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俊嶺
北縣之北五里,劉莊。
劉木春家。
院子內(nèi)外,充滿干燥的氣息。南風(fēng)吹來塵土的氣味,也是干干的。人們站在玉米秸、高粱秸旁邊,感覺一點火星迸射,就能燃成一場大火。
木春的媳婦玉葉,把自己關(guān)在東屋里,低聲哭泣。屋外,木春抱著剛會說話的兒子。兒子朝著屋門傾著身子,奶聲奶氣,聲如小雞鳴叫,娘,娘。
婆婆站在屋門口,左手掐腰,右手對著屋門一指一指地、兇巴巴地說,玉葉,你放明白點,你還有點顏色,不賣你,賣我?我這把年紀了,倒貼錢也沒人要。
連續(xù)兩年的干旱,沒有吃的,婆婆斷糧好幾個月了。婆婆說累了,把發(fā)黃的食指、中指捏在一起,放在鼻子下面聞一聞。她的這個動作,近來已成習(xí)慣。
木春懷里的兒子,喊了一會兒娘后不喊了。兒子兩天沒吃奶了。玉葉的乳房里沒有奶水了。兒子不止兩天沒吃奶,連一小碗玉米糊糊、小米粥也沒沾牙。
木春把兒子放到堂屋炕上。不一會兒,兒子迷糊過去,似睡非睡。
木春走到堂屋門前,蹲下,雙手抱頭。
在母親的叫嚷里,在媳婦的哭聲中,木春想起與玉葉的第一次相見。
那是四年前的一個雨天。一想到雨,木春的心便潮乎乎的、軟乎乎的,愛上一個姑娘似的。上過六年學(xué)的木春,在鄭莊教學(xué)。鄭莊的人,無論男女老少,見了木春,都親切地喊劉老師。
這天下午,時間過去多半晌了。木春聽到轟轟的雷聲從北邊傳來。木春走到教室門口,看到云彩烏黑往南移動。云彩往南,水漣漣。于是,木春說了一聲放學(xué),學(xué)生們便像羊羔似的蹦跳而去。
木春先往身上披了一塊油布,后摸起雨傘,然后小跑著出村。木春喘息急促了,便不再小跑,而是大步大行,往劉莊方向走。
走出去不到半里,大雨傾盆而下。不一會兒,天地之間一片白茫茫。雨如細繩,擊打在雨傘上。
好在,風(fēng)力不大。木春躬身,舉傘,奮力往前。
走出去一里多地,迎面走來一個人,不,兩個人:一個姑娘,背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孩,衣服濕得透透的,吃力地行走在雨中。
木春急步近前,問,你倆往哪兒去?
回家,回鄭莊。
木春說,快留步,你打著雨傘。
姑娘放下身上的孩子,舉著雨傘,罩住三人。
木春解下油布,披在孩子身上;然后蹲下身子,把孩子背了起來。
快走!
木春在前,姑娘在后,往家趕路。
快到姑娘家門口時,雨小了一點。兩人行走的速度慢了下來。姑娘走在了前面。這時,木春發(fā)現(xiàn)姑娘的褲腿挽上去一截,白嫩的膚色于灰黃的水洼里美艷動人。木春的心咚咚快跳,跳出一個美好的愿望。
到家了,到姑娘家了。木春感覺與到了自己家一樣。木春的衣服雖然濕透,涼涼地貼在身上很不舒服,但屋子里散發(fā)出來的溫暖氣息,像是至親之人的撫摸。木春的心,軟得不能再軟。
木春坐在椅子上,喝著姑娘的父親端來的熱水,自然、得體地說著話。腳下,雖然汪著一片雨水,但木春渾然不覺。
姑娘、孩子換好衣服,雙雙出現(xiàn)在木春面前。姑娘的辮子沒有了,成了一匹黑緞披垂于腦后。在黑發(fā)的襯托下,姑娘的臉面更加白皙了。姑娘的一雙眼睛,晶晶亮亮的,如同碧綠荷葉上的水珠。
姑娘的母親說話了,俺這閨女,叫玉葉。
木春聽了,點點頭。玉葉低頭,又復(fù)抬起,說,劉老師,你也換衣裳吧,穿俺爹的。
木春說,不用了,我回家再換。
木春拿起雨傘、油布,告別玉葉父母,大步往院門走去。走出院門,木春感覺身后目光如鉤?;仡^,看到玉葉的臉紅紅的。玉葉急忙把頭低了下去。木春先小跑,后快跑,如一匹健騾踏踏離去。
你愿意不愿意,倒是開個口?。?/p>
婆婆吱啦怪叫,聲高、刺耳。
木春走近母親,說,娘,你別逼玉葉了。要死,全家人一起死。
母親的手指狠狠地戳在木春的額頭上,說,你這是說的什么屁話。你娘我年輕守寡,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你爹臨死前拉著我的手說,千萬不能讓老劉家絕后!
孩子不能沒娘!木春憤憤地抗辯。
沒娘,能活。沒糧,不能活!你也不看看,村子里一百多戶人家,現(xiàn)在還剩下幾戶。不是死在逃難路上,就是死在村子里。堂邑,快成無人區(qū)了。
木春站起來,走到炕邊看著兒子,愁緒滿懷。
屋里的玉葉,淚水更加洶涌了。想想丈夫?qū)ψ约旱亩鲪郏胂雱倳橎嵌械膬鹤?,玉葉的心肝好像在接受刀斧的砍削。
那場雨后,木春托了一個媒婆到玉葉家。自然是一說即合。嫁過來的頭一天夜里,木春與玉葉說了一夜話。喁喁的、切切的語聲,像是一場春雨,讓兩個人的心田酥酥的、潤潤的。這樣的新婚之夜,急壞了窗戶外面聽房的光棍們,他們像老鼠啃咬東西似的,說,木春,你這笨蛋,快別說話了,快別說話了。
木春家的地不多,十畝,全部租給了莊鄉(xiāng)爺們。這樣,玉葉除了做做飯,就沒有什么家務(wù)事了。玉葉是一個閑不住的人,于是就天天坐在東屋里做鞋。給丈夫做,給婆婆做,給娘家人做。這些,都是有數(shù)的。做來做去,余出來的,便讓婆婆提到集市上賣掉,換了煙葉。
木春與玉葉,好得沒法再好了。
秋天里,木春教學(xué)回村的路上,會鉆到路兩邊的莊稼地里,找龍葵、找慈果、找羊奶瓜。不拘找到多少,用一個小手巾包著,拿回家,悄悄地讓玉葉吃。這三樣野果,玉葉最愛吃的是龍葵。圓圓的、黑黑的、亮亮的,一粒一粒的像是什么呢?說不上,但吃到嘴里,甜得那么純正。
有一次,木春在高粱地里找到三個小甜瓜。玉葉留下一個,送給婆婆。
當時,婆婆正在堂屋里吸煙喝茶。婆婆的頭發(fā)順溜,像貓?zhí)虻囊粯印?/p>
婆婆接過甜瓜,笑一笑,說,木春這孩子,就是一只喜鵲。
玉葉聽了,臉一紅,腦子里響起一首民謠。玉葉知道,給大戶人家當過幾年丫鬟的婆婆,背地里說過木春多次:媳婦迷,八輩子沒見過媳婦。
婆婆唱歌似的把那民謠說出,山馬喳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搟白餅卷砂糖,媳婦媳婦你先嘗。我去家后找咱娘,咱娘變個屎殼郎。
想到這里的玉葉,把東屋門打開了,說,娘,你別再說了,你去找媒婆,把我賣了吧。
當天下午,還是那個媒婆,聽到婆婆的口信后,搖搖擺擺到來。媒婆見了婆婆,低而恨地說,我管說成,還管說散嗎?你這不是讓我干缺德的事嗎?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你這熊娘們,也太狠心了。你舍得,木春舍得?
婆婆聽了,朝炕上努一努嘴,說,只要有一點法,我也不走這條路。
媒婆一看,焦黃干瘦,知道這是木春的孩子。
三天沒進一粒米了。
媒婆深深地嘆一口氣,說,這是什么事呢?教學(xué)的劉老師賣起媳婦來。
別廢話了,去找吧。
第二天,還是下午,媒婆走來。
婆婆、媳婦、木春,三人看著媒婆,心態(tài)不一。
媒婆說,離咱這五十里,有一個石佛村,那里收成還行。有一個光棍,父母都死了。這光棍愿意出三十斤小米???,這是照片。
媒婆把照片遞給玉葉,玉葉搖頭不接。
婆婆一把搶過來,先湊近眼前,后伸直雙臂,看了幾眼,說,人還不錯,方頭正臉的,就他吧!
五味雜陳的木春,接過照片,略一打量,就知道這人起碼三十五六歲了。兩道眉毛粗粗的,像是兩根鐵棍。一雙眼睛,有點像是死豬的。木春一閉眼,好像看到了這個人把玉葉抱在了懷里……
木春想大聲說,不行,不能把玉葉賣給這個人。但是,母親的雙眼如火,把他的想法壓制了下去。
玉葉的手哆嗦著,把照片拿在手里。玉葉只看了一眼,便死死地合上眼睛。
媒婆說,這男人姓卜,名明,卜明。爹娘雖然死了,但落下的遺產(chǎn)不少。兩個姐姐嫁得不遠,都能幫襯他。
婆婆說,三十斤小米太少,四十斤。
媒婆說,那好,我再去說說。五十里,坐馬車來回得一天。
木春急忙說,讓卜明寫好文書,就寫玉葉是暫時賣給他。年成好時,我要把玉葉贖回。
媒婆說,好吧。
小米粥的芳香里,婆婆把孫子喂飽。婆婆香香地吃下三大碗,隨即把孫子抱出院子。
木春與玉葉抱在一起。
木春哽哽咽咽,說,葉,我木春上輩子造了什么孽,讓我承受這苦、這屈……吃那米飯,不就是吃你的肉嗎?
玉葉的淚水,無聲而流。她悲悲切切,說,春哥,沒法。等著年景好吧。現(xiàn)在,救孩子的命要緊,要緊。
木春的哭聲大了起來,老天,你還讓我木春活不?說完,頭咚咚地朝墻上撞。
玉葉說,聽說俺娘家也斷了好幾天糧了。你悄悄地送六斤小米過去。別讓俺娘知道實情,不然還不氣死。
我送十斤。
媒婆走進東屋,說,再哭也沒有用。賣兒賣女賣媳婦的,你劉木春不是第一家??旆质职桑?/p>
木春、玉葉又纏綿了一會兒。
媒婆拉著玉葉的手,走出屋門、院門,上了停在路邊的馬車,向五十里外的石佛村而去。玉葉的雙眼哭得像桃子似的,右手無力地沖木春擺了擺。玉葉凄苦地說,春哥,別忘了把我贖回。
木春哭泣著說,放心,放心,我忘不了。
木春蹲在地上,先是用手拍地,后又抬頭看天。木春感覺到,天地之間的劉木春,簡直像螞蟻一樣,渺小、軟弱。讀了六年的書,不能換飯吃。腦子里那么多的優(yōu)美詩文,抵不過一場旱災(zāi)。
三天后的下午,木春找了一個小布袋,用一個小瓢從大布袋里往外盛米。約摸有十斤多了,把小瓢放下。木春想找一根麻繩把小布袋系上。但一看小布袋,小米在里面只占一半的空間。于是,他雙手齊動,把小布袋的空余部分系了個死疙瘩。這樣,用手提著順手。木春右手提米,左手持棍,往外行走??斓酱箝T口時,母親瘋子一樣從堂屋里沖了出來,死死地拉住小布袋。
木春說,娘,為人不興這樣。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虧你還上過六年學(xué),教過幾年書。
木春說,餓死岳父岳母,丟人的是我劉木春。
母親不再說話,雙手抓住小布袋,蹲在地上。
母子對話的時間里,木春的腰是躬著的。躬著躬著,木春的煩惱就上來了。木春掉下棍子,蹲下去,去掰母親的雙手。木春的力氣較大,把母親的手指掰疼了。母親哎喲著松開小布袋。木春一轉(zhuǎn)身,用身子擋住小布袋,摸起棍子,飛跑出院。此時的木春心想,在路上如果真的遇到搶糧的,定會拼死保護。要知道,粒粒小米都是賢妻玉葉的血肉。此時的木春,從內(nèi)心深處升騰起對玉葉的憐憫。他好像看到玉葉變成了一只雪白的羊羔,一張血盆大口正在漸漸逼近……
木春走到岳父岳母家門口,一推門,關(guān)著。于是,木春怯怯地敲門。隔著五里地,岳父岳母肯定知道了自己把媳婦賣掉的事,岳父岳母肯定會把不成器的女婿恨得牙根疼。
一陣虛弱的腳步聲到了大門口,問,誰呢?
是岳父的聲音。
木春說,大爺,是我!
里面的岳父,靜止了吸一袋煙的工夫,把門打開。然后,岳父轉(zhuǎn)身往屋里走。
木春進屋,見岳母癱坐在一把椅子上,雙目迷離。但是,看到他后,岳母立即挺直身子,虛浮但恨恨地說,木春,你好狠心。你也舍得?
木春撲通跪在地上,嗚嗚痛哭。他身邊的棍子,似乎也在羞愧。小布袋如小人委頓,一副可憐無助的模樣。
木春哭了半天,才說出話來,大爺、大娘,我是一個窩囊廢,我養(yǎng)不起自己的媳婦。
岳母邊哭邊說,我那可憐的閨女?。?/p>
內(nèi)弟像一枚紙人,從西屋里顫抖著走來。內(nèi)弟一手抓住木春的衣領(lǐng),一手痛打耳光。三下之后,內(nèi)弟憤憤地說,你還我姐姐,還我姐姐!
岳父看不成樣子,把兒子拉開。
岳父又拉木春,說,別一直跪著了,人,還得往前看。
木春坐在一個蒲墩上,頭低在雙膝之上,心疼得霍霍有聲。
岳母、內(nèi)弟、木春,三人在堂屋里垂首不語。吸幾袋旱煙的工夫,小米的香味像是跑步利索的稚子,來到堂屋里。
先是岳母、內(nèi)弟,后是木春,哭聲又起。
三人的哭聲下去時,小米粥已是煮好。為了讓小米粥更黏更香,岳父站在鍋臺前,靜靜地看鍋蓋,呆呆地想玉葉。
木春幫岳父把四碗米粥端到堂屋里。
木春沒有再坐下。他朝著岳父岳母,咚咚地磕了兩個響頭,說,大爺大娘,我向二老發(fā)誓,不出兩年,我一定能把玉葉接回家來。
岳母的嘴動了動,想說快起來喝粥吧。不想,內(nèi)弟說話了,記住你說的話,別像狗放屁似的。
木春站起來,撫一撫內(nèi)弟的肩膀,掉頭離去。走出大門口,木春的淚水嘩嘩地下來。此時的木春,手里空無一物,于是甩開雙臂,快跑起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玉葉的眼角一掃卜明,就知道了為什么三十五六了還光棍著。模樣還算周正的臉上,一雙死豬眼瞪得讓人犯堵。
沒出五服的近枝,幫助卜明的兩個姐姐忙活這忙活那。玉葉到達村子好一陣子了,才把紅喜字貼上,才把洞房屋頂上的灰掃去,才找出兩床新被子鋪在炕上。
玉葉盤腿坐在炕上,眼睛使勁地閉著,耳根并不清靜:身邊小輩的亂鬧,院中賀客的喝酒。玉葉心里的亂,像是深秋狂風(fēng)里的樹葉紛紛落下。
終于,屋子內(nèi)外漸漸地靜下來。此時,兩個姐姐走進來,一邊一個,拉住玉葉的手。大姐說,妹妹,委屈你了,要不是荒年,俺明弟也攤不上你這畫一樣的人。
二姐說,妹妹想開一點,別恨你的婆婆,別恨你的丈夫,要恨就恨這不睜眼的老天吧!你們北縣的人,求了多少次雨了。不管用,牛毛細雨也沒有下來一滴。
大姐說……
二姐說……
好長時間過去,一個字也沒有從玉葉嘴里蹦出。
兩個姐姐,嘆息著離開。
玉葉跳下炕來,走到門前,插上門栓。
玉葉身子一歪,竟然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長時間,玉葉聽見窗欞當當響起。玉葉坐起來,說,干啥呢?
是大姐的聲音,口氣里充滿哀求,好妹妹,你開開門,讓卜明進去。墻頭上凈是聽房的晚輩,傳出去讓人笑話。
二姐說,妹妹,快開開門,你要是開門,明天讓卜明送三斤白面給劉莊。
玉葉說,木春不會要的!
那就送給你娘家!二姐說。
玉葉的嘴動了動,沒有說出話來。
窗戶外面,見玉葉不說什么,靜了下來。
就在玉葉又想迷瞪時,屋門咣咣地響起,震得屋頂、屋墻上的陳灰簌簌落下。并且有嗆人的氣味散發(fā)開來。玉葉的鼻腔受到刺激,打噴嚏不止。
你姓卜的有力氣,就砸吧。
玉葉起來,搬了一條板凳,頂在屋門的橫梁上。這下,屋門牢固多了,只發(fā)出咚咚聲。屋頂上,不落陳年黑灰了。
玉葉躺下,想一想木春,想一想兒子,再想就是親爹親娘,還有弟弟。最后,才想到那個心思刁鉆,易生是非的婆婆,想到她聞手指時的可憐。
玉葉睡著了。
第二天,陽光從東墻雀眼里照進來,在西墻上形成一朵顏色微黃的蓮花。玉葉的心一動,凝神觀看。看著看著,看到蓮花上坐著一人,一手托著凈瓶,一手拿著柳枝。玉葉知道這是誰了。這人開口說話了,大千世界,蕓蕓眾生,萬般磨難,皆是前生所定。
咚咚咚,外面又開始了砸門、撞門。蓮花沒有了,那人也沒有了。玉葉的眼睛里,只有一個淡黃色的圓,被雀眼里的青瓦分割成幾塊。
玉葉憤怒地走到門前,先搬板凳,后拉門栓,最后猛地一開門。門外滾進一人,自然是卜明了。
玉葉走出院子,沿著一條胡同往北,走到村北的麥子地里。
麥子高近二尺,在微風(fēng)里竊竊私語。麥子也分公母的,玉葉知道。麥子也知道心疼自己的兒女,也知道夫妻恩愛。
玉葉坐在田埂上,手輕輕地撫著麥子的青葉。如果老家的麥子也長得這樣高,自己就看不到這里的麥子了。
什么時候,人能讓老天聽話:該下雨時下雨,不該下時不下?要知道,光有土長不成莊稼,光有水也是。土與水一混和,麥子長起來,高粱也長起來了。想想真是神奇。
二姐來喊玉葉了。
回家不大會兒,大姐匆匆從門外走來。二姐問,把白面給鄭家大娘了?
大姐說,給了!說完,端起一碗涼開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大姐對玉葉說,大娘大爺,還有你弟弟,都問你好呢。
大姐、二姐在前,引著玉葉,看灶屋里的幾個面缸:白面有四五斤,玉米面有十幾斤,小米有二十斤。最后一缸,高粱面、地瓜面摻和著,有四十斤。
玉葉看得有點眼饞??捶孔?,也不像大戶人家。
玉葉于是發(fā)問,你家怎么有這么多糧食?
大姐說,不瞞你說,去年春節(jié)前,我把祖?zhèn)鞯慕鸱鹳u掉,全都換成了糧食。
二姐說,咱這村子沒有圍子,家里不能多放,更多的糧食在俺村上呢。
一絲羨慕從玉葉心里生出。婆家、娘家,怎么沒有金佛呢?
雖然聽了觀音菩薩的話,雖然見到了這么多糧食,但在整整一個月內(nèi),玉葉沒讓卜明碰一下。
只是,一個院子里、一個房檐下,盛飯的鐵勺難免不與鐵鍋相碰。
玉葉一個不小心,讓卜明占了身子。
其時,是快半夜的時候。
玉葉草草穿衣,快步走到大門口,打開門,朝村北的池塘跑去。天旱,池塘中心、臥牛之地有半米多深的水。玉葉蹲在水里,先是洗臉、洗脖子,后是探手衣內(nèi),仔細揉搓。感覺洗得差不多時,玉葉水淋淋地站起,走回堂屋。
卜明的一次得手,讓玉葉開花結(jié)果。玉葉哄卜明,說,我肚子里有了你的孩子,你不能再與我行事了。要不,孩子就保不住了。
卜明聽了,搖晃著大腦袋,說,行,我聽你的。
足月,玉葉產(chǎn)下一女。
這下,把卜明高興壞了,見人就說,我有閨女了,我有閨女了。說完,呵呵地傻笑。
女兒兩個月時,卜明問玉葉,你肚子里沒有孩子了,辦辦,沒事吧?
有事。會沒奶水,餓死你閨女的。
噢。
三個月時,玉葉抱著閨女,站在大門口。門口緊挨大街,南風(fēng)一刮,涼絲絲的舒適。這樣,不光是女人,還有男人,擠在大門房下,與玉葉說話拉呱。
這天,卜明鋤地回來,離著大門十幾米時,看到玉葉與一個男的,離得沒有半米,一句一句地說話。卜明小跑著來到近前,一把把玉葉推進院子,并且用腳狠狠地踢玉葉的屁股。
還有一次,卜明也是看見玉葉與男人說話。卜明把玉葉的頭發(fā)薅下來一大綹。玉葉頭皮生疼,一摸頭皮,血淋淋的。玉葉惱了,丟下孩子,坐在地上痛哭起來。
八路與鬼子打仗的槍聲,土匪與土匪火拼的炮聲,與卜明的怒吼聲相表里,讓玉葉十分恐懼。玉葉天天念叨:千萬別讓我死在卜明的手里。
玉葉雖然懼怕卜明,但脾氣倔強:你越不讓我站在大門口,我越站,氣死你這個豬頭!
這天,卜明的一個遠房弟弟,卜天,與玉葉說著話,把女孩抱了過去。卜天在抱女孩時,右手自然要伸進孩子與玉葉之間的空隙。這個動作,讓十幾米外的卜明看著,卜天的手已是探入玉葉懷里。卜明快步來到二人身邊。卜明沖著玉葉大吼,你這浪娘們,站在門口,好讓人家摸奶?
玉葉滿臉通紅,憤憤地說,你放屁辣騷,你看見我讓人家摸奶了?
剛才就摸了,你還不認賬!卜明說完,伸手去抓玉葉的頭發(fā)。玉葉身子一閃,躲過。
玉葉惱了,像是一只憤怒的母羊,一頭沖卜明撞來。卜明猝不及防,迎面倒地。
卜明身子一滾,站直身子,朝玉葉撲來。玉葉慌忙奔跑。卜明緊追不舍。追著追著,玉葉跑到一個水井臺上。井臺濕濕的,玉葉腳下一滑,差點摔倒。玉葉身子一躍,到了臺下。卜明也踏上井臺,不承想,身子一個前傾,一頭攮進井里。
此時,卜天跟了上來,咋咋呼呼的。聽說卜明掉進了井里,立即把閨女遞給玉葉。隨即,卜天大聲呼喊起來,卜明掉井里了,卜明掉井里了。
村人聞聲,奔至井邊。七手八腳把卜明撈上來,一探鼻息,已經(jīng)斷氣了。
卜天先后送信給卜明的兩個姐姐。兩位來到,與族中長輩商量半天,說埋了吧,自己生閑氣掉進井里,怨不得玉葉。
此后,玉葉天沒黑就把大門關(guān)好,把屋門關(guān)好。吃點飯后趕緊睡覺。卜天跳墻過來,厚著臉皮趴在窗戶上溫柔地和玉葉說話,色色的。第一次,玉葉一聲不語。第二次,玉葉嚴厲地說,你再跳墻頭,我就告訴村里人,壞你的名譽。
這樣,才把卜天的妄念打消。
無巧不成書。這天,玉葉在街上遇見了媒婆。于是,玉葉拉住媒婆,說了自己的遭遇。
媒婆雙手一拍,說,你不用在這里擔心野漢子跳墻了,回到木春身邊不就完了。你婆婆死了。再說,木春那邊,也好過了,能吃飽肚子了。
場光地凈的秋末,木春駕著一輛馬車,來接玉葉母女。
木春、玉葉相見,抱在一起,又哭又笑。末了,把剩下的一點糧食裝在車上。玉葉抱著女兒,坐了上去。木春一甩鞭子,馬車前行。
木春、玉葉兩個人有說有笑,一個時辰,走出去三十里路。這時,木春看到一百米外,有人在用轆轤提水。木春停住車,對玉葉說,馬渴了,我去井邊討桶水,飲飲馬。
木春把水桶放在馬的跟前。馬兒真渴了,一口氣喝下去多半桶。然后,抬起頭來,打了兩個響亮的噴嚏。
木春把水桶送給了人家。
木春往回行走。此時的木春想到,回家后,一定要好好地補償玉葉。這兩三年,玉葉沒少挨打。老天垂憐,去年秋天下了一場透雨,把麥子種上了。今年麥子收了之后,又把玉米種上了。收秋之后,木春正想著如何把玉葉贖回家呢,媒婆就把好消息傳來。
木春高興壞了。不是自己殘忍,盼著卜明死去。而是卜明的心性、妄為,讓他掉進井里的。
木春借了一匹健馬,套上二大爺家的馬車,帶著兒子上路。他先到鄭莊,一是把兒子留下,二是告訴岳父岳母,先高興高興。內(nèi)弟聽了,嚷嚷著跟隨,讓岳父勸住了。岳父說,現(xiàn)在兵荒馬亂的,聊城周圍天天打仗。賢婿要十分小心,快去快回。
木春返回車邊。玉葉說,你抱著閨女,我去解個手。
木春接女在手,看著慌慌張張地從聊城方向走來的行人,不免有點緊張。莫非,聊城那邊真的發(fā)生了戰(zhàn)事?
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走到馬車跟前時,對木春說,快別往北走了,兩股土匪打起來了。北邊的土匪人多,打得南邊的土匪往南逃跑呢。
木春掉轉(zhuǎn)車頭,沖著玉葉解手的地方呼喊。玉葉聞聲,整理衣裳,往馬車這邊快走。突然,一顆流彈擊中玉葉的腦袋。
木春看見,玉葉的身子往后倒去。
輾轉(zhuǎn)兩天,木春把玉葉拉回劉莊,安葬在祖墳上。木春在玉葉墳邊蓋了一間小屋。木春在里面吃住一年。每天一早起來,木春便到玉葉的墳前,眼含熱淚,念念叨叨,數(shù)說玉葉的恩愛。本來,木春是想住上三年的。族里有文化的長輩對他說,父母去世,當兒子的才廬墓三年呢。
木春一心撫養(yǎng)一雙兒女,沒有再娶。
木春壽九十三,無疾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