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錢志熙
陳貽焮 著
《杜甫評傳》(上中下)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2022 年3 月版
當我面對《杜甫評傳》,我想談?wù)摰牟粌H有杜甫,還有我的老師陳貽焮。相信大家能夠理解,我下面的討論里難免會帶有感情。
這本書是1987 年考陳老師的博士時在溫州買到的,當時我在溫州師范學院教書,已經(jīng)準備要考陳老師的博士生,買了《杜甫評傳》上卷。拿到北京來后,又出版了中卷和下卷,每一卷上都有陳老師的題詩和簽名,很珍貴,我今天沒帶過來。這部《杜甫評傳》在我個人看來,是一部二十世紀的詩學巨著,它不僅僅只是一部傳記那么簡單。
我首先想談?wù)勥@部書的研究方法,它不是一般的書寫傳記,而是一種研究。我從陳先生那里受到最大的教益就是我們要做綜合研究。這部《杜甫評傳》是一部詩人的傳記,也是杜詩集的評論集,它以傳記的形式展示杜甫詩歌創(chuàng)作的經(jīng)歷,其中或分或合,各有主題,可能大家不會想到綜合研究這么一個概念。但正是這部書,其實體現(xiàn)了陳先生研究杜甫和做其他研究的基本主張,叫綜合研究。
葛曉音教授是陳先生的學生,她在為《杜甫評傳》所作的跋里指出,《杜甫評傳》博采了歷來杜詩學成果,并運用文史學多領(lǐng)域的知識(下卷,第1466 頁)。要研究一個人,這個人又是杜甫這樣的一個詩人,絕對不只是對詩歌的簡單解讀就行了,而是要把杜甫放在前后的詩歌史里,運用綜合考察和縱橫比較的方法,塑造出杜甫的真實形象和復雜的性格,這可以說是集中體現(xiàn)了先生的治學特色。這正是陳先生跟我說的綜合研究的意思。雖然我們做的綜合研究與先生寫《杜甫評傳》形式上不一樣,但是精神是一致的。先生正是運用綜合研究塑造杜甫的形象,陳先生有一句詩叫“學塑真容不憚勞”,他把自己當作畫家,要畫出杜甫真正的容貌,不憚于勞苦。所以《杜甫評傳》不能簡單看作只是一部傳記,我認為兼有傳記、論文集、談藝錄等多種性質(zhì),我更加傾向于或者說更加欣賞的還是最后這個談藝錄的性質(zhì),它的價值不太可能被代替。這是我對《杜甫評傳》的一點看法。
作為陳貽焮先生的學生,盡管當時我主要不是研究杜甫,但是陳先生也經(jīng)常跟我說《杜甫評傳》是怎么寫的。這一部《杜甫評傳》,108 萬字,光是撰寫就整整五年,五年辛苦不尋常。這體現(xiàn)了我的老師經(jīng)常跟我講的一個道理,做學問要攻堅,要立大志。這部評傳就是陳先生的立志之作,甚至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理解為“發(fā)憤著書”。為什么這么說呢?陳先生這一代人可能年輕人了解不太多,他的大學跨越了新中國成立前后這樣一個時期。當他留在北京大學當助教的時候,早先也是碰到比較好的條件,在年輕的時候,大概三十歲以后連續(xù)發(fā)表了一批論文。這些論文都發(fā)表在當時很重要的《文學遺產(chǎn)》等刊物上,后來這些文章結(jié)集為《唐詩論叢》。對此,他經(jīng)常跟我說,有好多先生“文革”結(jié)束后想結(jié)個集,發(fā)現(xiàn)沒法結(jié)集了。他很自豪地說,他沒有這個問題,1980 年《唐詩論叢》就出版了,而且是“文革”后第一批學術(shù)成果。其在唐詩研究乃至整個古代文學研究的地位,至今未得到準確的評價。
為什么說是“發(fā)憤著書”呢?他中間耽誤了近十年的時間,心疼不已。我的老師跟我講得最多的詞,大家也許不太相信,那么一個文雅的人,講得最多的詞是“奮斗”,是“攻堅”。他是很要強的人,是視學術(shù)和詩歌為生命的人。有一次他跟我說朱光潛先生的全集出來了,蔚為壯觀,有那么多本,是真正的大家。他說我要不是被耽誤了,成果也會多一點。當時聽起來沒覺得怎么樣,現(xiàn)在想起來有一種辛酸。
1971 年,他從江西鯉魚洲農(nóng)場回來,這一年他48 歲。他說我48 歲了,中間十年都耽誤了,現(xiàn)在怎么辦呢?總算可以重新做學問了。做什么?他在20 世紀50 年代就發(fā)表過一篇僅僅一千字的杜甫傳記,雖然只有一千字,但卻是深入研究后寫出的一篇傳記。1956 年,他又嘗試寫杜甫傳,寫了五六千字,覺得難以展開又放棄了。到這個時候,他想做杜甫研究。說到下決心寫《杜甫評傳》,他說起一件事:1978 年秋天,夏承燾先生在其夫人吳無聞先生的陪同下來北大訪問陳先生。這不是一般的訪問,他們在鏡春園陳先生家里住下來,住了一周左右。這事想起來就很有古風,夏先生與陳先生都有古風。其間他們談到杜甫,夏先生說自己杜甫沒學好。陳先生知道夏先生對杜甫有研究,陳先生那時準備寫《杜甫評傳》,他覺得夏先生是在幫他下決心:
我又請他對我的治學提些指導意見,他只說自己對杜甫沒學好。我知道夏先生對杜甫是很有研究的,這么說,不過是為指明奮斗目標。(陳貽焮:《瞿禪先生二三事》,方韶毅編:《一代詞宗夏承燾》,文匯出版社2021 年版)
我的老師就是這樣一個人,從來不埋人之善。這事他跟我講過好幾次,因為我是溫州人,所以他喜歡和我講夏先生。
他真是立志,發(fā)宏愿要寫這部《杜甫評傳》,而且那時候他正當中年,教學、科研各方面的任務(wù)很重,所以是立志發(fā)奮之作,真的是“發(fā)憤著書”。當時的人都有一種要奪回時間的想法,陳先生也是這樣。
馮至先生的《杜甫傳》寫得也很漂亮,還有洪業(yè)的《杜甫傳》、聞一多先生的《杜少陵年譜》,也是帶有傳記性,但是陳先生《杜甫評傳》可以說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工程。我認為它的分量絕不亞于《仇注杜詩》《杜詩鏡銓》這些重要的杜詩注釋著作,甚至價值有過之,因為用歷史性的傳記方式,展現(xiàn)出來的是義理、詞章、考據(jù)的全面工夫。這是老師給我提到的六個重要概念(即時代、作家、作品、義理、詞章、考據(jù))中的三個。讀博士的第一年,第一次與陳老師見面,老師就說這六個詞,多少年來我都很認真地聽老師的話,照著這個做。
這樣一個宏大志愿,這樣一種傳記,不是你文筆好,想寫就能寫,或者你懂點詩就能寫。大家看《杜甫評傳》,絕對不只涉及杜甫一個人,至少還有陶淵明、李白,書中都有專章論述。比如講杜甫“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在分析這首詩的時候,說到陶淵明的《乞食》,先生分析得很好。他講杜甫與李白的交往,李杜優(yōu)劣論,講盛唐的漫游風氣,其實是把整個文學史研究納在里面了,只是以《杜甫評傳》這樣的形式展開。所以,《杜甫評傳》也可以說是一部論文集。
從陳先生寫作《杜甫評傳》,我知道了一個道理:做學問光有聰明不行,不立志不行,做學問必須立志,沒有足夠的學術(shù)工作,你的學問也很難說就能好到什么地方去。
我就是這樣理解先生立志做《杜甫評傳》的,我也一直以此為榜樣。我認為《杜甫評傳》是杜詩學的巨著,也是當代詩學研究的一個高峰。它是一部重要的古典詩學著作,除考證之功、結(jié)構(gòu)之精,還有一些有關(guān)詩歌史的基本看法。比如說,在說到杜審言的五言排律時,先生明確地指出這樣一個事實:“說五排不是五律的延長,不如說是齊梁以來新體詩的入律。新體詩一般較長,其中幾聯(lián)皆須對仗,只要調(diào)調(diào)平仄,一律改押平韻,就是五排了?!保ㄉ暇恚?1 頁)古人已有類似的看法,但陳先生講得很清晰,這是文學史發(fā)展的事實,并不是一般研究詩歌的人能了解的。這個其實就是詩歌史的大結(jié)論。
《杜甫評傳》雖然是一部為杜詩作傳的書,但其中有一些很重要的文學見解。我再舉一個例子,關(guān)于山水詩的發(fā)展,中間寫到杜甫的入蜀詩,陳先生認為杜甫在山水詩發(fā)展方面的成就沒有得到足夠的認識,所以他在這一篇中對山水詩史有一個梳理。陳先生實際上做了很多研究,寫過杜甫的文章,雖然沒有寫過謝靈運的文章,但都很熟悉。我們讀《杜甫評傳》,尤其是專業(yè)學者,這是值得注意的地方。其中文學史的結(jié)論有很多。
我覺得《杜甫評傳》是不容易超越的巨著,是大詩人的評傳,里面談詩談得特別好。比如《秦州雜詩》“無風云出塞,不夜月臨關(guān)”,看起來好像沒有什么障礙。真正講實,所謂“無風云出塞”是什么意思?是夜里的月色讓人覺得不夜,還是沒有到夜里,月就臨關(guān)了呢?像這些地方他都以自己對詩歌的心裁,對古人的說法做了好多辨析,比如他就認為“不夜月臨關(guān)”不是寫夜里月亮照明的意思,而認為“不夜”是還沒到晚上的時候,月亮就到高高的城門上面了。
當然里面對于詩歌藝術(shù),尤其是對詩歌的一些句法、章法的提示,都帶有一種普遍性。比如《秦州雜詩》其一:
水落魚龍夜,山空鳥鼠秋。
“魚龍”和“鳥鼠”都是地名,魚龍川、鳥鼠山,甘肅人都知道,鳥鼠同穴之山。這樣一種句法的組織,陳先生曾如此分析:“這一聯(lián)借賦予神秘色彩的塞上風光狀初來乍到的生疏之感,亦即細致地寫‘及關(guān)之愁’?!绷砣纾?/p>
驛邊沙舊白,湖外草新青。(《宿白沙驛》)
這里其實是把兩個地名白沙驛和青草湖進行了組合。這些地方,當然是作為長期研究唐詩且自己又從事詩歌創(chuàng)造的學者可以看到而別人沒有看到的地方。即使別人也可以看到的地方,先生也在好多地方說得也更精彩,因為他是真正有體會,有感受的,別人未必有這個感受。
談到說詩,我的老師向來不太喜歡程式化的講法,他是詩人,希望用一種圓融的講法來欣賞詩歌。他欣賞的是歌德、李白、杜甫這些人,都是大藝術(shù)家。他經(jīng)常說要用大藝術(shù)家、大詩人的眼光來講詩。《杜甫評傳》好多地方引到歌德,他對歌德的《談憶錄》很熟悉,多次要我讀。歌德他們談詩是很藝術(shù)化的,陳先生也這樣,他們的特點都是從來不拘泥,不程式化。比如說先生最反對說這首詩句子結(jié)構(gòu)怎么樣、句式怎么樣,語法怎么樣。對于這種講法,我感覺到他有一種本能的不喜歡。我跟我的學生也經(jīng)常強調(diào),不要把一首詩給講死了,不要用純粹的語言學、語法來分析一首詩。
關(guān)于這個,大家去看看陳先生的《杜甫評傳》,其中講到旅食京華,即第七章中“兩游何園”這一篇,我覺得講得特別精彩。他講什么呢?比如這些詩句,“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鮮鯽銀絲膾,香芹碧澗羹”,還有著名的《秋興》中的“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大家熟悉杜甫的詩句,一看就知道這是杜甫很新穎的句法,這些詩運用了倒裝,應(yīng)是“鸚鵡啄余香稻粒,鳳凰枝老碧梧枝”。這是句法的分析,但是光這樣分析了句法是不是就夠了呢?比如說“鮮鯽銀絲膾,香芹碧澗羹”,他說扽直了,成“銀絲鮮鯽鲙,碧澗香芹羹”,他說這樣倒是通俗易懂了,但是詩味全失,他說了很有趣的一句話:豈不成了唐代飯店菜單上的兩種應(yīng)時名菜么?他覺得這樣太煞風景。他說這樣雖然說明白了這兩首詩是什么意思,但是等于好處沒有說出來。陳先生早年跟廢名先生學寫小說,他自己也寫了很多小說,所以這些地方,文字也很生動。
與“鮮鯽銀絲膾,香芹碧澗羹”一樣,“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這兩句的重點在于香稻、碧梧,不在于鸚鵡和鳳凰枝,用鸚鵡粒修飾前面的香稻,用鳳凰枝修飾前面的碧梧,所以句法是很有力量的。像書法的逆鋒用筆,寫出來很有力量,如果把它改成“鸚鵡啄余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那重心就移到鸚鵡與鳳凰上來了,不是原來的詩意。同樣像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是突出綠垂和紅綻。一般人到這種地方,就使勁地在句法上做文章。陳先生認為只用句法來分析是不夠的,我們用這種句法來寫,寫出來難道就好了嗎?當然是不可能的。他后面還舉了沈括評韓愈的一句倒裝詩“入鏡鸞窺沼,行天馬度橋”,讀起來也很不錯,但沈括認為這遠不及杜甫,沒有杜甫那么自然,效果那么好。陳先生很贊成沈括的這個觀點。所以他的意思是,喜歡講詩的人一定要記住,“嚴格地說,若從藝術(shù)的感受、構(gòu)思和表現(xiàn)的角度來看,根本無所謂正裝、倒裝”。詩的語言就是詩的語言,就是不同于日常的語言,詩就是語言的一種陌生化,所以用語法來分析雖然有助于我們理解,但不等于全部。他說:“像以上講的那些倒裝句,能說它們在思路上是前后倒置的嗎?我這么說,并不是要否認語法、句式上有所謂的倒裝句,只是想表明,對于詩人來說,首先需要關(guān)心的是生活實感和由此而來的醇厚詩意。如若不然,即使你寫出一個又一個極其標準就是沒有多少詩意的倒裝句,那豈不枉拋心力,無濟于事么?”(上卷,第229 頁)
按照句法來寫,可以寫出好多,但不一定是好詩。我覺得說得真好。如果聽了這樣的話還不能理解,我覺得那就沒有辦法了。
我記得跟陳先生讀博士的第一年,寫了好多篇讀書報告,基本一個月交一篇,前面寫曹植,寫陶淵明,陳先生尤其喜歡陶淵明。在我的讀書報告上打滿了圈圈,我后來為什么研究陶淵明呢?那是起因。我對陶淵明真正有感受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陳先生其實特別喜歡陶淵明,你看他對杜甫的評價,動不動就會提到陶淵明,其實他對陶淵明有很深的體會。我那時讀書報告一篇篇寫過來,一個學期寫下來后都得到了他的贊揚,我心里也挺高興的。后來我寫到庾信,庾信是可以做句法分析的,我就用了很多句法分析來寫這篇讀書報告。我以為他會欣賞,但我發(fā)現(xiàn)這次的讀書報告,陳先生沒有批評,但好像也沒有特別贊揚,談起來也沒有像前面幾篇讀書報告那么高興,我就明白了這個原因。從那以后,我再也不用這種方法。
我不是反對用語法分析來做詩歌研究,我只是自己不太喜歡。大家看看我的書,包括所有的論文,看看我有沒有這一類做法。同樣,我以前也做意象研究,我發(fā)現(xiàn)我的老師也不是特別喜歡,所以我后來也不做意象研究了。因為我意識到,這些方法不是最好的方法,我的老師說的是對的。
葛曉音先生說,“《杜甫評傳》將注釋、典故、賞析、翻譯融為一體”,這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極難,很多時候你感覺他在分析、講說、演繹這首詩。陳先生的說詩可以說是最為獨到的,他有自己獨特的理解。他把說詩理解為順解、斷制兩種,他說:“所謂‘順解’是順著原詩的意思加以串講”(中卷,第592 頁),這個看起來好像容易,我們看很多賞析文章,很多老師也是這么講,但不是每個人都能講。你要懂詩,你要懂訓詁,要有很豐富的知識,要理解詩意。他說順講是一般性的串講,還有一種方法叫“斷制”,就是集中研究一些問題,一些詩意詩句的理解,也需要斷制。通過征引、考較、分析斷定詩意應(yīng)作何理解為當。他說我評杜詩多兼采此二法。總而言之,無論是順解還是斷制,都要求作者精通于詩學、史學、訓詁等多種學問。
說詩之難,每個有所嘗試的人,都能體會到。我記得葉嘉瑩先生也說過,要培養(yǎng)說詩人,會說詩的人,不要以為說幾句詩那么簡單。那么像陳先生這樣的《杜甫評傳》當然是說詩的典范,就像一個藝術(shù)鑒賞家一樣,他是真正當行本色。
《杜甫評傳》的價值當然很多,我這里不多講了,它其實是歷代杜詩學的總結(jié)與集成。陳先生解決了很多問題,而且《杜甫評傳》并不迷信古人,這一點我們也要特別注意。要尊重古人,但不迷信古人,不是古人說的都是對的。陳先生對待前面各家杜詩注、杜詩說就是這樣,所以《杜甫評傳》可以說是集杜詩學之大成的一部著作。我認為大家從中可以了解中國古代,不僅了解了杜甫,也了解了古代的詩歌、詩學和歷史。我還要再強調(diào)一下,《杜甫評傳》有一部藏在其中的精彩的“談藝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