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薛寶釵作為《紅樓夢》中主要人物之一,因“無情”成了一些讀者批判的對象,但事實上薛寶釵恰是有真情之人,本文站在“情”的立場上,重新審視薛寶釵的人物形象。
[關鍵詞] 《紅樓夢》? 薛寶釵? 人物形象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9-0003-04
薛寶釵作為《紅樓夢》最主要的三個角色之一,是曹雪芹凝聚巨大心血創(chuàng)造出的人物形象,她在《紅樓夢》文本中與曹雪芹心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就是這樣一個凝結了作者心血的人物,后世對其的理解卻往往處于一種簡單化、片面化與庸俗化的狀態(tài)。許多《紅樓夢》研究者對其的解讀是倫理道德式的,認為薛寶釵僅僅是一個冷漠無情的、可憐又可恨的封建禮教的殉道者形象,而忽略了《紅樓夢》是一個有情的世界。要想正確認識薛寶釵的人物內涵,需要從“情”這個視角入手,但出于對薛寶釵人物形象的思維定勢,目前以此為基準進行研究的論文相對較少,本文從“情”的角度考察薛寶釵的人物形象,以期解開人們對薛寶釵的誤解。
一、道是無情卻有情
1.寶釵有“情”
薛寶釵未必“無情”。許多人對《紅樓夢》中薛寶釵的“無情”評價,一方面來自薛寶釵在生活中對一些突發(fā)事件中展現(xiàn)的貌似“無情”的態(tài)度,而對其所做的倫理道德審判;另一方面來自第六十三回中,諸人給賈寶玉慶生時,薛寶釵所抽花名簽,簽后刻有“任是無情也動人”[1]之語,憑借這一句話,似乎薛寶釵的“無情”有了一種準確的文本依據。但是,“無情”無疑是具有貶義色彩的詞語,縱觀《紅樓夢》文本,若讀者沒有先入為主的成見,曹雪芹貌似并未對薛寶釵有明顯的情感偏見,甚至對她有同情與贊賞之意。那么如此看來,“任是無情也動人”未必是一句貶低之語,況且“無情”何以“動人”?詩是情感的藝術,“動天地,泣鬼神,莫近于詩”[2],元好問有言:“問人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3]詩歌想要真正“動人”,其中一定是要有情的,所以,曹雪芹這樣一位大文學家不可能僅因寶釵容顏絕美便贊其“動人”,他在這里應是正話反說,連“無情”都能如此“動人”,何況她是有情的。
無論是從現(xiàn)實層面還是文學層面,薛寶釵都是被情的空間所孕育的。中國古代關于人的哲學發(fā)展到明清出現(xiàn)了異質變化,在明清之前,人的價值定義一直被傳統(tǒng)孔孟之道所建構,即“人性本善”,這種對人性的看法幾乎是約定俗成的。但明清以來,一批持有不同想法的知識分子出現(xiàn),他們對于“人性本善”說持一種否定態(tài)度,認為人初性善論不過是人身上的一種枷鎖,將枷鎖卸除后,人的真實狀態(tài)應是“情”,即“人之初,性本情”,而不是“人之初,性本善”,這是對傳統(tǒng)儒家道德論的一種解構與重新闡釋,湯顯祖寫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4];馮夢龍認為,“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無情,不能環(huán)相生”[5]。明清時期,人們對“情”的追尋蔚然成風,認為“情”具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偉力,甚至能逆轉生死,一切物由情生發(fā),雖然這其中有文人夸大之嫌,但可見明清時期人們對“情”的崇拜。這種社會風氣對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產生了巨大影響,《紅樓夢》實際上塑造了一個“情”的世界,第一回中借空空道人之口,言《石頭記》“大旨談情”[1];第五回《紅樓夢曲》中又寫“開辟鴻蒙,誰為情種”[1],這都證明了《紅樓夢》塑造的就是一個“有情”的世界,而太虛幻境是主管“人間之風情月債,塵世之女怨男癡”[1]之所,薛寶釵位居“金陵十二釵”正冊,又如何無情,何以不是情種。
2.諸情皆具
由上述分析可知,薛寶釵并非“無情”,甚至可以說“情”構成了其本體性特征,劉勰認為“人秉七情,應物斯感”[6],指出情具有多種表現(xiàn)形態(tài),這在薛寶釵那里無一不備?!都t樓夢》第三十一回寫道:“幸而諸人都不曾聽見,只有寶釵抿嘴一笑。”[1]按照以往人們對薛寶釵人物形象的理解,寶釵非常有心機,完全可以跟隨其他人的行為,何必特地“抿嘴一笑”,明顯這是她真誠的“喜”的表現(xiàn)。第三十回,面對寶玉的搭訕,“寶釵聽說,不由的大怒……我倒像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1]。寶玉和寶釵的對話,前一秒還是談笑風生,但寶玉說出輕薄之語后,寶釵突然大怒,并用冷語反擊,這是其“怒”的表現(xiàn)。第三十四回中,面對哥哥薛蟠的混賬話,“寶釵滿心委屈氣忿……到房里整哭了一夜”[1],按照儒家觀念,女子不應該與兄弟發(fā)生這樣劇烈的沖突并產生如此過激的情緒,這是其“哀”的表現(xiàn)。第四十二回中,黛玉編排寶釵,“寶釵笑道:‘不用問,狗嘴里還有象牙不成!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擰他的臉”[1]。這種“過分”行為,是其“樂”的表現(xiàn)。第一百一回,寶玉新婚宴爾,寶釵呆呆地看寶玉梳頭,鳳姐打趣后,“把個寶釵直臊的滿臉飛紅”[1],這是一幅非常令人艷羨的夫妻恩愛畫面,寶釵羞紅了臉煞是可愛,如果兩人沒有感情基礎,僅是為了完成父母之命而結婚,則斷然不會產生如此溫馨和美之景,可見這是薛寶釵對賈寶玉有“愛”的表現(xiàn)。第三十二回中,賈雨村造訪賈府,薛寶釵笑道:“這個客也沒意思,這么熱天,不在家涼快,還跑些什么?”[1]寶釵用調侃式的諷刺,足見其對投機鉆營者的“惡”。而第七十回,薛寶釵有詞“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1],詞往往抒寫的是一種私人化的情緒,在封建社會,對于男性來說,“上青云”是一種正常的對理想的追逐,但卻不是薛寶釵身為女兒家應有的情緒表現(xiàn),如此便體現(xiàn)為一種“欲”,她有理想而不能實現(xiàn),所以把理想寄托在寶玉身上,希望他考取功名,因而勤加督促,但這種“欲”并不是貶義的,反而展現(xiàn)了她的一種巾幗豪情。
通過以上對文本的解讀,可見以往人們批評薛寶釵“無情”卻有失實之處。毋庸置疑《紅樓夢》中薛寶釵受到封建禮教的強力壓制,使得她總體上展現(xiàn)出一種封建理想女性形象,但若細究文本,薛寶釵實際上是情感極其豐富之人,文本中表現(xiàn)出的薛寶釵真性情的語句和行為,才真正值得讀者去細細揣摩,只有這樣,方能領會其情感的豐富性。
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1.何以“無情”
薛寶釵的“無情”是“無全顯之情”。上文對薛寶釵身上有真情存在已有論述,“無情”實際上是正話反說,無情尚且動人,況有情乎?蘇軾也“無情”,言己“有必達之隱,無難顯之情”[7],其“無情”指的是無難顯之情,表明自身本然情感的全部流露。那么可以說,薛寶釵的無情是“無易顯之情”或“無全顯之情”,表明她的無情是其全部情感的部分流露,是沒有完全綻放的本然情性。那么薛寶釵的“無情”即是有情,從這個層面上理解“任是無情也動人”,便不難理解這句充滿矛盾的話語,事實上還是因為“有情”才動人。但薛寶釵何以有“無情”之謂,并對后世對其形象的解讀造成困擾呢?
借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無情”實際是薛寶釵“本我”與“超我”制衡的結果。在薛寶釵身上,“本我”可以理解為本然之情性,“超我”可以理解為停機之德性,二者的緊張碰撞,促成了人物的“無情”。薛寶釵身上一直存在著“情性”與“德性”的矛盾沖突,關于這一點,《紅樓夢》多有明示。一方面,上文所舉事例確可看出,薛寶釵之情的多種表現(xiàn)形態(tài);另一方面,讀者也必須注意到,相較于其他角色,曹雪芹對薛寶釵性情的描寫不僅數(shù)量少而且表現(xiàn)隱晦,上文例證如果不是被集中引用,而是放在文本中的語境下,則極易被忽視,而且,寶釵就算是真情流露,往往也只是點到為止,對賈寶玉的那種明顯的憤怒之情,也只是借典發(fā)揮,即使如此,這種憤怒在小說中也算是薛寶釵少見的情感劇烈波動了?!都t樓夢》中有一標志性事件,足見薛寶釵受到的壓抑。第四十二回中,薛寶釵因林黛玉讀《牡丹亭》《西廂記》而對其提點,但林黛玉讀這些書是在進入賈府以后,第二十三回表明,林黛玉此時才從賈寶玉那里讀完了十六回的《會真記》,但四十二回,通過薛寶釵的自述,讀者可知,其在很小的時候就讀過這些不應讀的書,但之后卻以過來人的身份告知林黛玉應守女德,這明顯表明,薛寶釵有許多互相矛盾的行為,從早年的童真情趣到現(xiàn)在的遵守女德,說明其成長過程中,“德性”不斷侵蝕著她的“情性”。
薛寶釵所患之疾更體現(xiàn)了“本我”與“超我”之間的緊張。薛寶釵曾談起自己的無名之癥:“這是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1]重點是這股熱毒并不能被化解,始終郁結于內,不能完全發(fā)泄,只能發(fā)作時靠冷香丸臨時緩解。脂硯齋認為這是“凡心偶熾,是以孽火奇攻”[8]所致?!胺残呐紵搿闭Z出第一回:“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盛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盵1]他下凡是要去將“兒女之真情發(fā)泄一二”[1],無疑此“凡心”就是“情心”或“情性”,內在的“凡心偶熾”不能發(fā)泄于外,事實上,外界不允許她的“凡心”流出,于是積聚于內,形成熱毒。她的疾病充滿了濃濃的隱喻含義,內在的“情”與外在的“德”產生激烈的碰撞,“本我”受到了“超我”的壓制,成為薛寶釵的病根,但從薛寶釵部分充滿真情的言行舉止來看,其內部之情總體上雖然處于被壓制狀態(tài),但仍然有部分充溢于外。外部是集體的封建意志,內部只是一己之情性,在如此懸殊的對抗中,薛寶釵仍然有部分真情能沖破羅網,足見其本然情性至強至堅,曹雪芹評其“任是無情也動人”,確為相稱之語。
2.使動“他者”
薛寶釵首先感動的就是曹雪芹本人。從文本的引子“任是無情也動人”,便可以看出曹雪芹對于薛寶釵的喜愛。在曹雪芹看來,先不說薛寶釵是否有情,即使將其算作“無情”之人,也能夠觸動他人,不知其意者只將關注點放在其能夠作為薛寶釵“無情”說的證據,但這明顯沒有細細揣摩曹雪芹此句的真實內涵,在第一百十一回,鴛鴦說“我是個最無情的”[1],可見鴛鴦也是個“無情”之人。讀者若將兩個同樣“無情”的人相較,可以發(fā)現(xiàn),曹雪芹對薛寶釵就是一種不問因果、沒來由的由衷喜愛。在第五回,賈寶玉游歷太虛幻境,所見正冊頭一頁上寫“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1],第一句借指薛寶釵,第二句則是林黛玉。實際上這足可證曹雪芹被薛寶釵所感動,在判詞中首先看到的是對薛、林二人的褒義評價,其次則是薛寶釵在曹雪芹心目中的地位問題。薛寶釵位于“金陵十二釵”正冊已不必多言,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對于薛寶釵的排序問題,“金陵十二釵”中只有薛寶釵和林黛玉同時被置于一組判詞中,林黛玉無疑十分重要,而曹雪芹使薛寶釵和林黛玉共用一組判詞,結合其對薛寶釵褒義的評語,可見在曹雪芹心目中,薛寶釵與林黛玉是不相上下的,而且第一句的判詞首先寫的便是薛寶釵,似乎也印證了曹雪芹對薛寶釵有非同一般的情感。
林冠夫認為,“看來所謂‘動人,只能說是指她在賈府上上下下所取得的好感與贊譽。實際上這也是她到處逢迎的結果”[9],認為其做事圓滑、富有心計,故能與賈府上下打成一片。小說中似也有佐證,如第五回說:“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盵1]連刻薄的趙姨娘在第六十七回中都說:“寶丫頭好,會做人,很大方。”[1]但是,僅因薛寶釵比林黛玉更得人心,就對她多施惡語,似乎有失公允。前言已經論述,“紅樓”世界其實是一個有“情”的世界,看待寶釵和他者的關系需要從“情”的角度來看待,上文敘述了當時人認為“情”具有巨大力量,可以逆生死、環(huán)生萬物,寶釵正因為有情與善,她用真正的“情”與人相交,方能得人心,成為“好人”。否則她又如何能得到太虛幻境中那些名錄中人的認可呢?須知,“情”和“禮”之間是互相矛盾與傾軋的,如果薛寶釵只是封建禮教的化身,恪守封建禮法,是斷難與這些有“情”之人產生交集的,而這在林黛玉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且看第四十五回,林黛玉對寶釵態(tài)度發(fā)生巨變:“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里藏奸……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盵1]林黛玉斷然不會與封建禮教的代言人合作,如果她在薛寶釵身上感受到來自正統(tǒng)的壓迫,也斷然不會有此語,林黛玉對薛寶釵的認識經歷了長時間的變化與發(fā)展,形成了最終認識,連林黛玉這樣最“多心的人”都被寶釵的行為折服,遑論《紅樓夢》中其他人物。
三、結語
綜上所述,薛寶釵并非大眾認為的是一個寡情冷漠、封建倫理道德的捍衛(wèi)者的形象。想要突破傳統(tǒng)紅學研究的藩籬,打開薛寶釵研究的新局面,必須從被人們忽視的“情”字入手,方能正確解讀薛寶釵這一人物形象。本文從“情”的視角切入,“情”作為薛寶釵的生命本體而存在,更構成了薛寶釵的生活詩性與靈魂,“情”表現(xiàn)形式的千姿百態(tài),體現(xiàn)了薛寶釵人物形象的豐富性;而“情”本身所具有的巨大能量,使薛寶釵也能感動他人,即使其身上展現(xiàn)出來的是未全發(fā)之情,也能做到“任是無情也動人”。本文希望借助“主情說”,對長期以來人們對薛寶釵的刻板印象做一種撥正,以一種更加深入的角度,認識曹雪芹塑造這一主體人物的深刻內涵。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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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林冠夫.紅樓夢縱橫談[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4.
(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王思球,安慶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