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楠
(赤峰學院歷史文化學院)
〔內(nèi)容提要〕 金朝與南宋對峙,天下五岳,金朝已有其四,唯有南岳衡山在南宋境內(nèi)。金世宗時,官方規(guī)定,于河南府登封縣嵩山“遙祀”南岳衡山。金朝對南岳之神,采取了低調(diào)化處理,以流傳于河北、晉南一帶的崔府君“代祭”之,號稱“亞岳”。金朝對南岳的諸種祭祀方式,集中反映了其欲為“中國正統(tǒng)”的政治訴求,這一歷史遺產(chǎn)日后亦為元、明兩朝所繼承。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五岳祭祀是中國古代“禮制”中的重要一環(huán),“大一統(tǒng)”王朝的皇帝,或行封禪之禮,或加五岳爵號。南北朝、宋金對峙時,雙方籍此宣示正統(tǒng)。專攻古代五岳祭祀的牛敬飛指出:“五岳祭祀之禮延續(xù)兩千余年,還有很多內(nèi)涵亟待發(fā)掘。”①以金代而論,從前人研究成果分布看,多就五岳祭祀整體或金朝境內(nèi)諸岳進行研究,對南岳往往一筆帶過,未對文獻中并存的“遙祀”“代祀”說予以辨析。筆者對此予以探討,絕非簡單判斷某說為是,某說為非,而是將更多的關(guān)注放在相關(guān)文獻、史料的源頭、生成、傳播上,揭示金代南岳祭祀所反映的正統(tǒng)觀及后世歷史的變遷。
金代官修《大金集禮》云,金世宗大定四年(1164年)所定岳鎮(zhèn)海瀆祀儀,云:
外,南岳衡山、南鎮(zhèn)會稽山,權(quán)衡遙祀于中岳嵩山。②
據(jù)任文彪考證,《大金集禮》系金朝禮部或太常寺禮官編纂,成書于大定末年,是一部以禮儀制度為中心的會要體文獻?!洞蠼鸺Y》是《金史·禮志》的重要史源,今本《金史·禮志七》岳鎮(zhèn)海瀆部分,主要是大定四年(1164年)所定祭祀儀注,出自《大金集禮》卷34《岳鎮(zhèn)海瀆》③?!洞蠼鸺Y》系金朝禮官編纂,所據(jù)者乃金朝官方所藏檔案,其權(quán)威性、系統(tǒng)性是不言而喻的。按《大金集禮》所載,金朝官員于中岳嵩山“遙祀”在南宋境內(nèi)的南岳衡山,這一舉動是經(jīng)過多方面“權(quán)衡”的結(jié)果。“權(quán)衡”者無非是宣示金朝的正統(tǒng)地位,同時盡量降低南宋的“存在感”。地點選擇在中岳嵩山,可能是考慮到中岳嵩山即是金朝境內(nèi)“四岳”之一,同時距離南岳衡山最近。
《金史·禮志》岳鎮(zhèn)海瀆部分史源系《大金集禮》,但文字上略有改動,為:
立夏,望祭南岳衡山、南鎮(zhèn)會稽山于河南府。④
《金史》將“遙祀”改為“望祭”,將祭祀南岳地點,由具體的中岳嵩山改為更高一級行政區(qū)劃河南府。按,金代嵩山主峰“太室山”“少室山”位于登封縣,登封縣系河南府之屬縣⑤。
元世祖至元三年(1266年),制定岳鎮(zhèn)海瀆常祀制度,《元史》云:
三月南岳、鎮(zhèn)、海瀆,立夏日遙祭衡山,土王日遙祭會稽山,皆于河南府界。⑥
馬曉林認為,至元三年(1266年)前,忽必烈與阿里不哥爭奪皇位,“國家祭祀未暇定制,為了穩(wěn)固漢地,故將漢地(金朝)原有的祭祀舊例進行簡單重申”,至元三年(1266年)夏,“才正式定立了詳細的常祀制度”⑦。從《元史》看,元朝未統(tǒng)一南宋之前,“遙祭”南岳衡山的時間、地點,皆因襲金代。
金世宗時,于立夏日遙祀南岳衡山于河南府登封縣中岳嵩山,后為定制,被載入官修會要體文獻《大金集禮》中,其制于元初尚為元朝所繼承,元末史臣又根據(jù)《大金集禮》相關(guān)記載,將之載入《金史·禮志》,環(huán)環(huán)相扣,可謂鐵證,學者從之者眾,除馬曉林外,認同此說者尚有安麗春、王曾瑜、王可賓、徐潔、張目、蕭放、孔維京、邱靖嘉等⑧。
除文獻記載外,金代“遙祀”南岳衡山于中岳嵩山還能得到建筑和民間傳說的佐證。今河南省登封市大金店鎮(zhèn)大金店村有南岳廟,登封地方志工作者除記述民間傳說外,認為南岳廟“保留著金代建筑的規(guī)格樣式”“基本保持了金代建筑風格,為河南省現(xiàn)存時代較早的一座金代木結(jié)構(gòu)建筑”⑨。河南省文物考古工作者認為,南岳廟“傳為金人占領(lǐng)中原后所建,現(xiàn)存建筑多為明清時重修”,較為謹慎⑩。于冰清、呂紅醫(yī)認為:“南岳廟大殿的營造特點反映了金元時期木構(gòu)建筑的結(jié)構(gòu)與裝飾特點。”南岳廟奉祀崔府君,其主體建筑雖然有金代特征,但缺乏相關(guān)金石石刻的佐證,證明該廟自金代始建,即用于祭祀南岳衡山。今登封中岳廟主體建筑,已不見多少金代特色,然廟中《大金重修中岳廟碑》及承安五年(1200年)《大金承安重修中岳廟圖》、正大二年(1225年)鐵獅俱在,既有文字史料,又有實物史料加以佐證。
當?shù)孛耖g傳說將南岳廟與金朝名將完顏宗弼(兀朮)聯(lián)系起來。1986年,登封南岳廟被批準為河南省第二批文物保護單位,當?shù)貥浔允炯o念,并將這一口傳史料,以文字的形式,刻于石刻背面:
南岳廟位于登封縣大金店中街,始建于金代,相傳,金兀朮占領(lǐng)中原,全國五岳已居四岳,唯有南岳尚未達到,為表示要統(tǒng)領(lǐng)全國,隨令“位配南岳”而建此廟。
按《大金集禮》,大定四年(1164年),金朝始“遙祀”南岳衡山于登封,民間傳說徑直將首次祭祀年代提前二十余年,并將南岳廟之建與民間流傳最廣的金朝人物——完顏宗弼相攀附,不可信程度顯而易見。類似的傳說還有汝州市的北岳行宮,傳為完顏宗弼所建,然金石文字證實,至早在金末元初時,汝州有北岳行宮,是否建于宗弼南征時,不得而知。
大定四年(1164年)后,金朝于登封中岳嵩山“遙祀”南岳衡山,成一代之定制。但《金史》《元史》所據(jù)之《大金集禮》,紀事下限迄于世宗末年。世宗后諸帝,《金史·禮志》岳鎮(zhèn)海瀆部分,增補《大金集禮》者,為章宗明昌時封五鎮(zhèn)、四瀆為王爵事。任文彪疑其出自金代纂修之《續(xù)集禮》。相關(guān)史料較少,可能元末史臣所據(jù)《續(xù)集禮》相關(guān)部分,或有闕失?!斑b祀”南岳之制雖見于《大金集禮》,然至多說明世宗一朝,終遵此制。世宗之后諸帝是否仍于嵩山“遙祀”南岳,是否有變化和反復(fù),均不得而知,且缺乏相關(guān)金石文字的佐證。至于登封南岳廟和民間傳說,與《大金集禮》結(jié)合,看似有“二重證據(jù)法”之效,但究竟是金朝定制“遙祀”南岳之時,就修建了南岳廟,還是金末元初時人及后人根據(jù)金朝文獻,被地方文士加以發(fā)揮,對傳統(tǒng)文化資源展開爭奪,“推動”了相關(guān)建筑的建成,不得而知。后一種事例則屢見于史,宋太祖“揮玉斧”之說,本系宋徽宗時,宇文常為了對抗宋朝中央“開邊”的壓力而創(chuàng)造,但南宋時,黎州竟有“劃玉亭”的建設(shè),使該說由書寫、傳述轉(zhuǎn)向“實證建設(shè)”。于五岳祭祀,唐宋祭祀北岳恒山,本在河北曲陽。但金元時,地方道教人士制造和傳播了“渾源北岳”說。明代時,此說被記入地方志并為《明一統(tǒng)志》采納,河北、山西兩地圍繞北岳文化資源展開爭奪,渾源方面配合北岳“飛石”說,建造“飛石窟”。至清代,渾源恒山被“欽定”為“北岳”?!斑b祀”說,看似牢不可破,但其薄弱之處,在于金章宗至金亡這段時間,無相關(guān)文獻加以佐證,《金史》未記載,不能證實依然遵從世宗之制或有無變化、反復(fù),這一“空白”時間段的存在,使“代祭”說的出現(xiàn)成為可能。
該說主張金朝曾以“崔府君”代享衡山之祭,或稱“亞岳”。
自稱 “世居武安,在磁(州)為屬邑”的元初能臣胡祗遹(1227—1295年)云:
(崔府君)金國以宋祀未絕,江淮未庭,奉神代享衡山之祭。至元十五年,中書省奏:先是,南岳阻于長江,不獲致禮,以崔府君攝享。金殘宋滅,南北五岳通祀,府君封號難襲故常。圣旨增封“齊圣廣祐王”。
胡祗遹生活在金末元初,云崔府君“代享”南岳之祭,所據(jù)為至元十五年(1278年)中書省的上奏,所奏來源,不外為官藏金代檔案、詢問“故老”、金末元初“舊例”等。具有一定的權(quán)威性,學者認同此說者,如王颋、鮑君惠、牛敬飛等。
稱崔府君為“亞岳”最早者,為金朝遺老、史學家元好問,其云崔府君,“或謂之亞岳,或謂之顯應(yīng)王者,皆莫知其所從來”。已有文獻無征之嘆。宋燕鵬有較為深入的探討,征引了元代石刻及清人之《崔府君祠錄》,認為“亞岳”之說可以得到元代金石文獻的證實。筆者認為,宋先生征引的文獻,在撰寫時間上,似有重新探討的必要,現(xiàn)述如下。
元磁州管軍千戶師德華云,崔府君在“金大定中,祀五岳以具神位”,因衡山在南宋,“詔以侯權(quán)之”。該文作于至大二年(1309年)。元人李欽所作記文,稱崔府君“大定初封為亞岳,攝行南岳事”,石刻立于泰定三年(1326年)。元人王士綱所作崔府君廟碑,稱金朝“命王(崔府君)權(quán)行南岳事,謂之亞岳”。作于至正十五年(1355年)。以上文字去金代已遠,在史料的可信度上,不及元好問、胡祗遹之文,師德華、李欽二文,將崔府君“代”行南岳事系于金世宗大定時,頗有“層累”之嫌。至于清人鄭烺述及,明昌二年(1191年),金章宗“巡狩祀五岳”,對禮官言“北方有歷代加封神靈顯著者,可權(quán)岳祀矣”,禮官以崔府君對,“乃封為亞岳之神”云云,并未標注出處,可能系抄錄方志或金石文獻。
明確提及“亞岳”說之來歷者,大德三年(1299年),元人王德淵(廣平永年人)所作《崔府君廟記》值得重視:
金有中原,以衡岳在宋境,命王(崔府君)權(quán)行南岳事,謂之“亞岳”。太(泰)和元年,郡幕官豆衍發(fā)所瘞墓志于西閤,得王世系、靈異事為最詳,因請上黨簿潘溪孟記之,亦磁人,文章德業(yè)為當時冠。金末兵亂,廟圮記完。
該段文字明確標注參考了泰和元年(1200年)金朝文人潘溪孟所作廟記。金末廟宇毀于兵燹,而此碑尚存。潘溪孟,應(yīng)作“潘希孟”,劉祁云,“潘翰林希孟,字仲明,磁州人。少擢第”“為文條暢有法”,金宣宗之哀冊、玉冊皆系其手筆。潘氏系磁州人,以文聞名于時,王德淵所述與劉祁所記,并無二致,可見頗有來歷。據(jù)潘氏所作廟記,至遲于泰和元年,已有崔府君“權(quán)行”南岳事,號“亞岳”的說法。至于是世宗朝,還是章宗朝,崔府君“權(quán)行”南岳事,已不可考。
牛敬飛認為,唐宋以來,由于道教與五岳祭祀的密切關(guān)系,“五岳除行朝廷正禮之祠廟外又立道教真君祠”。宋代出現(xiàn)了五岳行祠,“以東岳獨盛,其余四岳行祠亦有萌芽。金元承宋五岳封帝之制,亦頗重視岳瀆之祀,故諸岳行祠發(fā)展迅速”,山西地區(qū)因多山的原因“自金元起亦多合祠諸岳”。從文獻記載來看,金朝所謂“代祭”“亞岳”之說,并非“欽定”金朝境內(nèi)某座名山“暫代”南岳衡山,而是以崔府君“代享”作為人格化的南岳神,胡祗遹記載,磁州民對其云“自神靈(崔府君)之在祀典,宋金兩朝雖加崇敬,而貴不過公侯”。北宋,崔府君被封為“護國顯應(yīng)公”。金朝所封崔府君之爵位應(yīng)為“侯”。
金朝以崔府君“代享”南岳大帝之祭,號稱“亞岳”,金章宗時已有此說,金末元初,該說在河北一帶較為流行,金末文人潘希孟與元初能臣胡祗遹,皆為磁州人,或出于“桑梓之情”,對該說的流傳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元代中期,該說在華北地區(qū)已經(jīng)成為常識性的知識,可能與道教存在某種聯(lián)系。
邱靖嘉指出:“金人通過祭祀五岳表達國家的正統(tǒng)訴求?!笨芍^確論。熊鳴琴指出,金朝的“中國”認同,“中國”作為政權(quán)概念,是一種“以我為中心”的政治理念,出于此種“政治正確”,金人將同時代的南宋政權(quán)排除在“中國”之外。表現(xiàn)在金朝官方文獻和部分私人撰述上(如宋金戰(zhàn)爭時期金朝文人的詩文等)。另一方面,金人“中國”觀已經(jīng)萌生出一種不論華夷種族,不論南北民族地域,皆可為“中國”的相對寬泛的“大中國”意識,表現(xiàn)在部分金朝遺民的觀點中。金朝對南岳的祭祀活動,將此種“中國”認同的雙重性,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金朝對南岳的“遙祀”體現(xiàn)了將南宋排除于“中國”外的正統(tǒng)觀念,這種理念認為,南宋是偏安政權(quán),盡管南岳在其版圖,但南宋不具備祭祀南岳的正統(tǒng)性,金朝于中岳嵩山“遙祀”南岳才具有正統(tǒng)性,對于南宋自稱“正統(tǒng)”,致力于“恢復(fù)”“重視”南岳衡山,可謂針鋒相對,“精準”對接。金朝自稱“中國正統(tǒng)”,不但見于金代文獻,元人仍有如此認識者,閻復(fù)所敘元將寧玉滅宋戰(zhàn)功,開篇即云,“天水氏靖康南鶩, 抗衡中國余二百年”,即認為占據(jù)中原的金朝為“中國”,而將南宋排除于“中國”之列。
金朝以“崔府君”“代享”南岳之祭,體現(xiàn)了部分金朝人認為南宋亦為“中國”的思想。據(jù)宋燕鵬研究,金代崔府君信仰已經(jīng)流行于華北一帶。作為擁有眾多百姓信仰的神祇,金朝政府不能不有所回應(yīng),但崔府君信仰于金朝的正統(tǒng)性,是較為敏感的話題,一是南宋流傳崔府君“泥馬渡康王(宋高宗)”的歷史傳說,鄧小南、王颋、宋燕鵬諸先生對此有深入的研究;二是華北地區(qū)的崔府君信仰,多與五岳之首——東岳信仰相聯(lián)系。與高調(diào)“遙祀”南岳相比,金朝對于崔府君信仰的回應(yīng)可謂煞費苦心,既要對百姓的信仰有所表示,又要避免讓百姓過度聯(lián)想到宋高宗及南宋政權(quán),故采取“低調(diào)”處理。首先是承認崔府君信仰,予以封爵,但不與東岳信仰掛鉤,而是“代祭”南岳,或稱“亞岳”,“南岳”“亞岳”地位皆低于東岳。其次是封為“侯”,爵位要低于北宋時所封的“公”。這樣的舉措,無疑具有降低南宋政權(quán)“存在感”的政治企圖,體現(xiàn)了金朝的“正統(tǒng)”訴求是高調(diào)宣稱本朝的正統(tǒng)性,同時又不能完全無視南宋政權(quán)的存在,只能盡量予以“降低”,頗有無奈之處。
金朝在正統(tǒng)觀的這一劣勢,部分女真君臣亦心知肚明。完顏亮欲南伐,耨盌溫敦思忠表示反對,完顏亮對其說:“自古帝王混一天下,然后可為正統(tǒng)。爾耄夫固不知此,汝子乙迭讀書,可往問之?!蓖觐伭两ㄗh耨盌溫敦思忠去向自己“讀書”的兒子詢問,無疑暗示不能“混一天下”者不可為“正統(tǒng)”,已經(jīng)作為常識,被某些接受傳統(tǒng)儒學教育的女真知識分子所接受。金世宗雖高調(diào)祭祀南岳,但其統(tǒng)治的中后期,在禮制方面對前朝典故的態(tài)度是——淡化宋制,主采唐制,任文彪認為,金朝在制度、文化上并無優(yōu)勢,“由于南宋的存在,使得金朝君臣不能讓自己真的相信宋統(tǒng)已絕”,故對北宋制度的態(tài)度極為微妙。金章宗為皇太孫時,曾建議摧毀北宋故都,不再看護北宋皇陵,左司郎中粘割沒雅認為,應(yīng)該繼續(xù)維護北宋舊都與皇陵,不使宋人失望,為金朝計,最上之策莫過于搞好內(nèi)政,“養(yǎng)威伺釁,以謀混一”。在粘割沒雅看來,解決金朝“正統(tǒng)”問題的終極方案,就是等待機會,統(tǒng)一南宋,無疑承認了金朝不能完全無視南宋的存在。章宗時,討論“德運”,最終確定為繼承北宋火德之土德,正如劉浦江所論,此舉為“宣稱金滅北宋,趙宋火德已絕,故本朝當承宋統(tǒng)為土德”。在前代典故的引用上,亦不排斥北宋制度。金章宗時,對于本朝“中國正統(tǒng)”的自信心,有了明顯增強,但還是無法完全“無視”南宋。泰和六年(1206年),金軍攻宋襄陽,宋人記載,金將有“年約五十以上”稱“完顏相公”者,與宋襄陽知府趙淳“打話”?!巴觐佅喙狈Q金章宗有旨,禁止殺戮南宋百姓,趙淳指責金軍仍然殺害南宋邊民,“虜言:‘不曾,都自安業(yè),自家懣相近為一家人’”。金將公然宣稱“南北一家”,無疑是承認南北兩朝平分天下。金將認為宋金兩朝文化相近,有同為“一家人”的思想,無疑是日后金朝遺民相對寬泛的“大中國”思想的先聲。這種觀點認為南北遲早會“混一”,金朝有主宰“混一”的可能。南岳無論是“遙祀”還是“代享”,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南北統(tǒng)一后,朝廷會派使臣祭祀南岳衡山。只是在時人的腦海中,大多數(shù)人不會想到是由日后的元朝完成這一壯舉。
金朝“遙祀”“代享”南岳,有著欲為“中國正統(tǒng)”的政治訴求,這一歷史遺產(chǎn)亦為元、明兩朝所繼承。雖然不能排除位于登封的金代南岳廟,建成之始,就“祭祀”崔府君。但亦不能排除這樣一種可能,同前述金末元初時人“創(chuàng)造”渾源北岳說類似,借助元代崔府君信仰在華北的進一步傳播,有人利用金朝“遙祀”南岳說,將登封的金代建筑“改頭換面”為崔府君廟,造成“遙祀”“代祭”二說的合流,同時,登封地方知識分子也樂見這一“歷史遺產(chǎn)”坐落家鄉(xiāng)。元代“亞岳”說的傳播,冊封“亞岳”者已經(jīng)由金末元初最早上溯至金章宗,明確變?yōu)榻鹗雷?,金世宗系離元朝最近且被推崇的“明君”,故相關(guān)傳說與之攀附。杜洪濤認為,明朝建立后,大力整合華夏正統(tǒng)與歷史記憶,包括取消遼金的正統(tǒng)地位,重構(gòu)傳統(tǒng)禮制,革除“胡俗”等。在這種歷史背景下,金世宗作為“非正統(tǒng)”王朝的君主自然不再受青睞,修建南岳廟的主人相應(yīng)換成了完顏宗弼(由于岳飛事跡的流傳,宗弼無疑成為金朝第一“歷史名人”),登封地方士人和民間傳說,亦不“排斥”這一“塑造”,而河南女真后裔,更是易于接受這一傳說,維持自己家族的“歷史記憶”。但元、明兩朝,無論南岳廟始建者一變再變,還是傳說愈來愈豐富,登封金代南岳廟的核心記憶——金朝追求“中國正統(tǒng)”,欲“混一”天下,從來沒有發(fā)生改變,顯示出金朝借助南岳祭祀追求“中國正統(tǒng)”的政治訴求對后世的重大影響。
注 釋:
② 任文彪點校:《大金集禮》卷34《岳鎮(zhèn)海瀆·祀儀》,浙江大學出版社2019年,下同,第329頁。
⑤ 《金史》卷25《地理志中》,第593頁。
⑥ 《元史》卷76《祭祀志五》,中華書局1976年,第1902頁。
⑦ 馬曉林:《元代岳鎮(zhèn)海瀆祭祀考述》,《中國史研究》2011年第4期。
⑧ 安麗春:《試論金代禮制的淵源、 特點和歷史作用》,干志耿、王可賓主編:《遼金史論集》(第八輯),吉林文史出版社1994年,第257頁;王曾瑜:《宋遼金代的天地山川鬼神等崇拜》,《云南社會科學》1997年第1期;王可賓:《女真民族意識演變歷程》,程尼娜、傅百臣主編:《遼金史論叢——紀念張博泉教授逝世三周年論文集》,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33頁;徐潔:《金代祭禮研究》,吉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2年,第83、88、156頁;張目:《古代國家鎮(zhèn)山祭祀格局初探》,暨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2年,第26頁;蕭放:《從信仰之山到情感之山——論中國山岳祭祀禮俗的變遷》,《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4年第5期;孔維京:《金代岳鎮(zhèn)海瀆祭祀研究》,遼寧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8年,第42、46頁;邱靖嘉:《金代的長白山封祀——兼論金朝山川祭祀體系的二元特征》,《民族研究》 2019年第3期。
⑨ 登封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登封縣志》,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640頁;登封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登封市志》(上冊),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3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