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河子大學(xué) 陳修歌
“啪嗒”一聲,南瓜花掉了。
帶著滿身的露水落在石階上,花瓣顫動,花粉迸出。
第五朵花掉落時,天蒙蒙亮,睡在右手邊的奶奶,轉(zhuǎn)了個身,坐了起來。我睜開眼睛,奶奶正看著我?!敖又?,”奶奶輕輕拍了拍我,像拍一個小嬰兒,“醒了吃餡餅,豬肉粉條餡的?!蔽矣珠]上了眼睛。
房門“吱呀”,拖鞋“嚓嚓”,一只公雞扯著嗓子叫出來,把自己都嚇了一跳,另外半聲就吞回去了。風(fēng)箱拉起來了,“呼——啦——”“呼——啦——”,炕上的幾條縫隙開始走煙,我喜歡這種有點嗆人的味道,貪婪地吸著,像小時候一樣。
那時候,一起躺在這張炕上吸煙霧的還有一只貍花貓。每到冬天,貓總往我的被窩里鉆,鼻子里“咕嚕咕?!钡仨懼?,我抱著它,撫摸著它,也愿意讓它身上的跳蚤都來咬我。后來有個貓似的女人出現(xiàn)了,我不認(rèn)識她,但記得她會像貓一樣扭動身體。那段時間奶奶家不太平,粗糙的水泥地面上全是碎瓷,大人不讓我赤腳走路。有個下午大人都不在家,房門開著,太陽正好照進(jìn)來,我迷迷糊糊地睡完午覺,赤腳出來時看見一地的鉆石在發(fā)光,大的小的,形狀不一,我開心地跑過去撿,腳就開始流血了。
媽媽把她指頭上的鉆石戒指摘下來,給了我,她說她自由了。而我的兩只腳被紗布包了起來,一碰到就會疼,我失去了自由,只能終日躺在床上。那段時間我是把玩著鉆石戒指度過的,轉(zhuǎn)動它,匯聚光線,發(fā)射光線,真美。等到腳終于好了,我的鉆石卻被爸爸沒收了。他把我送進(jìn)了一所學(xué)校,學(xué)校的鐵柵欄上,開滿了薔薇花。
像夢一場。
我是被奶奶喊醒的?!疤柡芨吡耍荒茉偎?,起來吃餡餅啦?!蹦棠躺斐鍪?,在我臉上扇了幾下風(fēng),是殘留的餡餅的香味。我坐在餐桌前,有點疲乏,清晨一覺,把牙齒都睡軟了,所以吃餡餅要一小口一小口特別小心地嚼。
離開奶奶家的時候,仍舊是一個暖烘烘的塑料袋抱在我手上,我知道里面有四個餡餅,豬肉粉條餡的。車開出了好遠(yuǎn),我才意識到自己忘了看一眼南瓜架下——不知道昨兒晚上,南瓜花最后掉了幾朵。
車?yán)锓胖p音樂,與陽光混合在一起,水霧似的漫到耳邊。很多金邊鑲在我目之所及的事物上,膝蓋、手指的汗毛、方向盤、車內(nèi)擺件、前窗玻璃、馬路、樹頂……一切都在緩慢虛化。身后早已遠(yuǎn)去的老房子,也晃悠悠浮到了我眼前。老房子里面,我正借助著水泥地面上的凹坑玩彈珠,那時候我好小,即使身上鑲了一層金邊,也顯得瘦小。瘦小的我走出了房子,金邊消失了,風(fēng)和雨同時襲來,幸好我的身體也慢慢變大了。
回到家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撕去門后過期的幾張日歷。井井有條的日子,又要開始新一輪循環(huán)。
下午我坐到了辦公室。打開塑料袋,里面還墊著幾層吸水的報紙——這是為了收集匯聚在塑料袋上的水蒸氣,不讓它們塌濕餡餅酥脆的表皮。豬肉粉條餡餅是奶奶最拿手的。豬肉和粉條單獨用小火慢燉,再包進(jìn)面餅里,鐵鍋熟油、放餅、翻面、滾邊,一系列流程在奶奶心里已是天然的章法,烙完后的餡餅表皮泛黃酥脆,里面的豬肉和粉條香軟彈滑,又不至于太爛,火候剛剛好。我忍不住又吃了一個,擦擦嘴巴,喝了口水,準(zhǔn)備收拾戰(zhàn)場。這時包裹著餡餅的那層油乎乎的報紙上,一則奇怪的“尋人啟事”引起了我的注意。
尋人啟事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卑耸攀?,一百,她不敢想。她早已決計只活到五十歲,并構(gòu)想了好幾種離開這個世界的方式,構(gòu)想了好多年。最終,她選擇走進(jìn)海里,并將其稱之為“祭?!?。
李粟,我的妻子。傻瓜,“祭?!本腕w面嗎?第二天甚至好幾天之后,腫脹的尸體被上漲的潮水推到沙灘,你想讓大家都上前欣賞“巨人觀”嗎?
快回家吧,李粟。
沒有照片,沒有特征描述,沒有聯(lián)系方式,并且開頭做了長長的故事鋪墊。我叫同事小玉來看,小玉拈指將油花斑駁的報紙鋪展開來,說:“瞧,這則‘尋人啟事’在報紙中縫里的?!弊屑?xì)看去,中縫里的內(nèi)容,除了這則“尋人啟事”,就是一些豆腐塊似的都市怪談。這則“尋人啟事”應(yīng)該也是一則都市怪談?!翱墒牵瑸槭裁撮_頭還要標(biāo)上‘尋人啟事’四個大大的字呢?”誰也回答不上來?!疤萋柿?,這報紙不正規(guī)?!毙∮穹^報紙,即是正面,右邊第一版有五個沈尹默書體的大字——港城生活報。大字下面的頭版頭條刊登了市北區(qū)高架橋大集上新進(jìn)了很多便宜鲅魚的消息,左邊版面給一家超市打廣告,展示商品和價格的小方圖密密麻麻排擠在一起,內(nèi)容和報紙名字一樣,很“生活”。而要入市井尋人,這種生活報有時更得奇效。我們往報頭左邊看去,小玉一手掩嘴笑,一手指著細(xì)文本框里一行標(biāo)識日期的數(shù)字,反倒完全在我意料之中,已經(jīng)是十年前的報紙了——奶奶從集市上按斤買來的。
公司會議上我完全走神,滿腦子都在想那個叫“李粟”的女人。我想起表姐,二十歲的時候,她就在家庭會議上宣稱自己活到三十歲就足夠,不結(jié)婚不生子,“拜托,請將我的骨灰撒向大?!薄H胰藦埓笞彀吐犕炅怂陌l(fā)言,繼而爆發(fā)出了經(jīng)久不絕的大笑。后來在她兒子的滿月酒上,我正想拿這件事調(diào)侃她,可沒吐出幾個字,就被滿屋子的不合時宜掃了興,我趕緊閉上嘴溜了出去。在門口,我抱起六歲的小外甥,他趴在我肩頭告訴我:“小姨,你有白頭發(fā)了。這兒,這兒,還有這兒,這兒也有一根耶!”邊說邊用小手指去拈。冷汗流了一背,這樣的無忌童言,每次都能擊中我。心理醫(yī)生說,我一直不肯放過自己。失眠已是常事,半夜,我打開衣柜,面對著里面越來越少的海軍領(lǐng)、荷葉邊、蝴蝶結(jié)……我想我應(yīng)該盡早結(jié)婚,如果有可能的話。
這種想法就像一顆顆有毒的漿果,擺在白瓷盤子里,勻稱而鮮艷。在夜晚燈光的照耀下,漿果不斷閃現(xiàn)著誘人的光澤,能騙過所有蠢女人,讓她們一把抓起,吞下。直到自然光從窗外投進(jìn)來,世界恢復(fù)了喧囂,而我得到了寧靜。
我相信“尋人啟事”里所描述的,都是真的。只是,李粟,她到底還活著嗎?
我順著報紙上的電話撥過去,空號,電腦輸入“港城生活報”五個字,五年前閉社???。還有辦法——直接在網(wǎng)上搜索報紙上幾個編輯的名字,責(zé)編、美編……這些年來,媒體人在網(wǎng)上近乎透明。我拉著小玉一起查找,幾位編輯的電話、現(xiàn)工作單位,還有別的一些什么信息,用了幾乎一周的時間。我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排版人當(dāng)了老板,販賣中藥材,去年他的公司破產(chǎn)了,人們對他口誅筆伐;還有一個美編,是個女詩人,專攻舊體詩,給一個男人寫了大量的情詩……我按照電話一一撥了過去。
“什么李粟?我不清楚?!?/p>
“抱歉,我早就不在那家報社了,你問問別人?!?/p>
“哪一年的事?李粟是個女人?你又是什么人?”
……
幾乎都是能聯(lián)系上的。只有一個美編——那個寫了很多情詩的女詩人,所有的個人信息都是假的。跟李粟一樣,隱入人海。
周末到了,奶奶指著雜物室里的兩捆舊報紙說,已經(jīng)用了一些了,但是不多,剩下的這些她準(zhǔn)備明年孵小雞的時候用。小雞養(yǎng)在紙盒子里,先墊上厚厚的麥秸稈,再墊上一層報紙,這紙柔軟,沒有毒,不打滑,吸水性還強,小雞的吃喝拉撒全在這上面,一天一換,干凈衛(wèi)生。她表示上次包裹餡餅的報紙即來源于此。
奶奶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我則迅速將兩捆舊報紙全部抱走。
我解開系在其中一捆上面的帶子,抽看最上頭的一疊,竟和用來包餡餅的那張一模一樣。再往下翻,我找到了《港城生活報》的另外一期,日期相鄰,又是厚厚一疊,繼續(xù)翻下去,加上之前見過的那張,我一共找到了四張日期相鄰的《港城生活報》。另一捆則完全無用,它屬于另一家報社。
如我所料,報社部分崗位在輪崗辦公,于是我又得到了一張新名單??墒沁@張名單全然不重要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了更重要的信息。
尋人啟事
7 月14 日,晚10 點,南風(fēng)。
她穿一條白色長裙,出門鉆進(jìn)一輛計程車?yán)锩妗?/p>
晚10 點至11 點30 分,她在老人礁背后獨自佇立。老人礁面海的一面,有一對年輕情侶,待到幾點未知。
12 點左右,她在沿海公路游蕩,赤腳,散發(fā),白裙子。
這是我的妻子李粟,50 歲,中等個頭,偏瘦,膚白,右眼角有一顆痣。
她身體不好,嚴(yán)重的時候會在馬路邊蹲下發(fā)顫。
望知情者與我聯(lián)系,厚酬。
報紙的日期是7 月15 日,尋找的是同一個人。只不過這份“尋人啟事”與上一份相比,還算得上中規(guī)中矩,只是依舊沒有聯(lián)系方式,依舊是刊登在報紙的中縫。我把報紙按時間順序排列起來,包裹餡餅的那張就是第一張——7 月14 日,一直排到7 月17 日。
令我驚訝的是,7 月15 日報紙中的李粟,在老人礁海域附近的活動時間竟然是7月14 日晚。眾所周知,報紙從選材、???,到排版、印刷,一系列流程走下來,需要充分的時間,以確保第二天一早就能面世。我有點糊涂了,晚上剛發(fā)生的事情,又非政治大事,也不是頂流緋聞,怎么會出現(xiàn)在第二天一早的報紙上呢?這么重要且時效性強的“尋人啟事”,又怎么會被安排在報紙的中縫位置呢?“捉弄人。”我雙手一攤,幾份報紙被散在了茶幾上?!霸趺戳??”奶奶將報紙歸攏整齊了。沉默良久,我說:“我可能被一個叫李粟的女人打動了。”
她聽不懂,盤腿坐在沙發(fā)上,戴著老花鏡,手引針線穿來穿去,鞋墊上的兩朵芙蓉花快要繡完了。
我不甘心。又撿起報紙,抽出了第三份。7 月16 日,迅速翻面,展開,查看中縫,如我所想,那個叫李粟的女人又出現(xiàn)了。
尋人啟事
地點:距離老人礁海域1500 米,雪花巖風(fēng)景旅游度假區(qū),閱海茶室。
時間:7 月15 日凌晨。
人物:李粟——我的妻子。
事件:李粟留下了一副聯(lián)語,“噴云撼雪難為水,閱海品茗別有天”。
后續(xù):未知李粟所蹤。
望知情者提供線索,厚酬!
這份“尋人啟事”像是某部話劇的開頭,依舊沒有聯(lián)系方式。我已隱約捕捉到一絲李粟的形象。五十歲仍然穿白裙子的女人,還有著赤腳走路的天真與決絕;生理的、心理的疾病,她應(yīng)該都沾一點;她對美是有要求的,喜歡對聯(lián)這種對稱典雅的文化。
我已然坐臥難安,想去了解這個神秘的女人。打開電子地圖,我迅速定位到了雪花巖風(fēng)景旅游度假區(qū),里面真的有一家閱海茶室。十年了,它還在。
“奶奶,我想出去玩幾天,放松放松心情。”
奶奶不動聲色,拈針將一根長長的絲線拉出才徐徐道:“早點回來?!?/p>
臨走,幫奶奶引了針線。針細(xì),針眼小,左手持針,右手捏住線頭,引了幾次沒能成功,線頭是幾小股的絲線,毛茸茸的,開始劈叉了。先放下針,線頭放嘴里濡濕,左手小心地捻,捻細(xì),細(xì)成一股,再拿起針,屏息凝神,緩慢對接,穿過去,成功了。“你在真好,我有時候花一早上也引不上,唉。就出門上街看看能不能碰到個年輕人,幫我引。”奶奶說。我捧過她正在納著的鞋墊,紅色的芙蓉花已經(jīng)繡完了,葉子還沒開始繡,我看了看圖樣,葉片淺綠,葉脈深綠,于是將剩下的幾根針提前給引上了淺綠色絲線。“這夠我繡一陣兒了,”奶奶嘆氣道,“你看,這圖樣不夠美,太粗了,我年輕的時候,葉子要用上七八種綠色絲線呢,從最淺的綠到最深的綠,仔細(xì)地過渡一遍,那繡出來的葉子,會發(fā)光,像真的一樣。唉,現(xiàn)在沒辦法了?!?/p>
帶著四份報紙到達(dá)雪花巖風(fēng)景旅游度假區(qū)時,已是華燈初上。我所住的房間樓層低,能通過窗外的一條河,看見河對岸正對著的幾條小吃街,依舊燈火輝煌,一根根路燈桿把夜幕支撐起來,人們在燈下盡情狂歡,這大概會持續(xù)到很晚。我喜歡看這樣的景色,并不覺得吵鬧,于是把窗戶全部打開,讓明明滅滅的人間煙火瀉進(jìn)來,也讓模模糊糊的叫賣聲、音樂聲浮水而來。
睡到一半,我聽到風(fēng)一陣陣盤旋而來,“嘣嘣”地彈在窗戶上,有的被彈回去了,有的則側(cè)身從網(wǎng)眼鉆入,將窗簾一次次撩起,是要下雨了。我起身關(guān)窗,再躺上床后有些睡不著,聽著窗外風(fēng)聲,想到了《孔雀東南飛》里面的幾句詩:“寒風(fēng)摧樹木,嚴(yán)霜結(jié)庭蘭。兒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單。故作不良計,勿復(fù)怨鬼神!”一股凄涼涌上心頭,為焦仲卿,也為李粟,或許還有自己。命如絲線,脆弱易斷,李粟不是焦仲卿般萬念俱灰,更不會如我這樣蠅營狗茍,她仔細(xì)量好了絲線的長短,將另一端輕輕挽在依然青翠的蘋果樹枝,山羊走鋼絲般小心翼翼,老虎跳火圈般勇猛決絕。只是不知道沿途的風(fēng)景,她還會在意多少。想著想著我就睡了。清晨,我做了一個夢,夢中奶奶坐在后山的銀杏樹下引針,落葉飛舞,一片金黃。陽光透過銀杏葉忽明忽暗地落在她的手上,我看到她手里的針明明滅滅地折射著陽光,她怎么引也引不進(jìn)去,額頭上細(xì)密地閃現(xiàn)汗水的光,我在畫面外焦急得朝她喊:“奶奶,別引啦!”她不理會我,從樹下走了出來,那根絲線一頭在她手里,一頭系在銀杏樹上,她仍舊不管不顧地走,我看見絲線被繃緊,“啪”地一下扯斷了。
第二天醒來,我望著陌生的天花板恍惚了一下。我在哪兒?天花板的一片雪白色里找不到答案,我轉(zhuǎn)移視線,柜子、電視機、掛畫,一下子把我拉回現(xiàn)實。我定了定神,立刻起床做我該做的事情。
閱海茶室與我所住的地方只一街之隔,我并不十分愿意前往,我害怕此閱海非彼閱海,所以我決定先去老人礁看看。
從車上下來,我立刻被大海的咸濕氣息所包圍。很多孩子在海邊廣場上玩,有放風(fēng)箏的,有坐小火車的,還有玩滑板的,不時發(fā)出一聲聲尖叫。穿過廣場,腳終于踩在了沙灘上,綿長的海岸線完整展開在眼前。老人礁就在視線的正前方,它是一塊褐色的大巖石,形狀如一位老人弓腰拄棍,誰也不知道它面朝大海,佇立了多久。大海還在退潮,浪花的聲音縹緲遠(yuǎn)去,一大片沙灘漸次裸露而出。如同“尋人啟事”上的李粟,我脫掉鞋子,慢慢朝老人礁走去。
海風(fēng)帶著清晨的涼爽溫柔吹拂著臉頰,此刻適宜輕柔地哼起歌兒。
我知道,慢慢走進(jìn)海里去的感覺也是如此輕柔。在還是小女孩時,我和幾個玩伴玩過一種游戲。從海水齊腰的地方,慢慢往里走,浮力變大,步子愈輕,于是自己就難以控制身體,只能隨著海浪涌來涌去——像一條海草。要是海浪再洶涌一點,會被直接打倒,可海邊長大的女孩們不怕,仍舊往前走。等水沒過胸口,會被悶到發(fā)慌,再接著往里走,兩只腳只能時不時地點一下海底,保持身體直立變成了一件困難的事。往前方看去,深邃幽暗,視覺的空曠感和身體的壓迫感同時襲來,身體已被什么東西牢牢捏住,被放逐于天地之間,女孩們的嬉笑聲漸漸隱去,一個個漂在水面噤若寒蟬。海與天交匯的邊際,帶著幾分誘惑的意味,又好像一只鯊魚緊閉的嘴巴,隨時都會張開,令人恐懼。身邊的一個女孩突然不見了,驚嚇之余卻聽到背后“嘩啦”一聲水花翻起,隨即傳來一串咯咯的笑聲,于是幾個女孩都掉頭,你追我趕地向岸邊游去。
我想,李粟一定也知道這些。
此刻我站在老人礁的背后——李粟曾經(jīng)所在的位置,脫了鞋子,兩只腳掌陷進(jìn)細(xì)沙里,身體的溫?zé)岫溉槐灰还赡吧谋鶝鲇^撞擊,記憶跌進(jìn)一個濕潤的秋天,我正蹲在地上撿拾凌霄花的筒狀花朵。媽媽在門口喊:“我要走了,下次再來看你?!蔽也换仡^,也不應(yīng)聲。沒一會兒工夫,我聽見汽車走遠(yuǎn)的聲音,一顆淚珠“啪嗒”摔落在地,凌霄花還在掉著,我不撿了,跑到門口,踮腳跳了幾下,早看不見媽媽了。我又飛快地跑進(jìn)屋。沙發(fā)上堆放著媽媽留下來的零食和玩具,都是我喜歡的,我抱起毛絨小熊,打開電視機,看起了動畫片——《我是小甜甜》。媽媽在捏面團(tuán),小優(yōu)在擺放模具,她們一起做著奶油薄餅。奶油薄餅很快做好了,小優(yōu)放進(jìn)媽媽嘴里一片,又放進(jìn)自己嘴里一片,一起咔嚓咔嚓地嚼了起來。我也撕開了零食包裝袋,薯片、華夫餅、雞蛋糕……竟然都是奶油薄餅的味道,地上散落起越來越多的包裝袋。這時爸爸回來了,我說肚子痛,就開始哭。我聽見爸爸給媽媽打電話,說她帶來的零食讓我中毒了。
“沒有,我不痛了。”
我跑到洗手間,“哇”地一下,兩下,三下……全部吐了出來,各種顏色混雜在一起的嘔吐物仍散發(fā)著香氣,我抓了一把,還是溫?zé)岬模蛄艘幌率种?,甜的。等我出來,爸爸還在電話里和媽媽吵架。我沒說話,進(jìn)了自己的臥室,反鎖上門。
我感覺到我很快會死,只是不知道準(zhǔn)確時間罷了。我已跌跌撞撞走出了這么遠(yuǎn),一直走到了今天。我抬起腳,上面沾滿了細(xì)沙,用手拍了拍,細(xì)沙迎著光簌簌地掉落,還有些則粘到了手上。我蹲下身,仔細(xì)去看,發(fā)現(xiàn)這些顆粒物大多是透明的,像鉆石一樣,晶瑩地閃著光,這些光在我手心里,星星點點地拼接成一條狹窄的光路,剛好容我一人走過,于是我走了進(jìn)去,沒走出幾步,我竟然遇見了李粟。她還是穿著白裙子,說不走了,太累了。我說:“那你讓開一點,我還要往前走呢?!彼龥]回應(yīng)我,自言自語講起了自己的故事,明明都是我想知道的,可我面對著她,卻裝作耐著性子、勉為其難的樣子,說:“講吧,快點講完給我讓路。”
那天車駛離的時候,李粟回頭望了一眼三樓,燈光昏黃,窗簾半掩,她心里清楚,丈夫一定就在那扇窗子后面看著她。當(dāng)她摘下項鏈、耳環(huán),微笑著向丈夫揮手道別,丈夫只是從沙發(fā)緩緩起身,同樣報以微笑:“再見?!敝挥蓄~頭上微微沁出的細(xì)密汗珠暴露出,丈夫其實很緊張。她內(nèi)心波瀾已起,但仍是輕松的樣子。她剛服用抗抑郁藥物時,不過三十出頭,那時她就說:“我只愿活到五十歲?!逼鸪跽煞虿徽f話,后來,有一段時間,他表達(dá)出了不理解,甚至想改變她,她質(zhì)問他是不是要將自己私有化,他沉默了好久,最終也不能用“我只是更愛你了”作為借口,因為那恰恰表明了不純粹。一段又一段時間里,他學(xué)著從容地接受一切。所以晚餐才如此尋常,餐桌上擺著一盤土豆絲,一碟涼拌黃瓜,兩碗西紅柿雞蛋湯,還有三個蕎麥饅頭。沒有燭光,沒有深情道別,哪怕一個擁抱。丈夫穿著的,甚至只是一套洗得發(fā)白的家居服。一切如常。
車子把她送到了這片野海。又大又圓的月亮掛在天上,幾顆星星點綴在云彩里,鉆石似的發(fā)著光。浪花在黑夜里格外白,像一圈細(xì)碎的花,一遍遍盛開。老人礁黑黢黢地立著,靜觀一切。
這不是她第一次來這片野海,高中二年級寒假,她離家出走,負(fù)氣中兩手空空,腳上還是一雙腳后跟灌風(fēng)的棉拖,她就躲到避風(fēng)的老人礁身后,邊跺腳呵氣邊流淚。幾個游人向海里拋面包屑,一小隊海鷗在此盤桓,時而俯沖而下,時而銜食而上,人群中不時爆發(fā)出一陣陣歡笑,消弭在隆重的風(fēng)呼海嘯里。最后她實在冷得受不了,決定先回家。怎么回家?十七歲少女的自尊不允許她仰著一張凍紅的臉,去挑那隊游人中看上去好說話的某一個開口,盡管只是坐公交車的兩塊錢;也不允許她抬起沾滿細(xì)沙的腳踏上公交車,跟司機擠出不好意思的笑,去白蹭幾站的路程。老人礁站到夏威夷花園站,快車,大站停車,四站,約二十五分鐘,可能會有十幾里路程。她手里緊緊攥起一枚淡紅色的鵝卵石,說道:“請賜予我力量吧?!狈路鹉蔷褪橇α康膩碓矗钗艘豢跉?,沿著公路跑了起來。后來在她的記憶里,遙遠(yuǎn)的路程和拖后腿的鞋子,吃力的喘息聲和冷風(fēng)里的白氣,還有腦海里自導(dǎo)自演的一幕幕幻燈片,都變成一團(tuán)團(tuán)看不真切的云彩。最深刻的印象是:待她汗涔涔地跑到小區(qū)門口,看見父親在不遠(yuǎn)處的路口四處張望,她用了最后的力氣做沖刺,撲向父親,將父親撞出好幾步,父親一把拉住她,她攤開手掌,手心里那枚淡紅色的鵝卵石已被汗水浸濕,帶著體溫,呈現(xiàn)出漂亮的赭紅色?!澳憧?!”兩個人相視笑了。那時候,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活。為了得到這種快活,她愛上了長跑,蕪雜的情緒在一次次長跑中被梳理,梳理不了的就隨汗水從身體流出,跑完之后,得到一身的暢快。她在書里讀到過,有人且不止一個人,將漫長的人生也比喻成一場長跑。她不同意。絲線的另一端——終點,分明系在了一棵無所謂什么名字的朽壞的樹上,分明是艱難的呼吸,蒼老的臉,逐漸渙散的眼神……父親在生命之路的最后一程里,瘦極了,臉色枯黃,四肢發(fā)顫,不論去哪里都需要人攙扶,家里的那座高大的山——要坍塌了,她再也不能沖刺著撲向父親,曾經(jīng)能一把拉住她的父親,現(xiàn)在連一只碗都端不穩(wěn)。她同樣感受到自己正走在父親走過的路上,比如那些梳子齒縫中糾纏的白發(fā),暗地里滋生的皺紋,過手就忘的記憶……
長舒一口氣,甩掉鞋子,她赤腳往海灘走去。正是夏天,沙灘松軟,半只腳嵌進(jìn)去,最能感受到白天太陽留下的余溫。她還未繞過礁石,隱隱約約地聽到礁石后面有人說話,這么晚了,還有人欣賞夜色。她在礁石背后立住了。云被輕柔的海風(fēng)扯開了,露出白亮亮的明月,一男一女的對話清晰地吹進(jìn)了她的耳朵,盡是些昵昵兒女語。她聽著聽著就笑了,忍不住猜想,老人礁的另一邊,這對小情侶是面朝大海抱著腿并排而坐,還是擁抱在一起,或是直接躺在細(xì)沙上。
小情侶的對話有一搭沒一搭。她不著急,索性在老人礁的背后抱膝坐了下來。
傾聽著海風(fēng)和小情侶的對話,她自然而然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她原本以為不會結(jié)婚,可后來遇到他,內(nèi)心滋生出了渴望,便像大部分女孩一樣,一步步走進(jìn)了開花、結(jié)果的季節(jié)。撕開婚姻的表皮,卻帶給她說不出的痛。懷孕七個月后,她的肚皮像西瓜似的,生長出一道又一道放射狀的紋路,剛開始是粉色,之后慢慢深化為駭人的紫紅色,凹凸不平的手感讓她覺得自己摸到了什么怪物。有一天她洗完澡,不經(jīng)意間回頭瞥了一眼鏡子,發(fā)現(xiàn)紋路竟蔓延到了腰后,她朝后彎曲手臂,順著妊娠紋做了一些高難度動作,將全身摸排了一遍,絕望地知道了那些毒蛇芯子不僅吐到了后腰,就連屁股和大腿也未能幸免,她有點站不住,想蹲下去哭一場,顯然,碩大的肚子不允許她下蹲。后來,她向母親哭訴,自己像動物一樣被擺在產(chǎn)床上,一向自尊高傲的人注定要受到更大程度的磋磨,她望著嵌在天花板上的那頂明晃晃的圓燈,周遭充斥著急切的命令聲、以示憐憫的撫慰聲,好像在進(jìn)行某種物種實驗,一陣陣宮縮的疼痛讓她忘了自己究竟是何種物種,是齜牙咧嘴的猴子,還是怒目圓睜的金剛。她在極致的痛苦中突然想到她小時候曾見過母羊生產(chǎn),那是一頭初產(chǎn)的年輕母羊,先是焦急地在羊圈里兜圈子,起來又蹲下,來自腹部的壓力讓它存不住一點尿。后來它大概疼得趴了下來,開始咩咩地叫,人卻一個勁地喊它:“快點生,快點生?!焙髞砟秆蛩哪_顫抖著發(fā)出的“咩”聲,像極了人在難產(chǎn)中的哭喊,男主人判定它難產(chǎn)了,拿出鐵秤的秤鉤子,順著母羊的產(chǎn)道,要將肚里的小羊勾出來。女主人憐憫母羊,洗了手說還不到那一步,她先來試一試,然后將手插進(jìn)母羊的產(chǎn)道,一直往里伸,整只小臂都要沒入,她驚喜地說已經(jīng)摸到了小羊的腿,隨后就要拉住小羊的腿往外拽,一旁老太太忙說:“別急別急,你試試是小羊的后腿還是前腿,拽前腿是拽不出來的,要拽斷脖子的,得拽后腿!”女主人滿頭大汗,左手托著右上臂,右手粗略地在羊肚子里摸排,始終不能確定哪只是羊后腿。男主人不耐煩了,嚷道“快拉吧,再不拉小羊也憋死在里頭了”,說完也拽住了女主人的右胳膊,兩人一齊用力,“嘩啦”一聲,一只小白羊隨著一泡混雜著血水的羊水一泄而出。他們幾個圍觀的小朋友全嚇跑了,她本來還想看一看,但是表姐大喊大叫,跳起來拉著她就跑,倆人鉚足了勁,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猛地一用力,自己的兒子呱呱墜地。兒子的哭喊驚天動地,身邊的命令聲、撫慰聲全部消退,她短暫失聰,恍恍惚惚看到天花板的圓燈里有個小女孩張了張嘴巴,嘴型是:“媽媽,那只母羊最后活下來了嗎?”
苦難遠(yuǎn)遠(yuǎn)沒有結(jié)束。兒子出生以后,她向閨蜜說,自己得了癌癥。閨蜜錯愕,差點打翻手里的水杯。她說別太驚訝,不是你想的那種,我得的是社交癌。隨后她進(jìn)一步說明,自己咳嗽、打噴嚏,甚至是大笑,可能都會漏尿,沒想到三十歲的人了,倒不如一個三歲娃娃。記得有一次,和大學(xué)時候幾個要好的同學(xué)一起吃飯,在飯桌上一起討論上學(xué)時的趣事,說到好玩處,大家忍不住地哈哈大笑,她也難以抑制,只是在嘴巴張大的瞬間,甚至“哈”字還沒來得及出口,腹部一用力,就立刻敏銳地感知到下身有一股暖流流了出來,最終她呈現(xiàn)出一張哭笑不得的臉。那天她穿了一條白裙子。剩下的時間,她已沒有心思聽他們談笑,心里反復(fù)地斟酌著幾個借口——待會兒結(jié)束后她該怎么說自己先不離開,又該怎么在別人離開的時候不必起身相送。
“我把自己的路走得越來越窄了,”鉆石光路上的李粟說,“所以不再往前走了?!彼齻?cè)身站向一邊,向我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
“或許路本來就是窄的。”我走上前去拉她的手,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的手居然穿透了她的身體,而她早已變成一個觸摸不到的透明影子,我看見這種影子在前面的路上還有很多,重重疊疊地擠壓在一起,數(shù)不清楚。我說我要接著向前走了,她喊住我:“替我保管這枚鵝卵石吧!”于是我的手心里多出來一枚淡紅色的鵝卵石。
尋人啟事
7 月14 日,你離開了我,整整三天了。
其實那天晚上,你一走,我就驅(qū)車跟在你后面,我跟你去了老人礁,以為會目送你走進(jìn)海里。最后,你轉(zhuǎn)身離開了。于是我跟你去了閱海茶室。我不讓一絲光打在我的身上,除非你來照亮我。
李粟,我想一直跟著你,真怕跟丟你。你赤腳跑過那段馬路,真快啊。
可還是跟丟了。
來到港城的第三天晚上,我終于有勇氣推開閱海茶室的門。這里就是李粟消失的地方,“尋人啟事”上說,李粟沒有走進(jìn)海里,她最后來到這里,留下一副對聯(lián)。
閱海茶室建在一個地勢較高的平臺上,從低處仰望,像是浮在半山腰,起海霧的時候,影影綽綽,像蜃景。沿著指引線乘電梯上去便會直達(dá)平臺,這里布置著十幾張茶桌,四周敞亮,視線寬闊,是看日出的好地方。我以為我已來得夠早了,到了才發(fā)現(xiàn),護(hù)欄里面已人頭攢動,多半都是情侶,有的在茶桌對坐,有的在欄桿相偎,零星的是我這樣的獨行者,虔誠佇立。大家都在看日出。海盡頭已經(jīng)燒紅了,太陽像一枚紅色玻璃片,鋒利的邊緣一點點劃開海天彌合的交際,終于豁出一個渾圓的缺口。光芒開始盛大,紅光與金光彼此纏斗,鮮血漫溢,一直渲染到海岸,留下一道波光粼粼的創(chuàng)口。金色把這些創(chuàng)口填滿了,海面灼痛,隨著海底神經(jīng)的抽動,細(xì)碎地翻滾起來。整個日出過程結(jié)束了。情侶們從一開始的欣喜,小聲地竊竊私語,到肆無忌憚的談笑,甚至還夾雜起齟齬之音。起風(fēng)了。我轉(zhuǎn)身向閱海茶室走去。
相較于想象,閱海茶室的“新”在我意料之外。門口沒有楹柱、飛檐和門簾,入門的臺階很窄小,甚至一大步能跨越三級,每一級都裝了彩燈,腳踩上去會發(fā)不同的光,還伴隨著鋼琴鍵清脆的聲音,臺階旁邊有一塊指示牌,上面標(biāo)識著每一級臺階對應(yīng)的音符,還有幾首曲譜——只要你足夠有趣,你可以用腳在臺階上演奏出音樂。哦,異想天開,我已經(jīng)能感覺到推開門之后等待我的是什么。
門把手也很新,不只是款式,泛著這幾年流行的金屬光澤,摸上去很涼。室內(nèi)放著音樂,七八個戴著兔子耳朵發(fā)夾的粉紅少女店員在幾排貨架間忙碌穿梭,兔子耳朵時隱時現(xiàn),顯得她們很機靈,只不過你若去問她們陸羽的《茶經(jīng)》,她們的眼睛會睜得像兔子一樣單純。比如我對著其中一個念出了李粟的對聯(lián)。
撼雪噴云難為水
江南閱海茶生春
“什么?”她顯然沒有聽清,尷尬地笑了兩聲后說,“請問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我又重新念了一遍。她的臉因怪異的神情而顯得扭曲,沒有說話。
“沒什么,店長在嗎?”我問。
“不在。”兔子耳朵準(zhǔn)備跳走了。我問錯了,或許我應(yīng)該問換了幾個店長了。
茶室里錯落著好幾排高高低低的貨架,沒有木質(zhì)茶案,沒有陶瓷茶具,沒有一副對聯(lián),也沒有一筆書法。客人很多,都是年輕人,時走時停,挑選琳瑯滿目的冷泡小茶包,反復(fù)對比著哪個包裝上的色彩更豐富些,圖案更有趣些。這些新奇有趣的東西吸引著游客,我卻無法獲得快樂和庇護(hù)。
在嘈雜聲里,我低下頭,看見黑色、紅色、碧色、白色的人影從我腳下流過,有的倏忽而去,有的與別的影子撞碎在一起,還有的被我的腳踝掛住,又被別的影子拉扯離去,我仔細(xì)分辨著,害怕錯過那個名字叫“李粟”的影子,哪怕她壓根就不會出現(xiàn)??晌艺娴目匆娏?,那個叫“李粟”的影子,她曾經(jīng)在這里,也或許是別的地方,用手指蘸茶水就著茶案寫下一副對聯(lián)。
撼雪噴云難為水
江南閱海茶生春
看完這兩行字,坐在她對面的店長,眼睛里閃過奇異的神色,情不自禁站了起來:“楹柱上的對聯(lián)?!彼浪龝怼D贻p的時候兩人曾有約定,開一間茶室,里面會有茶、書畫、交情,她會題寫楹柱上的對聯(lián)——作為女主人奉出的交情。他不再想著過去,坐了下來,盯著茶案上的字。透明的水痕在蒸發(fā),筆畫纖細(xì)如瘦金體,頓挫之處像凝聚的淚,孵在茶案上變圓、變小,不出幾分鐘,全部消失,整張茶案還是干凈、光滑,找不出一絲痕跡。就如她當(dāng)年不告而別,如風(fēng)吹過。
單薄的影子因為被賦予情感而變得厚重,她帶著一點悲傷環(huán)顧四周,閱海茶室古樸、典雅,東西兩面墻壁上掛著幾幅寫茶的書法,銀鉤鐵畫,墨色在燈光下緩緩瀉下深沉的光澤,一層又一層,打在她蘸水的食指上,于是她繼續(xù)蘸水,寫下一首七言絕句。
走馬江湖感此身,曾經(jīng)知己二三人。
行囊檢點無他物,守得茶香便是春。
她寫完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白色的長裙子,露出少女般的天真微笑?!靶心覚z點無他物,你瞧,我連行囊都沒有。走得多輕巧?!?/p>
她赤著腳,小腿以下沾滿了細(xì)沙。店長什么都沒問。
臨走時店長說:“希望你還能來這里喝茶。我們不談從前。”
李粟沒有回答,轉(zhuǎn)身離開。
“小姐姐,需要點什么嗎?”又一只兔子耳朵跳到我面前,我沒有回答。在“叮叮咚咚”的樂聲里,我走下臺階,又回頭望了一眼“閱海茶室”,玻璃房子里人頭攢動,時不時有粉紅色的兔子耳朵從人群中冒出,一跳一跳地。
“走吧?!蔽业吐晫ψ约赫f。再抬起頭,發(fā)現(xiàn)太陽已升得很高,紅光和金光兩敗俱傷,輸給一整片慘淡的白光。海水像一面晃悠悠的大鏡子,將白光四處反射,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睛??偛荒苓x擇閉著眼睛走路吧,又沒有一直為你引路的人,不去直視就好。所以太多人習(xí)慣了裝聾作啞的生活,陸陸續(xù)續(xù)地往平臺這邊趕來,也有一些離開的。來來回回,分不清誰剛剛抵達(dá),誰正要出發(fā)。
在離開港城的車上,我接到了小玉的電話。電話那頭,小玉叫喊著:“你猜怎么著,我聯(lián)系上《港城生活報》的那個美編了?!?/p>
“那你問她李粟的事情了?”
“那當(dāng)然,不然我也不會這么急著給你打電話。怎么樣,想不想知道?”
小玉的聲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興奮,那個答案呼之欲出,她只有兩秒的耐心。在這兩秒里,所有的可能像過電影似的在我眼前飛速流動,比如自始至終就是一個謊言,比如美編就是李粟,而“尋人啟事”是她的臆想,比如后來這臆想就真實地發(fā)生了……會存在那樣一個獨特的男人,孜孜以求地去尋找自己獨特的妻子嗎?
列車正??吭谝粋€大站,列車員吹起了哨子,站臺上的人群,快速流動起來,腳步聲,拉桿箱鼓輪與地面摩擦的聲音,手提塑料袋因晃動而產(chǎn)生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夾雜著列車轟鳴聲、電子廣播聲、小孩哭鬧聲、大人吆喝聲……穿透厚厚的車廂玻璃,一齊涌進(jìn)我的耳朵。我好像都能聽得見,又好像什么也聽不見,于是本能地睜大眼睛使勁去看,看兩條腿、四條腿、百十條腿……像剪刀開合似的剪過。突然車身一晃,眼前景象被平移推向了身后。
有點眩暈。電話那頭聲音很大,忽去忽來,小玉咯咯笑著,我兀自說著:“不必了。我已經(jīng)見過她了。”
聲音源自胸腔,有什么東西在共鳴震顫著。不知道小玉聽見沒有,我掛掉了電話。
我從裙兜里摸出了那枚鵝卵石。此刻,它靜靜地躺在我的手心里,在陽光下泛著淡紅色的瑩潤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