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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逃(短篇小說)

2023-04-03 04:13:41魯子
椰城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大毛大林戒指

魯子

把大毛推下懸崖的一剎那,史大林也被自己嚇傻了,腦子短路,腦海里一片漆黑,但隨即又清醒過來,思路接通,做了一個決定:逃。

說是決定,其實是選擇性的決定。當時,他有三個選擇:一是逃跑,二是投案,三是救人。救人這個選項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定了:燕子磯懸崖的險惡是眾所周知的,崖下深潭更是危機四伏,據(jù)說那里有一個巨大的漩渦,直通陰河,如同死亡的血盆大口,有人親眼看見三百斤的野豬都被瞬間吞噬,一百來斤的人那不就更像一個水漂一樣;加之自己是旱鴨子,又恐高,跳下去救人等于白搭了一條命,呼叫他人等于自露兇跡,也是送命。結(jié)果大家都知道了,史大林選擇了逃命。

巫水河源出巫山,經(jīng)綏寧縣、會同縣至洪江注于沅水,入洞庭,下長江。起初,史大林沒想那么多,下意識地往巫水河下游方向走。說是下意識,他應(yīng)該是想沿著河岸走,看是否能找到大毛的尸體。應(yīng)該是被那漩渦吞了,吞到陰河里去了,史大林一邊走一邊想,越想越覺得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

正值深秋,河岸邊的莊稼地里種著玉米,玉米可以扳下來直接生吃;地里還長著紅薯(城里人把它叫作“地瓜”),用石頭搭個土灶,撿些柴禾,把紅薯烤著煨著吃都行。最難熬的就是夜深人靜時,一個人既害怕,又孤獨,加上無盡的悔意。后悔不該為了一個金戒指和大毛大打出手,害了他,也害了自己;后悔只顧逃命,都沒來得及和母親告別,不知道她都著急成啥樣了。幾年前,在縣水泥廠上班的父親因工傷亡故,剛滿十八歲的他從一個農(nóng)村娃頂班成了一名正式工人。說實話,他至今也不知道父親是怎么說沒就沒了的,母親也不準他去死亡現(xiàn)場看,說那樣太殘忍。這幾年他剛攢了點錢,同事做媒定了個媳婦,只待辦成喜事,把母親也接到城里來住呢??蛇@以后,留下母親孤苦一人,她怎么過活?誰來給她養(yǎng)老送終?一想到這,他就使勁地抽自己大嘴巴子,打了左臉又打右臉。都說生活好比剝糖紙,滿是剝開時的激動與甜蜜,剝開糖紙后看到的是鮮亮的糖果;這一次,史大林看到的是一坨屎。幾天前,他還在追逐著希望。一眨眼,真的是一眨眼的工夫,他成了殺人犯,成了逃命人,成了死亡的獵物。他感到深深的絕望。

大毛從冰冷的河水里冒出頭,游上岸,從鞋子里摳出一個黃金戒指,塞進上衣的內(nèi)口袋,然后拖著濕漉漉的身體,一路小跑,徑直來到高家巷的當鋪,把那戒指當了五千元錢。當鋪老板問,你這戒指哪來的?老實說是不是偷來的搶來的?我跟你有言在先,非法得來的東西我現(xiàn)在可不敢收了。大毛拍著胸脯說,保證不會有問題。當鋪老板又問,那有沒有發(fā)票或購買憑證之類的。大毛說,一個朋友送的,總不好意思再去找朋友要個發(fā)票吧?老板追問,哪個朋友送的?大毛破口大罵,你一個當鋪又不是公安局,問那么多干嗎?幾個回合之后,大毛在老板提供的綠紙收貨單上簽了個保證:此戒指來路正當,如有問題我個人負擔,黃大毛,某年某月某日。老板說,這黃大毛是你真名嗎?大毛不屑回答,拿了錢,屁股一拍就走了。

當鋪老板其實知道這“黃大毛”就是他的真名,這大毛二毛是小縣城出了名的混混、白粉鬼;他還知道這戒指可能來路不明,知道大毛急需用錢著急脫手;更重要的是,他還知道這戒指至少值個八九千的,先把這錢賺了再說唄。

大毛回到家,抽出幾張老人頭,叫二毛趕緊去進貨。二毛像一個餓死鬼在奄奄一息時看見天上掉下一塊肉一樣,兩眼發(fā)著癡癡的光,哥你哪來的這么多錢?大毛拿起派頭說,你進貨回來且聽我慢慢分解。十分鐘不到,二毛回來了,大毛也換了干衣服,兩兄弟開始吸食海洛因,云里霧里、飄飄欲仙之際,大毛開始講述:

“那史大林你還記得嗎?他是我技校同學(xué),今上午我本來去找他借錢的,我們斷糧(指毒品)好幾天了,我實在熬不住了。他剛找了個老婆,拿出一個金戒指給我看,說是訂婚用的。我一看,我的娘啊,至少值八九千,夠我們爽好一陣子呢,于是我邀他到河邊走一走,聊聊天,吹吹風??斓窖嘧哟墪r,我又把話題引到那戒指上來:‘我從娘胎里出來就沒見過那么大一個,你能把戒指給我再欣賞一下嗎?他二話沒說,從褲兜里拿出戒指遞給我。我假裝彎腰系鞋帶,把那個戒指放進了鞋子里,并順便撿起一個戒指大小的小石子,說:‘你這戒指是假的,丟掉算了。話音未落,我就將小石子扔到了江里。史大林氣得直跺腳,追著我打,說假的也是我的,我則堅持說假戒指會誤事害人。就這樣,他追著我打,我把他引到了懸崖邊?!?/p>

二毛忽地站起身,指著大毛說:“我天,你就這樣把他推下去了?”大毛連連擺手,說:“不是我把他推下去,是我自己就著大林推我的動作,假裝一個趔趄,失足落水跌進了河里。我當然知道自己不會有事的啦,你還記得我們以前在那地方玩高臺跳水吧,背對著水面跳水都沒事。但大林必定以為是他把我推下水淹死了,以為自己是個殺人犯?!?/p>

二毛說:“你這戲演得是不是過了一點?”

“不演這樣一出戲,大林會放過我?”

“那總不能讓別人逃命一輩子吧?”

“他不會那么傻吧?”

次日清晨,二毛發(fā)現(xiàn)大毛就這樣躺在床上,死了。二毛推斷,應(yīng)該是吸毒過量死了,吸毒的最怕餓一頓飽一餐了。大毛的死,如當頭一棒,打得二毛暈頭轉(zhuǎn)向,同時也給這個年輕人打了一針清醒劑,二毛從此下決心戒掉毒癮。俗話說,戒毒戒得脫,傘把能栽活,可見戒毒之難。為了戒毒,二毛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那個小城,只身一人去外地打工,切斷之前舊環(huán)境下的一切人事,還真就把毒癮戒了。這是后話。

史大林當然不傻,且看他接下來這一系列的操作,簡直專業(yè)。他沿著巫水河岸走了幾天幾夜,來到會同縣地界,估摸著離案發(fā)現(xiàn)場有個二三百公里了。他找了個電話攤,撥通了水泥廠傳達室的電話(那時還沒移動電話,手機的出現(xiàn)是那以后五六年的事),叫傳同廠上班的原技校同學(xué)鐘強聽電話。鐘強來了,問誰呀?史大林叫電話攤的女攤主說:

“我是黃大毛的朋友,你是大毛的同學(xué)吧?”

對方答道:“是的?!?/p>

“請問你知道我在哪兒能找到他嗎?”

“找黃大毛?到陰間里找他吧!”電話那頭充滿了嘲諷。

史大林要女攤主補上一句:“真的嗎?不帶這么騙人的喲!”

“當然是真的啦,燒他埋他的時候我都參加了?!?/p>

史大林示意不要多問了,趕緊摁了電話,付了雙倍的電話費。

掛了電話,他當即決定:從此斬斷今生這二十幾年來的一切人事聯(lián)系,特別是親人、朋友、同事、同學(xué)。史大林讀過幾本偵探小說,多少知道點警察破案的套路。接下來,先是要讓自己不餓死、不凍死,然后繼續(xù)逃,跨市、跨省,最好是跨國。下定決心后,他長跪于地,朝家鄉(xiāng)的方向、朝母親的方向做最后一次拜別;用石子在地面上寫了“沒有過去”,一邊走一邊又在心里刻下四個字:“沒有未來?!?/p>

母親自打不見了史大林,眼睛都哭瞎了。她去找水泥廠要人,說我丈夫死在你們這,好端端的我兒子又不見了,你們還我兒子來。廠方也納悶,去看了他的宿舍,也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于是求助警方,警方以“史大林失蹤案”啟動調(diào)查,發(fā)通報、發(fā)協(xié)查,該做的規(guī)定動作都做了,仍然沒有任何消息,史大林就如同從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而對于母親,他真的是蒸發(fā)了:空氣中到處彌漫著史大林的氣息,棗花撲簌,他在打棗;云彩變幻,史大林的臉在哭、在笑;甚至是壇子里冒出來的氣泡,那也是他在打嗝;地里挖出來的蘿卜,是兒子白蘿卜一樣的腿……

幾年后,警方通知母親說:按規(guī)定要把史大林的戶口注銷,宣布他的死亡?!耙寄銈?nèi)バ及?,”母親捂著自己的心窩子說,“在我這,他是永遠活著的。”

從湖南輾轉(zhuǎn)來到云南后不久,史大林決定改叫畢求恩。為什么有如此決定呢?這要從一張身份證說起。

從湖南到云南,上千公里呢,史大林不花一分交通費,靠的是一門秘技:扒貨車。先是看車牌,云字開頭,云A是昆明,云K是西雙版納;然后看噴在駕駛倉車門上的字,云南什么運輸公司,什么物流公司。最好是大貨車,數(shù)輪胎,至少要八個輪胎的,十六個輪胎的更穩(wěn)妥。輪胎越多,車底盤下能扒的地方就越大越舒適。當然也有被抓的時候,問干什么的,回說流浪的,不好使;回說尋親的,不好使。有一回逼急了,他干脆說殺人的,那人立馬跪下,說大哥你盡管坐,臨走還給了他二百塊錢辛苦費。但這樣的惡名,可不敢多用。也有站在馬路邊直接招手攔車成功的,特別是深夜,特別是一個司機獨駕,長夜漫漫,長路也漫漫,多一個人陪,哪怕不說話,聽一聽他人的鼾聲,也是好的。聊天時,問叫什么名,他有時說叫龍福清,因為大表哥叫這名,有時說叫馬艷福,那是初中同學(xué)。不僅僅借用人名,聊天聊人生時,難免把他們的人生故事也借用了。有一次,在他和一個胖子司機中間,坐著一個瘦女孩,她圓圓的臉,說話聲音蚊子樣細,有點像他那個定親對象,要是坐在這的就是小蓮多好。對了,他的那個對象叫余小蓮,見過幾次面,吃過一次米粉,手都沒牽過。還有一次,他聊馬艷福,聊著聊著就哭了,哭得很大聲,那一刻,他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馬艷福;哭完了,司機揶揄他說,小弟你是有故事的人,他也對自己說,來生決不做史大林。

命運的差使,把他帶到了一個叫“畹町”的小鎮(zhèn),這里成了他新人生的起點。那天在貨運站,他剛剛從一輛貨車的副駕駛下來,一腳踩下去,踩到了一張身份證。那絕對是歷史性的一刻,史大林當時是這樣想的:那張身份證正好在,又正好我來,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碰巧趕上了,那就沒什么好說的,撿起來就是。

他仔細地端詳著身份證:都是男性,年齡也相近,籍貫廣西,可以說是生在廣西長在湖南,臉形偏胖,可以解釋為如今瘦了,眼神也相似,姓名“畢求恩”,叫起來也順口。試著叫一聲:畢求恩,馬上應(yīng)聲。哎,再叫一聲,又應(yīng)一聲。就這樣看著叫著,叫著看著,史大林就喜歡上這個畢求恩了;進而想,這個畢求恩,恐怕就是我的前生。這個廣西的畢求恩到云南干嗎呢?來做生意?來旅游?這些無從知曉。可以肯定的是,他毛手毛腳地把身份證落這里了。他應(yīng)該也是一個人吧,必定和我一樣還是個處男;或許,他也是犯了事來逃命的?那不可能,看他樣子雖然沒讀多少書,但人應(yīng)該還算是個良善之輩。

一個人有了身份證,就感覺有了身份;史大林,不,從現(xiàn)在開始應(yīng)該要叫畢求恩了,他首先想到的是不能破罐子破摔了,應(yīng)該去找個正兒八經(jīng)的工作,過正常人的日子。畢求恩先是找了個小餐館做服務(wù)員,負責端盤子、搞衛(wèi)生,后又去工地搬磚、鏟沙子,但做不到幾天就走了。苦點累點臟點不怕,就怕看到太多人的面孔,覺得有一千雙眼睛盯著;他不想讓陌生人成為熟人,熟人喜歡刨根問底。

比較來比較去,最終他選擇了撿破爛,并愈發(fā)地喜歡上了這個職業(yè)。撿破爛就是撿垃圾、廢品,都是無主之物,他人丟棄之物,所以無需征得同意,只要你有一雙善于發(fā)現(xiàn)的眼睛;即便廢物有主,也可低價收購高價賣出。再往高大上一點說,這個屬廢舊物品回收領(lǐng)域,是環(huán)保行業(yè)。順便說一句,有時還能撿到半瓶酒呢,少女日記本,或者軍大衣,這些都給他的人生增添了樂趣,使他覺得人生的苦悶和困頓也是可以承受的。

好幾年過去了,畢求恩一直以撿破爛為生。他的妻子也以撿破爛為生,說是妻子,其實還沒領(lǐng)證。

一年前吧,具體哪一天記不清了,記那么清楚也沒意義。在九谷橋頭,畢求恩看見了一個紙箱,估摸著可以賣好幾塊錢;她也看見了這個紙箱,盤算著可以換個土豆?!拔蚁瓤匆姷?,”他說,“那當然是我的?!彼f:“你先看見的,有什么證據(jù)?你說是你的,叫得應(yīng)嗎?”兩人互不相讓,差點打起來。女人牙尖嘴利,男人退讓了。他說:“要不這樣,我們一人一半?!庇谑莾扇艘磺耙缓筇е埾洌瑏淼礁浇膹U品收購點,老板給了他一張五元的紙幣。問題又來了:一人一半怎么分???正值夏日,太陽炙烈。他遲疑了一下,用衣袖擦了一把臉上的汗,對她說:“要不這樣,我請你吃荔枝?!彼灿靡滦洳亮税押?,回說:“那好吧,不過我要吃多些?!本瓦@樣,她跟在他身后,屁顛屁顛地走回到九谷橋邊,在地攤上買了一斤鮮荔枝。兩人蹲在地上,她一口一個荔枝;他雙眼盯著,看她一口吃一個荔枝。唉,你怎么不吃啊?我看著你吃就行了,我看你吃勝過我自己吃。她嗔道:“油嘴?!彼麊査?,你知道這荔枝叫什么名字嗎?它叫 “妃子笑”,多好聽的名字,你吃荔枝的樣子就像個妃子,你做我的貴妃吧。我們一起去撿破爛,畹町鎮(zhèn)半邊天都是我們的,沒人敢搶我們的地盤。她沒有回答,只顧自己吃,待一斤荔枝全部落入肚子里,她站起來,拍了拍屁股,走人。他快走幾步追上她,要個回答。他跟著她來到橋下,她指著散落在地的一堆破爛,對他說:“王子,這就是我全部的家當?!碑斖恚退?,就像王子和妃子一樣在一起了。這一次剝糖紙,他剝到了一顆糖。

畢求恩拿出全部的積蓄找了一個旅館,有熱水洗澡的那種。蓮蓬頭花灑里的熱水淋在史大林的身體上,洗去了他一身的骯臟、屈辱,他流下了幸福的熱淚。他第一次看見一個年輕女性的身體躺在席夢思床上,就像在一片綠色的草地上的一朵白色的蘑菇;這朵蘑菇,是肉體的蘑菇,正如文學(xué)家描寫的那樣:“初級生物體,被動,被束縛,往外滲著卑賤的充盈?!彼滩蛔∮H吻她,撫摸她,小心翼翼地采擷她。性事的動作部分結(jié)束了,在雙人繡花枕頭上,他不由得發(fā)出感嘆說:“很美妙,這是我的第一次?!彼龥]應(yīng)話,看上去很冷淡。他追問道:“你呢?你怎么了?”她回避他的目光:“如果我說這不是我的第一次,你會嫌棄我嗎?”

他把眼睛對著她,說:“怎么會呢?那我也問你,如果我告訴你我是個殺人犯,你會怕我嗎?”

事實是:就在剛剛,他趴在她的身體上,突然就莫名地想起了母親,覺得她應(yīng)該早已死掉了。他看她對他所說的話并不感到錯愕,又補充一句:“嘿嘿,是這樣的,有人說如果你母親去世你都沒有哭,那你一定是個殺人犯!”

“好吧,我看你也不像個壞人,我跟你直說了吧?!彼鹕碜?,靠在床背上,開始訴說:“我本是個棄嬰,在廣西東興,養(yǎng)父撿破爛時撿到一個竹籃子,籃子里有我,我肚兜里有一張紅紙,紅紙上寫著我的生辰八字和我的姓名:蘇來寶,所以他說我是老天送給他的女人。我叫他養(yǎng)父,他一直沒有找老婆,從小到大也一直帶著我睡同一張床。我?guī)讱q的時候,他就常常摸我下體,十四歲那年就奸了我,待我長到十六歲,我才認識到他這樣做不對,是畜生才有的行為。他說我的身體早就是他的了,要我嫁給他。我不允許他碰我的身體,我想殺他的心都有了,但我叫他養(yǎng)父叫了十六年,我殺了我的父親不也是個畜生嗎?于是我假意陪他喝酒,把他灌醉,偷了他的一些錢,就趁機逃跑了?!?/p>

對于這個剛剛知道她姓名、又有如此不堪身世的女子,他感到了一種自己無法解釋的、復(fù)雜的情感,以至于多年以后,在一個我們都不知道的時間和地點,他仍然在審視著這種復(fù)雜。他抓住她的雙手按在自己的心窩上,對她說:“我會愛你的。”她像是別人隨手扔掉的垃圾,他順手把她撿起,喚作寶貝。同時,他又反問自己:我這種人,真的有資格進入她的生活?于是,在說完我愛你之后,他又補上一句:“是的,我愛你,可是,我不能更愛你。”

有一次,來寶癲癇發(fā)作,畢求恩第一次見這種病,只見她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神情呆滯。他嚇傻了,捧著她的臉一個勁地呼喚她,就是沒反應(yīng),急得打了她兩巴掌。他把她抱在懷里,想象著如果她此時死在他懷里,是不是他的罪過與責任?一時沒有答案,這個想法糾結(jié)久了,在他心里就真的糾成了一個結(jié),以至于他每次在她身上行做那事時,都是那么小心翼翼,沒有一個男人應(yīng)有的瘋狂。

“咱們一起租個房吧,把日子過得更像過日子,好嗎?”來寶仰著頭問畢求恩,畢求恩沒有拒絕的理由。于是,趕在春節(jié)前幾天,在畹町小鎮(zhèn),他們擁有了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當然,是租的,租金月結(jié)。流浪這幾年,睡地面,臥草叢,藏紙箱,蹲涵洞,大地為床天作帳;鳥鳴,犬吠,摩托車聲,扔酒瓶子的聲音,還有開花的聲音、下雨的聲音,都與他貼得很近,甚至是融為一體,就如同他自己身體里的聲音。不像現(xiàn)在睡在四面有墻、有門有窗的房子里,窗外的車流聲不息地剮蹭著地面,廚房里的水龍頭明明已經(jīng)關(guān)了,總感覺還在滴水。畢求恩很不習(xí)慣,總覺得有那么一點:隔。

來寶在不斷地往小房子添置家當。笑聲在家具間縈繞,她用鼻子吸了吸,說:“嗯,就是這個味道,家的味道?!庇幸惶?,她帶回一條流浪狗,腿部受過傷,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來寶說就叫它“瘸子”吧;畢求恩說正是因為它是瘸子所以不能叫瘸子,叫大毛。春節(jié)到了,來寶貼窗花,歡天喜地地迎新春、過大年。大年初一,破天荒地去廟里燒香,捐了一塊磚,寄名時他填寫的是:史大林(那時,來寶還不知道史大林這個人)。來寶雙手合十,求了個“菩薩保佑”,拉起畢求恩的手說:“我們?nèi)ヮI(lǐng)證吧!”畢求恩沒有應(yīng)話,他害怕剝糖紙。

日子一天天地過下去,生活慢慢地就成了生活的習(xí)慣。漸漸地,史大林也就習(xí)慣了畢求恩的身份,過上了 “他的生活”:他開了個畢求恩的銀行卡戶頭,照著畢求恩身份證上的日期過生日,捐史大林的血,拿畢求恩的捐血證;當然,也曾想過以畢求恩之名與蘇來寶結(jié)為夫妻,再往下就不敢想了,難道生個小孩要姓“畢”?

又是一天,灰蒙蒙的天,他的心也一樣灰蒙蒙的。整個下午畢求恩就撿了兩個空礦泉水瓶,兩個空瓶子在蛇皮袋里哐當哐當響,他的肚子也咕嚕咕嚕響。妻子還在家等著我的烤土豆呢,他心里這樣想著念著,雙腳就這樣無目的地走著,猛一抬頭來到了一個叫“混飯村”的地方。“混飯村”這個名字他第一次聽到時就覺得好笑,今日想來還是覺得好笑,好笑得想哭。流浪這么多年當然會有想哭的時候,奇怪的是,每每想哭都不是因為什么傾盆大事,而是因為生活中的涓涓細流漫過他的心坎。不能過界,這是規(guī)矩,他心里想著,正欲往回走,路旁猛地竄出一個人,朝他大喊:

“史大林,你果然還沒死呀!”

這喊聲如同當頭棒喝,他的心猛地一怔。待他回過神,那人已雙手抱住他的腰;他不敢回頭看那經(jīng)張臉,他心里已經(jīng)認出那人就是二毛。二毛怎么會到云南來呢?難道是來抓我的?來不及多想,逃命要緊,畢求恩使出了洪荒之力,掙脫了二毛,發(fā)了瘋地往回跑。他跑呀跑,路兩旁的樹呀房子呀紛紛往后退,一個一個的日子也跟著往后退,記憶中的一些人呀事呀像蒙太奇電影一樣快速地閃回。他跑呀跑,淚水伴著汗水,在他的臉上縱橫。

來寶這幾日來例假,身子不舒服,正懶在床上呢。畢求恩跑到床邊,不由分說, 拉著來寶就往外跑,跑啊跑,一直跑到對面藏馬山上的樹林里,直到耗盡最后一口氣力,全身癱軟在地上。跑不動了,要死就死在這里吧,他說。妻子也嚇蒙了,跪在他身邊,雙手打他的臉,說:“畢求恩,你不要嚇我,有什么事你說呀!”

畢求恩坐直了身子,拉著來寶的手:“好吧,我實話跟你說了吧,十年前我在湖南老家殺了個人。其實我不是畢求恩,我叫史大林, 畢求恩的身份證是我在路邊撿的。剛剛我在混飯村碰到了大毛的弟弟二毛,哦,我殺的人叫大毛,二毛認出我來了。警察馬上就會來抓我,我們必須馬上離開這兒;如果你不想跟我走,我也不怪你,我不能連累你;如果你愿意跟我走,我們回你老家東興躲一陣子,怎么樣?”來寶也是良久才緩過神來,她松開畢求恩的手,說:“我不能回東興,死都不回。”

兩個天涯流浪人,貓在深秋的樹林里,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訴說著衷腸,梧桐為之落葉,夜色也為之降臨。望著鎮(zhèn)上漸次開放的點點燈火,畢求恩和來寶緊緊地擁在了一起,沒有什么力量能將他們分開,他們下定決心:排除萬難,也要在一起。具體怎么在一起,兩人有了分歧:畢求恩說要偷渡畹町河,越境去緬甸,還說可以去那里種罌粟;來寶的想法有很多,有很多的意思就是除了不愿意去緬甸以外就沒有想法了。其實,去緬甸這個事在史大林的心里早已發(fā)生過很多次了,否則他也不會來到云南這個小邊境;又或者說,如果沒有在那九谷橋頭碰上來寶,他史大林恐怕早已在緬甸當雇傭軍了。人生啊,就是這樣前腳不知后腳的路。

來寶堅持要回家收拾幾件衣物,史大林用畢求恩的眼光護送她,她一高一低地走下山坡,橫過馬路,腳踏荒草與泥土,步行十余米就到家里了。是的,家,畢求恩和蘇來寶的家,無需任何證件的頒許。

這一回,史大林是真的看見——肉眼看見一輛警車閃著警燈,往他們家的方向疾馳。完了,這個死婆娘不聽老子言,硬要往火坑里跳,看來我和她的緣分到此為止了。史大林這樣想著,朝家的方向喊了聲:“來生有緣再相見吧!”爾后,消失在藏馬山林深不知處、茫茫夜色中。

史大林所料沒錯,確實是二毛報的警。警察對來寶說:協(xié)助調(diào)查。到了派出所,任憑警察怎么勸,來寶死活不開口。有本事你們?nèi)プニ麊h,在這里拷問我算什么?她在心里說。警察叫來了二毛幫腔,二毛說:“大嫂你誤會了,我們是來接大林回家的,他不用再逃了。”來寶心里又說:“哼,把我當傻冒呢?!备眯Φ氖牵尤徽f大毛的死與大林無關(guān)。來寶這下回嘴了:“那難道與我有關(guān)?”二毛跪下了,開始哭訴:

“大嫂,你聽我說。我哥和大林原本是技校同學(xué),十年前的一天,大林拿出一個戒指給我哥看,說是訂親用的,我哥那時吸毒,看見金戒指他滿腦子都是錢,都是毒品。為了貪下那個戒指,他假裝失足落水,實際上他不是水里淹死的,他是吸毒過量吸死的,真的不怪大林,大林不是殺人犯,不要再逃了。老天有眼,讓我今日碰見他。我要替我哥向大林當面賠罪,給他磕十個響頭,哦不,磕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p>

來寶有點蒙,但又好像是聽明白了。待她回過神來,便飛奔著往外跑,往山上跑,一邊跑一邊瘋了似的喊叫:大林大林,你不是殺人犯;求恩求恩,你不用逃了。眾人來到藏馬山上,早已不見了史大林,也不見了畢求恩。之后幾天,他們幾個人把德宏尋翻了個遍,連個影子也沒有。蘇來寶站在九谷橋上,望著緬甸的方向,心想:也許他明天就會回來,也許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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