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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吹花長

2023-04-06 06:28
廣州文藝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傣家奶奶

楊 敏

布谷鳥又叫了。

聲音清亮亮的,有時在寨子后面的竹林里,有時在田壩間的溪溝邊,有時又似乎近得不能再近,似乎這神奇的催春雀,正立在近旁哪戶人家的瓦脊上。

“來時不多三月三,去時不多六月六。”清明前,第一聲布谷鳥叫時,整田栽秧的時節(jié)也就到了。

阿彌坐在樓頭,把雙腳懸在空中晃蕩。透過屋檐口,寨子外面大片的田壩,很多都已泛起了水光。

梯田是一層一層地推開去的,直堆疊到對面傣家人的墻屋角。低矮的竹樓、好大的泥墻樓,間雜錯落,掩映在成簇的竹林中。

“布谷——布谷——”阿彌把手?jǐn)n到嘴邊,頂起嗓子學(xué)布谷一聲疊一聲的啼喚。

樓梯下面的廊前,奶奶蜷身蹲在簸箕邊,用干竹節(jié)一樣的手指撥弄著一堆老谷,把綠色的谷母子一粒粒挑出來。

阿彌的叫聲,引起遠(yuǎn)處一只布谷鳥的應(yīng)和。

“布谷——”

“布谷——”

她叫得更起勁了。

“布谷鳥催春,種田人有的忙啰!”奶奶喃喃地說。

她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屋檐外響晴的天,發(fā)出一聲感嘆:“泥鰍扯不成黃鱔長嗎?難說哩——”

似乎那泥鰍是面筋做成的,可以隨意拉扯,想變多大就變多大。

“奶奶,為什么要把泥鰍扯成黃鱔長?”阿彌抱著樓柱,勾下身子朝下問。

奶奶不回答,偏過白發(fā)盈顛的頭,把一張溝壑縱橫的臉轉(zhuǎn)給阿彌看:“你瞧,奶奶這個樣子,像不像一條最不中用的老泥鰍?”

阿彌咯咯笑著,兩條腿在空中直晃蕩。她說:“奶奶是老泥鰍,那誰個是黃鱔?”

“那些年輕人哪,個頭大,力氣大,他們才是讓人羨慕的大黃鱔呢!”

“奶奶,奶奶,那你看我像什么?”

奶奶仰起頭,覷著眼打量了阿彌一眼。阿彌手撐在樓板上,把脊背挺得直直的。

“你呀,像一條紅線頭長的小蚯蚓?!蹦棠陶f著,不由得也笑了。

阿彌不服氣地說:“黃鱔有什么好?我就喜歡泥鰍,就喜歡蚯蚓!”

“好,好,那今年,我們這老泥鰍和小蚯蚓,就掙一掙命,看能不能攪動一點爛泥巴?!?/p>

奶奶雙手撐著膝蓋站起身,抬起簸箕,“嘩啦”一聲,把谷子傾進竹籮。

阿彌知道,這幾天來,奶奶一直為種田的事煩惱。

既然要翻土種田,應(yīng)該是黃鱔和泥鰍縮成小蚯蚓才對啊。

她越發(fā)覺得有趣,一迭聲喊著奶奶,“噔噔噔”地跑下樓去,想用這點常識去糾正奶奶。

阿彌家在弄溪寨的寨尾巴,與下寨的傣家人緊緊相連?!皾h族人的最后一家,傣家人的第一家,承上啟下,就在正中間!”這是阿彌最自得的事。

他們的房子,三坊一照壁,木架房,青瓦泥墻,墻外順著弄溪引出一條活水,管著層層疊疊千頃良田。田壩連接著遠(yuǎn)山村寨,屬于阿彌家的,也有層疊成七八塊的一小擺。

奶奶早就無法獨自管理一擺田了,年年被人爭著租賃了去。小春一季的油菜和小麥,照例不算租子,秋天割谷后,收成不管好壞,挑一半谷子來家,就是這一年的租金。

阿彌和奶奶的吃穿用度,一大半在這幾十籮谷子上。其余的,家里雞鴨鵝下點蛋,老人上山下壩挖點山茅野菜、采點藤葉果殼,拿到集上賣了做補貼。

這幾年,情形卻有了些不同,別說來租,很多人家自己的水田,都不想再種下去。人們學(xué)會了算時間和力氣的賬,學(xué)會了那種出一把力氣,流一滴汗水,就要有一分收獲的計較與權(quán)衡。

“吹糠見米的事,那是城里才有哪!”奶奶最近總嘆氣。

每當(dāng)奶奶說起這些,阿彌心中就有一種印象,似乎弄溪寨人的力氣,真變成了一股有形的東西,爭先恐后地,“咻咻咻”地朝城里亂竄。而她的媽媽,就是這種力氣中,最顯眼的那一股。

布谷鳥每叫一聲,奶奶心里似乎就緊一下。這些天,她跑了上寨跑下寨,問了漢族問傣族,上上下下打聽遍了,顯而易見,她們這一擺田,今年就算只要五分之二的谷子,也租不出去了。

從去年秋收后,原先租種的人家就早早把田還回來,十幾個節(jié)令過去,已經(jīng)荒成了冬水田。若再不按時耕種,就要學(xué)鎮(zhèn)邊邊尹家寨人一樣,把田給整擺整壩地拋荒,留給野草去瘋長了。

阿彌想啊想,替奶奶出了個好主意。

她家有一條狗、兩只白鵝、五只鴨子、七只雞。人家用牛犁田,她們就用狗。她們的大黑狗,力氣雖小了些,慢了點,但有什么關(guān)系呢?把犁耙套在狗脖子上,牛犁一天,狗犁兩天就是了。

撒秧也盡可以交給白鵝和鴨子,它們和阿彌朝夕相處,可聽她的話了。在弄溪里,叫它們朝上游,它們就絕不往下弋。只要把谷種裝進有篩眼的籮筐,再縛到鴨鵝翅膀上,“撲通撲通”把鴨鵝全攆進田去,從田頭到田尾那么走一遍,谷種就從籮里漏到田上去啦。

栽秧?栽秧也有辦法,一溜雞,一溜鴨子和鵝,剛好一邊七個,分兩溜齊刷刷在田里排開。雞嘴尖尖的,就讓它們把稻秧一棵棵啄起來,鴨子和鵝的腳扁扁的,專門負(fù)責(zé)把雞嘴里的秧根往水田里踩。

“左邊踩一腳,右邊踩一腳,秧子就栽進田里站穩(wěn)啦!”阿彌一邊說,一邊伸出腳,一踹一踹地比畫給奶奶看。

“活路全讓雞鴨鵝和狗做了,我們兩個大活人做什么?”奶奶笑得快岔過氣去。

阿彌歪著頭想了想。

“我們負(fù)責(zé)指揮,拿著竹竿站在田埂上,哪個偷懶不聽話,就罰它滾一身泥。它們天天要吃糧食,當(dāng)然也不能總是吃閑飯,得干活!”

“那你試試指揮那只鵝,現(xiàn)在好大的太陽,你讓它撲棱兩下,給你扇扇涼,看可使喚得動?”奶奶越發(fā)笑個不住,臉上皺紋都攏到一處去了。

“鵝,鵝,你過來——大白鵝——”大鵝縮在墻角躲涼,連頭都沒抬一下。

阿彌和奶奶剛放下碗筷,就聽見門口有人在叫:“搖頭姑娘可在家?”

阿彌來不及回答,已經(jīng)有個人笑著走進來了。“搖頭姑娘不在家,紅線蚯蚓在家!”阿彌跑過去,仰著個小腦袋,很認(rèn)真地回答。來人是阿彌的傣族“耶弄”南相。

“咦,什么時候你又變成小蚯蚓了?”南相揪了一下阿彌的黃毛辮子。

“剛剛!”阿彌聲音脆亮地說。

她告訴南相,奶奶要種田,她只好變成蚯蚓給她幫忙。

奶奶在一旁癟著嘴笑,接著把對那一擺田的打算告訴南相,她說:“荒田荒地,不說自家要過日子,菩薩也會怪罪呢!”

“親媽,”南相依照漢族稱呼,喊了老人一聲,“你不用焦心,有我在呢。”

老人連忙擺手說:“那不成呢!你們家里活路也重,就是把腳跑成蒿稈細(xì),也忙不過來?!?/p>

人人都知道,現(xiàn)在不比以前了,人的力氣金貴呢,別說你耽誤人家一天,就得算給人一個工的錢,哪怕是半天,也是半個工的往來。

南相仿佛知道奶奶的心思,他說:“親媽,漢人的規(guī)矩我不懂,但在我們傣家這里,親人有難處,連手都不伸一下,在寨子里直不起腰哩?!?/p>

奶奶還想說什么,南相笑著打斷了她:“這就說定啦,過幾天我吆牛來犁田?!?/p>

阿彌一聽犁田,連忙做下預(yù)定:“我要騎耙,耶弄!”

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指著南相,向奶奶咯咯地笑:“奶奶,奶奶,你要黃鱔,原來大黃鱔在這兒哪!”

掐指算算,南相給阿彌當(dāng)“耶弄”,已經(jīng)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那一次,奶奶帶著阿彌守在緬箐橋邊“闖親”,用五色絲線拴在橋上,專門等著有人經(jīng)過。她們虔誠地躲在橋頭大青樹下,直等到太陽下山,才終于有人被絲線絆住。誰知從樹后繞出來一看,雙方都傻了眼,來人是個傣族小普冒①小普冒:傣語,小伙子。,家就在弄溪寨下寨,最要緊的是,人家還沒娶過親哩。

阿彌這一聲干爹,是無論如何不能叫出口了。然而,既然一切是天意,又不能全然不作數(shù)。于是,雙方后來商量的結(jié)果,是讓這個小普冒的哥哥來當(dāng)阿彌的干爹,而小伙子的嫂嫂自然也就成了阿彌的干媽。

阿彌的名字,就是干媽替她起的。在弄溪寨,這小姑娘的身世不是個秘密。

“阿彌陀佛,求菩薩保佑垂憐,以后就叫你阿彌吧?!?/p>

干媽和奶奶一樣,也信佛,每到初一、十五,兩個人經(jīng)常往廟里去吃齋。

“菩薩護佑我們的阿彌小花女,風(fēng)吹花長,一養(yǎng)成人?!?/p>

通常,奶奶用漢話祈禱一遍,干媽又用傣語把這期許重復(fù)一遍。

南相無意中“闖”到阿彌,平白多了一個有父女情分的“侄女”。

阿彌剛來到這個傣族人家時,對一切那么陌生,尤其是干媽和干奶奶,照傣語,阿彌分別稱她們“咩林”“伢林”,都穿著短襟衣、長筒裙,戴著圓筒高包頭。“咩林”的筒裙包頭顏色素淡,看上去還好一點;而年老的“伢林”,筒裙是黑的,高包頭是黑的,一口牙齒更是黑得油亮油亮的,嘴唇卻是血一樣紅,連吐出來的唾沫,都是紅彤彤的嚇人。

阿彌穿著蔥綠的碎花罩衫,小小的身子恨不得鉆到奶奶腋下去。

“你幾歲了?”南相問她。

阿彌咬著嘴唇不說話。

“嗬,自己幾歲都不記得?”

阿彌瞅了他一眼,還是不作聲。

“后院有大串的芭蕉,杧果有碗那么大,我?guī)阏貌缓茫俊蹦舷啻虬绲孟駛€漢人,而漢話也講得很好。這一家人,都是滿口熟練的漢話。

阿彌遲疑了一下,還是搖搖頭。

“你過來坐,擠著奶奶熱哩!”

阿彌除了搖頭,身子一動不動。

這時,南相忍不住笑了,一雙眼睛顯得格外亮。他說:“你那么喜歡搖頭,就叫你搖頭姑娘好了。搖頭姑娘你知道吧,田里鉆土的那種蟲子,殼子硬硬的……”

阿彌抿了抿嘴唇,終于輕輕反駁了一句:“我不是搖頭姑娘!”

南相哈哈地大聲笑著,過來一把撈住阿彌,抱起來往上拋了幾回。

“以后要叫我耶弄①耶弄:傣語,叔叔。,記住了嗎?”

阿彌偏過頭,咬著嘴唇不說話。

不過,這些都是好幾年前的事啦,現(xiàn)在的阿彌,隨時往南相耶弄家跑。

爹林、咩林,包括牙齒快掉光的伢林,一家人都對她好。爹林的孩子都在城里民族中學(xué)讀書,平時不大回來,有好吃的、好玩的,都是阿彌一個人的。

阿彌不記得她有沒有見過爸爸了。但她清楚地記得,上次媽媽回來,還是去年傣家潑水節(jié)②潑水節(jié):傣族新年,又稱“浴佛節(jié)”,是傣族最隆重的節(jié)日。潑水節(jié)期間,傣家人沐浴禮佛,并用純凈的清水互相潑灑,祈求洗去過去一年的不順。的時候。

“大潑三天,小潑七天”,那是一年當(dāng)中,阿彌最喜歡的日子。

往常在溪邊玩水,總要冒點挨罵的風(fēng)險。而潑水節(jié)這幾日里,哪怕一整天賴在溪邊,把衣服弄得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奶奶也不好多說什么。誰讓這個節(jié)日,就是專門讓人玩水,專門讓人弄濕衣服的呢?

尤其是年輕人和孩子,無論你是漢族姑娘,或是傣家普冒,倘若整個潑水節(jié)下來,竟然沒有被人潑過一桶水,沒有濕過一身衣服,那可真是件沒面子的事,是在人前都不好意思提起的。

吃過早飯,媽媽一副傣家人裝扮,一身孔雀藍(lán)的筒裙,發(fā)髻綰得高高的,插了一圈白色梔子花。阿彌才走近,就聞到一股沁人的香味。

“我也要穿筒裙!”阿彌跑進房間,把她的筒裙翻出來。那是咩林給她縫的,做工很精致,粉紅色的筒裙套裝,短襟上衣盤著田螺形狀的布扣,袖口、衣角和裙擺都綴有細(xì)碎的鵝黃花邊。

媽媽給阿彌盤了頭發(fā),從墻角摘下幾朵茉莉花,在發(fā)髻周圍密密地插了一圈。

“好了,我們的小普少①小普少:傣語,小姑娘。,過節(jié)去吧!”媽媽把阿彌左右端詳了一番,替她整理一下裙角,對這一身裝扮很滿意。

“我要奶奶也去!”阿彌說。

奶奶正在樓頭剝干豆子,聽見這話,對阿彌說:“人家一桶水潑來,我這把老骨頭,還不給潑散架了!”

話雖然這樣說著,奶奶還是同母女兩個一起提著小水桶出了門。

一路都有小孩在溪邊玩水。在大人跟前,他們不敢放肆,又不甘心,就一手提桶,一手拿柳枝蘸水,用傣家最傳統(tǒng)的潑水方式,向阿彌她們身上輕輕灑來,口中大聲嚷道:“過潑水節(jié),過潑水節(jié)!”

到了下寨,情形卻有了些不同。大人小孩擠在水邊,只管一桶一桶地把水往對方身上潑。有些人嫌不過癮,直接跳進溪中,并不看對方是誰,也不管對方是誰,只瘋了一般向人亂潑亂澆。

“戰(zhàn)場”里水花四濺。小孩還好,那些穿筒裙和薄衫的年輕男女衣服濕透后,在身上緊緊裹著,舉手投足都不舒展,看上去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這種情形下,任何人路過,肯定要留下一身濕了。阿彌和媽媽不用說,早就做好透濕的準(zhǔn)備。奶奶卻有點擔(dān)心,沒有勇氣走過去。于是,阿彌和媽媽只好陪著她,岔進傣家祭祀的社樹林②社樹林:傣家的神樹林。傳說中,每個寨子最古老的祖先死后,靈魂都會附在寨子里最大的一株榕樹(傣家稱大青樹)上。,從林子里的小路繞道。

她們剛繞過社樹,就見一個人從林子那邊走過來。白色的短襟衣和擺襠褲,頭上系著黃白相間的傣家頭巾,身上斜背著一只象腳鼓,看上去俊朗利索,阿彌一眼就認(rèn)出,那是她的南相耶弄。

“耶弄——耶弄——”阿彌大聲地喊。

原來,南相也是怕被人潑水,故意繞了小道走路呢。

“你們先去家里,我一會兒就來?!蹦舷嗾f。

她們到家里時,咩林也正采了山花回來。那些花是潑水節(jié)期間浴佛用的,堆在廊上篾笆墻邊,有白色素馨花,有紅色山茶花和杜鵑花,把整個傣家竹樓都染香了。

咩林一見阿彌的媽媽雙紅,就向她打聽城里的種種事情:城里生活怎么樣,有哪些活計可以做,一個月工資多少,等等。

“城里和鄉(xiāng)下最大的區(qū)別,就是什么都不缺,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買不到的。關(guān)鍵要有錢,沒錢比在鄉(xiāng)下難過。要想找個活計,也不難,餐館旅館、私人家、公司,到處都在招人……”

阿彌坐在媽媽膝蓋上,一面聽著,一面玩媽媽涂染過的紅指甲。不知怎么的,阿彌覺得,媽媽在談起城里時,突然就讓人覺得有點陌生和遙遠(yuǎn)。

“有錢就一定快樂嗎?不一定哩!要說日子過得舒坦,還是你們傣家人。該玩玩,該忙忙,隨時還敲著象腳鼓跳跳舞,不也很好嗎?”奶奶說著,把籮筐里的麻線捻起來,一根一根遞給年邁的伢林。

“這兩年不行了,受你們漢人影響,覺得田地養(yǎng)不活人,很多人也到外面找活路去了?!边懔终f。

伢林正用顫抖的手把麻線慢慢理齊了盤起來,慢條斯理地搭話說:“唉,以前傣家跟著流水走,現(xiàn)在傣家要跟著漢人走啦!”

咩林不理會她們,只追著雙紅問:“南相進城適合做什么?老在家捏鋤頭把,不成事哩!”

“適合的倒很多,只是進城里,盡要和漢人打交道,他怕不愿意?!彪p紅遲疑地回答。

他們都知道,南相和許多傣家人一樣,哪怕平日里再活潑潑地一說三笑,只要到了陌生的漢人面前,就木訥訥地不開口說話。

“世道變啦,現(xiàn)在過日子,不是看你愿不愿意哩!”咩林說。

就在這時,南相回來了。阿彌一見他就喊:“耶弄,咩林要你進城里去!”

要是耶弄也進城去了,那她該怎么辦?

南相前襟濕了一片,可能這次過路時,沒能躲開溪邊潑水的人群。聽見這話,就回答說:“過節(jié)日哩,說這些無聊事!走,耶弄帶你去潑水。”

阿彌高興地跳起來,提起她的小水桶,拉著媽媽就走。

只聽見伢林在背后說:“聽聽,潑水才是有聊事哩。”

耶弄對阿彌擠了擠眼睛,三個人并肩朝巷口走去。

溪邊、路上、人家的巷口,全是過潑水節(jié)的人。

在四處潑起的水簾中,穿著節(jié)日盛裝的小普少和小畢朗①小畢朗:傣語,小嫂子。們,像是一朵朵五顏六色的鮮花在開。

南相和雙紅帶著阿彌才出巷口,就被溪邊幾個眼尖的人看見了,他們打起滿滿一桶水,用傣語高聲嚷著:“那里,看那里!”

一時間,很多人就跟著沖了過來。

南相他們轉(zhuǎn)身就跑。眼看追攆的人越來越近,阿彌撩起小筒裙,一躥身跳上一道石坎,進了一戶傣家的后院。

“媽媽,上來,上來!”阿彌回身要拉雙紅,可雙紅的筒裙太長了,又有點緊身,她跳上了一個石頭,再往高處就邁不開腿了。

這時候,巷道另一頭也有幾個人提著水,亂嚷著沖過來。

這時,前后兩邊的人已經(jīng)到了石坎下,有人朝上潑了幾桶水,那水撞到石坎上又反彈回落,反倒把他們自己潑濕了。大伙笑著罵著往回走,桶里還有水的人們,互相之間又潑鬧起來。

阿彌他們從后院繞過去,打開院邊的竹柵欄,直接跑到了寨子外面的田壩中。

他們跑到一簇竹子下,溪流在這里積成一個淺淺的小石潭。回頭看看,已經(jīng)離寨子很遠(yuǎn),幾個人停下身來,呼哧呼哧地喘息著,互相對望幾眼,哈哈大笑起來。

阿彌心中一動,趁南相不注意,趴在媽媽耳朵邊,悄悄說了一句話。雙紅笑著搖搖頭,似乎是不贊同的意思。經(jīng)不住阿彌左右央求,只得忍著笑答應(yīng)了。

阿彌叫了聲“耶弄”,指著不遠(yuǎn)處一叢開在田埂上的藍(lán)色野菊,要南相給她摘一把。南相果然吹著口哨歡快地走過去掐花。

阿彌輕輕走到溪邊,迅速把小水桶沉進溪中,提起滿滿一桶水,悄悄跟在南相身后。

南相到了那叢野菊旁邊,剛蹲下身去,還來不及伸手呢,阿彌一桶水高高舉起,從后面把南相澆了個透。

南相驚跳起來,回過身來追阿彌,又被剛趕過來的雙紅迎面一桶水潑中,這樣,只一瞬間的工夫,南相前身后背都濕透了。

阿彌跑得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大聲笑著向南相說:“傣家潑水節(jié),潑的是祝福水,第一桶當(dāng)然要孝敬我耶弄?!?/p>

南相說:“那好,今天我也要好好祝福你們!小搖頭姑娘,你等著,看我不把你扔進溪里去!”

他說著,提起地上的水桶,打起一桶水,作勢又要追過來。阿彌驚叫著再次跑開,雙紅在后面邊跑邊叮囑她:“慢一點,當(dāng)心摔倒?!?/p>

三個人很快混戰(zhàn)在一起,雙紅和阿彌的衣服立馬也就濕了。玩到盡興處,南相和雙紅跳進溪里,直接打起了水仗。阿彌則在岸上來回蹦跳,瞅準(zhǔn)機會,不時朝南相潑幾桶水,等到南相把目標(biāo)轉(zhuǎn)向她時,又尖聲叫著跑開。

溪岸被幾個人潑濕后,又反復(fù)踐踏得泥濘不堪,稍不注意就要打滑,再加上筒裙?jié)窳芰艿?,緊緊裹在身上。阿彌在往南相那邊跑時,突然腳下一個趔趄,人和水桶同時朝溪中栽倒下去。

雙紅顧不得多想,伸出雙手就去接她,兩人朝溪對岸“嘭”地倒去。南相剛只來得及挪了兩步,就見雙紅的肩膀重重磕在了一個大石頭上。

南相把兩人扶起來,就見溪中一片紅。雙紅受傷了,靠近后脖頸的肩膀處,被劃開一個很長的口子。南相連忙向溪邊扯了一把藿香薊,放在口中嚼碎了,敷在雙紅肩膀上,緊緊地壓住止血。

阿彌嚇得大哭起來。雙紅替她查看了一下,確定沒有傷到,就摟著她輕輕安慰。

這時,恰好有潑水的人互相追攆著,跑到田里,一看這邊出了事,忙圍過來幫忙。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幾個人弄上了岸,簇?fù)碇又凶呷ァ?/p>

南相走在雙紅身邊,一直替她摁著藿香薊,半刻不敢松手。阿彌嗚嗚地哭著,緊緊拽著雙紅的衣角走路,三個人都打著光腳,鞋子不知什么時候弄丟了,水桶也早不知扔在了哪里。

有人主張直接去鎮(zhèn)上衛(wèi)生院,有人說先回家看看傷勢,倘若血止住了,再慢慢看情況。畢竟鄉(xiāng)下人,割傷跌傷也是常有的事。

南相和阿彌堅持先去醫(yī)院,不管傷勢輕重,必須及時處理??呻p紅不愿意,她的衣服濕透了,這種狼狽樣兒,離開了傣家特定的潑水場合,如何能夠見人呢?南相和阿彌拗不過她,于是,大伙兒便往南相家走去。到了寨子中,正在玩鬧的人們見了,又圍攏過來許多。

到了家里,伢林和奶奶見許多人鬧嚷著涌進來,又見南相和雙紅手上身上有許多血,嚇得腿都軟了。拿下藿香薊,發(fā)現(xiàn)雙紅的血止住了,而那傷口雖然有點大,幸好不是很深,人們才勉強放下心來,陸續(xù)散去了。

南相去后院里,重新扯了一把藿香薊回來,咩林找出一件舊衣裳,撕成布條給雙紅包扎上,又拿一套干凈筒裙、一雙拖鞋給雙紅。

“傷口大呢,還是要去醫(yī)院縫一下!”幾個人商量了一下,就由南相帶著雙紅去了鎮(zhèn)上衛(wèi)生院。

大約快黃昏的時候,兩個人才回來了,雙紅的脖頸上重新包了藥,頭一直往一邊偏著。咩林把她送到樓上客房里躺下休息。阿彌眼睛紅腫著,傍在她身邊,一個勁兒地問疼不疼。雙紅臉色煞白,仍是笑著安慰阿彌,說沒事,不疼。

一時,咩林做好了飯,要端了送到床邊時,被雙紅拒絕了,說她沒什么大礙,可以起來和大家一起吃。爹林上山看牛,這時也已經(jīng)回來。大家端起飯碗時,才發(fā)現(xiàn)南相不知去哪里了。

“先吃吧,應(yīng)該快回來了?!钡终f。

飯桌上有一大盤紅糖雞蛋,咩林用勺子往每個人碗里分派。奶奶說:“怎么煮這么多?給雙紅煮幾個就可以了。”

爹林說:“今天受了一場驚嚇,個個補一補?!?/p>

咩林把一碗雞蛋放到奶奶面前,笑著說:“這幾只雞太能跳了,我后院新栽的菜,被搜啄得不成樣子。我真是氣不過,好吧,它搜我的菜,那我就吃它的蛋!”

幾個人都被這話逗笑了,只有阿彌低著頭,用勺子在碗里攪著,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阿彌,快吃雞蛋,替你咩林報仇?!钡终f。

要在平時,聽見這有趣的笑話,阿彌肯定又笑得前仰后合,還要嘰嘰喳喳渾說一通,可是今天,她并不接話,只乖乖地舀了蛋湯往嘴里送。

“今天真把孩子嚇傷了?!边懔终f,伸手摸了摸阿彌的臉。

“她沒見過這么多的血?!彪p紅笑著解釋,又轉(zhuǎn)向阿彌說,“你看,我吃得動得,一點事沒有!”

“阿彌,以后要記住,無論做事、玩鬧,都得有個分寸。老一輩人說的,‘人狂有禍,天狂有陰,狗狂豹子拖’?!蹦棠谭畔峦肟?,帶著點嚴(yán)肅的口吻對阿彌說,“凡事要吃點虧才長記性,只是,這次的虧,不是你吃的,是別人替你吃的?!?/p>

氣氛一時有點僵了下來,伢林把手伸到桌下,悄悄扯了一下奶奶的衣角。

雙紅忙笑著說:“自家孩子,說什么替不替的?!?/p>

咩林也忙接口說:“就是,就是,自己的孩子,不說那種見外話哩。快吃飯快吃飯,一下涼了!”

直到他們吃完飯后大半天,南相才摸黑回來了。原來,他又回到田壩里,到溪邊找?guī)讉€人的鞋去了。他沿著溪水一路摸索了好幾公里,才在下游疊水處,人家攔溪安置的魚笆上,把他和阿彌的涼鞋找到了;而雙紅的一雙皮涼鞋,因為要重一些,只撈到了一只,另一只不知浮沉到了什么地方去。那三只水桶,也只撈到一只。

吃過晚飯,南相送幾個人回上寨來。

阿彌在南相背上睡著了,雙紅打著手電筒和奶奶并排走在后面。天上只有一點下弦月,星星很多,一閃一閃的,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樣子。

奶奶默默走了半天,突然對雙紅說:“難為你了,其實,你不用這樣的。”

雙紅沉默了許久,才輕輕地說:“不管怎么說,她叫我一聲媽?。 ?/p>

“唉——”奶奶嘆了口氣,過一會兒,突然叫了一聲雙紅的名字,“有一句話,我早就想對你說。以后無論怎么樣,只要你愿意,弄溪都是你的家,你隨時想回來就回來。”

“我知道!”

“就是要帶個人回來,這個人,我也會當(dāng)成兒子來對待。”

“是,我知道——”

“要是城里累了,就回來吧,一口飯總還有的吃的?!?/p>

“嗯。”

南相背著阿彌,靜靜在前面走著。穿過社樹林時,眼前除了手電筒的微光,什么也看不見了,只有邊上弄溪潺潺的水聲在響。

“耶弄,耶弄,別讓媽媽走?!?/p>

阿彌在夢中,迷迷糊糊地說著。

溪邊的染飯花開了,奶奶和阿彌摘了許多,兩個人打算給阿彌的咩林送一點去。

傣家人愛糯米飲食,漢人做黏米團、黃花粑粑、糖糍粑等,還是跟傣家人學(xué)來的呢。

“傍晚一點,等天氣涼下來,我們就去!”奶奶跟阿彌保證。

誰知正商量著,咩林自己倒先來了。說是明日要幫南相做搭橋的好事,請阿彌的奶奶去幫忙。

“要請七八個老人呢,這是規(guī)矩?!边懔终f。

“小孩子不許去嗎?”阿彌在一旁插嘴。

“我們的阿彌當(dāng)然也要去,去幫忙吃!”咩林笑瞇瞇地回答。

“咩林,為什么要幫我耶弄搭橋?”阿彌好奇地問。

傣家人搭的橋,她經(jīng)常在有流水的地方見到,用細(xì)細(xì)的兩根木頭,或是一塊窄石板,兩頭綁著紅洋線,然后搭到水上去,周圍插滿綿紙做的小彩旗、小花傘,好看是真好看,可并不能真正讓人過路,那橋?qū)嵲谑翘×恕?/p>

“搭了橋,保佑他快給你找個咩乖①咩乖:傣語,嬸嬸。?!边懔终f。

阿彌還要問咩乖是什么,奶奶在一旁嘆氣地說:“南相這孩子,人那么好,菩薩會保佑呢!”

“好什么,除了種田,什么事都不會,現(xiàn)在的姑娘,愛不著這種小普冒喲?!边懔忠贿呎f話,一邊把她的高包頭拿下來,整理了一下頂上的花頭巾,又重新戴上。

第二天恰好是星期六。奶奶按照傣家人風(fēng)俗,找出一個袋子,舀了三碗米裝進去,又在米上壓了20塊錢,帶著阿彌到下寨去。

恰好是街天,一路上都是去趕街的人。漢人不用說個個熟,傣家人很多卻只是面熟,叫不出名字和稱呼??纱蠹颐黠@都認(rèn)識阿彌和奶奶,個個笑著和她們打招呼。

有兩個傣族小普少,撐著花傘,挎著傣家小筒帕,身上是一色的短襟衣和筒裙,頭發(fā)盤得高高的,發(fā)髻上插著鮮花,打扮得明艷動人。她們看上去歡快極了,笑聲像一串串小鈴鐺似的脆亮。見了阿彌,普少們笑著喊她,要帶她一同上街去。

阿彌怯怯地?fù)u了搖頭,看她們?nèi)ミh(yuǎn)了,忽然對奶奶說:“我媽媽穿上筒裙,和她們一樣漂亮?!?/p>

奶奶說:“現(xiàn)在傣家小姑娘也少見啦!早幾年,這些小普少上街,那才叫好看,十幾個走成一溜,穿著不同顏色的筒裙,走到哪里,都像是一條花邊鑲在路上?!?/p>

阿彌也記起來了,她以前常和小伙伴守在巷口,一見那些漂亮的小普少成群上街,就拍著手遠(yuǎn)遠(yuǎn)地齊聲喊:“小傣族,上高梯,跌下來,一包蛆,煎了吃,苦巴巴,煮了吃,甜蜜蜜!”

那些小普少笑作一團,娉娉婷婷走她們的路,根本不搭理這幾個小小的人兒。

喊了幾遍,得不到回應(yīng),阿彌她們覺得真是沒趣。如果和傣族小朋友互罵,朝他們喊這些話,那些小朋友就會不客氣地回敬她們:“欸謝欸謝打良咻——欸謝欸謝打良咻——”

他們喊的是什么意思,阿彌一個字也聽不懂。這也是讓她很氣餒的一件事,傣家人聽得懂他們的漢話,他們卻聽不懂傣家話。

有好多次,她都想問她的耶弄,“欸謝欸謝打良咻”,翻譯成漢語,到底是什么意思。可她不敢開口,她怕那是一句不堪入耳的臟話。奶奶說,愛講臟話的人,晚上會被夜游神擰嘴。

到了南相家,院子里已經(jīng)有好多人了,都是染著黑齒、戴著黑包頭、穿著黑筒裙的老人,她們聚在墻邊的佛手瓜架下,安安靜靜地忙碌著。爹林正捉住一只大紅公雞,咩林替他往旁邊的銻盆中倒開水。

奶奶走上廊階,進了竹笆門圍住的堂屋,把米袋放到家堂下的方桌上,就找阿彌的伢林——她的老親家說話去了。

阿彌前后轉(zhuǎn)了一圈,沒有看到耶弄,問伢林,伢林只顧忙里偷閑地給她翻谷倉里捂熟了的芭蕉。

“伢林,伢林,我不要芭蕉,我要耶弄!”阿彌拉著伢林的衣角說。

她以為今天為耶弄搭橋,那他一定被圍在人群中,隨時是今天最亮眼的焦點呢。誰知,耶弄連人影也找不見。

“耶弄?你耶弄人不見哩!”伢林動作慢騰騰的,說話也是慢騰騰的。

阿彌跑出巷子去找了找,不一會兒,又咕咚咕咚跑回來。

奶奶已經(jīng)坐到那些老人堆里去了。她一面幫忙折紙錁,一面和那些老人說話。

“這是酸杷木嗎?我怎么看著不像?!蹦棠虇?。有兩位老人正把兩根帶皮木頭并到一起,用紅洋線緊緊縛定。

“這是栗木呢,生病才用酸杷木,求婚姻,要用最鐵實的栗木?!币晃焕先烁嬖V奶奶。

阿彌找不到南相,感到有點沮喪,很無聊地走上廊階,坐到竹笆門邊的竹凳上。她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戳著籬笆眼玩。忽然,她心里一動,從側(cè)屋的小門走進后院。南相果然在那里,正坐在一叢芭蕉下,給他的鋤頭配鋤把呢。

“耶弄,我到處找不見你!”阿彌帶著點抱怨,撒嬌說。

南相放下鋤把,給阿彌找了個竹節(jié)扣成的小地凳。

阿彌傍著南相坐下,扳著他的膝蓋,仰起一張小圓臉說:“耶弄,今天替你搭橋,你不高興,是不是?”

“小鬼靈精,看把你精得!”

“耶弄,你不高興,我也不高興。你放心,我會和你做伴!”

南相說:“玩你的去吧,隨他們?nèi)ズ昧?,我沒什么不高興的!”

“不,我就要陪著你!”

南相把鋤把削得光滑溜圓,穿到鋤頭上一看,大小正合適。他帶著點得意神情,在地上隨便鏟了幾下,給阿彌看他的新杰作。

“這是什么木?”阿彌隨口問。

“鹽敷木。再沒比這更鐵的木頭啦!做鋤頭把,就得用鹽敷木。我們做人,也要像它一樣,壓不彎,折不斷?!辈恢趺吹?,耶弄語氣中充滿了感情。

“不是說栗樹最鐵嗎?剛剛院心里有個伢林說……”阿彌突然用兩手捂住了嘴巴。

南相笑了,他拿開阿彌的小手,對她說:“搭橋要用栗木,對不對?這有什么不能說的?你耶弄沒那么脆弱。”

阿彌拽下一片芭蕉葉,把它撕成絲絲縷縷,像是一掛門簾似的。

“耶弄,我們說點開心的事,別總說搭橋了,好不好?”阿彌說。

“好,阿彌開心的事是什么?”

“可多了!最開心……最開心的是媽媽回來。”

“嗯,那確實蠻開心的。”

“耶弄最開心的事是什么?”

“我想想……我沒有最開心的事!”南相說。

“不行,怎么能沒有呢!”阿彌不依。

她突然靈機一動,高興地說:“有了,我把我最開心的事分享給你——我媽媽回來,也是你最開心的事,好不好?”

南相哭笑不得:“你這說的是什么話?”

“不嘛,我就要你答應(yīng)!你不開心,我也陪你不開心,所以,我開心,你也要陪我開心!”阿彌正為這新奇想法得意呢,話說得像繞口令一樣。

她見南相不答話,拿出平時耍賴的功夫:“好不好?好不好嘛?!我要你答應(yīng)!”

“嗯——好——”南相經(jīng)不住阿彌的催磨,只好含混答應(yīng)了。

“上次她答應(yīng)過我,清明節(jié)來家烀鍋子,到時……”

來不及說完,只聽見有人一迭聲喊南相。原來,去搭橋的吉時到了,南相要跟到水邊去磕頭。

兩人只得一起往前屋來。阿彌一邊走,一邊把那絲絲縷縷的芭蕉葉圍到腰間,做成一條獨特的綠葉裙。

像每逢盛大的傣家節(jié)日一樣,南相一身隆重的傣家人裝扮,跪在新搭的木橋旁邊,香煙燭火繚繞著他,傣家老人們用喃喃的祝告聲繚繞著他。他一動不動的,人們讓他磕一個頭,他就磕一個頭,讓他磕兩個頭,他就磕兩個頭,等到讓他站起來,他也就直直地把身子豎起來。

見到南相這個樣子,不知怎么的,阿彌把身子藏到了奶奶身后,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清明節(jié)轉(zhuǎn)眼就到了。

阿彌沒等到媽媽回來。

每天下午放學(xué)時,奶奶已經(jīng)到崖子邊割柳枝去了。清明時節(jié),家家戶戶要上墳靠柳。每年這個時候,奶奶總不會錯過折柳換錢的好機會。她天天把飯燉在大鐵鍋里,添了足夠的柴火,阿彌回來打開鍋蓋的時候,飯菜還是熱乎的。

阿彌一個人吃了飯,就帶上她的大狗烏梅,走出寨子,坐在路口高大的楓楊木下,一邊玩耍一邊等奶奶回來。當(dāng)然,她心中也有一點小祈盼,說不定媽媽就突然在路口出現(xiàn)呢?

她還記得,去年媽媽走的時候,這株長滿苔蘚、枝干虬曲的楓楊古木,落下許多色彩斑斕的葉子。她送媽媽到樹下,撿了一大把這種美麗的落葉,還撿到一串干枯的楓楊種子。那種子每一粒都帶著小小的翅膀,像是一只只小蛾子,被人淘氣地穿成長長的風(fēng)鈴。

現(xiàn)在,楓楊木又長出了新綠,從高處垂下一串串淡綠的果實,就如同掛著無數(shù)的綠風(fēng)鈴,有風(fēng)吹過時,風(fēng)鈴就輕輕搖動起來。

阿彌想,她要是像楓楊種子一樣,有一對半透明的翅膀就好了,那樣,她就可以乘著風(fēng),飛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她可以飛過緬箐河,飛過高崖,飛過賀楞山、爛山和其他許多山,到城里把媽媽帶回來。

她等啊等,一直到太陽落山、暮色上來。走出寨子又回來的人們,一個個扛著鋤頭、挑著擔(dān)子、背著竹簍從她身邊過路。

在黃昏中竹木覆盈的土路上,阿彌百無聊賴地聽著遠(yuǎn)處寨子里傣家人一聲疊一聲,扯長了調(diào)子找尋小孩和鴨鵝的聲音。烏梅伏在身邊陪著她,有時聽見一點異動,就高聲吠著朝各處林子里鉆去。

在幾乎無法忍受下去的某個時刻,奶奶突然在路口出現(xiàn)了,她挑著大擔(dān)新鮮翠綠的柳枝,蹣跚地朝阿彌走來。她換了一個肩,騰出一只手揩拭額上的汗水,向阿彌微微地笑著說:“讓你等久了吧?奶奶回來晚了!”

到了家里,阿彌陪同奶奶把柳枝理得整整齊齊的,全放進巷口石板橋下的弄溪里站著,用一根竹竿當(dāng)溪攔住,借潺潺流動的溪水,日夜給柳枝保鮮保翠。通常到了清明前一日,門口一段弄溪就全被柳條占滿了。那時的弄溪,似乎已經(jīng)不是一條溪流,而是變成了一段栽滿柳樹的溝壩。

清明前一日,大清早,天還昏昏亮,阿彌陪奶奶挑著柳枝去集上賣。這些柳枝在前一個晚上,已經(jīng)被祖孫二人做了分配,一把一把用稻草仔細(xì)綁定,重新投入溪中保鮮。

奶奶挑擔(dān)子,阿彌也要挑,奶奶就給她拿出幾把柳枝,用竹篾捆扎好,再把阿彌的小竹尖擔(dān)尋出來,左邊挑起一捆,再從右邊挑起一捆,放到阿彌肩頭上。

天還沒亮,街上已經(jīng)很熱鬧,隨處有擺攤賣菜、賣柳枝、賣線香紙火、賣日用百貨的人。大家各自忙著,亂著,打點自己的小攤子。

不一會兒,許多人圍攏到攤前,兩元一把,十元六把,柳枝不多時就被一搶而空了。算一算,一個早上,祖孫二人凈掙了五十多塊錢。奶奶帶著阿彌,買兩束線香,買一點豬肉,扛著尖擔(dān)返回家中。

下晚的時候,兩人又抱著預(yù)留下的許多柳枝,給邊上親友和南相家送去。她們自己也同樣留了三四把柳枝,清明一大早,就抱著上墳山去靠柳。

臨出門,奶奶用柳枝圈了一個小花環(huán),戴到阿彌頭上,一邊戴,一邊口中念叨:“清明不戴柳,死去變黃狗,我們阿彌可不要變黃狗!”

奶奶自己也抽出一條柳枝,用手從折口處使勁往下一勒,在枝頭攢成一個小柳葉團,她便把這柳團花別到鬢角去。

阿彌在一旁拍手笑:“清明不戴柳,死去變黃狗,奶奶和阿彌都不要變黃狗!”

兩個人說著笑著,慢慢朝寨子外面走去。

這一天,照例灑了一點清明雨,沾衣不濕,完全不影響出行。

到了墳山上,那是多少數(shù)目的墳啊,阿彌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

奶奶說,梅家在弄溪幾百年,積攢下來的祖墳,大大小小有兩百多座。

阿彌帶著點畏懼,跟在奶奶身后,手中抱著一個裝滿清水的禿嘴銻壺,在墳堆中間穿梭。奶奶在每座墳前的墓碑上,恭恭敬敬靠一枝柳、一炷香,阿彌就緊跟著澆上一點清水。

靠柳的人很多,到處是人聲人影。每一座墳前,不久也就香柳成陣了。

墳山上到處長滿了蕨菜和黃泡。黃泡果黃燦燦的,這里一蓬,那里一蓬,簇簇果子墜彎了枝頭。阿彌和幾個小孩被黃泡吸引著,不多時就沒了耐心,丟下水壺摘果子吃去了。一些年輕媳婦也紛紛加入孩子們的行列,笑著鬧著,摘黃泡、打蕨菜,墳前只剩下一些老人,虔誠地在一座座墳前靠柳澆水。

“阿彌——阿彌——”

奶奶不時把阿彌喊回來。

“這是你祖祖的墳,這是你高太的墳,這是你爺爺?shù)摹蹦棠贪岩蛔^墳指認(rèn)給阿彌看,又一遍遍耐心地教給她記認(rèn)。

“阿彌,你要好好記著,千萬大意不得,有一天我不在了,三月清明十月招,上墳靠柳就是你的事呀!”

奶奶年年重復(fù)這些話,阿彌如何能記得清呢。眼前密密麻麻的墳?zāi)梗锩嫣芍?,全都是她從未謀面的人哪!

可阿彌不敢說什么。這些順著山坡、一層層往上的石頭墳,讓她產(chǎn)生無限的害怕和畏懼。

靠完柳后,奶奶并不著急回去。她和阿彌坐到爺爺墳前,奶奶把自己的衣襟撩起來,給阿彌仔細(xì)地擦那小臟臉。一株野櫻桃樹長在墳邊,傾覆一地陰涼,剛好讓人歇氣休息。

阿彌照例是坐不住的,腳一蹬,手一攀,小猴子一樣,轉(zhuǎn)眼就上了樹。樹上綴滿了深紅色的野櫻桃,因為是苦的,沒有人愿意采摘。阿彌故意摘了一顆放進嘴里,臉上做著一種苦相,把櫻桃“噗”的一口吐出,嘴里歡快地念著:

“櫻桃好吃么——難上樹;黃泡好吃么——刺戳手;姑娘好看么——難開口……”

奶奶神情落寞地坐在樹下。阿彌叫了她幾遍,她都只隨口答應(yīng)著,顯然,她的思緒在別的地方。

阿彌哼著曲調(diào),自己在樹上玩耍,從這一枝躥到那一枝,東張張、西望望,就見南相從傣家墳山那邊過來。

“耶弄——這里——來這里!”阿彌在樹上手舞足蹈,幾乎快要掉下來。

南相當(dāng)然是往這邊來的。他知道奶奶和阿彌肯定在這邊的墳山上靠柳,就特意給她們送黏米團來。

漢人做黏米團,是為了應(yīng)應(yīng)節(jié)氣,解解口饞;而傣家人則是為了上墳靠柳時,一同帶到墳山來祭祖。

阿彌一口氣吃了兩個,跑了一大早上,她確實又累又餓了。奶奶卻似乎沒有胃口,吃了一個就不吃了。

“南相哎——一個人要是活著,總會有點聲息的,你說對不對?”奶奶喃喃地說。

南相不知如何作答。

“死了也好,死了也好,活著,怕也是個廢人。”奶奶又說。

奶奶說的是阿彌的爸爸、南相的干哥哥,前幾年出去打工,本來一切也還好好的,后來據(jù)說染上了毒癮,跑到了瑞麗中緬邊境一帶,再后來整個人就冰消無息了。

在弄溪寨,提起阿彌的爸爸,大家都覺得,這個人可能真的已經(jīng)死了。不是嗎,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生死有時、生死有據(jù)的。有一些人,就是會無聲無息地從這個世上莫名消失掉,找不到一點痕跡,仿佛他從沒在這世上存在過。

“你干爹倒落得個安心,往地底下一躺,樣事不管,什么都丟給我……”奶奶聲音哽咽了,抬起袖子在眼睛上擦了擦。

阿彌聽不懂兩個人的對話,可是,看奶奶的神情不對勁,她心想,是誰惹奶奶生氣了嗎?

因為聽見提起耶弄的干爹,阿彌想了想,不就是自己的爺爺嗎?

她湊到爺爺墳前,仔細(xì)看了看墓碑上的字,除了認(rèn)識幾個簡單的,還有她自己的名字,她一點看不懂上面寫的是什么。阿彌又念了念她名字上方的幾個字:“梅世正!”

那不是她爸爸的名字嗎?阿彌突然想起一件事,一迭聲地喊奶奶,喊了幾聲后,她又走到奶奶跟前,小聲地問:“奶奶,奶奶,我爸爸的墳?zāi)兀吭趺磸膩聿灰娢野职值膲???/p>

奶奶猛不防被阿彌問出這樣一句話,一時愣住了。長久以來,她只是告訴阿彌,她的爸爸死去了?;蛟S在老人心里,一個因為吸毒而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爸爸,真的還不如干凈利落地死去,給孩子留在心中的印象要好一些。

見奶奶不答話,阿彌又問了一遍。

這時,南相說話了。他拉過阿彌來,讓她靠在他膝蓋邊,溫和地向她解釋,她爸爸的墳,在賀楞山上最古老的祖墳?zāi)抢铩D切┻h(yuǎn)古時代的祖宗,孤零零地躺在大山上,很寂寞、很蒼老,每一代后人去世以后,都需要從中選定一個去陪伴他們。

南相的話語,帶著傣家人獨特的軟糯,阿彌一聽就相信了,而且,她也知道,每年寨子里都要安排幾個人家,專門到賀楞山祖墳去靠柳和獻墳。

“是不是最能干、最優(yōu)秀的后人,才能被選去陪老高高高高祖他們?”阿彌一臉認(rèn)真地念了好幾個“高”,她知道,既然是遠(yuǎn)古的高祖,肯定是好多輩好多輩以前的了。

“對,不是隨便一個人,說想去就能去的。”南相說。

“我就說,我爸爸是最好最好的人!”可是,阿彌努力想啊想,爸爸長什么樣子,她還是一點也記不得了。

“奶奶,明年清明,我們?nèi)ベR楞山看爸爸,好不好?”阿彌請求道。

“好,明年去,明年去——”奶奶答道。

南相扛著犁、吆著牛,按約定來幫犁田。

弄溪人把犁田稱為做田,歷來有三犁三耙的傳統(tǒng)。把田認(rèn)真翻犁耙細(xì)一次后,讓翻出來的田泥捂上一段時間,等雜草捂死得差不多了,就再犁耙一次。如此重復(fù)三次,田泥就變得細(xì)膩如漿了,而雜草也在這過程中漚成了肥料。

奶奶對南相說,兩犁兩耙就可以了。

“親媽,沒關(guān)系的,這不是什么難事!”南相笑著回答,他把“難”,說成了“蘭”。

阿彌在一旁笑他。她最近拼音學(xué)得很好,知道這是因為傣家人說漢話時,“n”“l(fā)”不分。

“耶弄,是‘難’,不是‘蘭’!你跟著我念,“‘南瓜’‘弄溪’‘泥土’?!卑浵駛€小老師,口齒清晰地教她的學(xué)生。

可她的耶弄實在不是個好學(xué)生,努力了好幾次,出口還是“蘭瓜”“哢溪”“里土”。阿彌又急又好笑:“耶弄,你可真是夾嘴?!?/p>

耶弄這時就說她:“烏鴉不要笑豬黑,別忘了,你也是個夾嘴姑娘喲!”

阿彌她們漢人常常笑傣家人說話,可是,到了外寨親戚家,或者鎮(zhèn)上中心小學(xué)過六一節(jié)時,又輪到她自己被別人笑了。那時,她簡直不敢開口,一開口就要被取笑是“夾嘴姑娘”,“吃飯”說成“呲飯”,“樹枝”說成“素茲”。

人家說她:“哎喲,成半個傣族小普少了?!?/p>

奶奶安慰她,和傣家人同吃一溝水,同走一條路,有一點傣家的氣很正常。

課堂上,老師為他們糾正發(fā)音,幾次以后,反倒把自己繞進去了:“是‘喪三’,不是‘上山’!”老師恨得想咬自己的舌頭。

阿彌聽見耶弄又拿這事取笑她,沒有辦法辯解,就捶打著耶弄的肩膀:“壞耶弄,都怪你,還不都是受你的影響。”

南相哈哈哈地大聲笑著,“哇——撇——”打一聲脆亮的號子,起身繼續(xù)犁他的田。

南相可真是犁田的好手。田是被水泡過的,人和牛都陷在淺淺的泥水中。他一手扶著犁,一手甩著牛鞭,穩(wěn)穩(wěn)地跟在耕牛后面走,只見大塊黝黑的田泥,像是翻花一樣的,一朵一朵從犁口處翻飛出來?;仡^看看,哎喲喂,這一道道的犁溝,真是又深又勻又直。任何人見了,都忍不住夸贊幾句:“這一把犁,在南相手中,了不得哪?!?/p>

阿彌聽見這話,雙手把腰一叉,頭一仰:“那當(dāng)然,我耶弄!”

阿彌沒能如愿騎耙,田中泥水太深,耶弄站下去是及膝深,倘若換阿彌,泥水非得到肚子那里了。

“等下一季吧!下一季種油菜時,田中沒有水,是干犁干耙,到時一定給你騎耙。”南相說。

到處都是犁田的人,到處都是鷺鷥翩飛。它們一點不怕人,呼啦啦飛來一群,就紛紛停落,像是掉下一個個白色的玉蘭花苞。

阿彌坐在田埂上,覺得這些鷺鷥花苞真好看,只見它們有的開在了牛背上,有的開在了耶弄的腳邊和犁把上。突然,其中幾只又張開翅膀,做一個低低的起落,飛到她跟前的田埂上來。這一下,花苞開到阿彌跟前來啦!

鷺鷥離阿彌這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夠把它捉住一樣。可阿彌不敢捉鷺鷥,弄溪人受傣家影響,以為鷺鷥是有靈性的,不容許隨便傷害。

因此,阿彌只低低地呼喚:“過來,鷺鷥,過來坐著!”

耶弄在田里聽見,忍不住“哧”的一聲笑了:“鷺鷥哪里會坐呀?阿彌,你不聽見人們常說,鷺鷥就算跌倒了,都還要用嘴巴撐著呢!”

阿彌歪著頭想了一下,好像確實如此,鷺鷥的脖頸多長啊,嘴巴也是又長又尖。這長脖子長嘴巴,用來做什么?當(dāng)然是用來防止跌倒了。它又不像人,還有兩只手……

這時,奶奶給他們送紅糖熬的酸木瓜水來了,聽見他們的對話,就笑著說:“現(xiàn)在呀,我們幾個都是鷺鷥跌倒——嘴撐著啰!”

阿彌就問奶奶,為什么這樣說。

奶奶指指面前層層梯田,癟一癟嘴,做一個苦笑的表情,回答說:“這一大擺田,我們明明種不動了,卻偏偏要種,還帶害你耶弄跟著苦累,這不是硬撐是什么?”

南相正端起一碗酸甜的木瓜水,聽見這話,連忙擺一擺手,不讓奶奶再說下去。

奶奶若有所思地接著說:“我的意思,不僅僅是這樣?!彼噶酥高h(yuǎn)近的田壩,“你看看,現(xiàn)在干活的,還有幾個是年輕人?”

南相抬頭四望,遠(yuǎn)近看得清楚的水田里,真的大多是一些佝腰僂背的老人。

“等這些老人做不動了,死去了,我們這么好的水田,怕真的只好荒下去了?”

“親媽,你放心,總還是有人會種的。”南相安慰奶奶說。

“沒有啦。”奶奶搖搖頭,慢慢地說。

阿彌正跟在一只鷺鷥后面,脖頸一探一探地,趲著小步子學(xué)它走路。聽見這話,就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說:“不種稻子,那人們吃什么?”

“是啊,不種稻子,那人們吃什么?”奶奶重復(fù)著阿彌的話,停了一下,當(dāng)笑話一樣說道,“或者,以后能享清福了,就不需要吃糧食啦,肚子餓時,張大嘴吸一口風(fēng)就飽了!”

奶奶轉(zhuǎn)過頭來,接著剛才的話頭,對南相說:“說玩不說笑,就算再不愿意,你遲早也要進城去的?!?/p>

“親媽,我——唉——”南相不知從何說起。

“奶奶,我耶弄不進城,他不喜歡給人打工,也不習(xí)慣和漢人打交道。”阿彌又插進話來。

“就你什么都知道!”奶奶笑罵道。

“我當(dāng)然知道!我耶弄連到寨頭放田水,都要我給他做伴。他怕經(jīng)過漢人寨子,怕和漢人說話?!?/p>

“亂說,我們不也是漢人?”

“我們不一樣。耶弄,你說嘛,你告訴奶奶,是不是我說的那樣!”

南相只是笑著不說話。

“耶弄,你不要做那一股氣,你的力氣留在弄溪,不要竄進城里,好不好?”

“做什么氣?怎么竄?”奶奶和南相都聽不懂。

阿彌一直覺得,弄溪進城打工的人,是一股一股往城里流竄的氣??蛇@只是她自己想象的,無法向人說出口,因此她只是說:“我不管,耶弄就是不準(zhǔn)進城!”

南相也回頭對奶奶說:“親媽,我天生只會圍著田地轉(zhuǎn),離了土地,我什么也做不來?!?/p>

“孩子啊,難為你了!無論如何,你要記住,錯不在你,錯不在你——”奶奶添了一碗木瓜水,愛憐地遞給南相。

“耶弄,你不要擔(dān)心,你和奶奶都不要擔(dān)心,等我長大了,我陪你們一起種田!”阿彌鄭重地做保證。

鍋里煮著一大鍋黃鱔,都是南相做田時順便捉住的。奶奶采用弄溪人的做法,往里面放了許多干辣椒、大蒜和酸筍,不多時那湯就稠濃了,滿鍋騰著熱氣,香氣四溢。

有這一道新鮮菜,當(dāng)天的晚飯,阿彌的爹林也來家里吃飯。

飯桌上又講起前些天“泥鰍扯成黃鱔長”的笑話,說到阿彌要用狗犁田、用鴨鵝栽秧,幾個人笑個不停。

爹林指著南相說:“有他在,不用擔(dān)心!像個地鉆子一樣,見到哪個人家的田地荒著不種,他會難受得睡不著覺,恨不得半夜爬起來,偷偷去替人家種上哩?!?/p>

“我發(fā)現(xiàn),人家是一干活就難受,我耶弄相反,他不做活就難受!”阿彌從碗中抬起頭,插嘴說。

“對!你耶弄哪天惹你生氣,你就藏住他的鐮刀鋤頭,他上不了山、下不了田,比一萬只螞蟻咬著還難受?!钡謱Π浾f。

奶奶笑著說:“你們傣家男人,好像并不愛做活,南相可真是個例外。”

“例外得成一棵光棍子了,和他晚點分家,我自己倒是巴不得。親媽,你也知道,我供著兩個娃娃讀書,多他一個人幫我,負(fù)擔(dān)輕了許多哩。只是,這對他不公平?!钡趾攘艘稽c酒,就著酒勁兒,說了幾句平日里不會說出口的話。

南相只低著頭,輕聲地反復(fù)說一句話:“自家弟兄,說它做什么?!?/p>

爹林在南相身上重重打了一拳,乜斜著眼說:“聽宰①宰:傣語,哥哥。一句勸,去城里吧!”

南相沉默了一會兒,回答說:“我不想去?!?/p>

“為什么?”

“阿彌不讓我去?!蹦舷嗟恼Z調(diào)里恢復(fù)了往日的活潑神氣。

阿彌連忙把頭點得像小雞啄米:“就是,就是,我耶弄不許進城?!彼畔嘛埻?,伸出兩手?jǐn)r在南相面前。

爹林雖然酒醉了,依然保持著傣家年長者的嚴(yán)肅。他用醉后發(fā)紅的眼睛盯著南相,又說出一個辦法來:“要不,不管好歹,你先娶一個媳婦到家來吧!”

南相不作聲,悶頭吃他的飯。

爹林放下筷子,轉(zhuǎn)頭對奶奶說:“親媽,我最怕他這種樣子,話也不說,像是一截木頭。真不知道,他除了種田,還想做什么,會不會有喜歡的事?!?/p>

“有??!”阿彌大聲說,她不能讓人看輕她的耶弄。

奶奶和爹林都扭過頭來看她。

“我耶弄最喜歡的事,是我媽媽回來!”阿彌得意地說,聲音脆亮極了。

南相正扒一口飯到嘴里,阿彌話還沒說完,他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嘴里的飯全噴到了桌上。

一桌的飯菜,尤其是阿彌心心念念的黃鱔湯,算是全完了。

“耶弄!”阿彌高聲抱怨地喊。

奶奶一時被阿彌的話驚到了,垂著兩手愣在了原地。

爹林本來已經(jīng)醉眼惺忪,這時也被嚇得酒醒了大半,他把阿彌拉到身邊,口齒都不靈便了,打著結(jié)巴說:“你,你是說,他,他,南相——南相喜歡你,你媽——雙紅?”

南相早已站起了身,臉紅到了耳朵根,尷尬得在那里直跺腳,嘴里只重復(fù)一句話:“阿彌亂說的,亂說的呀!”

場面一下子混亂起來。阿彌不知道自己到底說錯了什么,她有點膽怯地小聲說:“那是我和耶弄的約定。我最喜歡的事,就是他最喜歡的事!”

“哦,原來是這樣!”奶奶和爹林同時松了一口氣。

“怎么了,我說錯了嗎?”阿彌疑惑地問。

“沒有,沒有,你說得很對。”爹林回答說。

奶奶張羅著要去重新做飯,爹林連忙阻止了她:“親媽,不用麻煩了,也差不多吃飽了?!?/p>

阿彌對著南相擠眼睛,把手指觸到臉邊去,一刮一刮地羞他。南相低下頭,大大地喝了一口酒。

這幾日,南相來幫做活,每晚總到夜深才回去。飯后,他一邊同奶奶說話,一邊幫忙磨磨家中菜刀、砍刀、鐮刀,修理一下各種用具。

奶奶變著法子做好吃的菜,傣家人喜歡吃酸東西,奶奶有時就去水邊掐大把的水芹,或者水香菜、馬蹄菜,用豆豉、蒜油、米醋、辣椒油等涼拌了吃。

家里多了個人,阿彌覺得日子過得開心極了。她就像一條小尾巴,隨時跟著南相,而她的烏梅則隨時跟著她。于是,兩個人、一條狗,常常于晨光中,或者夕陽下,一串地走在窄窄的田埂上,使周圍干活的人見了,忍不住也對這畫面微笑起來。

南相去崖邊割牛草,阿彌揮著自己的小鐮刀,對著一蓬野蘆葦,手忙腳亂地亂割一通;南相在自家田里挖洋芋,阿彌舉著她的小鋤頭,屁股一撅一撅地,跟著東挖一鋤,西挖一鋤。

“阿彌——搖頭姑娘——”南相喊她。

“蚯蚓,我是挖地的紅線蚯蚓!”阿彌更正道。

“不是,你看,我挖到一個搖頭姑娘?!蹦舷嘁皇种糁z頭,一手舉著個小東西給阿彌看。

阿彌扔下小鋤頭跑過去。果然是一只小小的搖頭姑娘,把大半個身子裹在黃褐色的硬殼里,只露出一個帶螺紋的小尖腦袋。阿彌覺得它像一??ㄗ樱窒袷止ふn本上的小不倒翁。

南相把搖頭姑娘遞給阿彌,阿彌想起以前南相總拿這小東西取笑她,就把手背到后面,不肯去接。

南相笑了一笑,蹲下身來,自己對著這小蟲子問話:“搖頭姑娘可在家?在家你就搖搖頭!”

只見那小蟲子果真把小腦袋搖轉(zhuǎn)了幾下。

南相又問:“阿彌明天可上學(xué)?不上你就搖搖頭!”

搖頭姑娘的頭又輕輕轉(zhuǎn)了轉(zhuǎn)。

“咦,它怎么知道明天是星期天?”阿彌一下子被吸引住了。她湊近南相跟前,對著蟲子問:“搖頭姑娘,你回答一下,今天我的鴨子和鵝,有沒有在溪中下蛋?”

搖頭姑娘搖了搖頭。

阿彌一時搞糊涂了,她問南相:“它搖頭,是說蛋下了還是沒下?。俊?/p>

“你問得不對,要這樣,搖頭姑娘幫幫我,我家的鴨鵝可在溪中下了蛋?沒下你就搖搖頭?!蹦舷嗾f。

阿彌接過搖頭姑娘,照著南相說的問了一遍,只見搖頭姑娘的頭慢慢地轉(zhuǎn)動著。

“它搖頭了,它搖頭了,我不用去搜蛋了!”阿彌高興地大聲喊叫起來。

她一連問了好多問題,甚至連“明天會不會下雨”,“這朵云會吹向北方南方”,“去年的燕子飛回來時可會迷路”,“花瓣上的露水可是花夜里流的眼淚”……許多只有她自己才關(guān)心的問題,也都一一問到了。

落后,她想起一件事,小心翼翼地問搖頭姑娘:“我媽媽最近可回來?回來你就搖搖頭!”

她屏住呼吸等著回答。可是,那個尖尖的小腦袋,卻不動了。

“搖頭姑娘,你千萬幫幫我,我媽媽最近可回來?回來你就搖搖頭!”

搖頭姑娘就像不曾聽見一樣,小腦袋紋絲不動。

阿彌向南相求助:“耶弄,耶弄!”

南相已繼續(xù)挖洋芋去了,聽見叫喚,只得走過來查看。

阿彌和南相各問了一遍,搖頭姑娘還是充耳不聞。

“是不是我媽媽不回來了?”阿彌帶著哭腔說。

“不會的,啊,不會的!”

“那它為什么不回答?你看它,動都不愿動一下!”

“搖頭姑娘回答累了,人那么一直搖頭,頭也是要酸的,何況它只有這么丁點大。”

“嗯!”阿彌揉一揉眼睛,點了點頭。

“我們明天重新捉一只,重新問它,好不好?”

阿彌點點頭。

“好了,現(xiàn)在把它放回土里,讓它休息吧!”

阿彌點點頭,依言把搖頭姑娘放回土里,撥了一點土給它蓋上。

南相在一旁笑了:“看來,阿彌確實要改名字了,以前只會搖頭,現(xiàn)在只會點頭,是不是要做點頭姑娘?”

阿彌吐吐舌頭,向他做了個鬼臉。

晚上吃過飯后,奶奶、南相和阿彌在巷口石板橋邊閑坐。

阿彌還在想著白天的搖頭姑娘,雖然南相對她做了解釋,可她還是有點憂心,媽媽會不會真不回來了?

她心里轉(zhuǎn)著這個念頭,像天上灑落在溪中的點點星光一樣,牢牢地落在一個地方,溪水如何流淌沖刷,也無法帶走它們。

她無心聽奶奶和南相說話,獨自坐到橋邊,把腳懸在水面上方,一會兒看看流水,一會兒又抬頭看看天空,整個人呆呆的。

月亮還沒有升起來,弄溪閃著一溪的星光,潺潺向寨子外面流去。透過寨路和人家屋檐的空隙,遠(yuǎn)處東邊的賀楞山,像一道深黑的屏障,靜靜地矗立在夜空之下。

星光只是一點一點地亮著,周圍是一片暗夜的黑,可是賀楞山頂上的一片夜空,卻發(fā)出一片紅色的光芒。平時有月亮的時候,這片光亮并不顯眼,因此,也不大為人注意;可此時,在黑暗和寂靜中,這一片紅光卻直沖天際,甚至照亮了山頂稀疏的樹影。

“奶奶,你看,那是什么?這么亮!”阿彌指著那片亮光,輕輕地問奶奶。

奶奶和南相一同起身,過來看了看。

奶奶沒有作聲。

“是城里的燈光!”南相說。

“城里離弄溪這么近嗎?”阿彌嚇了一跳。

在她的印象中,那是翻過許多山,走過許多路才能到達(dá)的地方。

“確實并不遠(yuǎn)呀,就在山對面!”南相摸摸阿彌的頭。

“可是,為什么平日要坐那么久的車?”

“城里和我們隔著一條緬箐河和一座賀楞山,還有那么高的崖子,只好從別處繞道過去,繞來繞去,路就遠(yuǎn)了。”南相說。

“能把天映得這么亮,城里的燈得有多大、得有多少啊?”阿彌說。

在弄溪,包括附近的寨子,燈光都是疏疏落落的,這里閃著一點,那里閃著一點,在黑夜里讓人弄不清到底是燈光還是天上的星星。

“我媽媽現(xiàn)在是不是就在那里?在那隔著山的燈火中?”阿彌伸出手來,朝那個方向指著。

“或許是吧!”

“呀!”阿彌輕輕地叫了一聲,原來是月亮升起來了。就在那一片城市燈火映照的山影下,月亮慢慢升起來了。

這是一輪冰皎的滿月呢。

剎那間,周圍的山野、村寨、屋瓦、竹林和樹影,一下子顯露出來。同時,滿天星光暗淡了下去,天邊原先明亮的城市燈影,也一下子看不見了。

滿世界都籠在了月亮的清輝里。

接下來的幾個晚上,阿彌時常坐在巷口石橋上呆望。她盼著能有個人帶她到山頂去,好讓她看看山的另一面。媽媽待在那里不愿回來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樣子。

她甚至還做了夢。

夢里,她有了一對小翅膀,薄薄的、半透明的淡綠色翅膀,像寨子外面那株大楓楊木的種子。帶著這對小翅膀,她身子輕飄飄的,蹬一下腳,整個人就離開地面,飄到房頂上了。

阿彌的心事,無法向任何人開口。她隱約感覺到,奶奶不喜歡城里,只要一提起來,她就陷入久久的沉默;而耶弄,阿彌都不許他進城,就更不能在他面前,表現(xiàn)出哪怕一丁點對城市的好奇。

可是,她實在是想爬上賀楞山去,那映紅了半邊天的城市燈火,到底是個什么樣,竟然使得媽媽連家也不要回了。

怎樣才能不露聲色地上一趟賀楞山呢?

阿彌只得在奶奶和耶弄身上打主意。

吃飯時,她跟奶奶說:“奶奶,我夢見賀楞山上好多金雀花,把一片山都開滿了?!?/p>

“嗯——那要是真的,可就采都采不過來呢?!蹦棠屉S口答道。

“要不,我們?nèi)タ纯?,說不定山上真有呢?”阿彌說。她知道,金雀花是奶奶最想采的,拿到集市上去賣時,比其他野花野菜搶手,人們喜歡用它蒸雞蛋吃。

“夢是反的,你夢見山上有金雀花,恰恰說明是沒有?!蹦棠谈静桓浀乃悸纷?。

阿彌沒辦法,只好又去找南相。

“耶弄,我想要一把鴉嘴鋤,挖草藥的小鴉嘴鋤!”

“好!改天我去爛山給你砍鋤把!”

“不,我要你去賀楞山砍,我陪你去!”

“只不過砍一根鋤頭把,這也要認(rèn)山嗎?”

“我就要認(rèn),我喜歡東邊,不喜歡北邊!”

“不喜歡北邊?我記得,你媽媽就是北邊爛山空木寨來的!”

阿彌一時答不過來,耍賴地說:“反正我說東邊就東邊?!?/p>

南相哈哈哈地笑了幾聲,才問阿彌:“你是不是想爬到賀楞山頂,看看城里長什么樣?”

阿彌臉上發(fā)著燒,咯咯地笑著不答話。

南相說:“這沒什么害羞的。弄溪寨很多人想爬賀楞山,就是被那一片燈光吸引的,爬上去看過那燈光的人,后來一個接一個進城了?!?/p>

阿彌聽了這話,不禁有點害怕起來。弄溪寨進城的人,在她眼里是一股股流竄的氣,原來,這些氣就是被那片美麗的燈火給吸去的。

“耶弄,我不要鴉嘴鋤了?!卑浾f。

“你不上賀楞山了?”

阿彌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她擔(dān)心自己和耶弄也像一股氣一樣,最后跟著人們跑進城去。

阿彌心中升起一點矛盾和憂愁。

正是在這種情緒下,那個離開近一年的媽媽,終于回來了。

那天正趕上家里栽秧。從早晨起,天上就飄起了細(xì)雨。南相約了幾個傣家小普少、小普冒來幫忙。大家披著蓑衣,戴著箬葉帽,很快活地在秧田中忙碌著。

按照弄溪人的風(fēng)俗,栽秧是一年中的大事,栽秧前,要先在田頭水口處插上桃花、梨花,燃上線香,以示潔凈。

清早起來,奶奶和阿彌洗臉漱口后,把門前墻角邊的桃花采回來,又沿溪往寨頭走了近半里路,找到了一株開得正盛的野梨花。趁著栽秧的人們還沒有到來,祖孫二人來到最上邊一丘田,把兩束花插到了溪水入口處。奶奶一邊燒香,一邊祈禱風(fēng)調(diào)雨順谷滿倉。

南相他們以年輕人的方式,吵著鬧著笑著,把勞動當(dāng)作玩耍一樣,你跟我比誰栽秧快,我跟你比誰栽得勻稱好看。有時某個人突然一轉(zhuǎn)身,把旁邊的人甩了一臉泥,引得大家突然打起泥水仗來。

他們手腳不停地忙碌著,栽秧的人太少,眼看晌午快到了,還有三分之二的水田空著。南相有點心急,這幾個年輕人都是好不容易才約到的,今天栽不完,明天就再難叫到人幫忙了。

阿彌想下田去和他們栽秧,被一口回絕了。奶奶說她只會攔腳絆手幫倒忙,南相說得更氣人:“你栽秧?秧來栽你還差不多!”

阿彌不服氣,她想起先時的那個主意,叫鴨子、雞和鵝來栽秧,她一直覺得,辦法高明而有趣。

她跑回家去,系上自己的小腰籮,在溪邊找到冒雨嬉戲的鴨子和鵝,又把那幾只雨天賴窩的雞全趕了出來,攆到一丘還空著的水田里。她要好好栽一片秧出來,給他們這些大人看看。

阿彌在小腰籮里裝滿了稻秧。然而,這些被臨時抓來充數(shù)的小秧工,根本不聽阿彌的使喚。鴨子和白鵝還好一些,進了水田,撲棱了兩下翅膀,就怡然自得地劃著水游弋起來,而卻苦了那幾只大母雞。田里泥又軟,水又深,母雞深一腳淺一腳,在隨時被淹死的恐慌中,撲棱著翅膀一陣亂跳。

阿彌早打定了主意,讓雞站一排,鵝站一排,分兩溜齊刷刷地排開,雞來啄起稻秧,鴨子和鵝把雞嘴里的秧根往水田里栽踩。

她從腰籮里拿出幾束秧子,有模有樣地栽進泥里,給它們做起示范來。

“就這樣栽進去,很簡單,看到了嗎?”

“過來,大母雞黑點,來這邊站整齊!”

“養(yǎng)心的胖墩鴨,快站到黑點對面!”

阿彌像煞有介事地指揮著。

她的喉嚨都快喊啞了,那些雞和鴨子半點反應(yīng)也沒有,該撲棱的撲棱,該游弋的游弋。阿彌急得動手去抓,這邊剛揪到一只雞,那邊好不容易才攆過來的鴨子又跑開了。她滿身泥漿地追了半天,沒有一只鴨子或雞成功站到隊形上。

在上丘田栽秧的小普少、小普冒,看著比他們還忙碌一百倍的阿彌,笑得直叫肚子疼。

正在不可開交的時候,阿彌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阿彌——阿彌——”

阿彌循著聲音看去,只見一個穿著黃裙子、撐著紅雨傘的人沿著溪邊走來。是媽媽!阿彌顧不上別的了,磕磕絆絆地爬上田埂,解開又濕又重的小棕櫚蓑衣,向媽媽跑去。

不用說,她在田里留下了一片狼藉,最后還得南相來幫忙收拾和清理。

雙紅猶豫著要不要下田栽秧,被南相勸止住了。她進城以后,好幾年不做農(nóng)活,竟然開始對鄉(xiāng)下水土不服了,只要一下田,沾染了泥水,身上就會長滿硬幣大的疙瘩。

南相對她說:“你回家去幫著親媽做飯吧,她一個人怕忙不過來?!?/p>

小普冒們也打趣她:“你不是吃泥水這碗飯的人啦!”

又有小普少說:“南相,怎么不見你照顧一下我們?大清早被你拉來,雙腳泡在水里,頭上身上也淋了一天雨了!”

雙紅愧歉地說:“辛苦大家了,真是過意不去?!?/p>

有個小普少走到田埂邊,正給大家分秧把,她把一個秧把拿起來,手一揚,準(zhǔn)確無誤地甩到栽秧人面前,聽見雙紅的話,就回過頭笑著說:“你別管,她們玩鬧慣了,和南相耍嘴皮,好玩哩!”

下午,為了趕工,傣家的年輕人甩掉攔腳絆手的蓑衣,淋著雨在田里勞作。等他們終于在黃昏中把秧全部栽完,每個人都已經(jīng)成了落湯雞。奶奶幾次勸阻不聽,只得熬下濃濃的紅糖姜湯給他們。

地方上的風(fēng)俗,大伙兒要吃“完秧果”,才表示一年的栽秧大事圓滿結(jié)束。完秧果有瓜子、花生、糖和水果。有兩個小普少,就是平常上街時,打扮得漂漂亮亮,最愛逗弄阿彌的,笑著對她說:“你看,我們秧也栽了,飯也吃了,糖也拿了,就算是你的熟人了吧?”

阿彌紅著臉點點頭。

其中一個又說:“以后,你可不許眼里只有耶弄了,要像叫你耶弄一樣,又甜又軟地叫我們‘阿隆’①阿?。捍稣Z,阿姨。,知道不?”

阿彌遲疑了一下,又點一點頭,幾個人都笑了。

離吃晚飯的時間還早,大伙兒都是渾身又臟又濕的,就先各自回家洗澡換衣服去了。

黃昏時候,雙紅帶著阿彌到下寨去,挨家挨戶請幫忙的人來家里吃飯。因為有人要洗一下衣服,有人還得趕黑割一擔(dān)牛草,因此,就約好在一個地方會合。

雙紅、南相和阿彌先到了會合地點,那是上寨和下寨交界處,長著大片的鳳尾竹。他們就在竹林邊坐著等候眾人。

月亮升起來了,溪邊和竹林中一下子出現(xiàn)許多螢火蟲,提著自己的小燈籠,一閃一閃地各處飛去。阿彌被螢火蟲吸引著,躡手躡腳地走到溪邊,想要捉一只來玩。

雙紅和南相坐在石上,看著阿彌東撲一下,西撲一下,不由得都笑起來。

南相對雙紅說:“阿彌天天盼著你回來,這一次,就多住幾天再回去吧!”

“我只請了三天假,沒有辦法,后天就得回去?!彪p紅說。

“雙紅——”南相突然叫了她一聲,“你有沒有考慮過,親媽那天說的話?”

“什么話?”

“如果在外面覺得辛苦,就回弄溪來吧,阿彌也離不開你!”

雙紅不作聲。

月光如紗,輕輕籠在舒朗的竹林中,把斑駁的竹影灑到人身上來。遠(yuǎn)處不知哪個傣家人在放音樂,是《月光下的鳳尾竹》,葫蘆絲悠揚又帶點哀愁的曲調(diào)。

“你也看到了,我連田也不能下了,還怎么回來?”雙紅小聲地說。

“我……”過了半天,南相才說,“一切有我,你放心……”

“南相,不行的,你也只有兩只腳一雙手。”

“你在城里,未必就順心。”

雙紅搖搖頭說:“我已經(jīng)變成了四不像,鄉(xiāng)不鄉(xiāng),城不城?!?/p>

“只要你愿意回來,相信我——”

“別說了,南相,我聽見宰他們說了幾次,也要你進城去呢……”

“只要你一句話,我……”南相還想說什么,只見阿彌開心地嚷著,蹦蹦跳跳跑回來。

來到身邊,阿彌把合攏的雙手慢慢打開,只見那小小的掌心中,果然臥著一個閃亮的小點。阿彌怕螢火蟲飛走,連忙又合攏了雙手。她對雙紅說:“晚上睡覺時,把它放進我們的蚊帳里,讓它給我們打燈籠。”

一時,不遠(yuǎn)處有幾個人的聲音傳來,他們等候的那干年輕人,陸續(xù)踏著月色到來了。

像往常一樣,雙紅臨走前,阿彌照例哭了一場。

在得知當(dāng)天吃過晌午飯,雙紅就要走時,阿彌就悶悶的,飯也吃不下去。等到明白無論如何,都留不住雙紅了,阿彌流著眼淚,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去了。

奶奶把兒媳送出寨路口,轉(zhuǎn)回家來后,還是沒有見到阿彌。先時,她只以為阿彌惱一會兒就好了,并不是很在意,可等奶奶去田里查看了新秧,又往菜園拔了一些雞鴨和人吃的青菜,在黃昏時候走進家,還是見不到阿彌回來,她這才有些急了。她連忙房前屋后找了一遍,又往寨子里跟阿彌同學(xué)的幾個人家去看了看,還是找不到阿彌。

會不會是去找南相了?奶奶只得又趕緊走到下寨。南相正幫人家栽秧回來,滿身是泥水地坐在廊前歇氣,聽說阿彌不見了,顧不上換一下衣服洗一把臉,連忙起身和奶奶去找。

伢林蹣跚地追出大門,在后面沙啞著喉嚨叫:“要是找到了,就直接帶她過來,我做好晚飯等你們!”

路上,奶奶滿腹心事地走著,話也不說一句。南相安慰她:“阿彌人雖小,有分寸著呢,不會有什么事的!”

“唉,她越來越黏雙紅,這可如何是好??!”奶奶說。

南相一時也不知說什么是好了。

他們一直沒有告訴阿彌,雙紅不是她的親生媽媽。早在阿彌一歲的時候,媽媽到江蘇打工,誰知這一去,就再也不愿意回弄溪來。到了三歲,她的爸爸同樣說是外出打工,在某一年春節(jié)回來一趟后,從此就杳無音信了。

阿彌媽媽跑了后,爸爸是重新娶了親的,娶的就是雙紅。爸爸失蹤后,阿彌的新媽媽,也隨著潮流進城打工去了,只每年偶爾回來一兩次。

“親媽,你別多想,阿彌風(fēng)吹花長、一養(yǎng)成人,你一定能等到阿彌長大那天的。況且,還有我呢!”一番話,說得南相也心事重重的。

“你也得成家立業(yè),過自己的日子?。 ?/p>

“我在緬箐橋邊闖到阿彌,這是菩薩定下來的。親媽,你放心,別想那么多,也別想那么遠(yuǎn),都會好好的呢?!?/p>

“要是雙紅能回弄溪,把阿彌交給你們兩個,我就是現(xiàn)在死了,也閉得下眼睛了?!蹦棠淘挍]有說明,可是那意思明顯不過。

南相不覺漲紅了臉,恰好有人過路,他趕上前去打聽阿彌的消息。

他們把寨子各個角落找遍,還是不見阿彌的蹤影。眼看天越來越黑,奶奶急得快哭了。落后,南相一拍大腿,突然說:“我想到一個地方了!”

他們朝寨子外面走去,到了寨路口的大楓楊木下,南相把手電筒往樹上一照,只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在高高的樹杈上,不是阿彌這鬼靈精,又是哪個?

喊了幾聲,阿彌既不答應(yīng),也不下來。南相說:“是不是要等我上去抱你?”

阿彌不作聲。

南相又說:“樹那么高,我抱著你怎么下來?一不小心摔了,到時候,就真成你們常念的,‘小漢人,上高梯,跌下來,一包蛆’了。”

阿彌忍不住“哧”的一聲笑了,在樹上小聲說:“不是說小漢人,是說你們,小傣族?!?/p>

她雖然說話了,可還是犟著不下來。這時,一直不開口的奶奶說話了:“好,你不下來,我上去,我們祖孫倆,以后就把這棵樹當(dāng)家好了。”

奶奶話沒說完,突然就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顫悠悠地要爬上樹去。

阿彌嚇得連忙喊了幾聲:“奶奶,奶奶——”抱著樹干三兩下滑下樹來。

奶奶還硬是要抱著樹干往上爬,阿彌拽著她的衣服,拽了幾下拽不住,也嗚嗚地哭起來。

南相勸解了半天,一老一小才慢慢平復(fù)了情緒,幾個人打著手電筒轉(zhuǎn)回去。

事情就算過去了。隔一天,左右無人的時候,南相溫和地對阿彌說:“以后再不許這樣了,你看昨晚讓奶奶多難過!”

阿彌抿著嘴不作聲。

“唉——”南相嘆了一口氣,摸一摸阿彌的頭說,“奶奶老了,經(jīng)不起折騰,假若把她嚇出病來,那可怎么辦?”

阿彌緊緊咬了咬嘴唇,說:“耶弄,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p>

接著,她翹起小指伸到南相面前。南相問她做什么,她回答說:“拉鉤!”

見南相一時理解不過來,阿彌偏著頭說:“媽媽又走了,一走又老不回來,一年最多只能見一次。你答應(yīng)我不許走,我要天天見到你!”

南相默默地把自己的手遞了過去,阿彌勾起他的小指,拉著甩了半天。

可是,南相對阿彌的承諾,沒過多久,就不作數(shù)了。

下寨傣家有外出務(wù)工的人回來,說他在的那個玩具廠擴招,可以帶二十個人跟他一起進廠,待遇不錯,工作也不復(fù)雜。最重要的是,里面許多工人是傣族,大家交流相處都方便。

弄溪傣寨一下子沸騰了,原先還在猶豫顧慮的許多人,都想趁這次機會出去。況且最近又值雨季,青黃不接,新稻還在田里長著,老米已經(jīng)吃完,很多人家入不敷出,有的已經(jīng)開始四處找借錢糧。

這幾日,傣家人見面,都只談?wù)撘患拢骸斑M不進城去?”

南相原本打定主意不進城的,可阿彌的爹林不依,硬逼著南相跟了去。

他問南相:“雞吃谷子看伴,過日子也要隨人隨伴,跟著大流走。你總是不外出,也不成家,寨子里人指指點點,說是我為了自己,一直拖著你不分家。你是不是要我到死了的那天,還讓人家戳脊梁骨?”

伢林也流著淚對南相說:“小老,聽你宰的話,去兩年,攢點積蓄,就回來了。老輩人說的,刺戳葉子,葉子破,葉子戳刺,也是葉子破,我們就是葉子的命。原先漢人出去了,你不想去,那也沒什么;現(xiàn)在我們傣家也個個出去了,你不去不成樣子?。 ?/p>

就連阿彌的咩林,作為嫂子,平日不大當(dāng)面管南相的事的,這時也對南相說:“到了山上,唱山上的歌;到了河里,唱河里的歌,這是誰也沒有辦法的事。日子逼著我們走到哪里,就得跟到哪里??!”

意外的是,阿彌聽見這消息后,沒有哭,也沒有鬧。

她忍不住問南相:“人為什么要分離呢?”

除了老去死去,像是天要下雨、水要淌走這樣無可奈何以外,世間真不應(yīng)該有離別這樣讓人難過的事。

“過日子為什么要跟著別人?”

那時候,他倆剛給稻田撒了化肥回來,在巷口溪邊洗凈工具和手腳后,站在溪邊一塊青石板上。

“你不要動,靜靜地看著溪水?!蹦舷鄬Π浾f。

阿彌聽話地低下頭去,一動不動地盯著流水看。過了一會兒,她突然驚叫起來:“耶弄,我感覺我在動?!?/p>

她所站的青石板,成了一條小船,溪水原本是潺潺地往西流的,這時卻一動不動,而她的石板小船,則快速地往東平移去。

“耶弄,石板為什么會動?速度好快,我有點頭暈?!卑洶涯抗鈴乃嬉崎_。

眼睛離開了溪流,她覺得石板立即就停止了移動,而潺潺流動的依然是面前的滿溪流水。

“這是一種相對的現(xiàn)象,有時候不是一個東西在動,是和它互相對比的東西在動,就讓人感覺上出現(xiàn)了差異?!蹦舷嘤盟麅H有的初中物理知識,艱難地對阿彌解釋。

“可是,這和我剛才的問題,有什么關(guān)系?”

“人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本身沒有錯;可旁邊的人都在飛速往前跑時,就顯得你不但像是停滯不前,反被襯得像在不斷倒退了。”

“就如同這流水和石板船一樣嗎?石板本來一動不動,可是因為溪水一直流,石板就像是一直在倒退一樣?”

“耶弄,你答應(yīng)我,一年至少讓我見到你兩次,不,三次,三次還不夠,要四次,好不好?”阿彌看著流淌不息的弄溪水,喃喃地說。

按照傣家的風(fēng)俗,家里有人出遠(yuǎn)門前,要到社樹下祭祀寨神,到寺廟里供奉菩薩。這一次,一下子要出去這么多人,祭祀和供奉幾乎成了一個寨子的事。

涉及的人家多,大伙兒商議后,決定殺一頭豬,用來祭祀寨子中間那株古老的社樹。寺廟里不興葷供,就用香燭、糖果、糕點素供。還買了佛前用的繡花簾帳、桌圍,以及掛在寺廟大殿里的太平傘等。這些東西裝進竹籮里,整整挑了五擔(dān)。

平時,阿彌最感興趣的,就是傣家供奉到廟里的太平傘。綾羅縫制的圓筒罩傘,五顏六色地掛滿了大殿的屋頂,傘上四面縫著的長飄帶上,綴滿銀光閃閃的繡花針,以及一面面反著光的小圓鏡子。

這許多的傘,在有風(fēng)的時候,飄帶輕輕揚著,繡花針互相碰撞,發(fā)出一種清脆細(xì)小的聲音,好聽極了。

奶奶說,傣家供奉太平傘,是用來祈福的。

“那為什么要綴上這么多針和鏡子?”

“大概因為菩薩是神圣的,不容許凡人直視冒犯。用針和鏡子反光,刺得人們睜不開眼,就不敢輕易直視大殿上的神佛了?!?/p>

“傣家人比漢人虔誠啊。平時日子苦,到了進寺廟上供的時候,他們的供品,比漢人多許多倍?!蹦棠谈锌卣f。

阿彌也記得,漢人到廟里吃齋過會時,每人拿兩碗米,帶幾個自家院子里的毛桃子、酸枇杷,就算是對菩薩的心意了。每次奶奶到寺廟吃齋過會,她都希望傣家人也一起去,那樣的話,等散會時,就能分到許多好吃的供果。

奶奶說,漢人講究心動神知,覺得心意到了就行;傣家人則覺得,只有用自己最貴重的東西供奉,才能表達(dá)對神佛的虔誠。

這一次,包括南相家在內(nèi)的許多傣家人祭祀和上供,所須花費的錢財,都是所有人家平攤。有的人家一時拿不出錢來,也要跟別人借了來拼上,等到秋天谷子成熟時,就用谷子抵債。

寨子里像過節(jié)一樣,社樹下的祭臺上,現(xiàn)殺了豬雞上供。旁邊有大塊空地,許多人敲著象腳鼓、跳著傣家舞祈禱。十幾個即將出門的年輕人,穿著傣家服裝,背著筒帕,挎著長刀,跪在祭臺前,由一位長者用傣語為他們祝頌,祈求寨神保佑他們心想事成、平安歸來。

接著,所有人又到寺廟去。寺廟在弄溪上下兩寨中間的田壩里,廟門前豎著傣家人的標(biāo)桿,高高的桿頭有幾尺長的紅布幡,在風(fēng)中不停地飄動。

十幾個人擠在大殿上跪經(jīng)。結(jié)束的時候,主事的傣家婦人走到供桌前,磕了三個頭,請下繞在菩薩手上的五色線,裁剪成許多段,拴到這些人的手腕上。

南相把五色線解下,纏到了阿彌的手腕上。奶奶在一旁見了,阻止南相說:“你給她做什么,這是你外出后,保佑你平安的?!?/p>

南相笑著說:“沒關(guān)系,只要我的小阿彌平安,就抵得我平安了?!?/p>

阿彌有許多話要跟南相說,仿佛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可是,每次臨到開口,又覺得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這時,看到南相給她系五色絲線,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這件事在她心里不知多久了,每次想問南相,都不敢開口?,F(xiàn)在南相要走了,她覺得非問一問他不可。

她拉起南相的手說:“耶弄,你跟我來?!?/p>

奶奶在一旁笑她:“阿彌,什么話要避開奶奶說?”

阿彌只是說:“一句玩笑話。”

南相只得跟著她走到田壩里。田里秧針細(xì)細(xì)的、密密的,眼睛能望見的整個田壩,全是一片淺淺的新綠。水聲潺潺,到處有白鷺翩飛,夏日午后的陽光,依然帶著點鋒芒,照在人身上有點刺癢。

過了許久,阿彌才對南相說:“耶弄,前幾天,我又同傣族同學(xué)吵架了,我們互相罵了對方?!?/p>

“你們小孩子,不都是三天吵、兩天好的!”南相笑著說。

“我想問你一句話,你不許笑我?!卑浾f。

“好!”

“這句話我許久前就想問你,如果很難聽,你不許笑!”

“好!”

“傣族同學(xué)經(jīng)常罵我們漢人那句話,用傣語罵的,是什么意思?”

“哪一句?”

“就是那一句??!”

南相哪里知道小孩子之間的事呢,他越發(fā)滿臉疑惑了。

“我說出來,如果是一句臟話,你就當(dāng)沒聽見?”阿彌還是覺得難以啟齒。

“好,都依你啦?!?/p>

阿彌停了半天,硬著頭皮說了出來:“他們總罵我們,‘欸謝欸謝打良咻’?!?/p>

南相聽后,愣了一下,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你答應(yīng)我不笑的!”阿彌難堪得快要哭了。

“他們那句話的意思是,‘漢人漢人綠眼睛’?!蹦舷嗪镁貌湃套×诵?。

“啊?”阿彌睜大了眼睛,這也算是在罵人嗎?相較之下,他們漢族同學(xué)罵傣族同學(xué)的,才真夠難聽的:“小傣族,上高梯,跌下來,一包蛆?!?/p>

阿彌覺得有點歉疚,傣族同學(xué)連罵人都這么溫和。

“耶弄,這很不公平,你們傣家人會說漢話,我們漢人卻連聽都聽不懂傣語?!卑浻悬c委屈,要是她聽得懂傣語,這么簡單的一句話,就不用耿耿于懷那么久了。

南相聽了阿彌的話,似乎觸動了心事,半天才說:“你們不會說傣話,是因為不需要說。而我們傣家人,如果不會漢話,不但讀不了書,連過日子都不方便?。 ?/p>

阿彌低頭想了想,好像懂了一點,又好像沒有懂。她抬起頭正要說話,只見不遠(yuǎn)處灰蒙蒙的,像是一大團霧似的。

阿彌忙叫道:“耶弄,快跑,下太陽雨了!”

可不是,他們在的地方還是太陽高照,可田壩那邊山腳下,一陣急雨正朝著他們這邊卷來。

太陽雨速度快得很,兩人顧不上多想,飛快地往寨子里跑去。

阿彌一邊跑一邊念:“太陽雨,下不起,青蛙出來講道理!太陽雨,下不起,青蛙出來講道理!”

跑了許久,阿彌回過頭去,只見南相走到一丘田邊時,突然停住腳步,彎下腰去,不知在做什么。

阿彌喊了南相一聲,繼續(xù)往前飛跑。她感覺雨在她后面越來越近了,她甚至能聞到雨滴落下來后,散發(fā)出來的一點塵土的味道。

就在快跑到寺廟門前時,她聽到了大滴的雨落在她身后的聲音,心里一慌,一個大步跳到屋檐下,雨點立時啪嗒啪嗒地砸到她腳邊來。

阿彌終于跑過了太陽雨。

她一回頭,耶弄已經(jīng)被罩在了雨中。

雨來得又急又大,南相邁開大步跑著,半天才濕淋淋地來到阿彌身邊。

“耶弄,那么大的雨,你半路停下做什么?”阿彌埋怨他。

“那邊有一條魚,不小心跳上了田埂,我把它放回水里去?!蹦舷嗨χ臐癜l(fā)說。

阿彌看著南相灑脫的神氣,突然覺得,這種情況下,似乎淋一下雨也不打緊。

只一會兒工夫,雨就停了,一層層緩梯田經(jīng)了雨后,越發(fā)青翠得像要滴出水來。

一道彩虹出現(xiàn)在空中,從東邊的山腳,橫跨過寬廣的田壩和村寨,一直延展到西邊的山腳。

“耶弄,你看!像不像把我們的壩子當(dāng)作了花籃,彩虹就是花籃的彩色提把?”

“像,真像!”南相一回頭,見阿彌伸著手指,定定指著遠(yuǎn)處那道彩虹,就故意逗阿彌說,“呀,不得了,你指了彩虹,手上長出小六指了!”

阿彌嚇得縮回手看了看,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新指頭長出來,這才松了一口氣。她叫嚷著就要去打南相。

南相一扭身跑出廟門。彩虹橫空,兩個人重新跑進了田壩中。

十一

南相走后,阿彌一下子懂事了許多,不撒嬌,不輕易慪氣,每天準(zhǔn)時上學(xué),認(rèn)真聽講。以前她像一只畫眉雀,嘰嘰喳喳,東躥西跳,在哪里都靜不下來三分鐘?,F(xiàn)在,她一個人站在溪邊,能盯著流水看大半天,坐在廊前,燕子進進出出地銜食,也能吸引她長久地呆望。有時,她到秧田里去,整個下午趴在田埂上,守著看魚兒從秧棵間躥跳起來。

每天大清早,臨上學(xué)前,她會先跑到田壩里,看南相下在溪邊疊水處的魚笆上,有沒有鯽魚和鯉魚上笆。倘若當(dāng)天多得了幾條魚,她就拿回來養(yǎng)在水里,下午給咩林家送去。

奶奶比從前更忙碌了,從溪中引入田里的水,小了不行,大了也不行,需要隨時照看;稻秧慢慢長大后,稗子、鴨腸草、眼子草等雜草也跟著一起長,薅了頭道秧不久,接著就是二道秧、三道秧。每薅一道秧,奶奶都要一連幾天泡在水里勞作。

奶奶最近常常中暑發(fā)痧,需要在門口攔住一個過路的女人,用硬幣蘸上清涼油替她刮痧。

“老嫂子,別這么苦累了,一份年紀(jì)一份人,你以為自己多牢的命?”人們看著泛起的紫豆樣兒痧粒,常常忍不住勸她。

“我有阿彌,不奔忙不行啊!”為了方便對方操作,奶奶白發(fā)盈顛,將頭深深埋在衣領(lǐng)間,聲音似乎是受了一點阻滯才發(fā)出來的。

“阿彌會長大哩。”對方寬慰她。

阿彌在很短的時間里,學(xué)會了洗衣服,自己的和奶奶的臟衣服,她都一個人拿到溪邊去洗。手上力氣小,搓不動,就用打板代替,擦了肥皂后,放在溪邊洗衣石上,用打板使勁地捶打。

她還學(xué)會了做飯,灶臺太高夠不著,就搭一個小獨凳踩上去。以前跟隨奶奶外出干活,是為了好玩有趣,現(xiàn)在阿彌心中想的,是自己多做一點,就能為奶奶分擔(dān)一點。到菜園澆水,到山地里找柴,奶奶總心疼地說:“阿彌,別使蠻力,當(dāng)心個子長不大?!?/p>

寨子里的鄉(xiāng)親都說:“哎喲,寡雞蛋大的年紀(jì),就懂得心疼奶奶了。”

阿彌不作聲,心中卻想,我只有這一個奶奶了,我不心疼她,要誰個來心疼呢?

有人可憐祖孫二人日子艱難,從田地里采摘瓜果回來,路上遇著阿彌,會隨手遞給她幾根玉米、幾根山藥。每當(dāng)這種時候,奶奶必會問清楚阿彌是誰個給的,隔天送去兩個嫩竹筍,或是一把白菜秧。

“阿奶,你這么較真,是何苦啊!”寨子里的人都說。

奶奶有奶奶的道理,“恩磨人,情囚人”,她不想讓阿彌養(yǎng)成受恩惠和接濟的習(xí)慣。

關(guān)于阿彌的身世問題,人們不防備的時候,偶爾吹到阿彌耳朵里。她會問奶奶:“為什么人家說我是孤兒?”

“孤兒,就是孤單的孩子?!蹦棠陶f。

阿彌想一想,耶弄不在了,媽媽又不回來,她確實是個孤單的孩子。她對這個說法表示贊同。

“我真是個可憐的孤兒啊。”有一天下課,伏在欄桿上遠(yuǎn)眺時,阿彌神情落寞地,突然說了這么一句。

孩子們還不怎么留意,老師在旁邊聽見了,不覺嚇了一跳,以為阿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老師走近前去,慢慢地套問阿彌一些話,才發(fā)現(xiàn)阿彌并不知道“孤兒”的真實意思,她只是想念媽媽和耶弄了。

過不了多久,他們課本上就要學(xué)到這個詞語了,那時該怎么辦呢?

“唉!”老師長長嘆了一口氣。人們面對無可如何的事時,能做的,似乎真的只是一聲嘆息。

奶奶整日拼命勞作,大家都擔(dān)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

那天上午,全班正在上課的時候,突然有人“咚咚咚”沖上樓,闖到課堂上來,扯著嗓子喊:“阿彌,阿彌!”

阿彌扭頭一看,原來是族間的一個大爹。大爹走到講臺,跟老師說了幾句話,老師就讓阿彌跟著大爹回去。

課堂上一下子亂了,老師敲打著桌子讓大家安靜。

阿彌很害怕,下了樓梯,出了學(xué)堂,走到外面寨道上,才小聲地問大爹,是不是有什么事。

大爹說:“你奶奶在田里跌了一跤。”他走了一截,回頭看見阿彌臉色發(fā)白,呆呆地站在原地,又走回去牽她的手說,“別擔(dān)心,沒事,送到醫(yī)院去了。”

阿彌不作聲,過了一會兒,嗚嗚嗚地小聲哭了。

大爹和阿彌坐班車趕到城里的醫(yī)院時,奶奶已經(jīng)進了搶救室。一同送來的人中,有族間的幾個親人,還有咩林和爹林。

奶奶跌下水田后,是咩林發(fā)現(xiàn)的。傣家人愛吃螺螄,每年夏天的田壩間,到處是穿著筒裙、系著竹簍的傣家女人在摸螺螄。往年阿彌家的這一擺田,雖然租給了人家去種,咩林已經(jīng)習(xí)慣了按時來摸螺螄。按咩林的說法,這一擺田出螺螄,每一丘田可得滿滿一竹簍,攢上五天,就可以挑一擔(dān)到集上賣去。

今天,咩林來摸螺螄,從寨子里出來時,遠(yuǎn)遠(yuǎn)地,還看見奶奶在田里彎著腰。她在田壩間穿梭了一段,再抬頭看時,發(fā)現(xiàn)老人不見了,先還以為是做完活回家去;誰知走近后,只見老人頭臉朝下,整個人撲在了秧田中。她連忙把奶奶抱起來,一邊高聲喊著,向遠(yuǎn)近田壩間勞作的人求救。

幸好發(fā)現(xiàn)得及時,奶奶總算醒過來了。醫(yī)生說,老人家勞累過度,導(dǎo)致突然昏厥,需要住院觀察兩天??赡棠搪暦Q自己并無大礙,無論醫(yī)生和眾人怎么勸阻,還是堅持回弄溪了。

當(dāng)天晚上,咩林留下來陪著奶奶和阿彌。奶奶虛弱地躺在床上,只有滿頭銀發(fā)和蒼白褶皺的臉露在外面,整個人似乎比平時小了許多。阿彌半步也不離開地守在旁邊,隔一會兒又低聲抽泣起來。奶奶對她說:“不怕,阿彌,奶奶沒事啊。”

咩林?jǐn)堖^阿彌來,小聲地在她耳邊說:“別哭了,奶奶看著難受呢!”

阿彌只好使勁揉了揉眼睛,吸吸鼻子,小小的身子伏到奶奶跟前去,給她理一理發(fā),掖一掖被子。

晚上,咩林做了飯菜,直接端到房間里床頭邊來。幾個人正吃著,只聽見外面有人喊“親媽”“阿彌”。阿彌聽著像南相的聲音,從房門口往外探頭一看,果然是南相來了。阿彌跑下堂屋,撲到南相懷里,“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奶奶見了南相,也像阿彌一樣淌下眼淚來。她拭著淚對南相說:“你這孩子,才去不幾天,又跑回來做什么!”

咩林在邊上拿袖口揩了揩眼睛,勉強笑著說:“是我讓阿彌的爹林打電話的。”

“費了多少工夫,好不容易才讓他去了——”奶奶癟著橘子皮一樣的嘴唇說。

“算了吧,親媽,人生在世,總有一些事是更重要的?!边懔终f。

“要不是我突然走掉,親媽也不會跌這一跤。幸好畢朗來摸螺螄,不然的話……”南相說不下去了,他感覺阿彌緊緊拉住了他的衣角。

十二

隔了幾天,雙紅也回來了。看看老人沒事,住了兩夜,回城里去了。

阿彌沒有和往常一樣,緊緊黏著不讓她走,只是默默地走在南相身邊,把她送到寨子口大楓楊木下。

這段時間以來,看到的,聽到的,親身經(jīng)歷的,似乎使阿彌明白了一些東西。她隱約覺得,一定是哪個地方出了差錯,才使她的生活,跟別的孩子就是很不一樣。

她沒有爸爸,她的媽媽似乎也不像別人的媽媽,究竟哪里不像,她又說不上來。她最近總有一種感覺,奶奶、耶弄和自己,就像家里梁上的燕子窩,而媽媽是飛來飛去的燕子。燕子什么時候飛走,什么時候回來,窩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燕子只說春天會回來,可究竟是什么時候呢?只有燕子自己和天空知道吧。

看到雙紅踩著高跟鞋,徑直往公路邊走去,高高束起的長卷發(fā),露出脖頸下蚯蚓一樣的疤痕,那是去年過潑水節(jié)時,為了救阿彌留下的。

阿彌忍不住叫了一聲:“媽媽!”

雙紅身子一頓,轉(zhuǎn)過頭來。

阿彌原本想問她什么時候回來,出口時說的卻是:“媽媽,你一個人在外面,要注意身體?!?/p>

雙紅看看阿彌,又看看南相,勉強笑著,點了點頭。

她正要轉(zhuǎn)身,南相又叫住了她:“雙紅,等一等?!?/p>

南相說著,往前趕了幾步,走到她面前,低聲說了一句什么。雙紅看了南相一眼,低下頭去,輕輕抽泣了起來。

阿彌盯著兩個人,想過去,又不敢過去。好一會兒,雙紅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對著南相笑了笑,又回頭向阿彌笑了笑,慢慢朝公路邊走去。

“耶弄,你跟媽媽說了什么?”兩個人沿著原路返回寨子,阿彌輕輕問南相。

“沒有什么?!蹦舷嗾f。

“那你真的不走了嗎?”阿彌忍不住又跟南相確認(rèn)。

“不走了?!?/p>

“你進了城,也不覺得它好嗎?”阿彌問。

“你也進了城,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蹦翘熠s去醫(yī)院看奶奶,她只顧著流淚害怕,除了模模糊糊記得路很寬很直,房子很高很整齊,車和人都很多很擁擠,別的就沒什么印象了。

“城里好不好,等你長大進城讀書后,自己做評判。很多地方,就像很多事情一樣,好或者不好,關(guān)鍵看本人?!蹦舷嗾f。

“就像城里耶弄不喜歡,但媽媽喜歡,那是因為城里對媽媽合適,對耶弄不合適?”

“也可以這么說吧!”

他們走到一片竹林時,正是夕陽反照的時候,西天全是大片的紅霞。

遠(yuǎn)處田壩里,鷺鷥悠閑地覓了一天的食,這時節(jié)成群地往這邊竹林飛來。它們嘰嘰嘎嘎地叫著,落在一簇簇竹梢上。鷺鷥不停地飛來,不停地落下,只一會兒工夫,竹林里就像打滿了白色的玉蘭花苞。

“太陽落山啰,鷺鷥回家啰!”南相說。

“耶弄,你覺得媽媽什么時候會回來?”阿彌問。

“不知道?!?/p>

兩個人同時仰起頭看鷺鷥歸巢。

南相慢慢對阿彌說:“以后不論你媽媽回來,或不回來,都是她在自己能把握的情況下,做出的最合適選擇?!?/p>

阿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她看著南相沐著霞光的臉,心里不由得想:“幸好我的耶弄,在他自己能把握的情況下,做出的最合適選擇,是回到弄溪寨來?!?/p>

正想著,只見南相把手朝那邊寨路上一指,笑著說:“快看,奶奶一定是來找我們吃飯了。”

阿彌站起身一看,確實是奶奶從遠(yuǎn)處搖搖晃晃地走來。他們在的地方,是一段上坡路,地勢略微高一點,因此,奶奶邊走邊仰起頭朝這里張望。

“走嘍,看誰先到家,在后的背鍋洗碗嘍!”南相說著,就站起身朝山下跑去。

“耶弄,等等我,你不許在我前面進家——”阿彌一路喊叫著。

“假如把奶奶和耶弄,這兩個人來做抵消,能抵消得掉沒有爸爸、少了媽媽的缺憾嗎?”

阿彌一邊跑一邊想。

接著,她在心里點點頭,表示抵消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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