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 之
浙東石城有一座山,相傳登山者聽到天姥(母)的歌謠,這可能是“天姥山”得名的由來吧。讓天姥山名揚天下的,是李白的那首《夢游天姥吟留別》。專家說,那首詩作于唐玄宗天寶五載(746)。李白離開東魯,準備南下吳、越。他對現(xiàn)實社會深感厭倦,遂產(chǎn)生了云游神仙世界的幻想。他首先想到了天姥山:“越人語天姥,云霞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碧炖焉焦倘缓芨?,總不能與五岳相比,而在詩人的筆下,卻“勢拔五岳掩赤城”,就連相傳有四萬八千丈的天臺山也都要拜倒在天姥山腳下。讀過這首詩的人,無不萌生一種登臨仙境的向往。
2019年秋冬時節(jié),我和紹興文理學(xué)院的俞志慧、新昌縣科協(xié)的俞良相約朝拜天姥山。我們從新昌出發(fā),開車到天姥山大約一小時的路程,沿途并無高山,卻風(fēng)景無限。用畫圣顧愷之的話說,是“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山川之美,有若畫境;書圣王羲之、王獻之父子,驚嘆此地為“天地神明之境”,“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yīng)接不暇。若秋冬之季,尤難為懷”;東晉高僧支遁杖錫山間,讀書、品茗、作詩、談?wù)?,無不精湛。
我們的第一站是新昌境內(nèi)的大佛寺。傳實方丈熱情地接待我們,一番寒暄、一杯清茶之后,他引導(dǎo)我們拜謁了曇光尊者舍利塔、放生池以及天臺宗創(chuàng)始人智者大師紀念塔。新昌大佛寺開鑿于東晉永和元年(345),石像就建造在球狀凝灰?guī)r上?!陡呱畟鳌ち贺呤巧结屔o》中記載了修建這尊佛像的經(jīng)過。著名文學(xué)理論家劉勰還留下一篇《梁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石像碑》。我當年讀《文心雕龍》,始知有這通著名的碑刻,它是吸引我來到這里的重要原因之一。南齊永明四年(486),僧護發(fā)愿鑿十丈石佛,經(jīng)僧護、僧俶、僧祐三代高僧三十年的努力,于梁天監(jiān)十六年(517)完成彌勒佛造像,通高16 米,僅頭像就高達5 米,耳長近3 米。唐代詩人孟浩然在《臘月八日于剡縣石城寺禮拜》詩中說:
石壁開金像,香山倚鐵圍。下生彌勒見,回向一心歸。竹柏禪庭古,樓臺世界稀。夕嵐增氣色,余照發(fā)光輝。講席邀談柄,泉堂施浴衣。愿承功德水,從此濯塵機。
這首詩作于開元十八年(730)冬天,敘寫作者禮拜之后,塵機濯盡,感到一身輕松的喜悅。在濯纓堂前,有一株相傳是朱熹種植的梅樹,人們習(xí)慣地稱之為朱梅。據(jù)說朱熹注《四書》即在此地?!八臅褰?jīng)”的說法由此傳開。其實不僅是朱熹,隋唐以來,王羲之七世孫智永、顏真卿、李陽冰等大書法家,李白、杜甫、王維、賀知章、李邕、皎然、白居易、劉禹錫、李紳等著名詩人,都曾在這里駐足、修煉、讀書、創(chuàng)作。當?shù)厝藶榱撕霌P唐詩精神,開發(fā)了“浙東唐詩之路”。我們的午飯,就是唐詩之路宴,每一道菜名都取自唐詩,是詩意盎然的精神大餐。
這里還有一座千佛禪院,為古元化寺,相傳是由東晉高僧于法蘭、于法開創(chuàng)建,南齊永明年間始鑿二窟,造佛龕,共有一千多座佛龕、佛像。沃洲山上的真君殿也很有名,是為了紀念抗金英雄宗澤而建。進山之前,還要拜謁三白堂。晉代白道猷開山,唐代白寂然建寺,白寂然的從叔白居易應(yīng)侄子之請,撰寫了《沃洲山禪院記》,在文學(xué)史上留下一段佳話。
從沃洲山出來,天姥山就在眼前了。
左圖:佛字前與俞良合影
右圖:沃洲山與俞志慧合影
走進天姥山,首先要經(jīng)過迎仙橋、丁公橋和司馬悔橋。相傳唐代上清派第十二代宗師司馬承禎隱居天臺桐柏山,無心仕宦。唐玄宗數(shù)詔其出山,至此而悔,故稱司馬悔橋。橋邊有司馬悔廟,廟門有一副對聯(lián):“太白夢游曾鐘此,子微仙蹤留今茲?!钡酱?,武官下馬,文官下轎,以示敬仰,故稱落馬橋。
走過古橋,就來到了古香古色的班竹古村。明代的徐霞客、王思任、清代的袁枚,現(xiàn)代的郁達夫等都曾在班竹駐足,“班竹鋪”由此揚名。從班竹鋪往前走,來到天姥古道前,迎面豎立一塊長方石碑,上面有任繼愈先生題寫的“天姥山”三個大字。俞良介紹說,這是唐代詩人、僧侶前往天臺山的主要線路之一。這條小路,是劉宋時期的大詩人謝靈運開辟出來的?!端螘ぶx靈運傳》記載,劉宋元嘉六年(429),謝靈運伐木開徑,直至臨海,史稱“謝公道”。為紀念這段經(jīng)歷,謝靈運還撰寫了一部《游名山志》,詳述天姥山的風(fēng)光。他在《登臨海嶠初發(fā)強中作與從弟惠連見羊何共和之》詩中寫道:“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高高入云霓,還期那可尋?!边@首長詩,作為中國最早的山水詩,被收錄到現(xiàn)存最古老的文學(xué)總集《昭明文選》中,影響深遠。
從謝靈運的詩文中可以看出,這條山路極為險峻,而今已被拓寬。站在盤山路上,我們依稀可以想象當年的艱辛。過了會墅嶺,就是橫板橋。這里是行人休憩的驛站,也曾熱鬧一時。清代著名文學(xué)家方苞到此,感嘆天姥山的險路不過如此,為什么會有那么大的名氣呢?這是一種設(shè)問。他當然知道,“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那么多偉大的詩人在這里留下千古佳句,想不出名,都不可能。
謝靈運當年“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在橫板橋鄉(xiāng)村記憶館,還可以看到清人使用過的謝公屐實物。當年,謝靈運登山臨水,常有“惜無同懷客,共登青云梯”的惋嘆,300年后,他竟成為了李白夢中的異代知己。也是這樣一個清秋時節(jié),我們也仿佛穿上了謝靈運的木屐,登上了詩人走過的“青云梯”。在大自然的懷抱中,俯仰之間,歷史與現(xiàn)實融為一體。這讓我們忘卻了時間,忘卻了疲倦。此刻,山中已有寒意,我們依然興致盎然,一路攀爬,以至大汗淋漓。在距離山頂?shù)淖詈?00米,俞志慧索性脫去上衣,撿起樹枝當拐杖,快速登頂。樹縫中,聽到志慧召喚:
任繼愈先生題寫的“天姥山”石碑
“快來啊,這里的風(fēng)景太美了!”
鉆出叢林,跑上山頂,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眼前的景色讓我們驚呆了:對面的天臺山脈,被五彩繽紛的云霧所繚繞,層巒疊嶂;天臺山脈主峰依稀可見,而群峰已被淹沒在云海中,若隱若現(xiàn)。站在天姥山之巔,反而有一種“對此欲倒東南傾”的感覺,是我們在朝拜天臺山??磥恚畎椎南胂蠛臀覀兛吹降恼鎸嵁嬅?,迥然有別。《大明一統(tǒng)志》說:“天姥峰,在臺州天臺縣西北,與天臺相對。其峰孤峭,下臨嵊縣,仰望如在天表?!边@段描述,更符合實際。不過,我們還是寧愿沉浸在詩人的想象中,靜靜地注視著遠方,在落日的余暉中沉默良久。此情此景,任何語言表達,都是那樣蒼白無力,只能用心靈去感應(yīng)。松濤陣陣,仿佛是大自然奏響的悠遠韻律,而歸鳥喳喳,點綴著無邊的空寂……
這時,志慧的電話響了,打斷了我們悠遠的思緒。
左圖:天姥峰
右圖:迎仙橋
電話是他的學(xué)生打來的。四小時前,在迎仙橋有一段巧遇,與這個學(xué)生有關(guān)。
相傳劉晨、阮肇進山采藥,走過這座橋,遇上兩位仙女。他們一起上山,過了幾天神仙日子。等再回到村里,發(fā)現(xiàn)人間已經(jīng)過去了好幾百年。這個傳說,賦予這座古橋極為神秘的色彩。恰好那天,我們遠遠看到,在拱橋中央也有三位婦女坐在那里,正悠閑地織毛衣、閑聊天。我對二俞說:
“迎仙橋真有仙氣,你們看,真有仙女在呢。”
這當然是玩笑,哈哈一笑就過去了。志慧繼續(xù)介紹著這座古橋的傳說。我們的注意力也全集中在這座拱橋上,看起來很有年代感,青磚殘破,苔痕斑駁。橋面的石板路,坑坑洼洼,留下古老歲月的痕跡。我們的聊天好像驚動了那三位婦女,她們的目光一下子都轉(zhuǎn)向我們。其中一位目光停在志慧身上,站起來問:
“您是不是姓俞?”在得到確切答復(fù)后,那位婦女興奮地說:
“您是俞志慧老師吧?我是您的學(xué)生??!”
隨即,他們用當?shù)卦掗_心地聊了起來。我一點都聽不懂,就退到后面,遠遠地打量著他們。三位農(nóng)村婦女,大約都在四五十歲左右。和俞老師聊天的那位婦女,面色紅潤,身材微胖,留著常見的齊耳短發(fā)。這時,志慧興奮地告訴我們,這是他教過的學(xué)生,也姓俞,叫俞英,當年才16 歲,而今也快50 歲了。志慧回憶說,1986年到1988年,他曾在長詔中學(xué)任教。時隔三十多年,他沒有想到會在天姥山的迎仙橋上遇見自己昔日的學(xué)生。
俞英同學(xué)很熱情,邀請我們下午到她家喝茶。當時,我們心在天姥山,還要趕路,沒有久留,就匆匆離開了。剛才,正是俞英來電話,邀請我們?nèi)ニ页酝盹垺K揖驮诒P山公路旁邊,一座二樓建筑。她丈夫在附近一家紡織機械配件廠工作,平時很少回家吃飯。得知我們要來,特意準備了晚飯,回來陪我們喝酒。驀然間,我想起了孟浩然的詩句:“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這種淳樸的情感,讓我們心頭熱乎乎的,眼眶有些濕潤。主人很熱情,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鄉(xiāng)村野味。我們確實又累又餓,吃得格外開心。在群山深處,酒酣耳熱之際,我們彼此說著熱切的話,都是滿滿的祝福。那一時刻,作為老師的幸福感油然而起。人生際遇實在神奇,因緣巧合,有若前定。我相信緣分。我的微信個性簽名,核心就是一個“緣”字:人緣狗緣今世緣,凡事皆緣;天邊地邊白云邊,盡在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