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鶴亭(長安大學)
陳望衡以《說文》味依據(jù)提到:“中國人最初的審美意識起源于味覺”。許慎說漢字“美”的本義是味覺美,日本學者笠原仲二在他的專著《古代中國人的美意識》提出:“中國人最原初的美意識確是起源于味覺美的感受性。”因此可以認為,美感論的起源在于味覺。
味覺作為人的感受器官,與人的體驗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因此味覺的感受也涉及人本身審美感受。在古漢語中有:“美,甘也”“甘,美也”,可以發(fā)現(xiàn),美和甘在漢語詞義上是同屬一類的,都屬于味覺的范疇,“甘”味即是“美”味。在古代的訓(xùn)詁學中,曾把“美”字訓(xùn)作:“美,甘也。從羊從大……美與善同意?!薄案?,美也,從口含一?!薄昂奔础昂峡谕V病保浜x就是在口中含著的食物不立即咽下,在口中慢慢回味,品嘗其味道之“美”,即“甘”味。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釋意:“甘”即肥胖的羊其肉適口,好吃有滋味。(這里的“甘”不是指“五味”之一的“甜”。)同時“羊大則美,故從大”(徐鉉注),意思是羊大體肥毛密,強壯有力,生命力旺盛。人對羊,首先是視覺上的感受,但接著就轉(zhuǎn)移到了味覺——這樣肥壯的羊一定好吃,即味“甘”。所以“美”的本義最終還是落腳在“甘”上,肥羊味甘故美。中國人最初的審美意識就源于“肥羊肉的味甘”。中國古代的“羊”主給“膳”,一直被公認為吉祥、富裕、殷實、幸福的物證,而在古代的禮儀活動中,“羊”又被作為貢品,上供給先祖以求得風調(diào)雨順,因此羊又象征著美滿和幸福的生活。因此,“美”字在古代不僅具有味覺上的含義,還綜合了視覺和觸覺?!懊馈弊钟伞案省弊职l(fā)展而來,從表示羊肉鮮美的“甘”含義演變成了具有更廣泛意義的“美”,它的用途也更加豐富。在飲食中但凡有“甘”之味,皆可以用“美”來表達其味道,無論飲食的性質(zhì)和種類如何,又或是飲食的名稱為“甘”,則對其附以“美”訓(xùn)?!洞呵锓甭丁の逍袑Α分幸蔡岬剑骸拔迓暷F于宮,五味莫美于甘,五色莫貴盛于黃。”五味中最美的是為“甘”味??梢娭袊俗怨疟愀鼧酚诮邮堋案省蔽?,“甘”味和“美”的關(guān)系從各處文獻資料中均有出處。
在論述了“羊大為甘、以甘為美”之后,可以進一步闡釋“美”的起源。由于“美”字的組成是“羊大”,“善”字的結(jié)構(gòu)中也有“羊”字,從文字學的角度來看,“美”與“善”都和“羊”有所關(guān)聯(lián)。在《說文·茍部》中提到:“羊與義、善美同意?!边@里將義、善、美等字從羊都看作是通“祥”的字意,是在文字學上最早對于“羊”通“祥”的解釋?!墩f文解字》中:“羌,西戎牧羊人也,從人從羊。”在游牧的羌族文化里,羊象征是幸福和吉祥。“羊”與“祥”字在古代也是通用的,最早出現(xiàn)于甲骨文和金文中。“羊,祥也?!闭f文解字也將這兩個字釋為同意。從味覺的角度來看,《說文》云:“羊在六畜主給膳也,美與善同意?!毖虻碾ㄉ牛┪镀鸪跏潜划斪髅牢?、甘味的,由于“善”通“膳”意,具體到中國的飲食文化中,“善”的本義就是“好”,也就是指食物之味道好,好味就是美味,因此“美”同“善”?!懊馈迸c“膳”,與“善”的相通可以說是因為古人對功利性的趨向才進一步引起了審美,功利性的產(chǎn)生在某種程度上促進了人的審美意識產(chǎn)生。
美感起源于味覺,還可以溯源到先秦時期“以善為美”的美學思想??鬃釉疲骸氨M美也,又盡善也”,告子云“食色,性也。”美的前提必須是達到善,就如人想要豐富精神層面,就必須先滿足口腹之欲。美善相和的審美特性與人感官的味覺審美特性是相統(tǒng)一的。“美善觀”的起源是最初是禮樂文化對人起到的教化作用,最早是出現(xiàn)在傳統(tǒng)的樂論中,美與善都被賦予上了倫理道德教化的作用?!懊郎坪弦弧笔且魳穼徝赖闹匾獪蕜t,這個觀念卻也對中國飲食和味覺起著潛移默化地影響,人們既追求口味上的美,又追求養(yǎng)生護生順天生民的“吉祥”。飲食不可傷生,否則就不吉祥,不美也不善。“美善相和”在味覺審美上的具體表現(xiàn)便是五味調(diào)和,發(fā)展到此時已經(jīng)到了成熟階段。五味調(diào)和不僅使味變美味,同時又符合養(yǎng)生的原則,使人在滿足了味覺感官的享受、獲得口感上的愉悅之外還能趨利避害,達到“美善相和”的境界。
中華民族豐富的飲食文化引發(fā)的對“味”的探討在古典藝術(shù)理論中可謂是不勝枚舉,其中以“詩論”和“文論”最為豐富。
中國古代藝術(shù)美學最注重人本身的審美體驗,始終將人作為審美主體,以人的感覺為出發(fā)點,去創(chuàng)作和鑒賞藝術(shù),由于味覺具有直覺性、體驗性,相較于其他的感官體驗,更符合中國人的感性思維邏輯和直覺體驗,因此“味”的范疇才得以興起和發(fā)展。
中國古代將味道分為五味,分別是“辛”“酸”“咸”“苦”“甘”,“五味”的提出是味覺作為美學最原初的形態(tài),味覺理論的發(fā)展也都以“五味”為原型,人們對于味覺的審美也是先由“五味”的審美開始的,“五味”對應(yīng)著傳統(tǒng)的陰陽五行,與五色、五音等都是中國最古老的哲學邏輯體系。有學者認為最早提出“五味”西周時期,而“五味”的發(fā)展早期則是在先秦時期。究其源流,五種味道的劃分在先秦時期并沒有明確到以上提及的那五種,但通過一些古籍文獻的記載可以窺見,那時的文學家思想家和理論家普遍都明確了“五味”就是“辛”“酸”“咸”“苦”“甘”,如《管子》:“左操五音,右執(zhí)五味”?!盾髯印罚骸案省⒖?、咸、淡、辛、酸奇味以口異?!钡杰髯訒r,“五味”又被豐富為“七味”,老子也提出了五味之外的“淡味”“無味”。筆者要研究討論的則是具體的“五味”,因為人作為審美的主體通過味覺的感官去感受具體的味道,由此獲得審美的體驗,此審美活動必須重實體的“味”,而非虛體。史伯認為萬事萬物都要講求一個“和”,互相調(diào)配,才能促進萬物生生不息,五味也需要調(diào)和才能適應(yīng)人的各種口味,味“美”的重要條件也是各味道的“和”。對五味調(diào)和的追求已經(jīng)體現(xiàn)了古人在體驗“味覺”的同時已經(jīng)有了審美的意識,從單純的口舌之味到追求“味”的美感。此外,受文化思想的影響,先秦時期的“味”主要分化為兩大類,一是以孔荀為代表的“和”味,二是以老莊為代表的“淡”味,由這兩類味逐漸演變發(fā)展,才有了后期的“滋味說”和“韻味說”等味論。
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與“味”相關(guān)的概念出現(xiàn)了許多,如“滋味”“余味”“遺味”“趣味”等,對“味”的討論轉(zhuǎn)到了文學批評的領(lǐng)域,主要以詩論和文論為典型代表,運用在對人物和文藝作品的品評上。各種“味”論的出現(xiàn)也表明味覺經(jīng)驗逐漸由一般術(shù)語演變?yōu)榧兇獾拿缹W概念和范疇,“味”由原來的純粹感官體驗上升為富有情感和意趣的心理體驗。
以魏晉六朝時期的玄學作為哲學基礎(chǔ),由“味”的本身詞義進行抽象引申,“味”實現(xiàn)了審美化的過程??梢哉f,“味”真正進入審美的領(lǐng)域,真正確立為審美的范疇就是在這個時期。
宗炳的《山水畫序》中云:“圣人含道映物,賢者澄懷味象”,所謂“澄懷味象”,“澄懷”指的是淡泊滌蕩的心境;“味”指的是審美享受,審美愉悅;“象”指自然山水的審美形象,意思是審美主體應(yīng)該去除內(nèi)心的凡俗雜念,以純凈的胸懷去感受自然萬物,以無功利的心態(tài)去品味體悟和審美,從而獲得超越純粹肉身感受的超驗的審美體驗?!俺螒盐断蟆弊鳛槲簳x時期著名的審美理論,是最早將審美與“味”相聯(lián)系的理論,其中的“味”是指審美主體對客體的鑒賞活動,不同于味覺感官的口味,而是作為動詞的品位、體味的含義,其中包含著人作為審美主體對大自然的關(guān)照,以“澄懷”為前提才能去“味象”,要求審美主體的內(nèi)心一定是非功利、超越世俗、物我兩忘的狀態(tài)。宗炳的“味”論主要是在繪畫的領(lǐng)域,雖然只是從形式上將味看作審美方式,但也體現(xiàn)了當時“味”和“美”已經(jīng)是緊密相連,“美”的途徑是“味”,“味”的結(jié)果是“美”。以“味”論藝所表現(xiàn)的是人的審美意識在通過“味”得以發(fā)展,也同時促使著“味”不斷升華為純粹的審美范疇。
“滋味”的本意原指味覺上綜合的感覺,后來引申為了審美快感,鐘嶸提出的“滋味說”最早將“味”引入了詩詞歌賦,在魏晉時期的“味”論中影響最大,可謂是“味”范疇演變的開始,“滋味說”的提出使“味”成為審美的標準和文人士大夫的審美追求。鐘嶸在他的《詩品·序》說:“五言居文詞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會于流俗?!币馑际俏逖栽娫谠娫~中居首位,在眾多作品中最富詩味也最具有感染力,它既不過于文辭繁縟,也不像四言詩那樣過于文辭簡約,既不流于爛俗也不流于晦澀。鐘嶸將“滋味”作為詩歌審美的準則,他認為使詩歌富有“滋味”的關(guān)鍵在于“賦比興”的運用,而“興”的使用最突出詩歌的藝術(shù)特征,也最能體現(xiàn)出“詩味”。所謂“滋味”指的就是“詩味”,指的就是鐘嶸所說的五言詩的味道,文學作品中“滋味”的意義便是使人在欣賞作品時能感受到無窮的意味,獲得心靈的感悟和藝術(shù)的感染等審美體驗。詩歌藝術(shù)的“滋味說”雖未直接涉及味覺的層面,但也使以“味”之本意延伸到了美感的領(lǐng)域,對“味”審美范疇的建構(gòu)起到了奠基性作用,“味”成為嚴格意義上的審美范疇也是在“滋味說”提出之后。
“味”論發(fā)展到明清時期已經(jīng)達到了成熟的階段,進入了發(fā)展的末期,“味”已經(jīng)被作為一個純粹的審美范疇。這時期的“味”已經(jīng)被廣泛運用在了許多領(lǐng)域,如詩詞、樂曲、小說、戲劇等,也被不同的學家研究闡釋,提出了各色的理論,如詩味論、詞味論、奇味論、趣味論等,與各類型的文藝形式相聯(lián)系產(chǎn)生了“書味論” “畫味論”等,這些種種的“味”論都被統(tǒng)稱為了“藝味論”?!八囄丁边@個概念是由陶禮天提出的,他認為以“味”論藝是古人思維認知的方式,古人以“味”觀物,以“味”取象,都體現(xiàn)了“味”作為直覺性的體悟特征,“藝味”發(fā)生的土壤是豐富的中國傳統(tǒng)飲食文化和理論,受思想的多重影響,“藝味”有了哲學的基礎(chǔ),加上中國古人審美通感心理的作用,“藝味”才有了深厚的美學根基,以“詩、書、畫、樂”等藝術(shù)形式為審美對象,通過“味”來進行審美批評。
晚明時期,公安三袁提出了“趣味說”,其中袁宏道的理論最為主流,他受李贄“淡則無味,直則無情”思想的影響,在他的文集《敘咼氏家繩集》中提到:“蘇子瞻酷嗜陶令詩,貴其淡而適也。”他認為蘇軾之所以喜愛陶淵明的詩文,最重要的是因為他的詩平淡而又十分得當,平淡是最難以制造出來的東西,若是要使文字真正地有靈性,其微妙之處就在于恰到好處的平淡,過淡或是過濃都顯得刻意造作,無論是甜味和苦味都可以通過一定的方式制造出來,而平淡非也,任何詩文有了“淡”味就富有了靈性,給人的感受也會有所不同。從袁宏道的“淡”味說可以看出,文學作品“真性靈”的前提是“淡”的自然流露,“淡”同時也是“味”的前提,“淡”味的審美反映出來的是人的真實情感,是一種超然而心發(fā)的愉悅感,因此筆者可以認為“淡”味說的發(fā)展印證了“味”審美范疇的日益成熟,“淡”味可以延伸到不同的藝術(shù)領(lǐng)域,形成專門的“味”審美理論,其貢獻無疑推動了“味”范疇理論化的進步。除淡味外,味還與含蓄、委婉、虛空等概念有聯(lián)系,如明代謝榛在《四溟詩話》中“涵蓄有味”的含蓄味,李開先在《西野春游詞序》中“詩宜悠遠而有余味”的余味,清代沈德潛《說詩啐語》中“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遠,太白有焉”、劉熙載《藝概·詩概》中“短篇則宜紆折,不然則味薄”的味外之味,潘德輿在《養(yǎng)一齋詩話》中“漢、魏以性情時事為詩,故質(zhì)實而有余味”的真味等。
“味”在明清時期顯然已經(jīng)進入了成熟階段,此時的“味”論被提升到“意境”的層面,作為一種純粹的美學理念運用在藝術(shù)作品的批評與鑒賞中,對“味”范疇本身來說是一種純粹化、理論化、成熟化的發(fā)展,但是就味覺經(jīng)驗而言,卻是逐漸脫離中國傳統(tǒng)美學的語境,味覺感官本身的審美開始被忽略,“味”作為禮樂教化和論藝的工具,與飲食、口味之味漸行漸遠,這也是“味”在傳統(tǒng)審美范疇的發(fā)展中的狹隘和不足之處所在。“味”范疇的發(fā)展體現(xiàn)了中國古典美學獨有的特性,它發(fā)源于深厚的飲食文化,延伸到詩詞、樂曲、書畫等藝術(shù)領(lǐng)域,借助味覺經(jīng)驗的感官性和體驗性使人們感受萬物,從而以“味”論藝。而“味”的范疇自先秦時期的萌芽階段,到元明清時期的成熟階段,從單一感官審美發(fā)展到一種美學概念,由此可見“味”十分符合中國人的審美心理和審美文化,對古典美學中“味”范疇的研究在味審美和古典美學兩方面的發(fā)展都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