曰資治通鑒”[13]23。歐陽修以一己之力撰寫《新五代史》,陳寅恪先生可謂其知音:“歐陽永叔少學韓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記,作義兒馮道諸傳,貶斥勢利,尊崇氣節(jié),遂一匡五代之澆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為我民族遺留之瑰寶。孰謂空文于治道學術無裨益耶?”[14]無論是《資治通鑒》還是《新五代史》,不僅有教化意義,同時也具有共通感,因為書中所表達的思想是北宋新型士人的普遍感受。二者雖為史學著作,但也具有很高的文學性,文學價值不言而喻。就繪畫而言,蘇軾畫論對后世的影響極大,學界論之已詳,茲舉一例。蘇軾在評價文同的畫時,注重畫家的道德,體現(xiàn)出從教化角度論畫的思想:“與可之文,其德之糟粕。與可之詩,其文之毫末。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皆詩之余?!盵15]鄧喬彬指出:“士人們的熱心政治、推崇氣節(jié)對于繪畫有著不可低估的影響?!蛲烁窀邼?、志節(jié)不屈的象征性繪畫,也發(fā)展出新的品種,如水墨的梅花和蘭、竹、菊花、松樹等,開啟了被稱為‘四君子’或‘歲寒三友’的類型化題材?!盵16]這同樣是教化、共通感、判斷力與趣味相結合的表現(xiàn)。就書法而言,顏真卿的書法在北宋的接受充分反映了伽達默爾的“人文主義傳統(tǒng)的四要素”,美國漢學家倪雅梅對此有充分探討[17]。
值得注意的是,正是以范仲淹、歐陽修為代表的慶歷士人首先注意到了顏真卿書法的價值。歐陽修《筆說·世人作肥字說》云:“古之人皆能書,獨其人之賢者傳遂遠。然后世不推此,但務于書,不知前日工書隨與紙墨泯棄者,不可勝數(shù)也。使顏公書雖不佳,后世見者必寶也。楊凝式以直言諫其父,其節(jié)見于艱危,李建中清慎溫雅,愛其書者兼取其為人也。豈有其實,然后存之久邪?非自古賢哲必能書也,唯賢者能存爾,其余泯泯不復見爾?!盵18]有學者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一點,針對宋初官方選編的《淳化閣帖》不收顏書的現(xiàn)象,李強認為:“顏真卿的書法藝術,在北宋初期并沒有得到普遍認同。宋仁宗慶歷之際是北宋士風最為高揚的時期,顏真卿的文官道德典范價值受到‘慶歷士人’的重視?!畱c歷士人’重新發(fā)現(xiàn)了顏真卿,并在‘以人論書’的書學思想下,認同了顏真卿的書法藝術?!髴c歷士人’更加關注顏真卿的書法,特別是蘇軾的品評,為顏真卿書法的巔峰地位提供了評論上的資源?!盵19]借用布爾迪厄文化資本的觀點來分析,顏真卿的道德人品受到慶歷士人的推崇,由人品而書品,顏真卿書法的價值在北宋士人中獲得共通感,獲得他們的判斷力的認可,進而再通過他們掌控的文化資本,將顏書的趣味確立為經典。
對于北宋士人而言,強烈的濟世情懷促使他們將教化與審美聯(lián)系在一起。相同的庶族出身與科舉經歷使他們對于文藝有著明顯的共通感,這從后來的政治紛爭中也可看出。雖然北宋中后期士人因為政治觀點不同而陷入黨爭旋渦,但他們在文藝判斷力和趣味上卻有著高度的一致性?;兆跁r編寫的《宣和畫譜》最具典型性,由于“崇寧黨禁”蘇軾等人被視為“元祐黨人”,著作被禁毀,甚至不能被引用,但《宣和畫譜》中卻處處透露出蘇軾的畫論思想。
王建山先生的《苗女》系列作品以象征寓意、轉換空間的手法進行創(chuàng)作,以平面圖式與符號化的方式,進行裝飾平面處理,在尊重客觀對象的基礎上加以概括,以圓點和直線構建畫面,使畫面極具強烈的形式感。齊鳳閣曾評述此時期的王建山:“也許他有意想與那種原始現(xiàn)代主義畫風拉開距離,也許他出于對“根”、“魂”的本土藝術精神的文化自信,他以親和的態(tài)度選擇對本土藝術的提純與升華。”
然而,伽達默爾“四要素”的啟發(fā)性不限于此。朱國華在闡釋布爾迪厄時說:“調查表明,教育水平越高,根據(jù)學派、時期、文類等來把握藝術品的人就越多。通過種種分類,他們能夠深入思考藝術品意義或價值的獨特性、微妙性和豐富性。教育程度較低者之所以喜歡名家,是因為他們只知道名家。教育程度較高者則會引用學校書本上從未提到的人,這是因為他們已經消化了學校教育的內容,因而有一種精神的余裕。他們可以超越學校的規(guī)定,因為他們早已由家庭熏習而得以掌握的知識使他們有資格或特權嘲弄學校教誨的迂闊與落伍。”[9]1258士人科舉及第意味著他們從此成為北宋社會政治、文化的精英,相對于數(shù)量廣大的普通人,他們“有一種精神的余?!?,可以打破已有學術、文化、思想的藩籬,所謂宋人的懷疑精神、議論精神,都是這種“精神的余?!钡谋憩F(xiàn)。宋人創(chuàng)造出諸多影響后世的新范式,如新儒學、古文、士人畫、士大夫詞、“尚意”的書法等,這一切的根基都與“四要素”有關。需要說明的是,“四要素”只有作為一個整體,對于我們理解北宋審美趣味才有意義。因為正是北宋的科舉制度培養(yǎng)了一個在教化、共通感、判斷力和趣味上高度一致的士人共同體,士人共同體又創(chuàng)造出新的思想和文藝范式④,這些范式成為此后士人學習、效仿的經典范式⑤。法國漢學家謝和耐認為:“11—13世紀期間,在政治、社會和生活諸領域中沒有一處不表現(xiàn)出較先前時代的深刻變化。這里不單單是指一種社會現(xiàn)象的變化,而更是指一種質的變化?!粋€新的社會誕生了,其基本特征可以說已是近代中國特征的端倪了?!盵20]這種觀點同樣適用于文藝。
隨著科舉的普及與擴大,北宋士人的政治熱情高漲,政治地位提高,文藝繁榮。但隨著科舉的改革,士人共同體的分裂,政治逐漸陷入混亂,文藝也趨于衰落。科舉及第的士人都飽讀圣賢之書,他們與循規(guī)蹈矩、照章辦事的一般官吏不同,對于朝政有著自己的理解,因此而分化為不同的陣營。因此,搶奪科舉的話語權,也就是搶奪政治的話語權。也正因為如此,北宋中期開始的改革總是圍繞著科舉?!氨彼沃腥~是中國科舉史上爭論最為激烈的時期之一,有些爭論開啟了后代相似爭論的先河。在此期間,除了上述糊名考校之爭以外,還發(fā)生了學校科舉之爭、科舉廢存之爭、南北地域之爭、經術文學之爭,而且這些爭論還常常交織在一起。此波爭論時間曠日持久,參加爭論的人士非常多,上至皇帝、下至一般官員都卷了進去,因此影響重大?!盵21]
王安石在神宗支持下展開的熙寧變法,可視為北宋政治的轉折點。關于科舉的改革,王安石的舉措主要有兩種:一是親自注釋《周禮》《詩經》《尚書》,合稱“三經新義”,將其作為官方指定教材,其他各種論著一律廢棄⑥;二是創(chuàng)立“三舍法”,另行選拔人才,即由官辦學校,不經科舉考試,三舍學生經由外舍、內舍、上舍的學習考試,可以直接授官[8]52。布爾迪厄等人認為:“教育系統(tǒng)作為相對獨立的壟斷著符號暴力合法實施的制度而具備的制度性手段,事先就決定了要額外地,因而是在中立性的外衣之下,服務于它為之再生產文化專斷的那些集團或階級(獨立造成的依附)。”[5]78-79任何教育都要服務于它所隸屬的統(tǒng)治階層的利益,這是毋庸置疑的。關于王安石變法,學界論之已詳,本文不作探討。但王安石為了推行改革而改革科舉的做法,對于當時正處于繁盛階段的北宋文藝、思想產生了極大的破壞作用。
蘇軾在《答張文潛縣丞書》中的這段話屢屢被論者引用:“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實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顏淵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學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黃茅白葦,此則王氏之同也。”⑦這里所說雖然未必完全符合當時的實際情況,但他指出王安石為了改革的需要而在思想上實行專政所帶來的嚴重后果,是很有見地的。事實上,這種思想上的專政對于文藝的影響是長遠而深刻的,正如論者所指出的:“神宗、王安石決定修改學校和科舉制度,促進教育發(fā)展,以培養(yǎng)改革人才和統(tǒng)一人們的思想。神宗朝的改革成為北宋政治和文化專制主義加強的重要轉折點。”[22]28從“慶歷之際,學統(tǒng)四起”[23]的百花齊放,到王安石變法的罷黜百家,獨尊“新學”,意味著北宋政治和文化的由盛而衰。
神宗去世后,由于繼位的哲宗年幼,由反對新法的高太后主政,在哲宗親政之前的8年,年號“元祐”。學界多將劉宋元嘉、唐代元和、北宋元祐并稱“三元”,作為古代文藝的三個高峰。元祐時期執(zhí)政的舊黨不僅繼承了王安石的專制主義,而且變本加厲、黨同伐異,甚至炮制了遠過于“烏臺詩案”的文字獄“車蓋亭詩案”。舊黨內部也分裂為朔黨、洛黨、蜀黨,彼此攻訐。從元祐年間文藝的實際情況來看,文化、學術并未如后世所評價的那樣取得突出成就。蘇軾等人在元祐年間的主要文學成就是與蘇轍及門生黃庭堅等人的詩歌酬唱,即《坡門酬唱集》,由于畏懼文字之禍,加之被黨爭糾纏不休,這些詩歌的思想性與藝術性并無多少可取之處;劉摯作為司馬光編纂《資治通鑒》的主要助手,此時同樣身陷黨爭,無心史學研究;一代大儒程頤在朝一年便被迫辭職;蘇軾也屢屢請求外放,以求遠離政治風暴中心。
學界的研究已經揭示,元祐年間在政治、經濟、軍事上都遠不如長期被后世貶低的王安石變法時的熙豐年間,在思想和文化上也同樣如此。這是十分不正常的現(xiàn)象,同樣是那批人,為何在政治上居于主導地位時,反而在現(xiàn)實中沒有創(chuàng)造出盛世?這一問題值得深思。學界多以“君子、小人之辨”、文人意氣等解釋,這當然是十分合理的,但布爾迪厄的“場域”觀念可以為我們提供一個新的理解維度。布爾迪厄的“場域”理論指出:“場域是為了控制有價值的資源而進行斗爭的領域?!斮Y源成為斗爭的對象并發(fā)揮‘社會權力關系’作用的時候,它就變成了一種資本的形式。場域的斗爭圍繞著對于特定形式的資本的爭奪,如經濟資本、文化資本、科學資本或宗教資本?!袆诱咭矠榻缍ㄊ裁词菆鲇蛑凶钣袃r值的資源而進行斗爭。這一點在風格與知識急劇變化的文化場域尤其如此。換言之,場域是爭奪合法性的斗爭領域。用布爾迪厄的話說,即爭奪實施‘符號暴力’的壟斷性權力的領域?!盵24]這段話的實質就是圍繞場域的資源而展開斗爭,正是這種斗爭帶來元祐時期的全面衰退。同為舊黨的司馬光、蘇轍、程頤等人,正是為了爭奪“場域中最有價值的資源而進行斗爭”。元祐時期,一方面,士人忙于“進行斗爭”,無心文藝創(chuàng)作;另一方面,文藝作品會成為對手深文周納的利器、匕首,使得蘇軾等人不敢在文藝創(chuàng)作中透露心跡。在此背景下,文藝的衰落也就不可避免。翻檢元祐時期蘇軾等人的詩文,充斥著因黨爭而寫的辯解文字,較之于他在政治上被貶的黃州時期,其文藝成就反而大大降低。
正在舊黨斗爭如火如荼之際,高太后去世,哲宗親政,重用新黨,舊黨土崩瓦解,紛紛被貶黜遠荒之地。哲宗幾年后去世,徽宗登基,蔡京四次入相,北宋迎來了萬馬齊喑的時代,甚至有研究者稱之為“繼秦始皇焚書坑儒以來的又一次人為的文化大劫難”[25]171。史料對相關情況的記載頗多,茲引一例:
禁習詩賦和歷史,一是為了標榜繼承神宗、王安石的改革政策,二是為了加強經學的作用,進行更嚴密的思想控制,而一個重要的直接目的,是為了打擊異己。“元祐黨人”中有不少著名學者和文學家,例如司馬光是北宋成就最大的史學家,蘇軾、黃庭堅是第一流的詩人。統(tǒng)治者要通過禁抑詩賦和史學消除他們的影響。宋人指出:“史與詩所以遭斥者,以有涑水(司馬光)之《通鑒》,蘇、黃之酬唱也”。這使學生的文史水平嚴重下降。政和三年(1113)閏四月,徽宗的御筆手詔說,宋朝學生的寫作能力從來沒有這么糟糕過:“近覽大學生私試程文,詞繁理寡,體格卑弱,言雖多而意不逮?!瓰槲闹?,于此為甚!”政和二年(1112)三月,翰林學士蔡薿等人的奏疏指出,由于停止了歷史知識的學習,學生們連各個朝代的先后和重要歷史人物的姓名都搞不清。[22]42
不要說后來在哲宗親政和徽宗時期成長起來的士人,即使是僅存的一些經歷了北宋中期政治寬松、思想自由、文藝興盛而又相對長壽的人,也在孤獨與沉默中走向死亡。蘇轍晚年,閉門不出,筑室“遺老齋”,默坐參禪。在思想上曾經針鋒相對的程頤,同樣是遣散門生,閉門獨居??梢哉f,他們的肉體雖然還活著,但思想已經枯萎,他們已經被迫或主動地被當時的現(xiàn)實拋棄或禁錮了。我們可以用被譽為美國政治心理學“開山鼻祖”的拉斯韋爾的一段話來解釋這一現(xiàn)象:“除了認同與要求,自我還擁有與世界相關的渴望。原初的自己或自我的構成因素有可能受到剝奪,以至于它們不能夠享有自我所要求的價值立場?!M一步而言,人們認為,當自我在向未來發(fā)展的時候,有可能會發(fā)生價值地位的喪失;或者在價值擴張的過程中,人們預見到了不可克服的障礙。在這兩種情況下,自我就被視為遭到了剝奪?!盵26]這種“與世界相關的渴望”既然被“剝奪”,他們就不能再“享有自我所要求的價值立場”,這樣他們在事實上就被剝奪了自我。
與蘇轍等人稍有不同的是黃庭堅。這位原本在政治上無所追求也未曾得勢的詩人,卻因與蘇軾的關系被列為“元祐黨人”。黃庭堅貶謫黔州期間,曾在一封書信中指出:“老夫紹圣以前,不知作文章斧斤,取舊所作讀之,皆可笑。紹圣以后,始知作文章,但已老病惰懶,不能下筆也。外甥勉之,為我雪恥?!读R犬文》雖雄奇,然不作可也。東坡文章妙天下,其短處在好罵,慎勿襲其軌也。”[27]這里反復提及的一個時間點是“紹圣”,這是哲宗親政后所用的年號,明確表示對神宗政策的紹述。顯然,這是黃庭堅思想的轉折點,誠如論者所云:“這不是黃庭堅一以貫之的文學觀,而是紹圣以來黨禍連結、大獄屢興、遭貶處窮的背景下形成的,是儒家詩學在黨爭中遭破壞后的一種重建,體現(xiàn)了在動輒以‘文字’得罪的政治環(huán)境中憂讒畏譏的心理?!盵25]225在此思想的指引下,黃庭堅專意于詩歌技法,由此發(fā)展出文學史上有名的“江西詩派”。但無論是“奪胎換骨”還是“點鐵成金”,都已經是一種純粹的詩歌技法,與慶歷以來士人那種以天下為己任的濟世熱情不可同日而語。慶歷士人所奠定的文藝思想在這里有了一個巨大的轉折,以教化為基礎的“人文主義四要素”所構建的文藝范式已被破壞。
在遙遠的京城里,徽宗也許還在深宮園囿中欣賞著花石,在畫院中潑墨揮翰,在大晟府中體味精妙的詞曲,然而,作為社會中堅的士人階層已經淪喪,無論是政治熱情還是文藝創(chuàng)作都已經萎縮。這其中,科舉的改革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在此意義上也許可以說,北宋文藝的興盛與衰落都與科舉密切相關,正所謂“興也科舉,廢也科舉”。
北宋的科舉選士方式成為此后中國古代主要的官員選拔方式,其積極意義與消極意義在此后的歷史中都有著充分的體現(xiàn)。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熙寧變法時期以儒家經義為主要考試內容、以“三經新義”為指定教材的做法對于明清時期的八股文具有直接的影響。一方面,它促成了一個相對公平、開放的選士方式,使絕大多數(shù)讀書人有機會躋身仕途,實現(xiàn)階層流動;另一方面,它也在不同程度上形成了思想的統(tǒng)一模式,限制了思想的多元發(fā)展。學界經常論及宋代之后君主集權空前強化,就與這種科舉方式密切相關。大一統(tǒng)的科舉選士方式形成了思想的大一統(tǒng),也促成了政治的大一統(tǒng)。
注釋
①宋人勸學之作不勝枚舉,陸敏珍說:“即便不作數(shù)量上的統(tǒng)計,僅就泛觀博覽式的印象,宋代勸學作品的體裁無疑是多樣的。歷史文獻中保留了從皇帝到士人的勸學詩、勸學歌、勸學文,至今依然影響廣泛且深遠?!眳⒁婈懨粽洌骸饵S金屋與圣賢事:兩宋的勸學文》,《文學遺產》2021年第1期。②王水照指出:“政治家、文章家、經術家三位一體,是宋代‘士大夫之學’的有機構成?!眳⒁娡跛眨骸端未膶W通論》,河南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7頁。③作為法國20世紀最具國際影響的思想大師之一,Pierre Bourdieu的很多著作被引進國內,譯成中文?!癇ourdieu”的中文翻譯主要有“布爾迪約”“布迪厄”或“布爾迪厄”,本文在引文中不做統(tǒng)一,在正文中則統(tǒng)一稱為“布爾迪厄”。④伽達默爾的“人文主義四要素”建立在西方哲學的語境下,與中國北宋的歷史環(huán)境完全不同。這里只是借鑒“四要素”的概念及其關系來分析北宋科舉影響下的文藝思想,并不意味著將西方的“四要素”直接套用到北宋。⑤“一個范式就是一個公認的模型或模式(Pattern)?!眳⒁娡旭R斯·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金吾倫、胡新和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1頁。⑥“三經新義”撰成后,由官方在全國正式頒行,“一時學者,無敢不傳習,主司純用以取士,士莫得自各一說,先儒傳注,一切廢不用”。參見脫脫等:《宋史》,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0550頁。⑦參見蘇軾:《蘇軾文集》,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427頁。程頤也有類似的感慨:“本朝經術最盛,只近二三十年來議論專一,使人更不致思?!眳⒁姵填?、程頤:《二程集》,王孝魚點校,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3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