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慧明
“君子遠庖廚”出自戰(zhàn)國時期《孟子》的《梁惠王章句上》,原是孟子勸誡齊宣王實行仁術(shù)所作。千百年來卻被錯誤的理解為:做大事的君子和堂堂男子漢應(yīng)遠離廚房,而女人才是廚房的主人。這給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披上了一件冠冕堂皇的外衣,男子便理直氣壯地“偷懶”,女子則心安理得地下廚。從此,灶臺的那一縷火,將點亮女子明媚的雙眸;而雙手調(diào)制的美味,由嘴至喉,再經(jīng)腸至胃,溫潤家人的心。不管童叟老嫗,還是謙謙君子,抑或窈窕淑女,面對心儀的食物,在一番稱贊后都會大快朵頤。飯后,食物的味道在嘴里、腹中久久停留。老人們會咂咂嘴巴回味,孩子們則哭著鬧著還要再吃,女子們會溜到后廚討教廚藝,男子們定會在心里默默記住這家的味道。真是食色性也,人間百態(tài)。這在婚姻生活中展現(xiàn)得更是淋漓盡致。在農(nóng)村,初嫁的女子若是面容姣好、膚如凝脂會受丈夫的疼愛;而一手好廚藝則會得到公婆的青睞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稱贊。反之,廚技差卻成了女人的一生隱痛,時隱時現(xiàn),猶如身體的暗記,不敢示人。怪不得,母親每逢年節(jié),請客人吃飯便如臨大敵、心懷忐忑。她常憶起,婚后第一次下廚卻因飯菜口感不好受到爺爺訓斥的模樣。那時的她就像一束拘謹?shù)臈d子花,嬌羞地低垂著,不敢言語。而此時的我,卻對新廚房充滿了期待,自己將作為女主人在方寸之間騰挪的喜悅沖淡了對廚藝的恐懼,暢想著宋代蘇軾《寒具》中“纖手搓來玉數(shù)尋,碧油煎出嫩黃深”女子模樣的美兮、俏兮,嘴角便微微上揚。
然而,在這之前,我對廚房的感情一直是疏離的。從小到大我和哥哥一樣,十指不沾陽春水,母親包攬了所有家務(wù)。這源于父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腐朽思想。
記憶中,唯有逢年過節(jié),我才會被使喚下廚房,且?guī)资耆缫蝗兆龅亩际恰盁稹边@檔子事。20 世紀80 年代末90 年代初,農(nóng)村家家戶戶用的都是土灶,土磚和著水泥砌成。大鍋連著小溫缸,再連著煙囪,炊煙裊裊,一幅鄉(xiāng)村圖景。
燒土灶也是門技術(shù)活,灶膛火的大小取決于柴火的多少、干濕。柴火常常是干枯的松毛、木屑和豆莢稈,花生稈,禾苗干,樹枝、木塊等。干枯的松毛棕紅色,一縷一縷的像動物的皮毛,它是最好的引火柴,打火機一點就著,一燒就旺,火光映得整個灶膛亮堂堂的,給人無限的遐想。遺憾的是,松毛燃得快,一把剛燒起來,又得再添一把,若不及時添上,灶膛里就會剩下明晃晃的灰燼。倘若遇上鍋里正在煎炒,你是鐵定要挨罵的;小孩子被罵了肯定會緊張,再把柴火送進去時,卻怎么也燒不著了。你只有鼓著腮幫子,“噗嗤噗嗤”地使勁吹,心里卻還懸著呢。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我會小柴、大柴混合著用,豆莢稈、花生稈是小柴,它常燒得灶膛“噼里啪啦”地響,看著跳躍的火焰,腦海里總是會蹦出“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的詩句。
燒柴火灶最愜意的是去外婆家做客時幫忙,那時“主燒”是媽媽、姨媽這些遠嫁回來的女兒們。我這十來歲的丫頭,只有在她們切蔥搗蒜時被喊過去幫忙。這時,心態(tài)自然也是輕松的。我常常會望著灶膛出神,盯著那一朵朵橘紅色騰跳的火光,然后聯(lián)想起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小女孩》,恍惚間自己也置身于童話宮殿。有時,大人會伸來一把辣椒,要你放灶膛里煨。這時,你就得一邊放柴火,一邊用棍子不停地翻,待到辣氣從火中竄出,辣椒表皮有黑灰色的一層,便可將辣椒取出。其實,每次內(nèi)心最期盼的是九月重陽節(jié)。那時紅薯、芋子等作物已經(jīng)成熟、出土,外婆會挑些紅薯和芋頭放在灶里面煨烤,烤得焦糊糊的,周身滿是草灰,嗅一嗅,香氣迎面撲來??臼斓募t薯金黃滾燙,捧在手里熱乎乎的,剝皮,露出金黃色、軟綿綿、熱騰騰的瓜瓤,吃一口香、甜、面、糯、燙,渾身熱乎乎的??臼斓挠箢^倒顯得灰頭土臉,剝開卻也白白嫩嫩、滑溜溜的,香氣撲鼻,蘸著糖或鹽辣椒也挺好吃的。這時,在前院、后山,瘋玩的表兄弟們也會聞著香氣回來,爭著、搶著,吃得滿嘴黑乎乎的,惹得大人們哄堂大笑。
隨著年歲的增長,灶下“燒火”的事就輪到了小我?guī)讱q的表妹。我掙脫了廚房的束縛,有了和那些表兄弟平等的放飛自然的權(quán)利。我們在后山的樹林里捉蜻蜓,捕蟬、烤蟬吃。單“意欲捕鳴蟬,忽然閉口立”的樂趣就夠我們玩得不亦樂乎了,更別說那美味銷魂的蟬肉,就更讓我們“樂不思蜀”了。但我們回家從來不急的,大自然自有它的標識,宋代張孝祥《多麗·景蕭疏》說的“認炊煙、幾家蝸舍,映夕照、一簇漁舟”的確如此。我們只要瞅見外婆家的煙囪裊裊升起,就起身回家,絕對不會錯過飯點的。
幼年的記憶漸漸遠去,但長輩們對廚房灶臺的敬意,卻鐫刻在我的腦海里。每年初一十五,母親都會準備紅燒肉、肉丸、炸魚、面包等豐盛的食物供奉灶神。還會點紅燭、燒香,一對紅燭插在兩只吃剩的灌了水的空啤酒瓶里,在灶臺神龕處搖曳生姿,燃過的燭油則沿著瓶壁歡暢地流,新色覆蓋舊色;香卻是點燃一大把,斜插在門、窗各處角落,唯有灶臺上的那幾柱香會切下半個扁蘿卜盛放,肅穆而詼諧。幸而灶神是英明的,它透過粗糙的表象看見了人們虔誠的本質(zhì)。在氤氳的香氣中,我們小孩也是不敢造次的,收斂起平日里的頑劣,謹慎而懂事。據(jù)說,中國人敬神是從吃開始的,灶王爺便是主管廚房的灶神?!吨芏Y說》記載:顓頊氏有子曰黎,為祝融,祀以為灶神?!秶Z·鄭語》記載:夫黎為高辛氏火正,以淳耀敦大,天明地德,光照四海,故命之曰“祝融”?;鹕褡H谑窃钌竦膫髡f,在南方廣為流傳。
“民以食為天”,自古以來,廚房是家里最具煙火氣、生機勃勃的地方。八九十年代,中國農(nóng)村經(jīng)典的廚房里一般有灶臺、水缸、米缸、櫥柜、飯桌等滿足功能需求的物品。灶是最主要的,砌一個灶門連著燒菜的主火頭、燒水的小溫缸,再接一個煙囪,就是體系完整的灶了。據(jù)史料記載,早在兩千多年前,就有五星灶、七星灶,五星灶即五口鍋,七星灶則七口鍋,一個地方燒火,五個、七個地方加熱,熱效率非常高,一把柴火可以燒開十斤水。如今,在陜州,還有一個灶臺連著十口鍋的穿山灶。
在我國,這種封閉的灶是漢代發(fā)明的。漢代之前用的是熱鍋,也稱為吊鍋,就是那種吊著加熱的鼎,為此,中華民族也被稱為“鼎食民族”。鍋從開放地吊著到封閉地燒著,歷經(jīng)了幾千年的演變,祖先的智慧似乎就是一個濃縮和升華的過程,把大自然廣袤的原野收納進廚房濃縮成一個灶,把原始人的粗礦豁達升華為精細的現(xiàn)代文明。只是,隨著時代的變遷,人們精細化久了,又蓄滿了放飛大自然的渴望,野外燒烤成了當代人時尚的休閑方式。殊不知,早在兩千多年前,就已經(jīng)有一種爐灶專門用來燒烤知了等食物,更別說最早的原始社會在野外架起火把烤野豬、野兔、狗熊等烹飪方式了。
生活就是這樣,周而復始、循環(huán)往復。上一輩人的故事也在我身上重演。在新廚房砌灶臺的時候,工人師傅特意囑咐我要設(shè)神龕。它是由兩塊長方形大理石白瓷磚砌合而成,里面放置了吉利數(shù)額的硬幣,神龕上方瓷墻磚砌的灶神眉清目秀、氣宇軒昂,與兒時所見灶神比,少了幾分兇神惡煞,多了幾分書生之氣。從此,我家的財帛、食祿、健康歸它掌管;而廚房則由我管理。
當清晨第一抹暖陽斜照廚房的窗臺時,我揉著惺忪的眼開灶、點火、加水,做著世界上最柔軟、最簡易的早餐;當夜色朦朧,龍溪湖的燈火璀璨,燈光在湖底搖曳時,我清洗著一天的疲憊和碗筷。有時,我也會站在廚房的窗臺眺望,天上的云朵時卷時舒,湖底的柔波里沒有康橋的水草。岸上的樹木長勢喜人,秋風吹過,層林盡染,那兩株橙紅色的叫不出名兒的樹,在一片蒼綠中顯得耀眼。S 形的木橋像嬌羞的姑娘在樹木的掩映下時隱時現(xiàn),湖邊中式?jīng)鐾さ瓜裢α⒅膽?zhàn)士,守護這方水土的安寧。
其實,在新房子入伙儀式上,老公的堂哥鄭重地將火鉗、打火機交到我手上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自己將要肩負的廚房職責。老公的堂哥是一個“80 后”水電工,皮膚黝黑卻明眸皓齒;因為職業(yè)的緣故,他像長輩一樣深諳廚房之道。記得當時,他還喃喃地說火要自己打、飯要自己做;大概意思就是要自己當家做主人,不可依附,不可偷懶,絕不旁逸斜出,讓外人干涉。
是的,從今往后我要做一個“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的女子。我要沿著廚房這道亮光爬出黑暗的隧道,做生活的主人。曾經(jīng)我在黑洞里幽居十多載,生活如謎,無人可解。我在胃和心之間糾結(jié),在詩意和煙火之間彷徨,在千百年的習俗與新思潮之間斗爭,還一度將愛人置于法官的位置,企圖通過他的判決來結(jié)束自己的苦惱??稍噯柲膫€男人有勇氣“在媽媽和老婆同時掉到河里先救誰”這個哲學悖論里給出最佳答案呢?飯是不是不夠?菜是不是咸了?味精是不是不能放?諸如此類的問題,他沒能給出我想要的答案。支支吾吾一陣后,各不得罪,是他一個基層公務(wù)員認為最標準的答案。可我認為,平衡就是失衡,就是袒護,就是是非不分!真是清官難斷家務(wù)事,人生沒有標準答案。
鍋勺下,乾坤大。煎炒蒸燉炸,我開始亦步亦趨地學習烹飪,試著下廚;不懼油煙,不畏炎熱。我只想往前走,穿過愛恨情仇,穿過喜怒哀樂,穿過一切去看看那人間煙火盛開的花。三年的疫情生活,我在廚房三尺灶臺摸爬滾打,練就了一身廚藝,日益增進我和家人的感情。唐代王建《新嫁娘詞》 中寫道:“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我感覺真是如此。廚房是女人的修煉場。酸甜苦辣咸,五味雜陳;油鹽醬醋茶,亦可成詩。生活,一半煙火,一半清歡。我也由當初要求自己“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升華到“炒得出佳肴,寫得了好詩”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