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志祥
(上海交通大學 人文藝術(shù)研究院,上海 200240)
漢武帝時期,誕生了一部偉大的歷史著作《史記》?!妒酚洝肥侵袊鴼v史上第一部通史著作,它突破了先秦《國語》《春秋》《戰(zhàn)國策》斷代史的寫作方式,以深邃的眼光、宏大的氣魄,敘寫了從上古到漢武帝時代三千年歷朝歷帝的演變史,被奉為“二十五史”之首。從此以后,歷代史官按它的體例以斷代史續(xù)之,成就了“二十五史”的歷史長廊,使得中國五千年的文明史有案可稽。所以,魯迅稱譽《史記》是“無韻之《離騷》”“史家之絕唱”。
過去的中國思想史著作向來不評述史書。因為史書是記載歷史人物和事件的,仿佛與史家的思想無關(guān),于是遺漏了研究思想史的一大塊重要資料。筆者對此不以為然。首先,《春秋》歷來就有“微言大義”“一字褒貶”“令亂臣賊子懼”的說法。劉熙載因而稱史書有表“微意”者在,“鄭伯克段于鄢”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將史書納入思想史研究范圍,是筆者“重寫中國思想史”主張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已經(jīng)完成出版的《先秦思想史》中,筆者將《國語》《春秋左傳》《戰(zhàn)國策》都設了專章,對其思想意義給予分析評述,它們成為周代貴人輕神思想時代特征的有力證明。以此衡量《史記》,它同樣是漢代,特別是漢武帝時期崇尚儒學和將儒學天命化、神學化的重要證據(jù)。其次,史書所記錄的歷史人物的言論,也是其所處時代思想狀況的重要表征。
《史記》的誕生及其思想傾向與司馬遷的生平際遇有著密切關(guān)系。司馬遷(前145—約前90年),字子長。其生地,根據(jù)《太史公自序》“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的說法,有龍門(在今山西)、夏陽(在今陜西)兩種說法。漢景帝中元五年,司馬遷出生于一個史官世家。5年后漢武帝即位,父親司馬談任太史令。司馬遷自幼受到家學的熏陶,《太史公自序》:“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苯ㄔ?前135年) ,竇太后死,武帝重新尊儒。翌年董仲舒獲召,上“天人三策”,漢武帝采納其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其時尚在耕讀的司馬遷成長的思想環(huán)境為之一變。元朔二年(前127年),他隨家遷于京城長安,從古文經(jīng)學大師孔安國學《尚書》,從今文經(jīng)學大師董仲舒學《春秋》。轉(zhuǎn)年,20歲的司馬遷開始了為期3年的游歷活動,考察古跡地理,查驗歷史傳說,為協(xié)助父親修史做準備。元朔五年,被丞相公孫弘征為博士弟子。翌年考為郎中,成為武帝的侍衛(wèi)官。從元狩元年(前122年)24歲至元鼎五年(前112年)34歲,司馬遷以郎中身份侍從武帝巡視各地,祭祀五帝。元鼎六年為郎中將,以皇帝特使身份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安撫西南少數(shù)民族,設置五郡。元封三年(前108年),接替父親為太史令,4年后與天文學家唐都等人共訂“太初歷”,同年著手編寫《史記》。天漢二年(前99年),李陵出擊匈奴,兵敗投降,漢武帝大怒。司馬遷為李陵辯護,觸怒了漢武帝,被捕下獄,遭“宮刑”。太始元年(前96年)獲赦出獄,以中書令掌皇帝文書機要。他隱忍茍活,發(fā)憤著書,致力于《史記》的寫作,終于在55歲那年(前90年)得以全部完工。有人把他完成《史記》之年作為他的卒年,也有人認為沒有這么湊巧的事。不過此后他究竟做了什么,到底何時辭世,史載闕如,其卒年也就成為不可考之謎。
從史書中領悟史家思想意識并不容易。把握《史記》在漢代思想史中的地位,有許多條關(guān)系線必須把握好。一是《史記》與其所處的時代思想特征之關(guān)系。《史記》通過歷史敘事總結(jié)天下興亡之道,是漢武帝時期儒學天命化、王道神學化的重要證據(jù)。二是司馬遷與漢武帝的關(guān)系。漢武帝好儒學,在即位后不久即實行“獨尊儒術(shù)”的方針,《史記》寫作的18年完全籠罩在這個氛圍中,體現(xiàn)了明顯的儒家思想意識。同時,司馬遷又是因言獲罪、遭遇漢武帝宮刑之人,他對此遭遇的不滿體現(xiàn)在對文帝廢除“誹謗罪”和廢除“宮刑”的肯定性描述中。同時必須注意到,沒有為宮刑雪恥的強烈愿望,就沒有《史記》這部具有偉大創(chuàng)新意義的歷史巨著的誕生。三是司馬遷與父親及家學的關(guān)系。沒有自顓頊以來世代為史官的家學積累,沒有父親早逝前對他的囑咐,沒有“太史令”的神圣使命感,就不會有《史記》的產(chǎn)生。四是司馬遷與董仲舒《春秋》公羊?qū)W的關(guān)系。司馬遷19歲時曾師從董仲舒,思想深受其影響。董仲舒的“有道伐無道”成為司馬遷“通古今之變”證明的“天理”,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論成為司馬遷“究天人之際”的神學依據(jù)。五是司馬遷與孔安國古文《尚書》學之關(guān)系。司馬遷19歲時還從孔安國治《尚書》學?!渡袝返膱蛩慈跽摮蔀樗抉R遷主張效法的古代先王典范??装矅孛锟紦?jù)的求實方法成為《史記》堅持“實錄”、成為“信史”的依據(jù)。六是司馬遷與儒家丞相公孫弘之關(guān)系。22歲時,司馬遷被公孫弘征召為五經(jīng)博士生員,成為儒家五經(jīng)的專職研究人員。他不僅對《春秋》《尚書》學有專攻,而且對其他儒家經(jīng)典也有精深研究和心靈皈依。七是司馬遷《史記》與孔子《春秋》之關(guān)系。父親臨終前以寫出孔子《春秋》一樣的歷史經(jīng)典囑咐、托付司馬遷。導師董仲舒、丞相公孫弘都以治《春秋》著稱,司馬遷也以《春秋》為《史記》的效法榜樣?!妒酚洝沸Х隆洞呵铩罚谛惺旅鑼懼邪H善惡,明是非之理,示天人感應?!洞呵铩窋⑹轮小懊魇欠恰薄吧粕茞簮骸钡姆椒ㄕ撆c“以天統(tǒng)君”的“災異”說,在《史記》中表現(xiàn)為對“成敗興壞之理”的揭示與對“祥瑞災變”天命神意的描寫。八是《史記》與漢代經(jīng)學之關(guān)系。漢代是崇尚儒家經(jīng)學的時代,漢代經(jīng)學分古文經(jīng)學與今文經(jīng)學,孔安國與董仲舒分別是西漢古文經(jīng)學與今文經(jīng)學的代表。漢武帝時期占主導地位的經(jīng)學是講求天人感應、主觀比附、道德神學化的今文經(jīng)學?!妒酚洝非∏∈且匀寮医?jīng)學為歷史觀和方法論的。九是《史記》與漢代緯學之關(guān)系。漢代儒學以經(jīng)學為主,以緯學為輔。緯學以天人感應的神學讖語為特征,與今文經(jīng)學結(jié)合在一起,是儒家道德天命化、神學化的突出表征,這也為《史記》“究天人之際”提供了一大助力。十是《史記》的儒家思想傾向,體現(xiàn)在為周公和孔子立《世家》,為孔子弟子及儒林立《列傳》,以《禮書》《樂書》為八書之首、政治之本。此外還體現(xiàn)為塑造了五帝、三王這樣的古代圣王和漢文帝這樣的當世仁君的形象。十一是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稱《史記》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其中,“通古今之變”指打通古今朝代興廢演變之規(guī)律,揭示仁者王、暴者亡之“天理”;“究天人之際”指分析、推究天人感應關(guān)系之原理,揭示獎仁罰暴之“天命”,為當代及后世君主實行“王道”“仁政”提供歷史依據(jù);加之他在寫作方式上創(chuàng)本紀、世家、列傳紀傳體與八書十表論說體互補共生之全新體例,故而彪炳史冊,成為后來官修二十四史效法之本。
《史記》是怎樣一部書呢?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必須理解《史記》是如何成書的。
家學的熏陶。司馬遷祖上世世代代為史官。其先人可以上溯到五帝顓頊時代的重黎?!妒酚洝ぬ饭孕颉吩疲骸拔粼陬呿湥险匾运咎?,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際,紹重黎之后,使復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敝苄鯐r,程伯休甫“失其守而為司馬氏”,于是“司馬氏世典周史”,周宣王之后周朝的史官為“司馬氏”。東周惠王、襄王之間,“自司馬氏去周適晉,分散,或在衛(wèi),或在趙,或在秦?!谇卣呙e……錯孫靳……靳孫昌,昌為秦主鐵官,當始皇之時……昌生無澤,無澤為漢巿長。無澤生喜,喜為五大夫……喜生談,談為太史公”。“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薄斑w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彼抉R遷青少年時代受到嚴格的家學訓練,具備了厚實的歷史文化知識和星象巫祝知識?!岸嫌谓矗蠒?,探禹穴,窺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講業(yè)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xiāng)射鄒嶧,戹(厄)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為協(xié)助父親做好史書的撰寫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父親的囑托。司馬談為太史令時,本來司馬遷的任務是協(xié)助父親編史。但在“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返朝,武帝首次舉行封禪大典后,父親因為“留滯周南,不得與從事,故發(fā)憤且卒”。返朝途中,司馬遷與父親于河洛之間最后相見,“太史公執(zhí)遷手而泣”,留下了最后的囑托:“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嘗顯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絕于予乎?汝復為太史,則續(xù)吾祖矣。今天子接千歲之統(tǒng),封泰山,而余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睆闹芄贫Y作樂,到孔子著《春秋》,其間相隔五百年?!胺蛱煜路Q誦周公,言其能論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風,達太王王季之思慮,爰及公劉,以尊后稷也?!薄坝摹栔?,王道缺,禮樂衰,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弊钥鬃又洞呵铩芬詠硭陌儆鄽q,“諸侯相兼,史記放絕”?!敖駶h興,海內(nèi)一統(tǒng),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司馬談從“五百年必有圣人出”的天命論出發(fā),強調(diào)接著孔子《春秋》重新著史,續(xù)上《春秋》之后史書的缺失,是他義不容辭、不敢推脫的神圣使命:“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鬃幼浜笾劣诮裎灏贇q,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比欢觳患倌?,續(xù)《春秋》而作《史記》的神圣使命必須由司馬遷來完成。漢代以儒治天下,推重孝道,司馬談以“孝”囑托兒子:接著孔子《春秋》重新著史,填補《春秋》之后歷史記載的缺失,就是司馬遷對自己最大的“孝”:“且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彼抉R遷“俯首流涕”,表示:“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笨梢哉f,司馬遷在父親中年過世后念茲在茲,克服困難完成《史記》,是為了完成父親彌留之際留下的遺囑,也是為了兌現(xiàn)對父親囑托的莊嚴承諾。
職責的召喚。太史令是一個專業(yè)性很強的官職,沒有家學傳承的外人勝任不了。父親死后三年(前108年),司馬遷從郎中將轉(zhuǎn)任太史令,負責“史記石室金匱之書”的整理和史書的撰寫。“秦撥去古文、焚滅詩書”之后,“明堂石室金匱玉版圖籍散亂”(1)《史記·太史公自序》,見司馬遷:《史記》(全十冊),中華書局,1982年版。下引《史記》均為同一版本,不再一一標注,只注篇名。。漢朝建立后,在搜集失傳的“遺文古事”方面做了大量工作,為太史令接續(xù)歷史著述提供了良好的資源?!皾h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則文學彬彬稍進,《詩》《書》往往間出矣。自曹參薦蓋公言黃老,而賈生、晁錯明申、商,公孫弘以儒顯,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2)《史記·太史公自序》。身為以撰寫史書為職的太史令,司馬遷深感責任重大:“于戲!余維先人嘗掌斯事,顯于唐虞,至于周復典之,故司馬氏世主天官。至于余乎,欽念哉!欽念哉!” “余嘗掌其官,廢明圣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yè)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3)《史記·太史公自序》。開始撰寫《史記》后不久,司馬遷因為給兵敗降敵的李陵說了幾句公道話,冒犯了皇上、得罪了權(quán)貴,遭遇腐刑之奇恥大辱?!霸缡Ц改?,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的他“所以隱忍茍活,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4)《報任安書》,《漢書·司馬遷傳》。見班固著,劉華清、李建南、劉翔飛譯:《漢書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下引《漢書》均為同一版本,不再一一標注,只注篇名。。出獄后盡管他轉(zhuǎn)任中書令,但曾經(jīng)做過太史令的這份神圣職責,召喚司馬遷克盡厥職整理遺文古籍、克服奇恥大辱堅持完成《史記》的撰寫。所以,此書成書時叫《太史公書》(5)《史記·太史公自序》。,也就是太史公應寫的書。
挫折的砥礪。司馬遷接任太史令不久“論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于縲紲”(6)《史記·太史公自序》。。天漢二年秋,武帝派寵妃李夫人之兄李廣利為主帥、李廣之孫李陵為副帥,領兵討伐匈奴。李陵被主帥安排充當先鋒,帶領五千步兵出擊匈奴,遭遇匈奴八萬騎兵圍攻。經(jīng)過八天八夜的苦戰(zhàn),盡管殺敵萬余人,但由于得不到主力部隊的援救,最后矢盡糧絕,被俘投降?!妒酚洝だ顚④娏袀鳌酚浽疲骸疤鞚h二年秋,貳師將軍李廣利將三萬騎擊匈奴右賢王于祁連天山,而使陵將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余里,欲以分匈奴兵,毋令專走貳師也。陵既至期還,而單于以兵八萬圍擊陵軍。陵軍五千人,兵矢既盡,士死者過半,而所殺傷匈奴亦萬余人。且引且戰(zhàn),連斗八日,還未到居延百余里,匈奴遮狹絕道,陵食乏而救兵不到,虜急擊招降陵。陵曰:‘無面目報陛下?!旖敌倥?。其兵盡沒,余亡散得歸漢者四百余人?!毕鞯介L安后,武帝震怒,群臣一邊倒地說李陵該死。司馬遷表達了自己的真實看法:首先,不能局限于眼前兵敗降敵的事把人一棍子打死,要兼顧平時的為人做出合適的評判。“仆與李陵俱居門下(同在朝中共事),素非相善也,趣舍異路,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歡。然仆觀其為人,自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畜積也,仆以為有國士之風。”“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7)《報任安書》,《漢書·司馬遷傳》。在《史記·李將軍列傳》中,還有這樣的記載:“李陵既壯,選為建章監(jiān),監(jiān)諸騎。善射,愛士卒。天子以為李氏世將,而使將八百騎。嘗深入匈奴二千余里,過居延視地形,無所見虜而還。拜為騎都尉,將丹陽楚人五千人,教射酒泉、張掖以屯衛(wèi)胡?!逼浯危盍瓯緛硎歉睅?,職責是保障后勤輜重,但他卻主動率兵為前鋒,其舍身為國、不怕犧牲之勇值得肯定,不能因為出師不利就加以忽視?!胺蛉顺汲鋈f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已奇矣。”他堅持苦戰(zhàn)了那么久之后被俘投降,朝堂之上毫無殺身之虞的袞袞諸公就都說他的不是,實在有失公道,令人痛心。“今舉事一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仆誠私心痛之。”(8)《報任安書》,《漢書·司馬遷傳》。再次,李陵以寡敵眾,堅持十余日,令匈奴聞風喪膽,舉全國精兵圍剿作戰(zhàn),尚且死傷無數(shù),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李陵雖敗猶榮?!扒依盍晏岵阶洳粷M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強胡,昂億萬之師,與單于連戰(zhàn)十余日,所殺過當。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咸震怖,乃悉征左右賢王,舉引弓之民,一國共攻而圍之?!薄捌渌輸?,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痹俅危盍瓯鴶?,與主帥沒有馳援也有直接關(guān)系?!稗D(zhuǎn)斗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北M管如此,李陵仍率傷兵與敵死戰(zhàn):“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飲泣,張空弮,冒白刃,北首爭死敵。”(9)《報任安書》,《漢書·司馬遷傳》。復次,為安慰“慘凄怛悼”的武帝和“憂懼”無措的大臣,司馬遷按照對李陵平素為人的了解,認為李陵投降或許是緩兵之計、無奈之舉,很可能伺機回報漢廷?!傲陻?,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凄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身雖陷敗彼,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漢?!?10)《報任安書》,《漢書·司馬遷傳》。以上這些意見,司馬遷本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廣(寬慰)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11)《報任安書》,《漢書·司馬遷傳》。。但漢武帝并沒有理會司馬遷的這片用心,相反認為這是在歸咎、指責主帥,為李陵開脫。而主帥恰恰是寵妃的哥哥,自己準備提拔的親信。而且歸咎主帥也就是間接歸咎皇上用人不當,有“誣上”之罪。“因為誣上,卒從吏議?!薄凹邑?,財賂不足以自贖,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币虼吮惶幰浴案獭保吧钣泥蜞糁小?年。(12)《報任安書》,《漢書·司馬遷傳》。中國古代,“腐刑”之人,形同太監(jiān),對于士大夫來說,是不可忍受的恥辱。司馬遷說:“行莫丑于辱先,而詬莫大于宮刑?!薄疤喜蝗柘龋浯尾蝗枭恚浯尾蝗枥砩?臉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guān)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發(fā)、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13)《報任安書》,《漢書·司馬遷傳》。司馬遷不僅遭受了最令人不齒的“腐刑”,而且投之監(jiān)獄,“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于圜墻之中”,“見獄吏則頭槍地,視徒隸則心惕息”(14)《報任安書》,《漢書·司馬遷傳》。,遭受了因別人鄙視的臉色而受辱,因別人侮辱的言語而受辱,因被捆綁而受辱,因穿囚服受辱,因戴上腳鐐手銬、被杖擊鞭笞而受辱,因被剃光頭發(fā)、頸戴枷鎖而受辱,因毀壞肌膚肢體而受辱,可以說各種侮辱都受過了,被侮辱到了極點。面對這種種恥辱,“臧獲婢妾,猶能引決”,作為士大夫,他為什么“茍活”呢?并不是他貪生怕死,而是父親的囑托、太史令的使命還沒有完成。他只能以歷史上的名人為榜樣,以遭遇的挫折為礪石,砥礪自己以刑余之身完成《史記》的工程。他在《報任安書》中坦陳: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弊约核栽庥銎鎼u大辱不死,“素所自樹立使然也”?!肮耪吒毁F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痹凇妒酚洝ぬ饭孕颉分?,他說:“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于縲紲。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于是,《史記》這部偉大的劃時代的歷史巨著最終在一個“刑余之人”手中誕生了。
那么,《史記》是一部怎樣的史書呢?
從敘寫時間上看,《史記》是第一部橫跨古今的通史,而不同于以前的斷代史。作為漢朝太史令,司馬遷有責任為漢初百年修史。作為父親托付的使命,司馬遷可從《春秋》之后寫起,填補孔子之后五百年歷史著述的空缺。在他之前,記載西周史的史書有《國語》,記載春秋史的史書有《春秋》及其三傳,記載戰(zhàn)國史的史書有《戰(zhàn)國策》,但它們都只是斷代史?!渡袝芳仁墙?jīng)書,也是史書。作為上古文誥的匯編,它也只是從唐堯時代的文誥編起,下迄周平王時代為止。它們有的偏重于記言,如《尚書》《戰(zhàn)國策》,有的偏重于記事,如《國語》《春秋》及其三傳。司馬遷是一位胸懷大志、不甘凡庸的史學家。他深深認識到:“立名者,行之極也。”(15)《報任安書》,《漢書·司馬遷傳》。尤其是刑余之后,這種感受愈發(fā)強烈。他不滿足于像《國語》《春秋》《戰(zhàn)國策》那樣給當朝修史,何況漢朝建立只有百年,斷代史肯定寫不出什么名堂;也不滿足于完成父親交代的任務,僅從《春秋》之后開始寫史,因為前面的史書各自為政,缺少一以貫之、一脈相承的統(tǒng)轄。他要以獨特的視角和寫作方法,在綜合原有史書和各種古籍史料的基礎上,結(jié)合自己實地考察走訪的記錄,從傳說中五帝的第一位天子黃帝寫起,通觀、統(tǒng)貫歷帝歷朝的興廢更替,一直寫到漢武帝時期。關(guān)于所寫漢武帝時期的下限,有兩種說法?!妒酚洝ぬ饭孕颉氛f是“余述歷黃帝以來至太初而訖”。太初是漢武帝的第七個年號,前后只有4年,即公元前104至前101年。其間司馬遷參與制訂了“太初歷”,并開始修《史記》。這看來是司馬遷最初的設想。在征和二年(前91年)所寫《報任安書》中,《史記》已經(jīng)接近完成,司馬遷說《史記》所記漢武帝時事寫到太始二年(前95年)捕獲白麟為止:“卒述陶唐以來,至于麟止,自黃帝始。”(16)《報任安書》,《漢書·司馬遷傳》?!稘h書·武帝紀》:“往者(太始二年)朕郊見上帝,西登隴首,獲白麟以饋宗廟?!边@是一個前無古人的宏偉壯舉,它使得中國上古至漢代三千年的演變史第一次有了歷歷可按的完整記述。
《史記》的獨特視角和寫法。以前的史書或偏重于記言,或偏重于記事,至于歷史人物的形象或性格,幾乎被忽略。司馬遷獨創(chuàng)了紀傳體,不僅兼顧事言,不偏一端,而且注重人物個性和形象的描寫,使他們具有生動可感的文學性與審美魅力。依據(jù)歷史人物的不同身份,他將這種紀傳體的歷史書寫分為《本紀》《世家》《列傳》,另設《表》《書》,“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17)《報任安書》,《漢書·司馬遷傳》。。十二《本紀》,專寫歷代帝王生平業(yè)績;三十《世家》,專寫諸侯國和漢代諸侯、勛貴興廢;七十《列傳》,記載重要人物和人臣的言行事跡;《太史公自序》也列入其中,附于最后一篇。十《表》為歷代大事年表;八《書》記錄禮、樂、音律、歷法、天文、封禪、水利、財用典章制度的思想與實踐。關(guān)于《史記》這5種寫作體例的開設,《太史公自序》有一段說明:“罔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推三代,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于茲,著十二《本紀》。”這是以帝王世系的演變?yōu)榫劢姑}絡?!拜o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薄妒兰摇窋懙膶ο笫侵T侯王和股肱之臣?!凹瓤茥l之矣,并時異世,年差不明,作十《表》?!抖Y》《樂》損益,《律》《歷》改易,兵權(quán)、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作八《書》。”《表》《書》都是對天子、諸侯王統(tǒng)治時期發(fā)生的大事、實行的典章制度的補充說明?!胺隽x俶(同倜)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傳》。”這種獨創(chuàng)的敘史體例,相互補充、詳略得當,“成一家之言”,為后來歷代正史書寫所遵循。
司馬遷曾從董仲舒學《春秋》?!坝嗦劧唬骸艿浪U,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春秋》記事時間)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說的是孔子作《春秋》寫史記事,是希望通過對“君不君、臣不臣”的譏刺“以達王事”,為天下君、臣樹立禮義準則。因而,《春秋》在漢代倍受崇奉,不僅是史書,而且是經(jīng)書。司馬談臨終以“繼《春秋》”相托,希望司馬遷以《春秋》為榜樣,寫出一部“采善貶惡”的史書。(18)《史記·太史公自序》。司馬遷對此也別有心會?!胺颉洞呵铩?,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 “《春秋》辨是非,故長于治人?!薄皳軄y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薄啊洞呵铩分校瑥s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边@個“本”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洞呵铩吠ㄟ^褒貶揭示的就是這個“禮義之旨”。所以說:“《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薄盀槿司付煌ㄓ凇洞呵铩分x者,必蒙首惡之名?!薄盀槿顺甲佣煌ㄓ凇洞呵铩分x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19)《史記·太史公自序》。這種“禮義”是通達神靈、得到上天庇佑的。合禮義者興,壞禮義者敗。天人感應是董仲舒的公羊春秋學反復強調(diào)的思維方式,也是漢初讖緯學流行、漢武帝篤信不疑的神學目的論。于是,以《春秋》為效仿對象, 通過“究天人之際”,來“通古今之變”,就成為《太史公書》“成一家之言”的不二法門!(20)《報任安書》,《漢書·司馬遷傳》。司馬遷一再說:“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21)《史記·太史公自序》?!秷笕伟矔分姓f法與此大同小異。這個“郁結(jié)”不是個人一己之恩怨,而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大道受阻形成的“郁結(jié)”。司馬遷著《史記》的目的,就是希望通過“述往事”來“明是非”,“善善惡惡”,打通受阻的“禮義”之道,為后世“來者”提供“儀表”?!妒酚洝贰胺舶偃?,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22)《史記·太史公自序》。,不僅是此前史書中時間跨度最長、寫作體例最合理、篇幅體量最大的一部史書,而且是通過褒貶體現(xiàn)“禮義之旨”、在揭示“天人之際”“古今之變”規(guī)律方面別具卓識的一部史書。
司馬遷死后,《史記》在流傳過程中有所散失。班固在《漢書·司馬遷傳》中提到《史記》缺少十篇。三國魏張晏指出這十篇是《景帝本紀》《武帝本紀》《禮書》《樂書》《律書》《漢興以來將相年表》《日者列傳》《三王世家》《龜策列傳》《傅靳列傳》。今本《史記》少數(shù)篇章顯然不是司馬遷的手筆。漢元帝、成帝時的博士褚少孫補寫過《史記》,今本《史記》中“褚先生曰”就是他的補作。
《史記》是一部記載三千年中國歷史事跡的敘事著作,但司馬遷并不拘泥于事相的描寫,“通古今之變”,“稽其成敗興壞之理”(23)《報任安書》,《漢書·司馬遷傳》。,是《史記》歷史描寫背后的追求?!肮沤裰儭闭f到底是歷朝歷代帝王的“成敗興壞”。為什么“成”為什么“敗”?朝代的興廢之理何在?這是司馬遷要通過歷史描寫告訴后人的。其實這個朝代的“成敗興壞之理”《春秋》早就揭示了,這就是實行“君道”和“王道”就“成”、就“興”,破壞“君道”、實行暴政就“敗”、就“廢”?!妒酚洝匪龅囊磺?,就是要通過三千年朝代更替史實的描寫,來實實在在揭示這個規(guī)律,印證這個道理。
司馬遷揭示的這個規(guī)律和道理,是對漢初以來“漢承秦制”與“漢變秦治”兼顧的政治思想的繼承,也是漢代維護皇權(quán)專制與實行仁政王道相結(jié)合的政治思想的極為重要的體現(xiàn)。周朝實行的是宗法封建制,周朝天子與分封諸侯的關(guān)系本來是君臣關(guān)系,但是,東周以后,一統(tǒng)天下的“君道”衰廢。這既有天子自己的原因,如周厲王、周幽王之類,也有諸侯大夫的責任,如《春秋》所記“弒君三十六”即然。所以導致天下紛爭,戰(zhàn)爭不斷,人民苦不堪言?!扒厝√煜露啾?24)《史記·六國年表》。,但僅花9年時間就統(tǒng)一了六國。天下歸附秦朝,不是六國百姓擁護秦王的暴力手段,而是因為這種手段可以早早結(jié)束綿延了幾百年的戰(zhàn)爭。長痛不如短痛,兩者權(quán)衡弊取其輕?!扒丶确Q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諸侯也,于是無尺土之封”(25)《史記·秦楚之際月表》。。諸侯分權(quán)的封建制被取消,皇帝集權(quán)的郡縣制取代封建制而立,主要理由是防止諸侯分權(quán),導致“兵革不休”。至漢,從陸賈、賈誼,到劉安、董仲舒,盡管都反思、批判暴秦而亡的教訓,但都主張為避免再次陷入春秋戰(zhàn)國連綿不斷的割據(jù)戰(zhàn)爭,必須繼承秦朝維護“君道”“皇權(quán)”的郡縣制,同時改造封建制為拱衛(wèi)中央、維護皇權(quán)服務。于是,“君君”“臣臣”的“禮義之旨”就顯得非常重要?!妒酚洝ぬ饭孕颉窂娬{(diào):“夫不通禮義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痹诳隙ê蛷娬{(diào)大一統(tǒng)的“君道”的同時,儒家認為,“立君為民”是君主產(chǎn)生的合法性依據(jù),“為民父母”是君主應當承擔的責任,君與民的關(guān)系好比舟與水,是相輔相成的關(guān)系,君主只有實行愛民惠民的“仁政”“王道”,才能真正鞏固皇權(quán),保證朝廷的長治久安。因此,“皇權(quán)”與“王道”、“君道”與“仁政”,就成為《史記》在“通古今之變”時始終兼顧的兩條“成敗興壞之理”。
關(guān)于君主專制的歷史演變,宋代史學家范祖禹《唐鑒》中有過名言:“三代封建,后世郡縣,時也;因時制宜,以便其民,順也。”封建制是君主分權(quán)制,郡縣制是君主集權(quán)制。所謂“三代封建”的“三代”指夏商周,這在《史記》中有明確記載,是現(xiàn)代學者公認的事實。司馬遷曾從孔安國治《尚書》學,“《尚書》獨載堯以來”之事(26)《史記·五帝本紀》。。而“百家言黃帝”,“學者多稱五帝”(27)《史記·五帝本紀》。,因而,《史記》設《五帝本紀》,從黃帝開始的五帝時代敘述起。
《史記》揭示,五帝是夏商周的祖先,也是中華民族的共同祖先?!坝碇冈货?,鯀之父曰帝顓頊,顓頊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曰黃帝。禹者……顓頊之孫也?!?28)《史記·夏本紀》。殷商始祖契的母親“為帝嚳次妃”(29)《史記·殷本紀》。。周朝始祖后稷的母親“為帝嚳元妃”(30)《史記·周本紀》。。周之后秦朝的祖先是“帝顓頊之苗裔”(31)《史記·秦本紀》。。五帝的世系是怎樣的呢?黃帝有25個兒子。其中與正妃嫘祖生有二子,長子玄囂,次子昌意。顓頊是昌意之子。帝嚳是玄囂之孫。堯是帝嚳之子。舜則是顓頊的六世孫。據(jù)《古本竹書紀年》“黃帝至禹為世三十”。另據(jù)《說文解字·卉部》“三十年為一世”的說法,黃帝與夏禹相距約900年。禹生活在距今4100年左右,則黃帝的生活年代距今5000年左右。人們常說中華民族“有5000年的文明史”,乃是根據(jù)黃帝年代的上述推算得出的結(jié)論。
五帝時代的物質(zhì)文明標志是什么?按照《越絕書》所載戰(zhàn)國時期風胡子的分析,傳說中的三皇時代為石器時代,五帝時代為玉器時代,夏商周三代為銅器時代,東周為鐵器時代。今人依據(jù)大量考古資料,基本認同這個物質(zhì)文明標志的分期。上古史專家張光直指出:《越絕書》的這個分期正確地將中國古代文明演進過程的本質(zhì)特征提煉出來,有堅實可靠的歷史事實基礎。(32)張光直:《中國青銅時代》(二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0年版。據(jù)此可知,五帝時代對應著中國歷史上的“玉器時代”。當代神話學家、上古史專家葉舒憲指出:在距今5500年仰韶文化后期至距今4000年龍山文化晚期的青銅器時代開端這段時期,中原曾經(jīng)存在過一個“玉禮器時代”,其玉料是墨綠色、玄黑色的蛇紋石玉。因而,他稱這個時代為“玄玉時代”。這個時代的上、下限對應的歷史人物是黃帝與夏禹。從《山海經(jīng)》所記黃帝播種“瑾瑜”,到《尚書》所述夏禹建立王權(quán)時天神賜以“玄圭”,無不體現(xiàn)出“玄玉”是五帝時代的至高顯圣物。中華文明不是直接從石器時代進入青銅器時代的,而是經(jīng)由“玉器時代”過渡到“青銅器時代”的。他把這個過程叫做“玉成中國”。(33)葉舒憲:《玄玉時代:五千年中國的新求證》,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
五帝時代的血緣文化形態(tài)是什么?今天學界有一種比較流行的觀點,認為五帝時代已進入父系氏族社會,母系制在黃帝時代已完全解體。《史記·五帝本紀》說:“自黃帝至舜、禹皆同姓。”似乎提供了這方面的證據(jù)。但有學者同樣以《史記·五帝本紀》為依據(jù),兼顧其他史料,揭示中國古代的母系社會“發(fā)軔于黃帝時代”,直到夏禹時才進入父系社會。(34)陳剩勇:《中國第一王朝的崛起》,湖南出版社,1994年版,第345、348頁。以研究夏朝歷史著稱的陳剩勇指出:“從文獻記載看,黃帝以后,即傳說中五帝時代”,“其社會組織都是以母系繼嗣制為核心建構(gòu)起來的” 。(35)陳剩勇:《中國第一王朝的崛起》,第347頁。陳剩勇所依據(jù)的文獻資料,是《史記·五帝本紀》中的如下一段記錄:“帝嚳娶陳鋒氏女,生放勛;娶娵訾氏女,生摯。帝嚳崩,而摯代立。帝摯立,不善,而弟放勛立,是為帝堯。”堯為帝嚳之子,但與帝嚳并不同姓。《史記正義》引《帝王世紀》云:“帝嚳高辛氏,姬姓也?!倍鴪騽t不姓“姬”,而是姓“伊祁氏”。《史記索引》引皇甫謐云:“堯,帝嚳之子,姓伊祁氏。堯初生時,其母在三阿之南,寄于伊長孺之家,故從母所居為姓也?!标愂S?lián)酥赋觯嚎梢姡暗蹏?、帝堯時盛行從母居、從母姓的母系繼嗣制”(36)陳剩勇:《中國第一王朝的崛起》,第347頁。。《史記·五帝本紀》又云:“虞舜者,名曰重華。重華父曰瞽叟?!薄妒酚浾x》引孔傳:“瞽叟姓媯。”其子舜則姓姚?!妒酚浰饕芬矢χk云:“舜母名握登,兒生舜于姚墟,因姓姚也?!笨梢?,“繼堯而起的有虞氏時代,母系制也仍然在社會上盛行”(37)陳剩勇:《中國第一王朝的崛起》,第347頁。?!墩f文解字》解釋何為“姓”:“姓,人所生也。古之神圣人,母感天而生子,故稱‘天子’,因生以為姓。”五帝都是上古的“神圣人”,他們都只知母而不知父,以為是母親“感天而生”,所以又稱“天子”,因而只能根據(jù)生養(yǎng)他的母親血緣為姓。陳剩勇強調(diào):“黃帝、帝嚳、帝堯、帝舜等幾大姓族集團首領從母居、從母姓的歷史文獻記載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黃帝以后,母系制依然盛行。現(xiàn)今流行的母系制在距今5000年之際的黃帝時已經(jīng)解體并為父權(quán)制社會所取代的觀點,是完全站不住腳的?!薄爸袊糯鐣哪赶抵剖窃谙某绕鹎昂蠼怏w的?!?38)陳剩勇:《中國第一王朝的崛起》,第348頁。就是說,五帝時代的血緣文化形態(tài)是母系氏族社會。
五帝時代的政治體制是什么?司馬遷以其追求“實錄”“信史”的追敘記述,向我們展示、反映了這個時代的政治體制君主分權(quán)的“諸侯”聯(lián)盟制。五帝只是諸侯聯(lián)盟擁戴的盟主,并非諸侯的君主,加盟的諸侯也未必由五帝分封。司馬遷明確指出:“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39)《史記·秦本紀》。侯服:九服之一,指王畿外五百里之地。夷服:九服之一,指王畿外三千五百里之地。這種諸侯的“服國”制度一直延續(xù)到周代?!吨芏Y·夏官·職方氏》的一段記述,可為我們了解五帝時代以“服國”制為特征的諸侯聯(lián)盟制提供佐證:“乃辨九服之邦國:方千里曰‘王畿’,其外方五百里曰‘侯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甸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衛(wèi)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蠻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鎮(zhèn)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藩服’。”所謂“服國制”,是上古至三代時的一種行政區(qū)域管理制度。地方諸侯根據(jù)與中央王畿的距離遠近,形成自由松散的臣服、貢納關(guān)系?!妒酚洝愤€揭示:五帝時代的這種天子分權(quán)的諸侯聯(lián)盟制,可以上溯到三皇時代的神農(nóng)氏?!败庌@(黃帝名)之時,神農(nóng)氏世衰,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農(nóng)氏弗能征。于是軒轅乃習用干戈,以征不享,諸侯咸來賓從?!?40)《史記·五帝本紀》。這說明,黃帝本來是神農(nóng)氏下屬的一個諸侯,但是因為其他諸侯國之間相互打仗,蹂躪百姓,黃帝用過人的武力平息了諸侯之間的戰(zhàn)爭,所以獲得了其他諸侯的“賓從”?!妒酚洝酚浭稣f:“炎帝(神農(nóng)氏)欲侵陵諸侯”,黃帝乃“修德振兵,治五氣,藝五種,撫萬民,度四方,教熊、羆、貔、貅、貙、虎,以與炎帝戰(zhàn)于坂泉之野。三戰(zhàn),然后得其志”,“諸侯咸歸軒轅”。(41)《史記·五帝本紀》。在神農(nóng)氏時期的諸侯部落中,“蚩尤最為暴,莫能伐”,“于是黃帝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而諸侯咸尊軒轅為天子,代神農(nóng)氏,是為黃帝”。(42)《史記·五帝本紀》??梢姡饰宓蹠r代,通行的都是諸侯聯(lián)盟制。天子是諸侯盟國“選賢與能”產(chǎn)生的,本著“天下為公”“立天子以為天下”的理念為天下服務(43)祁志祥:《“立天子以為天下”——周代“立君為民”學說的現(xiàn)代性觀照》,《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22年第2期。,傳賢不傳子,實行禪讓制。那些擁戴天子為盟主的諸侯王本來就是自己國家的君主,加盟之后除了定期朝覲納貢義務,平時在自己的國家、部落內(nèi)擁有很高的自主權(quán)。
武帝之后是夏商周三代。自夏開始,中國進入父系氏族社會和青銅器時代。周代進入宗法制社會,形成了嫡長子繼承制。東周進入鐵器時代。司馬遷指出:“《尚書》有唐(堯)虞(舜)之侯伯,歷三代千有余載,自全以蕃衛(wèi)天子?!?44)《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夏商周三代繼承、改造了五帝時代天子分權(quán)的諸侯聯(lián)盟制,建立了明確的封建制,后人稱之為“三代封建”。天子所以分權(quán)給諸侯國,是一種以予為取的策略,說到底是為了籠絡諸侯“蕃衛(wèi)天子”。與五帝時代“公天下”的諸侯聯(lián)盟制不同,夏商周的封建制是建立在世襲制的“家天下”基礎上的。從此,“天下為公”轉(zhuǎn)變?yōu)椤疤煜聻榧摇?,天下成為天子一姓之天下。在三代封建中,又有夏商封建是氏族封建,周代封建是宗法封建之不同?!笆稀迸c“姓”不同。“因生以賜姓,胙之土以為氏”(45)《左傳·隱公八年》,見杜預注,孔穎達等正義:《春秋左傳正義》,自《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靶铡币匝墳閾?jù),“氏”以地緣為據(jù)。夏商的封國以異姓的氏族邦國為多數(shù),這些異姓的氏族邦國原已存在于各地,后來歸附加盟夏商?!跋摹⑸踢M行的是氏族分封,形成了一種氏族聯(lián)盟式的邦國群體,或者反過來說,夏、商分封是對氏族邦國群體的承認?!?46)馮天瑜:《“封建”考論》,武漢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7頁?!妒酚洝は谋炯o》記載:“禹為姒姓,其后分封,用國為姓,故有夏后氏、有扈氏、有男氏、斟尋氏、彤城氏、褒氏、費氏、杞氏、繒氏、辛氏、冥氏、斟戈氏?!薄妒酚洝ひ蟊炯o》記載:“契為子姓,其后分封,以國為姓,有殷氏、來氏、宋氏、空桐氏、稚氏、北殷氏、目夷氏?!痹谙?、商的異姓氏族邦國聯(lián)盟體中,天子只是氏族諸侯的盟主,并不是他們的君主。五帝時代的“服國”制仍占這個時期封建制的主體。
周朝建立了嫡長子繼承為標志的宗法制。周天子是天下最大的家長。周代的封建以周天子分封同姓子弟為主。天子與同姓諸侯的關(guān)系變成了尊卑懸殊的君臣關(guān)系。與此同時,自愿歸附周天子的遠方服國仍有很多。《呂氏春秋·觀世》說:“周之所封四百余,服國八百余?!敝芴熳拥姆址猓怯晌渫?、周公、成王、康王陸續(xù)完成的。《史記·周本紀》記載周武王滅商后,“封諸侯,班賜(分賜)宗彝”,“封弟周公旦于曲阜,曰魯;封召公奭于燕;封弟叔鮮于管,弟叔度于蔡;余各以次受封”?!蹲髠鳌ふ压四辍匪浺蔡峁┝讼嚓P(guān)佐證:“武王克商,光有天下,其兄弟之國者十有五人,姬姓之國者四十人,皆舉親也。”司馬遷還記載:“周封五等:公、侯、伯、子、男。然封伯禽、康叔于魯、衛(wèi),地各四百里,親親之義,褒有德也?!?47)《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武王分封宗親子弟之后,周公接著進一步擴大宗法分封?!盾髯印と逍А氛f:周公代行天子之政,“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而天下不稱偏焉”?!妒酚洝ぶ鼙炯o》云:“周公奉成王命,伐誅武庚、管叔,放蔡叔。以微子開代殷后,國于宋。頗收殷余民,以封武王少弟封為衛(wèi)康叔?!敝艽淖诜ǚ址?,一直到成王、康王時才陸續(xù)完成。《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云:“武王、成、康所封數(shù)百,而同姓五十五,地上不過百里,下三十里,以輔衛(wèi)王室。”周天子在分封同姓諸侯的同時,還對太子太子母系親屬、有功之臣、前朝貴族進行分封。
周代實行宗法分封,目的是為了籠絡同姓子弟以“輔衛(wèi)王室”。但由于受封的諸侯有很大的自治權(quán),到東周時已不聽周天子管轄,各自發(fā)展壯大,最后周天子居然被自己所封的諸侯國秦國推翻。秦王嬴政親身經(jīng)歷了這一切,所以他登基后,就徹底廢除了實行已久的諸侯封建制,代之以皇帝集權(quán)的郡縣制?!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如實記錄了秦朝政治體制的這一轉(zhuǎn)變過程:
秦初并天下……丞相綰等言:“諸侯初破,燕、齊、荊地遠,不為置王,毋以填(通鎮(zhèn))之,請立諸子,唯上幸許?!笔蓟氏缕渥h于群臣,群臣皆以為便。廷尉李斯議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眾,然后屬疏遠,相攻擊如仇仇,諸侯更相誅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內(nèi)賴陛下神靈一統(tǒng),皆為郡縣,諸子功臣以公賦稅重賞賜之,甚足易制。天下無異意,則安寧之術(shù)也。置諸侯不便。”始皇曰:“天下共苦戰(zhàn)斗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廷尉議是?!狈痔煜乱詾槿ぃぶ檬?、尉、監(jiān)。
始皇置酒咸陽宮,博士七十人前為壽。仆射周青臣進頌曰:“……以諸侯為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zhàn)爭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笔蓟蕫?。
秦始皇廢除封建制,實行郡縣制,自以為從此杜絕了諸侯分權(quán)割據(jù)的可能,秦朝江山可傳至千秋萬代,但沒想到的是二世而亡,秦朝成為中國歷史上最短命的朝代。為什么呢?因為封建制是把雙刃劍,既可能削弱中央政權(quán),也能發(fā)揮輔衛(wèi)中央政權(quán)的積極作用。這一點,秦博士淳于越曾經(jīng)提醒秦始皇:“臣聞殷周之王千余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今陛下有海內(nèi),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48)田常:春秋時齊國權(quán)臣,當政期間殺齊簡公,其曾孫田和最終篡奪齊國君位。、六卿(49)六卿:春秋時晉國要職。晉文公時設三軍,每軍設一將一佐,稱六卿。春秋末期,趙、魏、韓、范、智、中行為六卿,經(jīng)過兼并,趙、魏、韓最終瓜分晉國,史稱“三家分晉”。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但這并未引起秦始皇的警惕。秦朝廢分封而加速滅亡的教訓,給了漢初天子和謀臣很大的震撼與警醒。一方面,漢代從高祖起就恢復了封建制,給劉姓子弟封王,調(diào)動他們共同保衛(wèi)劉姓江山的積極性。另一方面,又通過“眾建諸侯而少其力”的策略和“推恩令”,削弱諸侯封國的實力,使封國徹底失去了挑戰(zhàn)漢朝皇帝的能力。到漢武帝的時候,“國”就變成了實際的“郡”,甚至比郡縣的實力還弱。漢初百年通過郡縣制為經(jīng)、封國制為緯、郡國并行、以國為郡的手段,使皇帝集權(quán)體制得到了堅實的保障?!妒酚洝じ咦婀Τ己钫吣瓯怼酚浽疲簼h高祖分封諸侯王,為的是“固其根本”,使“國以永寧,爰及苗裔”。但后來則出現(xiàn)了吳楚七國叛亂,給文帝、景帝和武帝提出了如何對待封建,使之既能發(fā)揮皇室子弟拱衛(wèi)中央的作用,又能防范他們割據(jù)生亂的問題。《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記述了這段探索過程:“高祖末年,非劉氏而王者,若無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誅之。高祖子弟同姓為王者九國,唯獨長沙異姓,而功臣侯者百有余人?!鴥?nèi)地北距山以東,盡諸侯地,大者或五六郡,連城數(shù)十,置百官宮觀,僭于天子。漢獨有三河、東郡、潁川、南陽。……何者?天下初定,骨肉同姓少,故廣強庶孽,以鎮(zhèn)撫四海,用承衛(wèi)天子也。”“漢定百年之間,親屬益疏,諸侯或驕奢……大者叛逆,小者不軌于法,以危其命,殞身亡國。天子觀于上古,然后加惠,使諸侯得推恩分子弟國邑,故齊分為七,趙分為六,梁分為五,淮南分三,及天子支庶子為王,王子支庶為侯,百有余焉?!T侯稍微,大國不過十余城,小侯不過數(shù)十里,上足以奉貢職,下足以供養(yǎng)祭祀,以蕃輔京師。而漢郡八九十,形錯諸侯間,犬牙相臨,秉其厄塞地利、強本干弱枝葉之勢,尊卑明而萬事各得其所矣。”
經(jīng)過文帝、景帝、特別是漢武帝的改造,以郡縣為主、封國為輔的皇權(quán)專制體系至漢武帝時期已徹底建構(gòu)起來,這保證了漢朝天下的“大一統(tǒng)”,不會再陷入諸侯割據(jù)的分裂戰(zhàn)爭。《史記》客觀敘寫了五帝三代天子分權(quán)于諸侯,秦漢以郡縣制保障、守衛(wèi)皇帝集權(quán)的轉(zhuǎn)變歷程,表現(xiàn)了司馬遷對大一統(tǒng)的皇權(quán)在防止諸侯分裂、維護天下安定中的地位的重視和肯定。這是《史記》“通古今之變”得到的一個“成敗之理”。《史記》在肯定皇帝集權(quán)的同時,還強調(diào)皇帝要恪守“君君”的“君道”,反對“君不君”。古代早有“立君為民”“立天子以為天下”的“君道”論。漢文帝說:“朕聞之,天生蒸(通烝,眾)民,為之置君以養(yǎng)治之?!?50)《史記·孝文本紀》。君主只有全心全意地為億萬“烝民”服務,實行養(yǎng)民教民的仁政,成為圣王明君,才能長治久安,否則就會被人民推翻。于是,仁者王、暴者亡,就成為《史記》“通古今之變”揭示的另一個“興壞之理”。
為此,《史記》繼承《春秋》筆法,通過歷史事跡的描寫記述,塑造了五帝、三王的圣王明君形象,使他們成為后世帝王效法的“先王”;同時記錄了蚩尤、夏桀、商紂、周厲王、周幽王、秦始皇、西楚霸王無道而亡的教訓,使他們成為后世帝王引以為戒的反面教材。
比如關(guān)于黃帝的塑造。司馬遷記敘說:“軒轅之時,神農(nóng)氏世衰,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農(nóng)氏弗能征。于是軒轅乃習用干戈,以征不享,諸侯咸來賓從?!?“蚩尤最為暴,莫能伐?!薄坝谑屈S帝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而諸侯咸尊軒轅為天子,代神農(nóng)氏,是為黃帝?!币院?,“天下有不順者,黃帝從而征之”。黃帝有25個兒子,孫子更多。他死后,顓頊在那么多的子孫中之所以被選為天子,是由于顓頊“靜淵以有謀,疏通而知事,養(yǎng)材以任地,載時以象天,依鬼神以制義,治氣以教化,絜誠以祭祀”。顓頊死后,繼任者不是他的兒子窮蟬,而是大伯玄囂的孫子帝嚳。這是由于帝嚳“普施利物,不于其身;聰以知遠,明以察微;順天之義,知民之急。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帝嚳死后,先由大兒子摯代立,因其“不善”被廢,轉(zhuǎn)由小兒子堯取代。司馬遷寫堯之德:“其仁如天,其智如神?!薄案欢或湥F而不舒?!薄澳苊黢Z德,以親九族?!薄鞍傩照衙?,合和萬國?!眻蛞矝]有把天子的位置傳給兒子丹朱,而是傳給了舜,因為丹朱“不肖”,而舜的道德有口皆碑,得到天下諸侯擁戴,“授舜,則天下得其利”。舜即位后,任人唯賢:“舉八愷,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時序;舉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內(nèi)平外成?!睘槊癯Γ骸拔舻埒櫴嫌胁徊抛?,掩義隱賊,好行兇慝,天下謂之‘渾沌’。少皞氏有不才子,毀信惡忠,崇飾惡言,天下謂之‘窮奇’。顓頊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訓,不知話言,天下謂之‘梼杌’。此三族世憂之。至于堯,堯未能去??N云氏有不才子,貪于飲食,冒于貨賄,天下謂之‘饕餮’。天下惡之,比之三兇。舜賓于四門,乃流四兇族,遷于四裔,以御螭魅,于是四門辟,言毋兇人也?!庇谑牵靶泻竦?,遠佞人”,天下大治, “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
舜的兒子商均也“不肖”,而禹則“披九山,通九澤,決九河,定九州”,治水有功,“其德不違,其仁可親,其言可信”。于是帝舜乃“錫(賜)禹玄圭,以告成功于天下”。夏禹本來從“天下為公”出發(fā),沒有將天子之位傳給兒子啟,而是傳給伯益。然而,“禹子啟賢,天下屬意焉。及禹崩,雖授益,益之佐禹日淺,天下未洽。故諸侯皆去益而朝啟……于是啟遂即天子之位,是為夏后帝啟”。
夏朝的滅亡、商朝的興起,也是因為夏桀殘暴無道,民心盡失,商湯以仁德贏得天下諸侯歸附。《史記·夏本紀》記述說:“帝桀之時,自孔甲以來而諸侯多畔夏,桀不務德而武傷百姓,百姓弗堪?!薄皽薜?,諸侯皆歸湯,湯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鳴條,遂放而死。”“湯乃踐天子位,代夏朝天下?!薄妒酚洝ひ蟊炯o》記述說: “當是時,夏桀為虐政淫荒,而諸侯昆吾氏為亂。湯乃興師率諸侯,伊尹從湯,湯自把鉞以伐昆吾,遂伐桀?!薄拌畋加邙Q條,夏師敗績?!薄爸T侯畢服,湯乃踐天子位,平定海內(nèi)?!?/p>
周本來是商朝的一個諸侯國。周文王本來是商紂王的一個屬臣。周之代商,亦因商紂王荒淫無道,而周文王以德服人?!妒酚洝ひ蟊炯o》在記述商紂王種種荒淫殘暴惡行的同時寫道:“西伯歸,乃陰修德行善,諸侯多叛紂而往歸西伯。西伯滋大,紂由是稍失權(quán)重?!蔽渫趵^承父親的事業(yè),順應民意,替天行道,伐紂而立:“于是遂率諸侯伐紂。紂亦發(fā)兵距之牧野。甲子日,紂兵敗。紂走,入登鹿臺,衣其寶玉衣,赴火而死。周武王遂斬紂頭,縣(懸)之白旗?!钚扌斜P庚之政。殷民大說。于是周武王為天子。”
西周之敗,始于厲王。厲王所以最后被人民趕下臺,主要原因有二。一是“暴虐侈傲”,實行專利政策,不能與民分利,致使民不聊生;二是實行暴政,不允許人們抱怨,采用特務手段誅殺不同意見。厲王之后,宣王吸取教訓,以仁德之道給周朝帶來了短暫的復興,但最后還是敗在了幽王手上:“幽王嬖愛褒姒?!Σ缓眯Γ耐跤湫θf方,故不笑。幽王為烽燧大鼓,有寇至則舉烽火。諸侯悉至,至而無寇,褒姒乃大笑。幽王說之,為數(shù)舉烽火。其后不信,諸侯益亦不至?!薄坝耐跻噪绞笧榍洌檬?,國人皆怨。石父為人佞巧善諛好利,王用之。又廢申后,去太子也。申侯怒,與繒、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舉烽火征兵,兵莫至。遂殺幽王驪山下,虜褒姒,盡取周賂而去。”(51)《史記·周本紀》。于是,平王立后,不得不“東遷于雒邑”,以“避戎寇”。“平王之時,周室衰微,諸侯強并弱,齊、楚、秦、晉始大,政由方伯”。(52)《史記·周本紀》。從此,周王室一蹶不振,諸侯國之間陷入連綿不斷的割據(jù)分裂戰(zhàn)爭。
秦王嬴政乘天下人民苦戰(zhàn)久矣、渴望早日結(jié)束戰(zhàn)爭的機會,用暴力和詐謀在9年的時間內(nèi)消滅了六國,統(tǒng)一了天下,居功至偉。遺憾的是他不知政治之道的攻守轉(zhuǎn)換,統(tǒng)一天下后仍然沿用他奪取天下獲得成功的“詐力”治理天下。故秦朝興也勃,亡也忽。亡國之君一般有兩個特征,一是實行暴政,二是禁言拒諫。早在征討六國時,秦王就命人將各國華麗的宮殿描畫下來以備己用。統(tǒng)一后更大興土木,“為咸陽朝廷小,故營阿房宮為室堂”。在加大百姓徭役的同時,“剛毅戾深,事皆決于法,刻削毋仁恩和義”,借助暴力鎮(zhèn)壓一切反抗。對于反對、批評的聲音,打著違法的旗號堅決扼殺,“別黑白而定一尊”,“非《秦記》皆燒之”(53)《史記·秦始皇本紀》。,“誹謗者族,偶語者棄市”(54)《史記·高祖本紀》。,“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55)《史記·秦始皇本紀》。。秦二世在荒淫暴虐方面有過之而無不及,在秦始皇死后“復作阿房宮”,“用法益刻深”。(56)《史記·秦始皇本紀》。秦始皇與秦二世的荒淫殘暴,激起了陳涉的農(nóng)民起義和楚國貴族項羽的兵變,最終被項羽的西楚王朝所取代。項羽以暴易暴,“虐戾滅秦”,并不長久。最后“撥亂誅暴,平定海內(nèi)”(57)《史記·秦楚之際月表》。,建立新朝、代秦而立的是“仁而愛人”、與秦民“約法三章”(58)《史記·高祖本紀》:“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钡膭?。司馬遷指出:“秦失其政,諸侯豪桀并起……然卒踐天子之位者,劉氏也?!薄皾h興,除秦苛政,約法令,施德惠,人人自安,難動搖?!?59)《史記·孝文帝本紀》。
通觀歷代興亡,董仲舒曾揭示過一條真理:“夏無道而殷伐之,殷無道而周伐之,秦無道而漢伐之。有道伐無道,此天理也。所從來久矣!”(60)董仲舒:《春秋繁露·堯舜不擅移、湯武不專殺》,見蘇興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1992年版。作為弟子的司馬遷深受影響。他的《史記》特別是《十二本紀》通過歷史事件的“實錄”,栩栩如生地印證了導師傳授的“有道伐無道”的真理。這是對“古今之變”規(guī)律的最深刻的詮釋,也是對他稽求的“成敗興壞之理”的最好的揭示。
《史記》的“通古今之變”是以“究天人之際”為指導的,同時也是必須得到“究天人之際”支撐,并與之結(jié)合在一起的?!妒酚洝吠ㄟ^天子分權(quán)的封建制向皇帝集權(quán)的郡縣制的轉(zhuǎn)變,論證并肯定了皇權(quán)專制對于維護天下統(tǒng)一安定的必然性與合理性,同時通過三千年朝代興替史實的描寫,揭示了鞏固皇權(quán)、實現(xiàn)天下長治久安的不二選擇,是實行愛民利民的王道仁政。然而,在皇權(quán)與王道之間,存在著并不統(tǒng)一的矛盾。經(jīng)過文帝、景帝、武帝時期的削藩,皇帝擁有了至高無上、生殺予奪的權(quán)力。武帝在位54年,共任用了13位丞相。其中7個慘死,僅3個善終,以至于有人不敢做他的丞相。因而,如何限制皇帝權(quán)力,防止皇帝為所欲為,約束皇帝克制自我、踐行王道,便成為漢代思想家考慮的大問題。從陸賈、賈誼到伏生、董仲舒,都基于天人感應的神學思想,繼承《春秋》以天統(tǒng)君的思路,將儒家圣人的道德、仁義、王道上升為“天理”“神意”,指出君主有道,踐行仁義,實施王道,就能得到“天命”的授權(quán)和“神意”的保佑,反之,就必然受到上天的譴責和懲罰。于是,這就形成了一個極為有趣的現(xiàn)象。一方面,司馬遷以“實錄”的態(tài)度,實地考察,調(diào)查了解,“不虛美,不隱惡”,使《史記》成為一部“信史”;另一方面,他又承認神靈現(xiàn)象和天人感應的存在,堅信在人主善惡、朝代興亡與天之災祥、神之禍福之間具有必然的因果聯(lián)系。所謂“究天人之際”,其奧秘、道理正在這里。這使得《史記》的歷史描寫常常帶有荒誕不經(jīng)的神學色彩和無法驗證的蒙昧傾向,也體現(xiàn)了“以天統(tǒng)君”、以神意迫使皇帝自覺實行王道的積極意義。而這一切,恰恰構(gòu)成了漢武帝時期盛行的天人感應神學目的論和“祥瑞說”“天譴論”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
司馬遷所以能夠“究天人之際”,與其史官的“星象”家和“卜?!鄙矸菝芮邢嚓P(guān)。自唐虞至司馬談,司馬遷祖上世代為史官。史官不僅必須精通“文史”,是歷史學家;而且必須精通“星歷”,是星象學家;同時“近乎卜祝之間”(61)《報任安書》,《漢書·司馬遷傳》。,是神職人員,懂得神意,能夠代天神立言,與天神對話。于是,星象學與天命神學就在司馬遷身上結(jié)合在了一起。一方面,他在太初元年(前104年)與唐都等人共同制訂了“太初歷”,在《史記》中編寫了《天官書》《歷書》《律書》及《封禪書》,這是他天文學、星象學知識、成就的集中體現(xiàn)。另一方面,這些著述又夾雜著大量的神異現(xiàn)象的描寫,“天”不是純粹的自然,而是神的化身。天象也不只是自然現(xiàn)象,而是上天神意的某種啟示。司馬遷指出:“自初生民以來,世主曷嘗不歷日月星辰?及至五家、三代,紹而明之……仰則觀象于天,俯則法類于地。天則有日月,地則有陰陽;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天則有列宿,地則有州域;三光者,陰陽之精,氣本在地,而圣人統(tǒng)理之?!?62)《史記·天官書》。在天人之間,存在著某種因果感應關(guān)系。在《史記》的著述中,這種神靈觀念和神學思想隨處可見。
司馬遷在《史記》中“究天人之際”,與神學概念的傳統(tǒng)影響也密切相關(guān)。原始社會生產(chǎn)力低下,人們把宇宙、自然、社會、人生中解釋不了的現(xiàn)象都歸結(jié)為神靈的作用。萬物有靈,神靈至上,成為初民的思想信仰。于是,在三皇五帝、夏商時期形成了天神、地神、人神以及至上神上帝的概念。周代,“上帝”的概念演變?yōu)椤瓣惶臁?,神靈的力量遭到削弱,但并未消失,而且仍然是人們的普遍信仰??鬃又洞呵铩?,將春秋時期的諸侯征伐、禮崩樂壞的社會亂象與日食、地震、彗星等自然災異現(xiàn)象聯(lián)系、對應起來,希望以此警懼人主,開辟了“以天統(tǒng)君”的路子。這直接影響到董仲舒,并經(jīng)由董仲舒影響到司馬遷。董仲舒指出:“臣謹案《春秋》之中,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63)《漢書·董仲舒?zhèn)鳌贰K抉R遷指出:“《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間,日蝕三十六,彗星三見,宋襄公時星隕如雨?!边@種災異星象在人間造成的結(jié)果,是“天子微,諸侯力政,五伯代興,更為主命”(64)《史記·天官書》。。
司馬遷“究天人之際”,還與漢代盛行的天人感應思想有密切聯(lián)系。周代以“天”指稱至上神。漢代保留了這個特點,“天”多指具有人格意志的至上神。與周代貴人輕天不同,漢代的今文經(jīng)學、讖緯神學從孔子《春秋》“以天統(tǒng)君”的目的出發(fā),重新將“天”提升到至上神的位置。天神絕對存在,天人之間確實會發(fā)生相互感應。人世的君主必須尊天祭天,按照天命神意去行事,這成為漢代君臣上下普遍的虔誠信仰。比如董仲舒就是一個神學觀念很深、迷信天人合一的人。《史記·儒林列傳》記載:“今上即位,為江都相。以春秋災異之變推陰陽所以錯行,故求雨閉諸陽,縱諸陰,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國,未嘗不得所欲。中廢為中大夫,居舍,著災異之記。是時遼東高廟災。主父偃疾之,取其書奏之天子。天子召諸生示其書,有刺譏。董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為下愚。于是下董仲舒吏,當死,詔救之?!睗h武帝處在漢代迷信天人感應神學系統(tǒng)的大環(huán)境中,加之受到董仲舒的影響,對天命神瑞之事置信不疑。漢武帝使用過11個年號,許多年號都與天降祥瑞有關(guān)。公元前134年,天上有“長星”出現(xiàn),漢武帝以為祥瑞,改年號為“元光”。公元前122年,漢武帝在打獵時捕獲了一頭獨角獸,以為祥瑞,改年號為“元狩”。公元前116年,漢武帝在汾河上得到了一尊寶鼎,以為祥瑞,改年號為“元鼎”。公元前110年,漢武帝在泰山舉行封禪大典,祭拜天地之神,改年號為“元封”。公元前104年,漢武帝將原來以十月為歲首改為以正月為歲首,更年號為“太初”。公元前100年,因連年干旱,漢武帝改年號為“天漢”。“天漢”即“天河”,意思是要通過自己的修德勤政來感動天帝,讓天河里的水化為甘霖降于人間。《史記·孝武本紀》明顯是后人根據(jù)《史記·封禪書》補記。所記漢武帝行蹤,都在祭神拜神?!懊髂?,上初至雍,郊見五畤。后常三歲一郊。是時上求神君,舍之上林中氾氏觀?!薄笆菚r而李少君亦以祠灶、谷道、卻老方見上,上尊之。”“居久之,李少君病死。天子以為化去不死也,而使黃錘史寬舒受其方。求蓬萊安期生莫能得,而海上燕齊怪迂之方士多相效,更言神事矣?!薄百袢吮≌T忌奏祠泰一方,曰:‘天神貴者泰一,泰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泰一東南郊,用太牢具七日,為壇開八通之鬼道?!谑翘熳恿钐A⑵潇糸L安東南郊,常奉祠如忌方。”“其后,天子苑有白鹿,以其皮為幣,以發(fā)瑞應,造白金焉?!薄捌涿髂?,郊雍,獲一角獸,若麃然?!谑且运]五畤,畤加一牛以燎。賜諸侯白金,以風符應合于天地。”“于是濟北王以為天子且封禪,乃上書獻泰山及其旁邑。天子受之,更以他縣償之?!薄捌涿髂?,齊人少翁以鬼神方見上。上有所幸王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術(shù)蓋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天子自帷中望見焉。于是乃拜少翁為文成將軍,賞賜甚多,以客禮禮之。”“其明年冬,天子郊雍?!薄捌湎牧轮小枚?。鼎大異于眾鼎,文鏤毋款識,怪之,言吏。吏告河東太守勝,勝以聞。天子使使驗問巫錦得鼎無奸詐,乃以禮祠,迎鼎至甘泉,從行,上薦之?!薄吧纤旖加?,至隴西,西登空桐,幸甘泉。令祠官寬舒等具泰一祠壇,壇放薄忌泰一壇,壇三垓。五帝壇環(huán)居其下,各如其方,黃帝西南,除八通鬼道。”“十一月辛已朔旦冬至,昧爽,天子始郊拜泰一?!薄白缘脤毝Γ吓c公卿諸生議封禪?!薄疤熳又亮焊?,禮祠地主?!薄胺馓┥较聳|方,如郊祠泰一之禮。”“天子既已封禪泰山,無風雨菑,而方士更言蓬萊諸神山若將可得,于是上欣然庶幾遇之,乃復東至海上望,冀遇蓬萊焉。”“今天子所興祠,泰一、后土,三年親郊祠,建漢家封禪,五年一修封?!睗h武帝對神靈的迷信,可以說達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漢武帝后期發(fā)生過一次“巫蠱之禍”,就是典型的表現(xiàn)?!拔仔M”指一種巫術(shù)。當時人們認為將所怨恨的人做成木偶埋于地下加以詛咒,被詛咒者即有災難。武帝對此置信不移。征和二年(前91年),丞相公孫賀之子公孫敬聲被人告發(fā)作巫蠱咒武帝,公孫賀父子被下獄處死。武帝寵臣江充奉命查辦此案,用酷刑迫使人認罪,數(shù)萬人因此無辜而死。江充與太子劉據(jù)原有隙,趁機陷害太子。太子起兵誅殺江充,后遭武帝鎮(zhèn)壓兵敗,太子自殺。司馬遷《報任安書》通信的好友任安也因此事被處腰斬。受巫蠱案牽連者達數(shù)十萬人。正是在朝野上下特別迷信神靈存在、天人感應的時代氛圍下,司馬遷的天命論、祥瑞說與災異說應運而生,在《史記》中記載得栩栩如生。
所謂“天命論”,指《史記》在描寫新朝興與舊朝廢、仁君王與暴君亡時,總是與“天命”聯(lián)系在一起。于是,天佑仁德、懲罰暴虐,就成為一種固定的“天人之符”(65)《史記·天官書》。,是天人之間關(guān)系的一種默契。司馬遷指出:“昔虞、夏之興,積善累功數(shù)十年,德洽百姓,攝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漢)王跡之興,起于閭巷,合從討伐,軼于三代?!薄按四藗?傳位)之所謂大圣乎?豈非天哉?豈非天哉?非大圣孰能當此受命而帝者乎?”(66)《史記·秦楚之際月表》。“由是觀之,未有不先形見而應隨之者也。”他進而總結(jié)天人感應的規(guī)律:“余觀史記,考行事,百年之中,五星無出而不反逆行。反逆行,嘗盛大而變色;日月薄蝕,行南北有時。此其大度也。”“五星同色,天下偃兵,百姓寧昌?!薄拔逍巧奏?,為喪旱;赤圜,則中不平,為兵;青圜,為憂水;黑圜,為疾,多死;黃圜,則吉?!薄胺虺P侵兿R姡庵钾接?。日月暈適云風,此天之客氣,其發(fā)見亦有大運。然其與政事俯仰,最近天人之符。此五者,天之感動?!薄盀樘鞌?shù)者,必通三五。終始古今,深觀時變,察其精粗,則天官備矣?!薄胺蛱爝\,三十歲一小變,百年中變,五百載大變;三大變一紀,三紀而大備。此其大數(shù)也。為國者必貴三五。上下各千歲,然后天人之際續(xù)備?!?67)《史記·天官書》。
在承認和肯定天人感應的基礎上,司馬遷秉承導師董仲舒的觀點,提出天降祥瑞保佑仁德圣王的“祥瑞”說。董仲舒在《天人三策》中提出:“臣聞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天下之人同心歸之,若歸父母,故天瑞應誠而至。”(68)《漢書·董仲舒?zhèn)鳌?。司馬遷本此,寫黃帝生而有祥瑞之相:“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思維敏捷),長而敦敏,成而聰明。”寫帝嚳:“高辛生而神靈,自言其名?!?69)《史記·五帝本紀》?!妒酚洝ぶ鼙炯o》寫周始祖后稷:“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為帝嚳元妃。姜原出野,見巨人跡,心忻然說,欲踐之,踐之而身動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為不祥,棄之隘巷,馬牛過者皆辟不踐;徙置之林中,適會山林多人,遷之;而棄渠中冰上,飛鳥以其翼覆薦之。姜原以為神,遂收養(yǎng)長之。初欲棄之,因名曰棄?!薄皸墳閮簳r,屹如巨人之志。其游戲,好種樹麻、菽,麻、菽美。及為成人,遂好耕農(nóng),相地之宜,宜谷者稼穡焉,民皆法則之。”(70)《史記·周本紀》。寫漢高祖出生之祥瑞:“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于其上。已而有身,遂產(chǎn)高祖?!薄案咦鏋槿耍识堫?,美須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71)《史記·高祖本紀》。《史記·天官書》記載:“漢之興,五星聚于東井?!薄吧n帝行德,天門為之開。赤帝行德,天牢為之空。黃帝行德,天夭為之起?!彼抉R遷還認為,天子行仁德有功,也應以封、禪典禮向天地之神回報。在泰山頂上筑圓壇祭天,報天之功,稱“封”;在泰山腳下的小丘(梁父山)上筑方壇祭地,報地之德,稱“禪”。《史記·封禪書》記述: “自古受命帝王,曷嘗不封禪?!薄肮耪叻馓┥?、禪梁父者七十二家?!弊鳛榈弁酢岸梅稹倍罢楹跆┥健?72)《史記·天官書》。的隆重大典,封禪不是隨便舉行的。“每世之隆,則封禪答焉,及衰而息?!睆墓?10年到公元前89年,漢武帝先后6次到泰山舉行封禪大典,作為對天圣地靈降福人間、風調(diào)雨順、天下安康的答謝和感恩。
董仲舒《天人三策》中還提出“天譴說”,說的是:如果人間的君主失德無道,上天就會降臨災異之象加以警示,讓犯錯的君主反思調(diào)整,及時糾正。實在不改悔,上天就會剝奪其天子之位。這種思想也貫穿在《史記》的描寫中。如《史記·殷本紀》記載商中宗采納大臣諫議,在出現(xiàn)怪異之象后引以為戒,敬修道德,獲得中興:“帝太戊立伊陟為相。亳有祥(妖也)桑谷共生于朝,一暮大拱。帝太戊懼,問伊陟。伊陟曰:‘臣聞妖不勝德,帝之政其有闕(缺)與?帝其修德?!鞆闹?,而祥桑枯死而去?!髲团d,諸侯歸之,故稱中宗?!薄妒酚洝ぶ鼙炯o》記載幽王失德遭地震譴責、懲罰:“幽王二年,西周(指豐、鎬)三川(指涇、渭、洛三條河流)皆震。伯陽甫曰:‘周將亡矣。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亂之也。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實震,是陽失其所而填陰(為陰氣所鎮(zhèn)伏。填,通鎮(zhèn))也。陽失而在陰,原(同源,水源)必塞;原塞,國必亡。夫水,土演而民用也。土無所演,民乏財用,不亡何待!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其川原又塞,塞必竭。夫國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國之征也。川竭必山崩。若國亡不過十年,數(shù)之紀也。天之所棄,不過其紀?!菤q也,三川竭,岐山崩?!边z憾的是周幽王并沒有吸取警示,最后被犬戎所殺。《史記·天官書》記載:“秦始皇之時,十五年彗星四見,久者八十日,長或竟天。其后秦遂以兵滅六王,并中國,外攘四夷,死人如亂麻……三十年之間兵相駘藉(踐踏),不可勝數(shù)。自蚩尤以來,未嘗若斯也。”呂后時“諸呂作亂,日蝕、晝晦”。景帝時“吳楚七國叛逆,彗星數(shù)丈,天狗過梁野”。因此,司馬遷總結(jié)說:“雖有明天子,必視熒惑(火星)所在?!惫磐駚?,再圣明的天子,見到日蝕、山崩、海嘯、晝晦、彗星、熒惑星這類災異的天象,都會躬身反省道德之過。漢文帝就是這樣的典范,《史記·孝文本紀》記載:“十一月晦,日有食之。十二月望,日又食。上曰:‘朕聞之……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則天示之以菑,以誡不治。乃十一月晦,日有食之,適見于天,菑孰大焉!朕獲保宗廟,以微眇之身讬于兆民君王之上,天下治亂,在朕一人,唯二三執(zhí)政猶吾股肱也。朕下不能理育群生,上以累三光之明,其不德大矣。令至,其悉思朕之過失,及知見思之所不及,匄以告朕。及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以匡朕之不逮。因各飭其任職,務省徭費以便民。’”
“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是《史記》“成一家之言”的兩大立足之本。古今興廢變化的規(guī)律是有道者興、無道者廢,而天神清明公正,總是庇佑有道者、懲罰無道者。這樣,“究天人之際”與“通古今之變”就殊途同歸、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了。這其實是漢武帝時期盛行的董仲舒公羊春秋學的基本思想,司馬遷以具體生動的歷史敘事把這種思想形象化罷了。孔子曾自述他為什么著《春秋》史書:“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司馬遷也是如此。我們幾乎可以說,《史記》是董仲舒歷史觀和神學目的論的歷史版、具象版,它比董仲舒的理論“空言”更加“深切著明”。
司馬遷將天命神意與王道仁政及圣王明君聯(lián)系起來,要求圣王明君按照天命神意的要求實行王道仁政。而天命的圣王明君、王道仁政乃是儒家的政治理想,它們是《史記》寫作的形而上的指導原則。
司馬遷生活的年代,道家思想與儒家思想彼此爭斗、消長,而司馬遷的思想以儒家為主。追尋起來,這自有淵源。首先是導師的教誨。元朔二年,司馬遷隨家遷于京城后,曾從孔安國學《尚書》,從董仲舒學《春秋》,兩位導師都是碩儒?!渡袝泛汀洞呵铩芬彩侵娜寮医?jīng)典,在漢武帝時被列入“五經(jīng)”。其次是丞相的舉薦。元朔五年,司馬遷被丞相公孫弘征為博士弟子。公孫弘是有名的“布衣丞相”,以儒學研究著稱。武帝時設五經(jīng)博士,司馬遷被儒家丞相征為專職研究人員后,儒家經(jīng)典對他的思想形成影響巨大。三是漢武帝“獨尊儒術(shù)”方針的確立。武帝本來就有隆儒的傾向,元光元年(前134年),武帝下詔征求治國方略,董仲舒以《天人三策》獲得武帝賞識,他提出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治國方針得到武帝采納。以儒治國,是司馬遷寫作《史記》時當朝皇帝推行的主導思想。四是父親的囑托。父親司馬談曾寫過《論六家要旨》,評判過儒家得失,但在臨終囑托司馬遷時,則以孔子及其所著《春秋》作為司馬遷努力的目標和方向提出來。所有這一切,都促成了司馬遷儒家思想的形成。
《史記》是如何體現(xiàn)司馬遷思想的儒家傾向及其仁政主張的呢?
司馬遷的尊儒傾向,除了滲透在究天人感應規(guī)律、明興壞存亡之理中之外,還有如下具體表現(xiàn):
一是《史記》“八書”中只設《禮書》《樂書》,不設《刑書》,體現(xiàn)了儒家重視德教的政治主張。面對秦朝以吏為師、以法為教,實行暴政而亡的教訓,漢初思想家在貴德賤刑、反對暴政的問題上形成了共識。董仲舒在《天人三策》中向武帝建議:“王者承天意以從事,故任徳教而不任刑。”“為政而任刑,不順于天,故先王莫之肯為也?!薄芭罢糜谙?,而欲德教之被四海,故難成也?!睗h初以后,盡管高祖、文帝削減了不少刑罰,但刑罰條文還是很重。根據(jù)董仲舒的說法,他上書武帝時的情況是:“今廢先王德教之官,而獨任執(zhí)法之吏民,毋乃任刑之意與!”(73)《漢書·董仲舒?zhèn)鳌?。司馬遷在這個問題上完全贊同董仲舒師的觀點。雖然他認識到,“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74)《史記·太史公自序》。,但在《史記》“八書”整理敘述典章制度時,他只設關(guān)于德教的《禮書》《樂書》,不設《刑書》《法書》。這當然是不全面的,后來被班固的《漢書》補設的《刑法志》所修正,這個修正為后來歷代正史所繼承。司馬遷將《禮書》《樂書》置于“八書”之首,作為治國的首要綱領?!抖Y書》《樂書》不僅是對漢代以前禮樂制度、思想的綜合、總結(jié),也直接表達了司馬遷對禮樂教化在漢代政治中所處重要地位的思考與主張?!妒酚洝ざY書》開篇云:“太史公曰:洋洋美德乎!宰制萬物,役使群眾,豈人力也哉?余至大行(秦官名,主管禮儀)禮官,觀三代損益,乃知緣人情而制禮,依人性而作儀,其所由來尚矣。人道經(jīng)緯萬端,規(guī)矩無所不貫,誘進以仁義,束縛以刑罰,故德厚者位尊,祿重者寵榮,所以總一海內(nèi)而整齊萬民也?!且跃汲⒆鸨百F賤之序,下及黎庶車輿、衣服、宮室、飲食、嫁娶、喪祭之分,事有宜適,物有節(jié)文?!本S護君臣尊卑等級和黎民生活秩序的禮儀規(guī)范是“宰制萬物,役使群眾”、“總一海內(nèi)而整齊萬民”的“美德”教化手段,它“緣人情”“依人性”而作,鼓勵人們做符合“仁義”之事,對不合“仁義”、逾越“禮儀”的行為則用“刑罰”加以杜絕。從夏商周到秦朝,一直都是“經(jīng)緯萬端”,有著“無所不貫”的“人道”“規(guī)矩”。從歷史上看,這種禮教制度是周厲王、幽王之際遭到破壞的?!爸芩?,禮廢樂壞……循法守正者見侮于世,奢溢僭差者謂之顯榮?!鼻爻y(tǒng)一天下后,雖然任刑不任徳,“不合圣制”,但“尊君抑臣”的禮教原則“依古以來”,保留了下來,用以鞏固皇權(quán)?!爸劣诟咦妫庥兴暮?,叔孫通頗有所增益減損,大抵皆襲秦故?!薄靶⑽募次?,有司議欲定儀禮。孝文好道家之學,以為繁禮飾貌,無益于治……故罷去之。”“今上即位,招致儒術(shù)之士,令共定儀,十余年不就?;蜓怨耪咛?,萬民和喜,瑞應辨至,乃采風俗,定制作。上聞之……乃以太初之元改正朔,易服色,封太山(泰山),定宗廟百官之儀,以為典常,垂之于后云?!痹诖酥螅抉R遷依據(jù)《禮記》所收先秦孔子弟子論“禮”的篇章及《荀子·禮論》的內(nèi)容,對“禮”的起源、特點、作用作了綜合論析,提供給當朝君主借鑒。關(guān)于“禮”的產(chǎn)生,《史記·禮書》說:“禮由人起。人生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忿,忿而無度量則爭,爭則亂。先王惡其亂,故制禮義以養(yǎng)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不窮于物,物不屈于欲,二者相待而長,是禮之所起也?!彼浴岸Y”既是養(yǎng)欲的,又是節(jié)欲的?!熬蛹鹊闷漯B(yǎng),又好其辨也。所謂辨者,貴賤有等,長少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也?!卑凑詹煌牡燃壱?guī)范養(yǎng)護各自的欲望,使天下人既能夠滿足自己的生活欲求,又能保證不致于爭奪生亂,這就是先王設立“禮”的初衷。這是司馬遷對“緣人情而制禮,依人性而作儀”的具體詮釋,也是對“禮”的養(yǎng)欲、節(jié)欲雙重特點的清晰揭示。司馬遷告誡人們:“一之于禮義,則兩得之矣;一之于情性,則兩失之矣?!睆男奚硪欢苏f,“禮者,人道之極也”。 “人域是域,士君子也;外是,民也;于是中焉,房皇(徘徊)周浹,曲得其次序,圣人也?!薄安环ǘY者不足禮,謂之無方之民;法禮足禮,謂之有方之士”。從治天下一端看,禮是“治辨之極也,強固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總也”?!皥愿锢蛔阋詾閯?,高城深池不足以為固,嚴令繁刑不足以為威”?!巴豕芍?,所以一天下,臣諸侯也;弗由之,所以捐社稷也”。君主“由其道則行,不由其道則廢”。“禮”不僅是內(nèi)圣外王之道,而且是尊天敬地、尊祖忠君之道?!疤斓卣撸疽?;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綜上所述,“太史公曰:至矣哉!立隆以為極,而天下莫之能益損也”?!疤煜聫闹咧危粡恼邅y;從之者安,不從者危。小人不能則也”。遵守“禮”教規(guī)范養(yǎng)欲與節(jié)欲,這既是對于臣民的要求,也是對于君主的要求。以禮要求臣民,則做好忠君的君子良民;以禮要求君主,則做好愛民的仁君圣王?!妒酚洝窌烽_篇也從“太史公”的看法說起:“太史公曰:余每讀《虞書》,至于君臣相敕維是幾安,而股肱不良萬事墮壞,未嘗不流涕也。……約則修德,滿則棄禮,佚能思初,安能惟始,沐浴膏澤而歌詠勤苦,非大德誰能如斯!傳曰:‘治定功成,禮樂乃興?!瓭M而不損則溢,盈而不持則傾。凡作樂者,所以節(jié)樂。君子以謙退為禮,以損減為樂,樂其如此也?!薄皹方獭笔恰岸Y教”的輔助手段,二者相輔相成、密切結(jié)合在一起,都是“治定功成”以后的治世方針。正如“禮”養(yǎng)欲而又節(jié)欲一樣,“樂”養(yǎng)情而又節(jié)情,生樂而又節(jié)樂。好的音樂使人在理性規(guī)范中獲得快樂,從而實現(xiàn)社會和諧;壞的音樂使人無節(jié)制地追求快樂,從而產(chǎn)生種種禍亂?!啊堆拧贰俄灐分衾矶裾瑔龂勚暸d而士奮,鄭衛(wèi)之曲動而心淫?!睔v史地看,“舜彈五弦之琴,歌《南風》之詩而天下治;紂為《朝歌》、《北鄙》之音,身死國亡?!颉赌巷L》之詩者,生長之音也,舜樂好之,樂與天地同意,得萬國之心,故天下治也;夫‘朝歌’者不時也,‘北’者敗也,‘鄙’者陋也,紂樂好之,與萬國殊心,諸侯不附,百姓不親,天下畔之,故身死國亡?!毕缕鶘|周,“治道虧缺而鄭音興起”?!傲赀t以至六國,流沔沈佚,遂往不返,卒于喪身滅宗,并國于秦?!薄扒囟烙纫詾閵省?,“極意聲色”,所以亡國。高祖過沛,詩《三侯之章》(司馬貞《史記索引》:即《大風歌》),令小兒歌之。高祖崩,令沛得以四時歌舞宗廟。孝惠、孝文、孝景無所增更,于樂府習常肄舊而已。至今上即位,作《十九章》,令侍中李延年次序其聲,拜為協(xié)律都尉。通一經(jīng)之士不能獨知其辭,皆集會五經(jīng)家,相與共講習讀之,乃能通知其意,多《爾雅》之文。” “后伐大宛得千里馬,馬名蒲梢,次作以為歌?!形炯橱鲞M曰:‘凡王者作樂,上以承祖宗,下以化兆民。今陛下得馬,詩以為歌,協(xié)于宗廟,先帝百姓豈能知其音邪?’上默然不說?!彼抉R遷最后總結(jié)說:“太史公曰:夫上古明王舉樂者,非以娛心自樂,快意恣欲,將欲為治也。正教者皆始于音,音正而行正。故音樂者,所以動蕩血脈,通流精神而和正心也?!薄肮蕵匪詢?nèi)輔正心而外異貴賤也;上以事宗廟,下以變化黎庶也?!薄跋掖笳邽閷m,而居中央,君也;商張右傍,其余大小相次,不失其次序,則君臣之位正矣。故聞宮音,使人溫舒而廣大;聞商音,使人方正而好義;聞角音,使人惻隱而愛人;聞徵音,使人樂善而好施;聞羽音,使人整齊而好禮?!薄皹纷詢?nèi)出。故君子……不可須臾離樂,須臾離樂則奸邪之行窮內(nèi)?!薄肮蕵芬粽?,君子……所以養(yǎng)行義而防淫佚也?!?/p>
《史記》崇儒,二是表現(xiàn)為對六經(jīng)、孔子、儒家的明確崇奉。司馬遷不僅專攻過《尚書》《春秋》,而且擔任過五經(jīng)博士弟子,對儒家六經(jīng)和漢代地位斗升的《孝經(jīng)》都有全面的研究和特別的青睞?!短饭孕颉肥稣f他自己對儒家六經(jīng)的獨特體會:“《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于變;《禮》經(jīng)紀人倫,故長于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于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于風;《樂》,樂所以立,故長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長于治人。是故《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睗h代以孝治天下,文帝時設《孝經(jīng)》博士。司馬遷以“孝”為人倫之大,認為“太上不辱先”(75)《報任安書》,《漢書·司馬遷傳》。。其文帝本紀、景帝本紀、武帝本紀等均名為《孝文本紀》《孝景本紀》《孝武本紀》。漢代今文經(jīng)學拔高孔子,將孔子從儒家經(jīng)典的整理者神化為七經(jīng)的作者,將孔子奉為精神領袖。漢代緯書繼承今文經(jīng)學的這個思路推波助瀾,添枝加葉,對孔子進行了全面神化。司馬遷在《史記》中給孔子單獨立傳,而不像對待老子那樣是與人合傳;不是像老子那樣,把孔子放在《列傳》中,而是放在《世家》中,名為《孔子世家》,使孔子的生平業(yè)績得到了完整記述,奠定了孔子“素王”的崇高地位。司馬遷對孔子給予很高評價:“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m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煜戮踔劣谫t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鬃硬家?,傳十于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除給孔子在《世家》中單獨立傳外,《史記》還在《列傳》中給孔子弟子立傳,有《仲尼弟子列傳》《孟軻荀卿列傳》。另設《儒林列傳》,對孔子之后直至漢武帝時期儒學傳承的歷史軌跡作了完整的記述?!胺蛑苁宜ザ蛾P(guān)雎》作,幽、厲微而禮、樂壞,諸侯恣行,政由強國。故孔子閔王路廢而邪道興,于是論次《詩》《書》,修起《禮》《樂》。適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自衛(wèi)返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世以混濁莫能用,是以仲尼干七十余君無所遇……故因史記作《春秋》,以當王法,其辭微而指博,后世學者多錄焉。”“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諸侯,大者為師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隱而不見?!薄昂罅赀t以至于始皇,天下并爭于戰(zhàn)國,儒術(shù)既絀焉,然齊、魯之間,學者獨不廢也。于威、宣之際,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業(yè)而潤色之,以學顯于當世?!薄凹爸燎刂臼?,焚《詩》《書》,坑術(shù)士,六藝從此缺焉。陳涉之王也,而魯諸儒持孔氏之禮器往歸陳王。于是孔甲為陳涉博士,卒與涉俱死?!薄凹案呋实壅D項籍,舉兵圍魯(孔子故鄉(xiāng)),魯中諸儒尚講誦習禮樂,弦歌之音不絕,豈非圣人之遺化,好禮樂之國哉?”“漢興,然后諸儒得修始其經(jīng)藝,講習大射鄉(xiāng)飲之禮。叔孫通作漢禮儀,因為太常,諸生弟子共定者,咸為選首,于是喟然嘆興于學?!薄靶⒒?、呂后時,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孝文時頗征用,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竇太后又好黃老之術(shù),故諸博士具官待問,未有進者?!薄凹敖裆霞次?,趙綰、王臧之屬明儒學,而上亦鄉(xiāng)之,于是招方正賢良文學之士。自是之后,言《詩》于魯則申培公,于齊則轅固生,于燕則韓太傅。言《尚書》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齊魯自胡毋生,于趙自董仲舒。及竇太后崩,武安侯田蚡為丞相,絀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數(shù)百人,而公孫弘以《春秋》白衣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學士靡然鄉(xiāng)風矣?!碧貏e值得一提的是公孫弘,他與董仲舒同治《春秋》,成就不如董仲舒高,但官卻做得比董仲舒大。他做了丞相后,為振興儒學,曾上書武帝;“聞三代之道,鄉(xiāng)里有教,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其勸善也,顯之朝廷;其懲惡也,加之刑罰。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師始,由內(nèi)及外。今陛下昭至德,開大明,配天地,本人倫,勸學修禮,崇化厲賢,以風四方,太平之原也。古者政教未洽,不備其禮,請因舊官而興焉。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復其身。太常擇民年十八已上,儀狀端正者,補博士弟子。郡國縣道邑有好文學、敬長上、肅政教、順鄉(xiāng)里、出入不悖所聞者,令相長丞上屬所二千石。二千石謹察可者,當與計偕詣太常,得受業(yè)如弟子。一歲皆輒試。能通一藝以上,補文學掌故缺。其高第可以為郎中者,太常籍奏。即有秀才異等,輒以名聞?!蔽涞鄱鳒仕?。“自此以來,則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學之士矣?!笨梢?,孔子之后儒學的復興,是在漢代?!翱资现?,經(jīng)書緒亂。言諸六學,始自炎漢?!_壞壁,《書》《禮》之冠。傳《易》言《詩》,云蒸霧散。興化致理,鴻猷克贊?!?/p>
《史記》尊儒,三是表現(xiàn)為以“仁義”為寫作的指導思想。司馬遷在《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中指出:“形勢雖強,要皆以仁義為本。”《詩》《書》是儒家思想的重要載體。《史記·酈生陸賈列傳》記載:高祖取天下后,“陸生時時前說稱《詩》《書》。高帝罵之曰:‘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陸生曰:‘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并用,長久之術(shù)也。昔者吳王夫差、智伯極武而亡;秦任刑法不變,卒滅趙氏。鄉(xiāng)使秦已并天下,行仁義,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懌而有慚色,乃謂陸生曰:‘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懮舜质龃嫱鲋?,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號其書曰《新語》?!睆拇?,靠武力奪取天下、原來鄙薄《詩》《書》的漢高祖及時完成了政治之道的攻守轉(zhuǎn)換,確立了以儒家仁義思想治理天下的大政方針。
儒家的仁政包括哪些要點呢?《史記·孝文本紀》《史記·貨殖列傳》《史記·河渠書》《史記·平準書》是理解仁政要義值得注意的篇章。
首先是保障民生。《史記·貨殖列傳》指出:“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比诵院美麗汉Γ怨沤匀?。“夫神農(nóng)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勢能之榮,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眇論,終不能化?!薄敖灾袊嗣袼埠??!薄肮蚀r(nóng)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弊詈玫姆椒ň褪亲鹬厝诵缘淖匀挥螅騽堇麑?,滿足人的基本生活需求,并教化人們以道謀利,而不是與民爭利?!肮噬普咭蛑?,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睆亩谷恕案魅纹淠?,竭其力,以得所欲”;“各勸其業(yè),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農(nóng)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保障民生,是“自然”的基本的治國之“道”,也是“禮”所依附的物質(zhì)基礎。保障民生的首要舉措是重農(nóng),漢文帝在這方面做出了榜樣?!妒酚洝ば⑽谋炯o》載文帝強調(diào):“農(nóng),天下之本,其開籍田(天子親自耕種的田),朕親率耕,以給宗廟粢盛。”“農(nóng),天下之本,務莫大焉。今勤身從事而有租稅之賦,是為本末者毋以異,其于勸農(nóng)之道未備。其除田之租稅!”保證糧食收成必須興修水利,《史記·河渠書》就記錄了大禹治水,疏通天下河道,使夏商周三代得益的歷史偉績和漢代從文帝到武帝時期進一步完善水利建設的功勞。保障民生還包括搞好商貿(mào)財政活動,平衡物價,保障供給。于是司馬遷作《平準書》,肯定“農(nóng)、工、商交易之路通”,才能“龜貝金錢刀布之幣興”,達到經(jīng)濟繁榮,民生富庶。保障民生,還意味著君主克己為民。《史記·孝文本紀》記文帝“收恤孤獨,以育群生”:“天下旱,蝗。帝加惠:‘令諸侯毋入貢,弛山澤,減諸服御狗馬,損郎吏員,發(fā)倉庾以振貧民。’”“孝文帝從代來,即位二十三年,宮室、苑囿、狗馬、服御無所增益,有不便,輒弛以利民。嘗欲作露臺,召匠計之,直百金。上曰:‘百金中民十家之產(chǎn),吾奉先帝宮室,??中咧?,何以臺為!’上常衣綈衣。所幸慎夫人,令衣不得曳地,幃帳不得文繡,以示敦樸,為天下先。治霸陵(文帝陵墓)皆以瓦器,不得以金銀銅錫為飾,不治墳,欲為省,毋煩民?!蔽牡凼攀狼?,留下遺詔:“當今之時,世咸嘉生而惡死,厚葬以破業(yè),重服(過度服喪)以傷生,吾甚不取。且朕既不德,無以佐百姓。今崩,又使重服久臨,以離寒暑之數(shù),哀人之父子,傷長幼之志,損其飲食,絕鬼神之祭祀,以重吾不德也,謂天下何!”保障民生還意味著以生命至上的原則處理邊境爭端,盡量避免發(fā)生戰(zhàn)爭。這方面周朝的太公古公亶父樹立了表率。《史記·周本紀》記述:周世世代代生活在豳地。至古公亶父時,北方民族戎狄屢屢侵奪周之財物,古公亶父為避免戰(zhàn)爭,一再忍讓?!叭值夜ブ秘斘?,予之?!钡值业么邕M尺,“已,復攻,欲得地與民”。于是,“民皆怒,欲戰(zhàn)”。古公亶父說出了如下一段妙論:“有民立君,將以利之。今戎狄所為攻戰(zhàn),以吾地與民。民之在我,與其在彼,何異?民欲以我故戰(zhàn),殺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為?!薄澳伺c私屬遂去豳”,“止于岐下”。結(jié)果,“豳人舉國扶老攜弱,盡復歸古公于岐下;及他旁國聞古公仁,亦多歸之”?!懊窠愿铇分?,頌其德”。漢文帝也是如此。文帝時,“間者累年,匈奴并暴邊境,多殺吏民”。文帝擔心“久結(jié)難連兵,中外之國將何以自寧”,對匈奴采取“和親”政策,“以全天下元元之民”?!妒酚洝ば⑽谋炯o》記載:“孝文帝從代來,即位二十三年……與匈奴和親,匈奴背約入盜,然令邊備守,不發(fā)兵深入,惡煩苦百姓。”
其次是言者無罪。 “為民者宣之使言”,這是西周仁政的一個優(yōu)良傳統(tǒng)。但這個傳統(tǒng)在周厲王時代和秦朝遭到了徹底破壞。漢初恢復了仁政,重申了“言者無罪”的傳統(tǒng)。(76)《毛詩序》,見《毛詩正義》,自《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文帝在這個方面做得最好,他的一個重大舉措是廢除了“誹謗”罪?!妒酚洝ば⑽谋炯o》記載:“古之治天下,朝有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所以通治道而來諫者。今法有‘誹謗妖言’之罪,是使眾臣不敢盡情,而上無由聞過失也。將何以來遠方之賢良?其除之。民或祝詛上以相約結(jié)而后相謾(欺騙),吏以為大逆。其有他言,而吏又以為誹謗。此細民之愚無知抵死,朕甚不取。自今以來,有犯此者勿聽治?!比欢綕h武帝時,又恢復了“誹謗”罪。(77)《史記·平準書》:“自公孫弘以《春秋》之義繩臣下取漢相,張湯用峻文決理為廷尉,于是見知之法生,而廢格沮誹窮治之獄用矣。”司馬遷遭遇宮刑是因言獲罪的(78)《報任安書》:“仆以口語遇遭此禍?!保@就使他對文帝“除誹謗”的舉措飽含贊美、向往之情。皇權(quán)專制時代皇帝為尊者諱,其過失的調(diào)整或是靠天意的譴告,或是靠道德的反省。這方面,商王盤庚、周朝武王都是典范。而漢朝的文帝效法先王,也做得很好。司馬遷在《史記·孝文本紀》中以極大的追慕之情反復記述了文帝的道德內(nèi)?。骸笆晗?,上曰:‘蓋聞天道,禍自怨起而福繇德興。百官之非,宜由朕躬。今秘祝之官移過于下,以彰吾之不德,朕甚不取。其除之?!薄按?,上曰:‘朕獲執(zhí)犧牲圭幣以事上帝宗廟,十四年于今,歷日綿長,以不敏不明而久撫臨天下,朕甚自愧……昔先王遠施不求其報,望祀不祈其福,右賢左戚(右為尊,左為賤),先民后己,至明之極也。今吾聞祠官祝厘(通“禧”,福),皆歸福朕躬,不為百姓,朕甚愧之。夫以朕不德,而躬享獨美其福,百姓不與焉,是重吾不德。其令祠官致敬,毋有所祈。”
再次是貴德輕刑。秦朝留下了許多嚴刑苛法,高祖廢除了不少,文帝作了大刀闊斧的改革。《史記·孝文本紀》記云:“十二月,上曰:‘法者,治之正(原則、標準)也,所以禁暴而率善人也。今犯法已論,而使毋罪之父母妻子同產(chǎn)坐之,及為收帑(將罪犯的子女罰為官奴),朕甚不取,其議之!’有司皆曰:‘民不能自治,故為法以禁之。相坐坐收,所以累其心,使重犯法,所從來遠矣。如故便?!显唬骸蘼劮ㄕ齽t民愨,罪當則民從。且夫牧民而導之善者,吏也。其既不能導,又以不正之法罪之,是反害于民為暴者也。何以禁之?朕未見其便,其孰計之?!兴窘栽唬骸菹录哟蠡?,德甚盛,非臣等所及也。請奉詔書,除收帑諸相坐律令?!薄拔逶?,齊太倉令(主管國家糧食儲備官員)淳于公有罪當刑,詔獄逮徙系長安。太倉公無男,有女五人。太倉公將行會逮,罵其女曰:‘生子不生男,有緩急非有益也!’其少女緹縈自傷泣,乃隨其父至長安,上書曰:‘妾父為吏,齊中皆稱其廉平,今坐法當刑。妾傷夫(當為父)死者不可復生,刑者不可復屬,雖復欲改過自新,其道無由也。妾愿沒入為官婢,贖父刑罪,使得自新?!瘯嗵熳?,天子憐悲其意,乃下詔曰:‘蓋聞有虞氏之時,畫衣冠異章服以為僇(羞辱,引申為懲罰),而民不犯。何則?至治也。今法有肉刑三(指黥面、劓鼻、刖足),而奸不止,其咎安在?非乃朕德薄而教不明歟?吾甚自愧,故夫馴道不純而愚民陷焉?!对姟吩唬骸皭疸┚樱裰改??!苯袢擞羞^,教未施而刑加焉,或欲改行為善而道毋由也。朕甚憐之。夫刑至斷支體,刻肌膚,終身不息,何其楚痛而不德也,豈稱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蔽牡蹠r期,不僅“除誹謗”,“不誅無罪”,廢除連坐,“罪人不帑”,而且“去肉刑”,“除宮刑”。(79)《史記·孝文本紀》。司馬遷感嘆說:“漢興,至孝文四十有余載,德至盛也。廩廩鄉(xiāng)改正服、封禪矣,謙讓未成于今。嗚呼,豈不仁哉!”(80)《史記·孝文本紀》。通過對漢文帝廢除“誹謗”“肉刑”“宮刑”等措施的肯定性描寫,尚仁輕刑的傾向昭然若揭。
不難看出,《史記》不僅如孔子所作的《春秋》一樣,在“行事”的傳記中間接表達了作者的儒家傾向,而且由于《史記》在歷史傳記之外開辟了《書》《表》體,在歷史傳記后開設了“太史公曰”這樣的體例,這就使得作者可以直接表達自己的儒家思想主張。因而,《史記》就成為反映漢武帝時期儒家思想盛行的不可忽視的重要依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