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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云間(短篇小說)

2023-04-03 05:06:30朱洛嬉
椰城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雞蛋奶奶爸爸

朱洛嬉

清伶挨了一記飛腳。白皙的鵝蛋臉擦過把桿,沖進去,擠得變了形,差點撞碎鏡面。慘叫和扭曲糅在一起,分外狼狽??礋狒[的那幫冷血動物哈哈大笑。特別是領(lǐng)舞唯唯,雙手叉著腰夸張地前俯后仰,嘴里還不饒人,嚷嚷著,讓清伶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清伶頭暈?zāi)垦?,摔倒在木地板上。這時候,裝死比什么都強,雖然她想撲上去,摁住唯唯,抽她幾個大嘴巴。抽她。這念頭在清伶的五臟六腑里炸裂,齜牙咧嘴的火焰燒得她滿臉通紅,燒得她完全忘掉腦袋的腫脹發(fā)疼。直到課后回家,經(jīng)過嘀嗒河習(xí)慣性靠在那兒發(fā)呆的時候,她才兀地覺醒,撞到把桿的地方腫脹發(fā)痛,痛得肌肉發(fā)緊。

怎么辦呢?

她掃了一眼嘀嗒河邊的露天咖啡館,三兩人閑坐,七八燈明暗。小老板的屁股抵住高腳凳的邊沿,低頭撥弄著手機。薩克斯的旋律繞著流水潺潺漫開,時光靜止,晚風(fēng)帶香。那兒,空著的灰色圓形咖啡桌旁邊,白搖椅粉抱枕孤獨地吊著,她想躺在那兒,忘掉整個世界,只管仰望嘀嗒河上的星空。沒有奶茶,當(dāng)然有一杯更好。沒人關(guān)心自己,當(dāng)然有人拿來剝皮的水煮蛋更好。她將一邊啜飲,一邊滾動雞蛋轉(zhuǎn)移疼痛。

呵。自嘲的氣息打清伶的胃底躥到鼻腔,沖出來的時候,弄疼了她鼻翼的兩側(cè),咸澀的淚被勾了出來。

她猛地抬頭,摁住鼻孔,張大嘴巴大口呼氣。好像只有這樣,心里的那些波濤就能被吹得平坦開闊,最后匯入巨流,終成納藏百川的大海。

做人就要像海。奶奶叮囑她的話,印在了她的額頭,每一次感覺熬不下去的時候,這話就會像楊戩的第三只眼,冒出來,亮個相。

不然怎么辦呢?難道輸給唯唯她們,像條死魚漂在海里?莫說鯨鯊,小海龜都懶得瞧一眼。

她會掙脫這一切的。她咬了牙,咬了唇,狠狠地對自己再說一遍:繼續(xù)練,只要練不死,就往死里練。自從確定了目標(biāo),她就這么跟自己說。只有往死里練的時候,她才覺得自己是自己,才覺得自己從不曾受傷,從不曾失望,從不曾孤獨。只有往死里練的時候,她才能體會自己卑微地屬于世界,也被世界忽略地安排著。

誰怕誰?

走下去,就躺在那兒。

橫一點兒,怕什么。

咖啡館的老板要是過來讓點餐,那就點,把明天的早餐錢用掉,不夠,那就把后天的早餐錢也用掉。反正也沒人知道自己兜里有幾毛幾分。她想著想著,雙腳先動,腦子仍留在橋墩。空氣里撒歡兒的花香,鉆進了她的四肢,游上了她的腦門兒,她的疼又變得無足輕重了。

果真,她躺下不到一分鐘,和看對眼的星星交流了幾句話,小老板就送來一杯檸檬水,問她要喝點什么。她覺得這么半躺著實在是不禮貌,便抓住吊椅,坐了起來,身體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晃蕩著。她昂著頭,裝作隨意,問老板有沒有煮雞蛋,她要熱敷被撞到的大包。

他皺皺眉。

“沒有?!?/p>

他的口氣里流露出你想不讓我掙錢的鄙視,清伶聽出來了。她正想問那有什么喝的,老板又改口了。

“稍等一下,應(yīng)該有。”

老板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變,清伶沒覺得詫異。她遇見的人都這個樣子,沸騰的時候像鍋熱油,沉郁的時候像座冰山。而她呢,是天上的流云,熱油與冰山都只不過是她的街景。

老板走了。清伶放松姿態(tài)躺下,整個人窩了進去。吊椅比家里的床舒服。軟得能讓骨頭就地融化,身體與靈魂都陷進去,變成人肉軟墊。人肉軟墊輕輕晃蕩,清伶沉浸其中。沉浸,忘掉自己,忘掉所有?;问?,晃蕩。她看著星空。一顆、兩顆,一圈、兩圈,一片、兩片……星空被搖成了吊椅,清伶暈乎乎地?fù)P起了嘴角,閉上了眼睛。星星落在了她的眼瞼,落滿了她的皮膚,她是星,是吊椅,還是自己,她鬧不清。搖著搖著,她搖出來一張畫面,爸爸媽媽牽著她逛花市。規(guī)規(guī)矩矩的紫色蝴蝶蘭和金燦燦的乳茄像左右護法,護住了他們仨。三個人的笑臉抵過了全世界凜冽的總和,卻抵不過歲月的閹割。這畫面,由彩色變成黑白,由黑白變得透明,逐漸顯出黑色的斑點。大大的,毛茸茸的,像個人頭。

是小老板的。

他端來一個碗,碗里裝了一個雞蛋,說太燙,讓她靜置一會兒再敷。清伶愣住了,鬧不清上次說這話的人是奶奶,還是媽媽。

她接過了碗,手指貼在那一半涼一半暖的瓷面上,心里被關(guān)著的浪濤洶涌起來。

“你是學(xué)舞蹈的?”

“嗯。”

“我問你件事,你認(rèn)識一個叫唯唯的女孩子嗎?也是學(xué)舞蹈的?!?/p>

清伶下意識地?fù)u頭,馬上停住了。她警惕地問:“她怎么了?”

“你認(rèn)識?她欠我好些賬,一直不來還,微信也不回復(fù)。你認(rèn)識的話,幫我?guī)€話?!?/p>

清伶嘴角一揚,搖頭:“沒聽過?!?/p>

老板臉色一變,話也不說,走了。清伶看著碗中的雞蛋,滾左,滾右,滾前,滾后。脆脆的響聲模糊了視線,碗里顯出唯唯的嘴臉來。她是清伶在這個世界上第三個討厭的人。所有形容人心壞了的詞,用在她身上都不夠。她炫富、驕傲,欺壓弱小,是校園一霸,專門欺負(fù)窮孩子和沒爸疼沒媽愛的孩子。哼——原來,唯唯自己就是這樣的孩子。清伶冷冷地想,若不是今天坐在這兒,還真以為唯唯像她自己形容的那樣,爸爸捧在手心,媽媽疼在心窩,星星月亮唾手可得。

“你不是也沒錢花沒人疼嗎?憑什么折磨我?”清伶對著雞蛋咬牙切齒地低聲罵道。不只這樣,清伶將唯唯往更多不堪里死死摁住,搖晃著雞蛋,任意地羞辱、報復(fù)她。發(fā)泄完,她并沒有覺得內(nèi)心的痛苦輕了一點,她清醒地知道,唯唯越慘,自己身上的暴力就越多。她倒希望唯唯真像她自己形容的那樣呢,被疼著的人會疼人。

清伶敲開了雞蛋殼,把那燙轉(zhuǎn)移到額頭的大包上。真燙。她一下彈開了。不知為何,也不等,像上癮了,照舊把那燙死人的癮貼上去,然后彈開。反復(fù)貼上,彈開,彈開,貼上。疼痛的每一絲每一縷清晰如線,蕩漾在心間。燙著燙著,就麻木了。思緒從疼痛里脫離,以后還是離那人遠(yuǎn)點兒吧。我是去學(xué)舞蹈的,不是去送命的。唯唯連咖啡館的錢都敢欠,誰知道她敢不敢欠條人命——這要是兩年前,清伶都不這么想。兩年前,她只想,死就死,誰怕誰。這兩年,她從那潭深水里爬上來了一些,偶爾冒個頭,嗅到了新鮮的氧氣,有時候還瞥見了云朵和花枝。最近,她有時候也想,活就活,努力活。為了這嘀嗒河邊暗自綻放的半縷花香,為了那石橋上方斜瀉下來的一束暖光,還為了……還為了什么呢?她不知道。清伶下意識地躺下去,窩著,抱緊了抱枕。此時,她適應(yīng)了燙,燙得真舒服啊,真真切切的痛散開了,沿著經(jīng)脈的四面八方散開。這點痛不算什么,與劈腿、壓跨、一百八十度貼墻訓(xùn)練和被老師踩背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何況,這也不是被唯唯打得最厲害的一次。

自從那件事發(fā)生以后,她就覺得被打不是什么值得反抗的事情。或者說,疼痛有了比較,被打等于是零點四級,四舍五入等于零。不是么?人要炫耀自己的富有,前提是要富有。如果要化解委屈,前提得有安置委屈的容器呀。

她,有什么呢?

當(dāng)然了,硬要說有,她也有的。以奶奶為中心的家,以棋牌室為中心的奶奶,半年見一兩次面的爸爸,兩三個月見一次的媽媽,還有周而復(fù)始、始而復(fù)終的家庭、學(xué)校和舞蹈室的那條線。奶奶和爸爸媽媽是串在這條線上的晴天娃娃,不同的是晴天娃娃求的是天晴,她求的是他們的心晴。

也許還有。學(xué)校操場那個無人知曉的、落著桐花的角落。學(xué)校嘛,對于她來說,老師怎樣,同學(xué)如何,都無所謂。唯一的意義,在于她有那么一個安放情緒的地方。那件事之前,她對未來是確定的,她從未擁有過那樣一個好地方。那件事以后,她擁有了無數(shù)的靜謐的轉(zhuǎn)角和角落。

再有呢,就是掛在線上的這條嘀嗒河所營造出來的氛圍,不只是左邊那家章魚小丸子的店,也不只是章魚小丸子旁邊的姜撞奶店或龍蛋肉丸店,更不只是此時此刻躺在的這家看起來歡迎全世界實際上只歡迎有錢人的咖啡店,而是它們的總和。這總和,如同滋養(yǎng)清伶的一畝稻田。它們是一種善意,也是一片原罪。她常常在這條線上墜入原罪,又騙自己只是闖進了善意。雖然這三年,這一片善意倒了又開,開了又關(guān)。經(jīng)營者換了一撥又一撥,原罪的口味也調(diào)了一茬又一茬。

不只街上的店鋪會易主,結(jié)了婚的大人所常住的那個家也會換人。街上的店鋪易主,是因為生意不好,他們做不下去了;大人們換伴侶,是因為過不下去了。怎么會過不下去呢?大人是多么奇怪的東西啊。他們被一種不知道叫荷爾蒙還是多巴胺的東西所迷惑,做了自以為相親相愛的事情。他們成家,接著制造出來一個天天哭天天鬧的小東西。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自己的真面目。他們說自己覺醒了,他們還有山海遠(yuǎn)方要奔赴。于是,他們各奔前程,唯獨留下了那個小東西,讓小東西前進無路,后退無門。清伶想了幾千個日夜,才得出結(jié)論,不是過不下去,是他們不肯過下去。他們不只人格,包括他們的愛,本質(zhì)上都是虛偽的。有錢,他們的愛才能被激活,有時候有錢也不行,有他們感興趣的才行。當(dāng)他們不感興趣,又沒錢,他們就說放過彼此吧,無愛的婚姻對彼此都是消耗。解決掉這團亂麻,他們便再去找一個有錢且志趣相投的。他們把志趣相投當(dāng)作是愛情的起源。清伶把這問題想透了,志趣相投只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投射進去的和反射出來的,都是自己。說到底,他們愛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他們?yōu)槭裁床荒兀克麄優(yōu)槭裁床恢粣圩约耗??他們憑什么不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憑什么不可以想斬斷耐心就斬斷耐心?誰又真的有耐心去呵護一段猴急開始草率結(jié)束的關(guān)系,去等待一個尚未修煉成彼此真愛的對象呢?奶奶說,他們當(dāng)然可以。生命這樣短暫,耐心何須更長?在她第一次咆哮、反抗的時候,奶奶說,爸爸媽媽這代人,不是奶奶那代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可惡。奶奶那一輩,東西壞了會補,做錯了事的人可以原諒,有裂縫的感情可以重來。他們把家定義為兩個人在一起就是家,失散了,有房有車也沒家。他們不只愛對方的富有,也守著對方的貧困。他們有足夠的耐心,成為彼此的兜底、最后的歸屬。他們把港灣建立起來后,爸爸媽媽這一代人才有足夠的安全感,去闖,去打破,去創(chuàng)新。正因為這樣,他們才有了足夠的底氣去揮霍,物極必反,此消彼長。這是奶奶的原話。奶奶還說,爸爸媽媽這一代人后知后覺。他們明白時間虛無,認(rèn)為個人感受極為重要。就算有了清伶,也敢放棄責(zé)任,逃避問題,理直氣壯只談個人感受。洪水猛獸都阻止不了他們談?wù)搨€人感受。清伶,就是其中一只猛獸。她問奶奶,憑什么是她來做犧牲品,而不是隔壁的章六李七劉八王九呢?奶奶說,這世界總有人富貴,有人落魄,有人被愛,有人被害。命運這東西,最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你既生下來了,能有口飯吃,有地方住,還有書讀,就已經(jīng)比許許多多的人強了??傊?,你忘記那些不痛快的事情,活得沒心沒肺、快快樂樂,沒人怪你,就像我不怪你爸爸一樣。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造化,你懂了哇?

奶奶在詭辯,在替她兒子開脫。如果把錯誤丟給時代,爸爸媽媽都沒有錯,那難道錯的是她自己嗎?如果不是,那總有一個地方錯了,才使得三個人都不快樂啊。清伶辯不過奶奶,奶奶用了畢生所學(xué)來說服她,讓她放下,讓她看開,讓她朝前走??赡棠滩欢谋粨舸┝?,有個洞,她行走的每一步都在流血。前方、后頭,血路淋漓,陪伴她的,唯有清冷的月光。奶奶也是他們那一邊的。奶奶明明知道他們就是自私,卻司空見慣地原諒了他們的自私。不,也許奶奶真的是看過了世界,是豁達(dá),如果是,奶奶當(dāng)然做得到,只是她自己做不到。

他們就是自私,他們就是頂級的PUA患者,騙自己,也騙別人。這種人往往寫詩,像她爸爸。

從前家里的書柜里塞滿了爸爸的詩集。一些是別人送他的,花五千塊錢讓香港的出版社自費出版的,分類通常為春花秋月或者南北鄉(xiāng)愁;一些是他自己寫的,全讓人讀不懂。故作深沉,且斷句奇特。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來個轉(zhuǎn)折,情緒一斷,畫面一換,好像故意引導(dǎo)人分裂似的。有好的詩嗎?有,別人寫的,她讀到過。

愛復(fù)愛①

有朝一日

你會心情振奮

歡迎自己來到

自己門前,進入自己的鏡子

彼此報以微笑

說:坐這兒。吃吧

你將再度愛上那曾是你自己的陌生人

給酒。給面包。把你的心還給

它自己,還給那愛了你一輩子的

陌生人;你忽視了他

而去注意別人;他深知你

從書架上取下情書

照片、絕望的筆記來

從鏡子上剝下你自己的影像

坐,飽餐你的生命吧

這詩人多直接、多誠實,寫得多好,讓她忍不住痛哭流涕。清伶曾經(jīng)想過,如果爸爸寫得出這樣的詩,那就原諒他。因為她不能責(zé)備一個天才。為了保護這個天才,讓這個天才寫出更多驚世駭俗的作品,她愿意犧牲自己的,一生、健康、以及靈魂。她知道,這也是她的自欺欺人。她只是想要一個大眾認(rèn)可的理由,去原諒爸爸。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內(nèi)心的這點卑劣,她要原諒這點卑劣。否則,她該怎么活下去啊。小時候,爸爸教她:“你的一言一行,不僅僅代表你,還代表我,代表我們這個家?!彼鏁f,他品格真高,可他自己怎么不這么做?他怎么不想想,他更是家風(fēng)的締造者?!拔易鋈说淖饑?yán)呢,爸爸?”想到這里,她的淚被晃得垂落下來,滑出了一道光。這是嘀嗒河邊的路燈的光。這道借來的光被晃得往左,又往右,交叉在一起,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她已經(jīng)沒有痛感,雞蛋也冷了。她用雞蛋揩掉留在眼角的一點殘淚,伸出手,松開著,讓雞蛋躺在掌心晃蕩。章魚小丸子的味兒躥進鼻腔,打破了咖啡館的氣氛。這時候來杯奶茶,來串章魚小丸子,多好。她愿意就地忘掉一切。一只貓從搖椅上跳下來,差點碰到她,她手一躲,雞蛋掉落,碎成了好幾塊。

貓的毛也挨到了她的指尖。她盯著它,它盯著她。它想要那幾塊雞蛋?敷過臉的雞蛋有毒,吃不得——她想起奶奶的話。那次,她被打得屁股開花,半個屁股淤血。因為,她騙奶奶,讓奶奶從樓梯摔下來了。奶奶早晚給她煮一個雞蛋,剝了殼就熱滾在烏青的屁股上。連續(xù)滾了十四個雞蛋,烏青才淡去了。她問了十三次,這雞蛋能吃么?最后一次,她不問了。她懂了。疼痛會轉(zhuǎn)移,雞蛋已經(jīng)毀了。

這次不能又騙奶奶。該怎么編呢?說走路撞了墻?撞不到這個位置。貓在她的腳邊磨蹭著。這是一只普通的虎頭貓,瘦,毛發(fā)凌亂,看著挺兇。無家可歸的野貓?唉,什么家貓野貓,都是這地球的借宿者。她絕不會以人的優(yōu)越去可憐那動物,把它視為低等生物。她不也是只野貓?她和貓,應(yīng)該惺惺相惜。她喜歡貓,不過是那件事發(fā)生以前了。自那以后,她得了喜歡脫敏癥,自動疏離一切。

“嘚嘚嘚”的敲鑼聲,從巷子深處游到她耳邊。“李彩鳳啊喜洋洋,嘿嘿喜洋洋……”旋律過時,歌詞老舊。清伶在若隱若現(xiàn)的戲曲里看見了兩張人臉,一張二十歲,英氣逼人;一張十八歲,曲眉豐頰。二十的問十八的,你也是來試戲的嗎?她回答不是,是來學(xué)習(xí)的,想報考。

“臨窗對鏡細(xì)梳妝哪,左邊看來右邊看……”高音刺耳,曲調(diào)單一。英氣的牽起柔美的那雙手,發(fā)誓一輩子對她好,每日給她梳頭畫眉、點唇抹粉。兩人好得蜜纏了一般。

“我似那出水芙蓉映碧塘,我似那云中仙女下凡堂……”他們結(jié)了婚,生下了她。日子平常得像嘀嗒河邊的浪,漩渦都沒有一個。然而,那真是很好的日子,晨昏黑夜,雞蛋小菜,清湯白粥,煙火裊裊娜娜,笑聲朗朗如歌。

“多少男人會長情哪,彩鳳我左挑右揀……”爸爸不肯再唱花朝戲,要媽媽也不唱,隨他去深圳經(jīng)商。爸爸說花朝戲徹底過氣了,看不到希望。他沒有信心改良,也沒有耐心等待。媽媽說:“你去吧,我守著家,等你回來?!?/p>

那晚的燈光特別晃眼,清伶躺在床上,假裝沒有看到媽媽眼角閃出又吞進去的淚。第二天,爸爸真的走了。他不是做生意的料子,雖成功過,但大多數(shù)是失敗的。爸爸最后一次回來,將媽媽隱忍了幾年的淚勾了出來,清伶想不到,那淚串成線,線連著線,悠遠(yuǎn)綿長,長到了太平洋,越過了陽春臘冬,始終不斷。

爸爸提著行李箱走的時候,對清伶說永遠(yuǎn)愛她。清伶追到街口,大喊一句:“爸爸!你為什么不說愛媽媽了……”

她被媽媽追了回去。媽媽像被引爆了,發(fā)了癲,抖動著腮,嘴角冷成一條線,眼里的溫柔化成了火苗,燒得旺旺的。她的手臂被抓住的時候,她感覺到媽媽的手冰涼得像五條凍豆角。媽媽把她關(guān)在房間里,任由她哭。是爸爸把媽媽變成了一個內(nèi)寒外烘的人。那一瞬間,清伶是原諒媽媽的,她理解她全部的粗魯和發(fā)泄。她只是不知道,一個人的崩潰可以持續(xù)那么長時間,長到生命的美和澎湃全部熄滅,直至落了灰、結(jié)了塊,必要的時候也能立刻風(fēng)起云涌、禍亂不堪??蛷d里經(jīng)常放著媽媽唱的《賣雜貨》,她還熱衷于這過氣的戲,貪戀著那個舞臺,喜歡將自己扮成另一個人,活在另一個人生腳本里。從那時候起,清伶就恨極了這戲。有一次,舞蹈老師安排她跳一段花朝舞,她死都不肯,把舞蹈老師惹急了,說再也不帶她。不帶就不帶,誰怕誰。清伶這么些年,用得最溜的話,就是誰怕誰。誰怕誰,后面還有句話,但她不說,只天天往死里想,將那話刻在心里,刻得一刀一刀,一段一段,一塊一塊,碎尸萬段,仍不停止。

星越來越多,天越來越空。這時候如有伴奏音樂,就應(yīng)該響起同桌最近總在朗讀的幾句話:有人問你粥可溫,有人與你立黃昏。

看著貓把碎掉的雞蛋白舔掉,清伶在心里默默領(lǐng)會那兩句話背后的溫暖。同桌故作深沉,用氣泡音開的頭,乍聽之下,確有幾分滄桑。她們這個年紀(jì),最喜歡扮知性、裝優(yōu)雅、演深沉,以為這是至死的浪漫。

有個鬼,星都隔著三十八萬公里。她伸手一抓,只能抓住一縷晚風(fēng),風(fēng)在手掌停留零點一秒鐘,就從指縫溜走了。

餓了。肚子扯著叫。她不能再任性去買一盒十五塊錢的章魚小丸子,盡管那味道好得讓人上癮。

老板收她五塊錢。超市賣五毛錢的雞蛋,他收了五塊。清伶沒有后悔,她多出的四塊五,是為搖椅買的單,為悠閑,為奶奶安心,以及搖椅上的胡思亂想。走的時候,她腳步特別慢,比任何一次都慢。她認(rèn)為這是從容,因為她是一個付了費的消費者,而不是從前那個借道的行人。她跟著咖啡館的防腐木地板,腳趾頭用力抓住了鞋底,讓它與地板親密接觸后才放開。用余光掃掃棕櫚絲做的花盆上的紫色黃色粉色花,它們有的吊在燈下,有的吊在圍欄邊,它們正跟自己點頭致意,歡迎她下次再來。她許久沒有這樣從容過了。她從容地從那里離開了,她還向未去消費的章魚小丸子店、姜撞奶店和龍蛋肉丸店暗暗道別,悄悄道歉。說下次再來光顧,一定,一定。臨了還不忘叮囑人家:別那么容易倒閉,等我,等我。

不可能這個時候回來的媽媽,坐在木制沙發(fā)上等著她。她雙耷拉著,眼袋腫大,昔日光亮的皮膚如今暗沉得如同老皮包的皮。她認(rèn)真地盯著清伶,不需要開口,便能迫使被審視的人自動開口。清伶十分不愿地喊了一句:“媽?!彼具€想問:你怎么回來了?先聽到一句:“你還知道回來?”

清伶不想跟她吵,徑直走向廚房,那里有奶奶留給她的晚飯。三個小紅薯、一碗餃子、一個雞蛋、一碗海帶肉沫湯。她捧起海帶湯喝了大半碗,冷的,好入口。抓起雞蛋,敲了敲,去殼,剝皮,一口,嚼,再一口,嚼,喝湯,咽下。清冷的湯汁沁得五臟六腑冰涼。拉開消毒柜門,抓了兩根筷子,叉中一個餃子,剛到嘴邊,聽見客廳里傳來聲音:“你以后不要再去上舞蹈課了。”

清伶疑心自己聽錯了,打小學(xué)舞蹈,是她讓學(xué)的,現(xiàn)在又不讓學(xué)。她說的是氣話,還是真話?

餃子回到碗里,筷子搭在碗邊,食指和大拇指捏著筷子頭,滾動著筷子。餃子洞越來越大,玉米粒兒和粉色的肉沫鉆了出來。她索性挑起那個被刺得面目全非的涼餃子,一口咬定了。腮幫子一上一下,一句話也不回,等著她繼續(xù)說。媽媽早就變了,恨屋及烏,她可以幾個月才見一次當(dāng)年當(dāng)作寶貝一樣的女兒,她甚至可以隨意取消任何與那曾經(jīng)的寶貝的約定。而現(xiàn)在,她連她的前途都無所謂了嗎?她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半年后就要去參加藝考培訓(xùn),馬上就要備戰(zhàn)高考了啊。以她現(xiàn)在的成績,不讓學(xué)藝術(shù),這是又要把剛從浪里起來的她再往泥潭里摁嗎?

她聽見她從沙發(fā)上起來,聽見她走路的聲音。難道她又那樣,都懶得多說兩句就一走了之嗎?清伶忍不住奪到廚房門邊,見她的確是拎起了掛在門邊的小包,再也繃不住,崩潰一般“啊”了一聲,接著便是吐火的雙眼直擊敵人要害,呼吸沉重,雙腿顫抖。

媽媽被嚇著了?;剡^頭看,皺眉望著她。她望著她的時候,像望著那段時間的爸爸。她的眼神里充滿了疑問和討厭。清伶也討厭自己到了極點。她甚至都問不出來那些話,只是覺得無比厭惡,她的多余終于到了制高點。清伶的淚還是沖出來了。她高昂著頭顱,淚水止不住,瀑布一樣傾瀉而下。

“你發(fā)什么瘋?”媽媽的聲音尖銳得像刀,刀刀見血。清伶被徹底激怒,崩潰,但卻說不出一句話。她只是顫抖著,倚著門,發(fā)出無法控制的喉音。

“你馬上就是大人了,我該盡的義務(wù)都盡了?,F(xiàn)在什么世界,你應(yīng)該知道。這三年,我沒有工作,你別再指望我。我也還有個家要養(yǎng)……”

媽媽始終還是念著她的經(jīng),清伶想聽的逗號一個都沒有。她那些話的分貝,敲開了清伶的記憶之門,無數(shù)被現(xiàn)實的利刃切割過、浸泡過、壓扁又膨脹過的畫面如暴風(fēng)雨般,將她的整個人淋濕、燉煮、抽干、壓碎。她本還想掙扎,抓住點什么,卻落入了深淵,徹底被淹沒。她雙肩一軟,閉上眼睛,任憑冰冷的淚掠過雙頰,擦過衣服,直擊地面。

清伶忽然看到了走廊盡頭的窗正打開著,灌進來一陣一陣的涼風(fēng)。她朝著那里沖過去,一步一步,無比地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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