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師范大學 王笑含
太爺的身影存在于我十二歲以前的記憶邊緣,因鮮少觸及,逐漸蒙塵、凝固、風干成一塊畸形的磐石,用錘子也擊不碎,用強酸也無法軟化。我把他釘死在這個位置,執(zhí)著地、孤僻地、永恒地。
從我記事起,太爺就與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了,因此看見他是一件毫無疑問且理所應當的事情。他總是頭戴一頂洗得泛白的老式貝雷帽,帽檐下垂掛著暗沉而松弛的面皮,渾濁的眼珠在眼眶里生了銹。遠看時,整個人幾乎被寬松肥大的衣物埋沒,手和腳顫顫巍巍地從其中掙出來。他常常蜷縮在角落里的皮質沙發(fā)上,或是搬一把掉漆的小椅子到陽臺,一坐就是一天,如一臺靜止的雕塑。蒼白的天光投射到他身上,將他的軀體打磨得越發(fā)透明,映出空氣中飄浮的游絲。我看見時間在他周圍逐漸變緩、停滯,最終凝為固態(tài),將他隔絕到一個異空間。他似乎離我很遙遠,無論是肉體還是靈魂。
我與太爺接觸不多,幾乎沒有親情基礎。對我來說,他只是存在于這個家的一位老者而已。我從未好奇過他整天獨坐是否會感到無聊,我總覺得他有一套自己的思維與行為模式,他不去強調,我也無須深究。從餐桌冰箱到電視沙發(fā),他永遠沉默地面對一切歡笑、爭吵、悲泣,像一道深色的影子,始終隱于這個家的基底之后。
但是我的母親從小被他照顧。母親常常會與我講起太爺,也就是她的二爺爺,在年輕時對她有多好。她說小時候特別想要一輛自行車,無奈家里貧窮,父母不愿意買,苦求無果后,是太爺花了兩百塊錢給她買來了輛自行車,使得母親在同齡小孩面前風光十足。事實上,太爺并不寬裕,這兩百塊錢足以抵上他一個月的工資。我一邊聽著母親講述,一邊揣度她的想法,是幸福,還是愧疚呢?孩童的欲望本就是野蠻的,幼小的虛榮心只需幾滴養(yǎng)料,便會肆意瘋長。當他們用天真爛漫的哭泣去裹挾他人時,他們就成了脆弱與強勢的統(tǒng)一體。在某種意義上,我是母親的延續(xù)。但是相較于母親面對太爺時的恃寵而驕,我對于太爺的態(tài)度更多的是一種漠然,一種淺薄的、毫無緣由的輕蔑與優(yōu)越感。
就在這間房里——這間外公外婆的臥室,床、衣柜、電視、發(fā)黃的老舊空調,一切場景都沒有變化,只不過時間退回到十幾年前,我像往常一樣來這里過暑假。年幼的表姐和我喜歡嘗試新鮮事物,特別是那些彰顯著成熟的事物,這一天,我們選擇了泳衣。不是普通的連體泳衣,而是分體的露臍泳衣,胳膊稍稍上舉,就能露出尚且稚嫩的腰線與平整而飽滿的腹部。靈感自然是來自電視上的比基尼女郎,她們光裸的皮膚迸發(fā)出熱烈的野性,撓得我心癢癢。雖然我們買到的兒童泳衣和比基尼差遠了,但是這種擦邊而過的相似更增添了一絲刺激,這是一種位于安全區(qū)內,卻高于日常的隱秘刺激感。一刻都不能耽擱了,拉好窗簾,關上房門,表姐和我開始在無人的房間里換衣、照鏡,盡情欣賞故作姿態(tài)的自己,豐盈的稚氣與萌動的欲望在心驚膽戰(zhàn)中緩緩釋放。我們沉醉于自己搭建的迷離世界里,全然沒有注意到有腳步聲從門后響起。
我總是很遲鈍,但表姐耳朵十分靈敏,最先發(fā)現異常,正想從身旁撈起原來的衣服,腳步聲就變?yōu)榱烁轮ǜ轮ǖ拈_門聲——已經來不及了。她的動作頓時慌張起來,一下子飛撲到床上,一邊壓低聲音對我喊著:“快點!快點!”一邊迅速將被子拖到腿上,并拽過抱枕擋住上半身。我沒反應過來,呆呆地望著她,直到房門被打開——
開門的不是別人,正是太爺。
我長舒了一口氣,對著表姐擺擺手,不以為意道:“沒事兒,是太爺?!?/p>
是太爺,他和其他大人不一樣,他不會管我們的。于是我繼續(xù)保持著原來穿著泳衣的姿態(tài),沒有拿任何東西遮掩,緊繃的布料、腹部的皮膚全都大大方方地暴露在外面。太爺穿過房間走向了陽臺,全程只淡淡地瞥了我們一眼,辨不清神態(tài)。表姐震驚的目光在我和太爺之間徘徊,我卻仍是一副無所謂的態(tài)度,自信又淡然地微笑著。房間里一片寂靜,只余下耳朵里躁動的嗡嗡聲,我看見太爺撐著佝僂而搖晃的身軀緩慢移向陽臺,走到光亮處,在低矮的門框底下,他的身體周圍映出一塊空蕩又刺眼的留白,這是我第一次對他的身形有了清楚的認識。
許多年以后,我再回想起這一幕,當時那幽暗的心緒仍像碎玻璃一樣刺扎著我——我努力搜尋詞語去形容它,就像在回顧自己的罪行。有意識的忽略,無意識的輕蔑。我不怕被太爺看見,是因為我將他與其他大人區(qū)別開來,其他大人會管教我們,會取笑,會憤怒,會擁有一切正常人該具備的情感;而他不會,他是另一個世界的,也許是佇立在宇宙中心的一塊磐石,但是絕不會是與我有任何相通之處的普通人類。這份胡攪蠻纏、自圓其說的闡述令我自己都感到詭異,但這是隱于年幼的我的心底的真實想法,只不過當時它還是模糊又懵懂的,現在我將它血淋淋地袒露出來。
沒過幾年,太爺就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忘記了所有人,除了我。他時不時會給我塞一些錢,要我多買些好吃的。我面對這種情形束手無措,只能機械地回答說不用了,已經有很多好吃的了,而且爸爸媽媽也會幫我買。他好像沒聽見我的回答,依舊嘟囔著:“買點東西吃吃啊……”母親常會慨嘆,太爺曾經對她最好,現在卻已經不記得她了,此刻我像一個誤食他人糖果的幼童,手捧著他人沉甸甸的情感卻無處安放。我感到有一股沉重的力量壓到我身上,僵硬而木然的思想被慢慢撬動,絲絲縷縷的朦朧奇思爬進我的腦海——我是母親,母親就是我。
后來太爺病重,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母親拉著我到太爺身邊,她讓我握住太爺的手,她要就此拍一張照片。我照做了,輕輕撫上太爺如枯枝般嶙峋的指節(jié)。這是一只已經被完全抽干了養(yǎng)分的手,沒有形態(tài),沒有重量,仿佛下一秒就要從我的指尖流失。照片呈現出來,年輕的手與蒼老的手,相隔了一整個生命,和一道難以逾越的情感鴻溝。太爺在沉睡之中,任外界如何涌動,都與他無關,我盯著他緊閉的雙眼,覺得此刻自己才是那一塊磐石。
我十二歲那年,太爺去世。消息來得很突然,在我的腦海里引起了一段震蕩,隨后又逐漸平息。靈堂里,我看著太爺一如既往的平靜面容,遙遠而深沉,仿佛一切都沒有變化,我想死亡應該就是這么簡單,讓身體縮小縮小再縮小,最終化為一?;覊m,回到我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