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不夜侯

2023-04-15 10:42西北大學(xué)黎錦欣
青春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茶室茶香茉莉

西北大學(xué) 黎錦欣

煙霞終是客,水云未沾魂。

清雪鶴膝枝,江湖不夜侯。

——楔子

煙霞客

我給您沏的這一壺?zé)熛伎停d許是太苦了些。旁邊有幾塊冰糖,還有幾枚鶴膝枝,若是這故事太澀了,大可以佐以細(xì)品。悲歡如茶,當(dāng)您意猶未盡的時候,我的故事也就說完了。

故事的開端,無非是孟鶴又一次偷得浮生半日閑,躲在不夜侯里讀李商隱,順便碼一碼自己的論文。她不喜壓抑如飲水的聲音都被無限放大的圖書館,也不習(xí)慣在連小勺入杯攪拌都要考究的咖啡廳露怯,她更難以忍受在寢室又一次聽完誰和誰的傳聞,當(dāng)然,經(jīng)久不衰的談資還得是兩年前的一個公選課國學(xué)老師如癡般迷戀上了一個女同學(xué)的背影,情詩無意間夾在一個男生的作業(yè)本里的故事。只是追逐一個背影嗎?似乎沒人能夠理解。這般支離破碎的解說詞她也聽了不少,那個老師后來辭職了?,F(xiàn)代人都喜歡聽這些,無關(guān)個人悲歡,更無所謂前因后果,只是在平淡寡味的生活里尋求一些無聊的刺激。至于他怎么想,沒人愿意去了解。

還好不夜侯這間茶室還算安靜,但也每每有人在雅間聊天談生意,也不算安靜得可怖。孟鶴往往會點一壺?zé)熛伎停僮粢詭讐K冰糖,或者三四枚鶴膝枝。其實也就是一壺加了冰糖的菊花茶,還有幾塊梅花樣式的果子,這是最便宜的搭配,也是孟鶴的標(biāo)配。旁人也只是覺得名字雅致里總是有幾分矯情在的,孟鶴卻知曉這老板的講究——人淡如菊,煙霞客便是深居山林的隱者;人傲如梅,鶴膝枝就是立于清雪之上的梅花枝?!冻奔物L(fēng)月記》說茶須斟而細(xì)呷之,氣味芳烈,較嚼梅花更為清絕。她雖不曾嚼梅花,但有梅花果子也是好的。至于這不夜侯,是古人對茶的雅稱。畢竟她也是學(xué)古代文學(xué)的,因此她對這個總是被這柜子折出的陰影所擋住的男人心生好奇,他浸在茶香里,倚在精致木蘭雕花的欄桿上,這茶館里豎起的梁木也浸在茶香里,沾染了幾分輕盈的靈氣。他仿佛是盹著了。

“老板,續(xù)茶?!焙蠓降哪腥藲舛ㄉ耖e,說得慢條斯理。

孟鶴從未續(xù)過茶,續(xù)茶是要另外收費的。

之前的服務(wù)小生應(yīng)是開小差去了,她終于看清了茶室老板的臉。

那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子,眉梢嘴角卻又顯老態(tài)。同時他那清瘦的肩膀和細(xì)長的脖子,又似乎有了二十歲左右的少年氣。他身著墨綠色的平針勾線毛衣,端著茶壺的手骨節(jié)分明,從孟鶴的角度可以看到他清晰的下頜線,嘴唇很薄,像刀片,眼睛狹長,女子一般的眼型,倒是柔和了他臉上那些鋒利的銳角。他身后襯著窗外粉緞似的光華,連吹進(jìn)來的風(fēng)都是有茶香的。

他身上殘留的茶香。

“老板,我也續(xù)一壺?!北胁枞~還未見底,孟鶴不自覺道,鬼使神差。

男子看了自己一眼,將壺里重新撒進(jìn)新鮮的菊花,再為她斟茶,到茶杯的三分之二處,以示尊重。

“你很喜歡這個味道?”男子嘴角還未上揚,眼里就已流露出笑意,“你每次都點這個?!?/p>

因為它便宜啊,當(dāng)然她是不會在這樣的場合里說實話的。

“喜歡這個名字。”她故作淡然,“人淡如菊,該是隱士的意思。”

他這次是真的笑了,卻仍舊不動聲色。

“有意思。不過我這里的女顧客都更喜歡綠衣郎和水云身?!?/p>

“綠衣郎是新科進(jìn)士,該是今年新下的竹葉青,”她看見男子黑不見底的眼睛里閃了一下,“‘水云’啊,行云流水,總覺得名字超脫紅塵了,莫非是,鐵觀音?”

“行家!”身后的男人還在尖嘴吹著眼前的鐵觀音。

孟鶴一笑,有淡淡的得意,但更多是羞怯,她不懂茶。

“水云身總讓人覺得太超脫以至于居無定所,而綠衣郎又難免略顯功利?!?/p>

他接住了她的眼神。男子饒有趣味地坐在她的面前,卻又總覺得隔著一段距離,千山萬水。

“所以,還是煙霞客?”話罷便又將新茶續(xù)上,孟鶴接過茶杯的時候無意間碰到男人的無名指關(guān)節(jié),本是細(xì)微的身體接觸,孟鶴并未覺得不適。而男子的手卻猛地抽了回去,眼里又變回了漆黑的湖水,茶壺里的水抖了又抖。

“嗯,煙霞客?!?/p>

即便是日日接觸著這么暖的水,他的手還是很冰。

在她的手指恢復(fù)溫度之前,母親的電話猝不及防。鶴鶴吃飯了嗎?最近忙嗎?生活費夠不夠啊?強(qiáng)撐著字正腔圓吐出的鄉(xiāng)音粗糙而溫暖,母親不善表達(dá),每次打來反反復(fù)復(fù)都是這幾個問題。她的聲音溶在熱氣騰騰的煙火氣的廚房里,竟讓人有幾分心疼。

——咋還沒做好飯呢?

——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在忙些啥子,老子到外面吃去!

男人帶門的聲音猝不及防,電話那頭孟鶴的心連著遙遠(yuǎn)的信號抖了一抖。

“好了好了,你爸回來了,我趕緊做飯去了?!?/p>

父親一聽是孟鶴,仿佛又有人可以為自己撐腰:“你說你媽除了做飯還能干啥,吃她做的飯她也自信,有點價值。”他自顧自地叨念著,母親的存在好像就是一葷一素再配上一碗熱米飯。

“不知道你今天回來得早。”母親的語氣很低,隱忍得像低墻旁的草。

母親電話扣下的聲音同樣猝不及防,她好像預(yù)知了父親如小火煎肉般對母親的挖苦。用很久以前母親的話說自己是這樣過來的,正因姥姥也是這樣過來的,這個家里的女人都是男人意識不到的辛苦。

為什么非要如此?

為什么不能為自己而活?

她想逃,但那些避無可避的雞毛蒜皮早已撒在腳下,必經(jīng)之處。

卻不知道路在何處。

她沒留意,自己在什么時候碰了免提鍵,而老板并沒有提醒她。

月亮終于在暮色里搖搖晃晃地升到頂點,李商隱的“樓上黃昏欲望休,玉梯橫絕月如鉤”也不過如此吧。

“打烊了?!蹦凶幼呦蛩销Q第一次將月光下他的輪廓看得清楚。

“這么快啊?!彼掏轮翱晌业恼撐倪€沒有思路?!?/p>

“不夜侯啊,就是不夜候。晚上是不營業(yè)的。”他一本正經(jīng)地,好像在講什么大道理,“這個地方,晚上是不候人的?!?/p>

他就好像在說,沒有哪個地方是會等候著你的。

可他又說:“今天庫房里還剩一點鐵觀音,再放就不新鮮了,要不要嘗嘗?”

“我……” 原來就算是在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夜里,她也沒有辦法說出實話。有時候她常常想,沒有錢就是這么難以啟齒嗎?還是單單對他。

“我請你?!彼坪跏强闯隽俗约旱碾y處,或者說他早就看出來了。如果說下午的時候只是為了給自己面子,那孟鶴也不會有任何感激。

“不用,我不懂茶?!笨墒巧碜訁s死死地粘在沾染了茶香的雕花木凳上。

“那又有誰懂呢?!彼袷亲匝宰哉Z,“但論品位,不問價錢。”

孟鶴第一次知道沏茶還有這些講究。他先取來一壺山泉水,然后洗杯,提升茶杯的溫度,清晰的骨節(jié)如魚在茶杯里游走,茶杯在月華中泛出晶瑩剔透的光澤,他和它,像是合二為一的藝術(shù)品。之后投茶也是有講究的,茶和水的比例不能有絲毫差池。他看著自己,眼里竟不算清白,他將茶湯先倒進(jìn)茶海,再倒入品茗杯,仍舊是茶杯的三分之二處,端給了自己。

“你聞聞。”他小心翼翼地,絕不和自己有任何身體接觸。

“真是水云身?!缴粕恚粔欆囻R境’,就是說的這茶吧?!泵销Q不知道,此時的她,在他眼中是多么純粹可愛。

而他不知道,孟鶴還在氤氳的茶香里看到了云山蒼蒼,江水泱泱。

流云藏匿日光,白鶴飛出清流,飛得高遠(yuǎn)直至飛出目光所至之處,從天光到日暮。而她終于嗅出,男子身上若有若無的茶香,便是這水云身。

但這些,正如——佛曰,不可說。它們變成了某種隱秘的部分藏在身體的記憶里。

她好像又卸下負(fù)累,變回了那個最真實的自己。

“老板,要怎么稱呼你?”她又是個簡單平凡的女大學(xué)生了。

“我叫莫云?!?/p>

就是什么都不要說的莫云。

這一次,她一樣接住了他的眼神。

水云身

都說女人如水,莫云一向贊同??蛇@水也有分別。一涼如洗的白開水,二品才愈醇的咖啡,抑或三碗不過岡的烈酒,還有便是茶。都說茶須一品再品,都說茶中有詩,而現(xiàn)在這個時代,能碰上一個腹中有詩書的女子可太難了。就算做不了知己,能遠(yuǎn)遠(yuǎn)看上幾眼也是好的。

而在南川這個小城里,莫云永遠(yuǎn)都是一個人。沒有人知道他以前是做什么的,就像他的名字,莫云莫云。他和不夜侯這個茶室一樣,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存在。茶室和它的主人,都和不夜侯這個名字一樣,很多人慕名而來想要一品茗茶,只是來晚了幾分鐘,便趕不上了。不夜候,倒也可以這么解釋。小城能有什么夜生活?讓這茶室的主人放著生意不做,偏偏要去做什么不夜侯。城里的人終歸還是很現(xiàn)實的,可莫云不,起碼那個時候不。他從不去燈紅酒綠的酒吧,也曾有人問他晚上做什么,他說夜晚是很私密的時間,要留給自己的??赡苁钦Z氣過于云淡風(fēng)輕,導(dǎo)致那些茶室里習(xí)慣晚上泡夜店的員工誤會了,以一句我懂我懂潦草結(jié)尾,倒是每每讓莫云啞然失聲。

這一陣子,茶室總是來一位特殊的客人。開茶室這兩年,莫云也算記住了一些客人,他們的臉,他們的口味偏好,他們對金錢的敏感度,甚至說他們的姓氏。當(dāng)然,若是他們隔一陣子不來,記憶就會慢慢退化,就像身上衣物的顏色,穿久了也就不那么鮮亮了。絲綢還好,若是棉麻或是牛仔,是經(jīng)不起歲月的考量的。而莫云看她第一眼,就在心中做了兩種推測:一是她只會來這一次,二是她就是他記憶里不會褪色的質(zhì)地。

她身著淡黃色麻花針織毛衣,白色棉麻質(zhì)地的半身長裙,初春厚重的衣物包裹著她輕巧玲瓏的骨架,眉目清淡,說寡淡也不為過。一看就是學(xué)生模樣,畢竟到不夜侯消費的無非是喜茶的中年人,抑或想要個僻靜環(huán)境談生意的商人,學(xué)生還是少有的。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她之后隔三岔五地又來了好幾次。不過她次次只點一壺菊花茶,最多佐以一盤梅花果子,倒也是學(xué)生的經(jīng)濟(jì)能力。只是他不解,南川大學(xué)距這里坐公交也要一個多小時,她為何來此。

而這一次,她竟也要續(xù)茶。經(jīng)過她身邊的時候,莫云發(fā)現(xiàn)她在讀李商隱,莫云也愛讀李商隱,因為讀不懂。人總是會對自己怎么也不懂的事情感興趣,就像魯班鎖。

他為她斟茶,無意間碰到她的食指關(guān)節(jié),或者當(dāng)時不知道自己反應(yīng)為何這么大,事后也就想明白了。

小時候的莫云不叫莫云,叫什么呢,他也忘了。

說來也怪,不知道你們小的時候有沒有這樣的通靈史,莫云兒時就是這樣一個“怪童”。他總是能預(yù)知這個人短期的未來,一不小心說出來就會成真,而這唯一的媒介就是肢體接觸。

那個時候沒有人愿意接近這樣一個“怪童”,母親便總陪他一起玩泥巴,他如今想起來,還是母親身上干凈清新的泥土味道,以及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的他們的影子。

母親沒有工作,明明是極辛苦的,卻仍在家受盡了父親的冷眼,直到那一次父親醉酒打了母親,母親摔門而去。小小的自己躲在床底下,卻還是對那扇門喊,不要走。

在那個大雨滂沱的夜,母親的生命結(jié)束于某輛貨車遙遠(yuǎn)卻又巨大的鳴笛聲中。

不要走,他在母親的火葬場上也是這樣喊的。

當(dāng)自己再次緩緩睜開雙眼,眼前的金色佛祖像慈悲寬容地端坐在那里,一絲不動,四根朱紅色的圓柱巍峨聳立支起這閉塞的空間,在這樣環(huán)閉的空間,就算朱紅色的門敞開,仿佛也只能把一絲絲風(fēng)放進(jìn)來,自由什么的純屬無稽之談,就連塵埃也定格在寺廟沉默的空氣里,生不出羽翼。

那個敲木魚的師父為他改了個名字,莫云。莫云。

他們都直呼是好名字。

自那之后,他便再沒有通靈過了,他也幾經(jīng)轉(zhuǎn)學(xué)后成了人們眼中的正常人。他很少做噩夢了,甚至回憶不起母親的樣子了,但不知怎的,他一想起昨天那通女孩按了免提的電話,就猛地把手抽了回來,像無數(shù)次在小時候。

他盹醒了。

“沒有睡不著吧?!蹦茝?qiáng)撐著,向著那個迎面走來的女子問好,畢竟他倆昨夜又喝了一壺水云身。

“反正我晚上也睡不著。”她語氣仍是淡淡的,像是那天他偷聽她講電話那樣的聲音。

像是約定好的,她等他到打烊。日落西沉,暮色四伏,余霞成綺,與彩云合璧,明明是昏黃得這么明艷,卻讓人心生悲涼。

他似乎是感知到了什么,竟然拿出了鎮(zhèn)店之寶——一套晶瑩無比的玉壺茶具,這東西拿到人間仿佛雪水即將融化了一般,連男人看到都很難不聯(lián)想起玉骨冰肌一詞,小龍女是最好的形容詞。

“這么好的茶具配綠衣郎是不是有點不搭?”孟鶴托著腮看著眼前的男人忙前忙后的,竹葉青倒還算新鮮。

“那你覺得搭什么會好一些?”

“菊花隱逸,與玉壺的氣質(zhì)相沖,而鐵觀音脫俗,二者倒是般配,不過勢均力敵,倒不如有主有輔。”她的視線不自覺移向茶柜,“茉莉雖清雅,倒也不失為良配,但就像是小家碧玉的程英很難與楊過相配,只有小龍女才可以?!?/p>

她就像個愛裝成熟大人的孩子,以茶喻人,一一比對,究竟什么才配得上這“一片冰心在玉壺”。

“金駿眉怎么樣?”明明是病急亂投醫(yī),卻以為覓得良人。

“紅茶醇厚,而瓷器清冽。要我說,還是竹葉青。”見她低頭不語,怕還是一時不能接受功名在身的綠衣郎配那么冰肌玉骨的瓷器,“竹,意為不折。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寧折不彎,寧為玉碎,配的就是這玉壺。”

孟鶴說不過他,只得看著他為自己斟茶,不情不愿地一品,竟在此間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如此相得益彰的搭配自己竟從未考慮過,嘴角抿出了幾分笑意。

“我開始有一種感覺?!?/p>

“是不是‘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的感覺?”莫云看著眼前的孟鶴,竟毫不留情地調(diào)侃道。雖然他們都知道,“世間哪有揚州鶴”。

她一時佯裝生氣,竟忘了喝茶的姿勢,倒流露出幾分一手執(zhí)蓋一手執(zhí)碗縮著脖子啜茶那狼狽相,而莫云眼里卻全然都是欣賞的神情,她也笑著看莫云,腳上卻暗暗發(fā)力,踩在莫云的腳背,遲遲未松。

“被抓住了?!彼y得孩子氣。

你相信茶醉嗎?莫云覺得自己好像在一艘船上,搖啊搖的。當(dāng)然,“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這小船上,顯然是兩個人。

“莫云,我……”

他恍惚間想起昨天他無意間聽到的那通電話,不覺心疼。

“有什么難處,你說便是?!?/p>

或許他也未曾意識到,這個曾經(jīng)聰明得凡事都要留幾分的自己,竟也有想要毫無保留的時候,在那個瞬間。

“我來和你道別?!?/p>

那個人的語氣何其堅定。讓自己忽然意識到,原來那艘小船上,只有他一個人不是清醒的。

“我去西京交流,一年?!?/p>

他繼續(xù)為她斟茶,這回手有點抖,茶水從茶杯里溢了出來,桌上的殘水在月光下顯得格外亮,晃人眼的那種。

生命的軌跡終于開始在暮色里變得有跡可循。人的肉身躺在高處,高到月亮之上。一輪焦黃的月亮沉向地面,黑色的地面仿若涌動的黑暗河流,昏黃的月光綻開在一片幽冥之地,一切看似沉靜而安詳,卻又幾近悲壯。月光的深處像一個裝滿秘密的黑洞,越是一無所獲越是要拼了命地往里鉆。

街上的一切都是虛無,只有眼前的才是真的。

“會……回來嗎?”

“會回來找你身上的茶香?!?/p>

夜色里全部都是漆黑的,只有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第一次主動將手心覆蓋在她的手背,多像兩片冰冷的皮膚相互取暖。

他或許看到了什么,但他始終緘默。直到他看見窗外有人經(jīng)過,看著關(guān)燈打烊的不夜侯里竟還有兩個人沒有走。

“好,不夜侯從明日起日日開張,全年無休。”

沉默原本就是最好的對白,但他早不記得那夜究竟有沒有星星。

煙霞客

故事講到這里還算完滿,怎的也是個無功無過的言情話本,可生活哪里是這般的,總要把最美好的撕碎了剖給看客。只是那人還是一絲不茍地與那沒心沒肺的時光糾纏,不知羞恥。你若是續(xù)一杯,倒也大可以講講那綠肥紅瘦,或者是滿地狼藉。

故事里的她,正在浴室的鏡子面前哈氣,企圖在白氣消失前一筆一畫寫下自己的名字。橫鉤、豎鉤、橫、豎、橫折、豎……“孟”字已成型,只是在“鶴”字寫完后,前面那個字早已在霧氣里逐漸虛化,再瞬間被白氣掩埋,她企圖笨拙地重新描畫,可轉(zhuǎn)眼間后面的“鶴”字也像一縷幽魂幾欲飄去,罷了罷了,就像是某種殘存的遺跡被摧毀,在發(fā)黃的紙頁上被輕率地抹去,丟棄。她未曾注意,在她重新去描畫另外一個字的瞬間,她的名字也是清晰地存在過的。

孟鶴。

她一向不喜歡自己的姓氏,后面無論加綴些什么都像是大夢一場空。單字一“鶴”,是不是所有清潔正直的品質(zhì)就像靈魂附在她的身上?沒有人說這不是一個好名字,只是偏偏姓孟。她向著鏡子哈氣,霧氣后面的臉早已倦怠不堪,只剩下鏡子里虛化的臉孔仍在一絲不茍地堅持著朦朧的美感,像是開了廉價的美顏效果。

她想逃。

她靜靜瞧著睡著的男人,足足是可以當(dāng)自己叔叔的年紀(jì),怎么和自己卷到一起了?先是抖落了酒店房間床上紅色的玫瑰花瓣,顯然不是新鮮的,蔫了的花瓣倒是也襯她。再是男人粗糙的胡楂磨痛了她的皮膚,她若蠶蛹,始終蜷著身子。紅色的真絲床單,紅色的真絲被套,紅色的男人醉酒的臉龐才是夜夜的真實,明明都是絲滑的,溫?zé)岬?,但她統(tǒng)統(tǒng)都不喜歡。她只是喜歡男人的承諾,我可以讓你留在西京。她從沒有聽過這么踏實的告白,就好像離那個從未給自己美好構(gòu)想的家遠(yuǎn)一點了,或者說,是她從未掙扎過的母親。

她反復(fù)把任他擺弄這個詞換成愛屋及烏,這樣會好一些。

但是這一次,她真的想逃了。

那不是她第一次來這個酒店陪客戶吃飯,這些男人個個大腹便便,腰帶都要系到肚子下面,他們是茶商,卻個個都不懂茶,只是一個勁地給對方灌酒。顯然,這個男人算這些商人里面帶頭的,他的酒杯舉起,其余人的酒杯就不敢落下,舉杯的手無聊又無奈地?fù)沃烂?,煙嘴濾過的字句仍是無趣庸俗至極,但只要瞳孔里還有鈔票的光影,叫好聲便連綿不絕。

酒氣漫天,茶香全無。

她也似是早已習(xí)慣了的,這些商人倒是也像商人的樣子。男人當(dāng)時找到自己也是為了找一個懂茶的年輕人,幫忙帶帶貨,畢竟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這么發(fā)達(dá),他想狠狠撈上一筆。而這個人,得是個茶香與書卷氣渾然天成的女子。守株待兔,他逮到了潛沉于古代文學(xué)好幾年卻一無成就的孟鶴,急功近利是年輕人的通病,在茶室泡了好幾年也沒發(fā)出一篇論文的孟鶴也不能免俗。其實她也料想過,若是真走上這條路,或許就真正和茶香書卷全無關(guān)系了。

她第一次見他,是在西京的一家茶室,名字普通,格調(diào)也不雅致,金碧輝煌的裝潢簡直不是讓人來品茶的,是來嗅金錢的味道的。她隔三岔五地來,只為點一壺新鮮的竹葉青。只是那個人,看了自己許久。

“年紀(jì)輕輕,你也懂茶啊?!币粋€黑灰色的影子豎在孟鶴面前,他拿起她面前的茶壺,將茶杯斟滿,她一時失神,視線留在了茶杯的三分之二處。短暫的停留。卻被陽光下的什么晃了眼,原來是他手腕上那塊陀飛輪。

“不懂?!泵黠@帶著警戒,眼神像只被獵人盯上的小鹿。

“竹葉青是當(dāng)季最新鮮的茶葉,”他坐到了她的對面,“還有你拿茶杯的姿勢,我這個人最不信巧合。”

“我更喜歡叫它綠衣郎?!泵销Q的口氣淡淡的,像是回憶什么。該是莫云身著墨綠毛衣的樣子,隨后補(bǔ)充道:“慘綠少年也不錯?!?/p>

孟鶴本來是不想繼續(xù)和他搭話的,他的樣子不清楚也不明朗,反倒不如那塊陀飛輪來得顯眼。或者是對錢的敏感度吧,或者是少女時期為了吸引男生的目光而拉低了領(lǐng)子,她先是抿了一口男人斟滿的茶,尖嘴喝到了茶杯的三分之二處,她滿意了。

“有意思。”男人的目光除了單純的贊許欣賞之外,竟也連帶了某種狼的侵略性與獵人的征服欲。

她回避了他的目光,那個能夠接住自己的人,在哪呢?

都是富貴迷人眼。

她是為了擺脫,還是報復(fù)什么?

她起身小解回來正欲推門,男人旁邊的那人問他自己是男人什么人時,她停了停。門縫里男人的笑臉格外輕蔑:“她不就是賣的嘛?!?/p>

只是那個“賣”字尾音拖得太長,很難不讓人浮想聯(lián)翩,只見周遭的人的笑容也逐漸變了味兒,最終以我懂我懂潦草結(jié)尾。

“茶嘛!”男人欲蓋彌彰地解釋,眼神里傳遞著不可言明的神色與傲慢。門縫外的孟鶴一時間竟怔住了,好像不久之前她在家里也聽過一個男人回來的聲音,摔門聲刺耳得明目張膽。

——咋還沒做好飯呢,你不就該做飯干活的嗎?

明明是毫無聯(lián)系的人,毫不相關(guān)的地點,可是偏偏這兩種截然不同的音色就像是在心里生了根,如兩根帶刺的藤蔓一般緊緊地纏在了一起,生生地磨著孟鶴心上的肉。

母親不是沒有工作,就算沒有工作,這個世界上也不是誰一定要一輩子為誰洗衣做飯,自己看似在逃離母親、姥姥那一輩女人的怪圈,實則自己也無異于繞著這個圈轉(zhuǎn)了幾圈,從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圍城里通往另一個讓人窒息的牢籠,像只飛蟲無意間撲向了蜘蛛早已密織的網(wǎng)。她現(xiàn)在想起來父親醉酒后粗糲的帶門吼叫聲,想起來他把煙頭上的煙灰理所當(dāng)然地抖落在母親悉心養(yǎng)護(hù)的蘭花里,想起來她在無數(shù)個夜里暗暗發(fā)誓她這輩子都不要過母親這樣的生活,她就如鯁在喉。

她得掙脫出去,帶走母親。

脆弱的時候她常常會想起他,她總覺得他們很久以前便認(rèn)識,不只是在茶館,還有更遠(yuǎn)的時候,是某個不為人知的秋天嗎?她從未和人提起過,像他的名字,莫云莫云。當(dāng)初以為自己一定會回來,便連個聯(lián)系方式都未曾留下,現(xiàn)在想來倒也不必,她定是不能讓他看到自己的這副形容,她覺得羞恥。被橫流物欲洗過的自己,眼前的路又要漂到哪兒去?

她買了第二天去南川的火車票,以家事敷衍了男人。可能是新鮮勁兒過了,他倒也爽快。她陪很多年沒有買過衣服的母親去逛商場,琳瑯滿目的商品都標(biāo)滿了價格,刺目的數(shù)字竟也標(biāo)到了自己身上,渾然不覺。當(dāng)孟鶴的目光落到一條花色繁復(fù)的女士絲巾上時,太貴了太貴了,母親連聲抱怨道,這時手機(jī)在包里震了兩下。

“我就說不該來的,你爸催我回家做飯了吧?!蹦赣H咧起的嘴角全是無奈。

她回來原是勸母親離開父親,她養(yǎng)她??墒歉赣H急促的步伐,她放下了嘴邊的話,只是淡淡地扣住了母親的手腕,在母親不解的神色里她第一次語氣凝重。

“多為自己考慮吧?!?/p>

母親先是怔了怔,長滿老繭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手心覆蓋了自己的手背,睫毛低垂下意識地一掃,該是看到了男人給她買的手表,孟鶴一時心虛,手背慌亂地從母親干燥溫暖的手心里抽了回去。戴久了,竟忘了摘。

“你們好,就行?!蹦赣H的聲音像一陣凝固的晚風(fēng),溫和又堅定。

她們母女一路上欲言又止,結(jié)果問出的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那些心照不宣的隱憂被糅合在將暮未暮的朦朧夜色里,天空漸漸從澄澈如水洗的淺藍(lán)被朝陽染成絢爛的橙紅色,淺紫色的霞光伴隨著雁群一起飛去,那些鳥兒翅膀交疊的聲音響徹天空,好像比夏日樹木上的蟬鳴還要驚人。南川的深秋總是精雕細(xì)琢的,比粗獷的西京講究得多。

“買新表了啊?!泵销Q在后視鏡里揣摩母親神情背后的心境。

“嗯,媽,不貴?!?/p>

本就是無須拆穿的謊言,無聲的風(fēng)漂浮在看似平靜的空氣里,穿梭過她掩藏的神色,還有她低頭的淺嘆。

“鶴鶴,要是缺錢和媽說。”母親顧全了自己的面子,沒有點破。只是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沒穿衣服,覺得羞恥。她恍惚意識到,母親改變現(xiàn)有的生活與觀念是場持久戰(zhàn),自己又何嘗不是。那些自以為是地想要擺脫母親那般的生活,自以為是地報復(fù)母親骨子里給自己帶來的懦弱與不作為,都是多么可笑。

可她還是想去看看不夜侯。不夜侯這三個字現(xiàn)在于她而言,說不好是那個茶室還是那個人。她只是盼著不夜侯真的日日開張全年無休,卻又希望再也見不到他。她只想著不進(jìn)去,就遠(yuǎn)遠(yuǎn)地瞧一眼,一眼就好。

這應(yīng)該是第三年了。她這回高高地盤起頭發(fā),身著一身白色的風(fēng)衣,不是人穿白色就干凈的,最多也就是顯得干凈。這回她化了淡妝,希望在他面前,仍能留有最后的尊嚴(yán)和體面。她甚至想到只有他在給自己斟茶是三分之二杯的時候,指甲陷進(jìn)了手心的肉里,掐得發(fā)白,像朵含苞的百合花。

她還是想要見他。

出租車開到那里還是下午,不夜侯的裝潢變得花花綠綠,俗氣不堪。拉下簾子,緊鎖大門。她終于像是松了口氣,但卻又忍不住地捂住了胸口。

“師傅,不夜侯不開了嗎?”

“晚上開啊,你是外地人吧?!鼻懊娴乃緳C(jī)笑了笑,“這可是南川最紅火的夜店,小城的夜生活都靠它呢?!?/p>

一瞬間,像是恍如隔世,像夢一樣。

“不是,不是茶室嗎?”她的聲音遲疑,幾近顫抖。

“早就不是了,”司機(jī)靠邊停了車,“到了?!?/p>

“到了?!彼蛋抵貜?fù)著。

她恐怕是再也見不到他了,她有這樣的預(yù)感,或是決心。走在南川的小街上,熱鬧的市井氣——商販?zhǔn)种行』\包的溫度,街上的婦女嘮著那些雞毛蒜皮的家長里短,還有學(xué)生放學(xué)后三五成群地聊著作業(yè)、考試。終是回不去了。

如今,富貴迷人眼,深情不堪許。

她去旁邊的小賣店買了一盒煙,她人生中的第一盒煙。煙氣一圈一圈在冷氣里散開,她在暮色里繼續(xù)賣弄那蒼涼的手勢?;秀碧ь^,她看見一個男子朝自己走來。

是,莫云嗎?那么自然而然卻又那么讓人百感交集。

“真遺憾啊,這回沒有不夜侯了?!彼划?dāng)不夜侯從未等她。

“沒事,我現(xiàn)在也不怎么喝茶了?!泵销Q抖了抖煙灰,好像那些惹人刺痛的往事就可以隨著它們隨風(fēng)而散了。莫云沉默著,眼里黑色的湖泊好像融化了它們。

“以詩作誘,以茶為餌,”孟鶴轉(zhuǎn)頭看著莫云,她的聲音清冷,隨著熱的煙氣慢慢盤旋,“我是不是挺沒骨氣的?!?/p>

孟鶴夢鶴,終究不是鶴。

眼前的人只是頓了頓,卻無欲言又止的姿態(tài),語氣堅定起來:“是男是女,既不能因高潔風(fēng)骨標(biāo)以高價,也不能以市井俗氣而掉價?!彼粗?,很難不讓人想起那夜的星星。

“人不能被框到高高的架子上,是人都有犯錯的權(quán)利?!?/p>

莫云的手卻不自禁落在了她的手上,露出了婚戒。

“不回去了?”

這一回把手猛地抽回來的是孟鶴。她一面抽回了手,一面看著眼前的莫云。

“不走了,這一回?!?/p>

她緩緩睜開了眼睛,正是夢醒時分。她很久沒睡得這樣熟了,枕套卻濕了半角。

為,什么呢?

“這一回,為自己。”她喃喃道。

至于見不見得到莫云……她緩緩拉開窗簾看著天邊的云彩,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事情,就隨風(fēng)而去吧。

水云身

不夜侯終于在她離開的第369 天關(guān)業(yè)大吉。

寫到這里,也許你會問,他也沒有等她嗎?定是等了的,這是確信無疑的事情。不只在不夜侯的窗邊等,更多的是在心里等,可是等待也是有期限的,就算是不會褪色的質(zhì)地,離開久了,失望多了,也就不想得到了。人都是現(xiàn)實的,誰也不能免俗。只是眼看茶杯就要見底了,還要續(xù)杯嗎?聽我講完吧。

他不是沒有聽過她的傳聞,這種事情,只要你用心打聽,消息總是會有的。

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一年之期在今日已滿,她沒有回來,他知道她的決心,她不會回來了。

那日無意間碰到她的食指關(guān)節(jié)時,那些童年的感應(yīng)一下涌上心頭,那個時候他就知道,這個女子,不是池中物。以致后來他聽完“以詩作誘,以茶為餌”這樣不堪的說辭時,他都不動聲色地為客人沏茶,畢竟她這樣也算是在這里“出師”了,更何況,她原本就是這樣的人。只是聽到譬如“西京瘦馬”這樣更惡毒的稱呼時,他的手再次難得地顫抖。世人大多眼孔淺顯,皆見事之皮相,未見人之骨相,沒有人會在意,她怎么想。他恍惚想起來她那次在茶室打電話的語氣,冰冷而又決絕,比自己的手背還要冰涼。這一次,不是茶醉。殘水一地,金光閃閃,他想去西京見她,又怕她已不愿再見他。

有一句李商隱的詩如今他可算是明白了,“劉郎已恨蓬山遠(yuǎn),更隔蓬山一萬重”。說的就是自己,去西京的火車票已經(jīng)買好,只是,只是,與現(xiàn)在的她相隔何止一萬重。

明明那日的分別他就隱約有了感應(yīng),他看到了什么,只是他不愿意承認(rèn)罷了。

物是人非,人走茶涼。大概就是這樣寫吧。

時間再往前推一點,他記憶里的她究竟是什么樣的??峙滤约憾疾恢?,他們很早之前就見過了。

她的個子不算高挑,江南女子大抵都是如此,可偏偏她見背影就能窺到書卷氣與茶香味。她也不算合群,都是獨來獨往的,最喜去學(xué)校的銀杏樹林讀李商隱。她的氣息和李商隱一樣,愈是欣賞,則愈是神秘?;蛘吣莻€時候,只是一場純粹的對美的探尋。偏偏落葉生根,種在了莫云的心里。

他習(xí)慣默默跟在她的身后,不被她發(fā)現(xiàn)的那種,像個偷窺狂。始終不敢向前的原因,恐怕是怕自己走得太近褻瀆了她。他也曾暗暗惱她怎么不快點回頭,讓自己避無可避,他也曾暗暗惱她為什么沒有選自己的國學(xué)課,讓自己的課講得味同嚼蠟。終于在他為她寫情詩之前,她回了頭。

被抓住了。他在心里默念。

明明是不曾相識,竟卻有一種傾蓋如故的感覺。

“啊,你也在這啊?!眳s沒有什么話可以說。

她回頭的瞬間,這棵樹一下長成了參天模樣。滿樹繁華,地老天荒。

他為她寫情詩,卻無意間遺失。在班上一個男生的作業(yè)本里找到之時,他已然是全校最大的笑柄與談資。為她辭職也不過是個由頭,自幼不合群的自己早就受不了那些暗無天日的追逐競爭。

他離開后就在離學(xué)校很遠(yuǎn)的地方開了一間茶室,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再一次見到了她。這一回,他欣喜,卻又不能表現(xiàn)出欣喜。他怕她記得他,那些鋪天蓋地的校園八卦,真是讓人不堪重負(fù)。

顯然,她不記得他。這是好事。

他還是多等了她兩天。因為再過幾天,他就決定去相親了。畢竟三十多歲的長得還過得去的男人,這個年紀(jì)還是單身在小城里難免讓人懷疑是生理或心理有點問題。當(dāng)然這都不算原因,父親重病在床,實在等不及了,小城里里外外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真是惱人。

他的相親對象就這么被推到了自己的面前,隆重而又草率。

她叫茉莉,人如其名,小家碧玉一般。她留著齊耳短發(fā),笑起來的時候有兩個小小的梨渦,和孟鶴的清冷不同。他看著她第一次見自己這個相親對象就能談天說地,從南川的天氣聊到她的父母,從她銀行職員的工作聊到討厭的同事,眉眼彎彎,像個剛露出來的月牙。

莫云陪著她一起笑,卻又在一陣又一陣此起彼伏的笑聲里恍惚失神。

也是一個女聲,很遙遠(yuǎn)的女聲。

“茉莉雖清雅,倒也不失為良配,但就像是小家碧玉的程英很難與楊過相配,只有小龍女才可以?!?/p>

可惜自己一不是楊過,亦不是玉壺。

那個聲音在耳畔轉(zhuǎn)啊轉(zhuǎn),就像風(fēng),怎么也繞不開。

“莫云,”他猛然聽到眼前的人在叫他,好像終于從風(fēng)里走進(jìn)了屋內(nèi),“茉莉。”

她又重復(fù)了自己的名字。

“我們都姓‘mò’哎,只不過你是莫非的莫,而我就是茉莉的茉。”

“是啊,”莫云低頭品了一口茶,是茉莉花茶,他向茉莉笑了笑,“好巧?!?/p>

她顯然對自己很滿意,而自己也挑不出她什么刺。

這就是相親。

可他還是想再多等她兩天。

她還是沒有來。

茉莉的父母希望自己可以重拾舊業(yè),找個高校做老師,實在不行中小學(xué)也行。當(dāng)她的父親邊用那種命令式的眼神看著自己,又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時,莫云接住了他的眼神。低頭將茶杯里滿滿的茶水抿到了茶杯的三分之二處,他就仿佛得到了該有的尊重,無知者無過,他滿意了。

“好?!蹦频吐晳?yīng)著。

茉莉在一旁笑出了梨渦,一個勁兒給自己夾菜。

那是不夜侯在她離開后開張的第369天,應(yīng)該也是最后一天。一如反常起了個大早,來不及看升起的如玫瑰花骨朵兒似的朝陽,他到這里一個人親自擦拭著匠人精心雕刻的木蘭花式的紅木桌子和木蘭雕花座椅,就連欄桿甚至梁木他也力所能及地擦拭得一塵不染,仿佛是最后一次努力靠近這里的木頭。聞著從木質(zhì)紋理里浸泡過的茶香,他猛然想起來孟鶴曾經(jīng)說的那一句“平生水云身,不墮車馬境”,說的就是鐵觀音。而她沒有想過,觀音住在天上,哪有觀音會天天抬頭看云?眼前竟忽然一濕,塵埃迷了眼。

莫云莫云,觀音不見云。

他把這間茶室賣給了一個酒吧老板,老板闊綽,價錢什么都好商量。只是當(dāng)他把鑰匙交給他時,有一件事,這個老板說自己也喜歡不夜侯這個名字,問莫云酒吧能不能就用這個名字。

其實忘憂君說的才是酒啊,喝酒也會睡不著嗎?不過夜里的酒吧倒也是人聲鼎沸,熱鬧無比,倒是也不用睡覺。自此之后,夜晚再也不是一件獨屬于自己的私密的時光,它在年輕人放光的眼里靜靜流淌。

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莫云家的客廳里,他和茉莉的合影被擺在了茶幾旁的柜子上,一打眼就能看見,倒顯得柜子里那套晶瑩無比的玉壺茶具成了陪襯。

今天莫云為茉莉沏茶,他先取來一壺山泉水,然后洗杯,提升茶杯的溫度,茶杯泛出晶瑩剔透的光澤。之后投茶,茶和水的比例不能有絲毫差池。他看著茉莉,眼里像有著一汪平靜的秋水,他將茶湯先倒進(jìn)茶海,再倒入品茗杯,仍舊是茶杯的三分之二處,端給了茉莉。

這一套熟悉的操作,在某個夜晚,他或許也為別人沏過茶。

“怎么樣?”他看著絲毫不會品茶的茉莉一手執(zhí)蓋一手執(zhí)碗縮著脖子啜茶,靜靜地笑著,他不會想起她了,而那種奇異的反應(yīng),也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了。

“嗯,有點苦。”茉莉向來喝咖啡都要加很多牛奶或是方糖。

莫云的笑意更明朗了一些。

“悠著點品,當(dāng)心晚上睡不著?!?/p>

“怎么會?”女生的聲音綿軟嬌嗔。

“你知道古人管茶叫什么嗎?”莫云一邊說著,一邊把玩著茉莉的左手,他用右手食指在她的左手手心上寫字。一筆一畫。像是做記號。

“不夜候?”

莫云猛然一驚,想起了什么,但他沒有說。

“不夜侯。諸侯的侯,不是等候的候。”

像是解釋,又像是澄清。

這回是,真的,不再等了嗎?

短暫的沉默,無聲的風(fēng)在兩人握著的手的縫隙中游走。

“我晚上還有一節(jié)國學(xué)課,你不用等我吃飯?!?/p>

換了一個??茖W(xué)校教書的莫云顯然輕松了不少,拎起衣架上掛著的風(fēng)衣,輕輕帶上了門。

“好?!避岳蛟谒x開后靜靜地嘆出這個字,梨渦消失了。好像他在門上掛了一把鎖,落在她的心上。

黃昏的南川就是這樣,隨著太陽禁不住世間誘惑一個勁地往下墜,好像就離那些人來人往近一些。商販叫賣,婦女打價,孩童學(xué)步,這里永遠(yuǎn)熱鬧,永遠(yuǎn)生氣,永遠(yuǎn)處處都有人間煙火。

快走到停車位的時候,莫云遠(yuǎn)遠(yuǎn)看著那里坐著一個女人。她不再披著頭發(fā),也不再穿黃色針織毛衣配著米白色半身裙,反而高高盤起她的長發(fā),遠(yuǎn)看看不出一絲碎發(fā),一襲白色的風(fēng)衣好像有著一捏就碎的質(zhì)地,在風(fēng)中凜冽。

這一次,他沒有走上前去。他知道,賭書消得潑茶香,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即便是茶香悠遠(yuǎn),也無法將他們二人縈繞其間了,只是這段故事,他自然也無法向誰提起,托我講給你聽。

這人走茶涼,還需再續(xù)嗎?

猜你喜歡
茶室茶香茉莉
浮生遇到你茶香舍
息心茶室
水中的茉莉
江湖茶室
茉莉雨
江湖茶室
茉莉雨
江湖茶室
四季茶香
茉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