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玉

（吉林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吉林 四平 136000）

納蘭性德（1655-1685），清代滿族著名詞人，主要作品有《飲水詞》《淥水亭雜識》《通志堂集》。納蘭性德以詞名世，他的詞既有滿族來自關(guān)外清新質(zhì)樸的真純特色，也有深厚的儒家傳統(tǒng)文化底蘊，同時還有著非常豐富的生滅、去來、迷悟、虛實、色空等佛理禪韻，因此他的詞作清新自然纏綿婉轉(zhuǎn)。他的詩作雖然不及詞作盛名，但也有著納蘭性德的個人風(fēng)格。詩言志，詞傳情。“詩乃心聲，性情之事也”，[1]697作為一個“未染漢習(xí)”的性情中人，納蘭性德將自己的閱讀體驗、個人志向以及審美旨趣如實地述諸詩詞中，表達自己的真情實感。同時，坎坷的人生際遇與充滿遺憾的情感經(jīng)歷使他向佛教典籍中尋求精神解脫，從其詩詞作品中，我們便可探尋詞人創(chuàng)作的心路歷程以及宗教情感。文章通過對納蘭性德作品中有代表性的詩詞歸納整理，分析納蘭性德對佛禪文化的感悟，以及佛禪文化在其詩詞中的體現(xiàn)。

一、別多會少 結(jié)緣來生

傳統(tǒng)佛教認為人生有八種痛苦，分別是：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蘊，表達娑婆世界眾生皆苦的主旨。生老病死是每個人來到世間注定要體驗經(jīng)歷的必修課程。除了生老病死，愛恨別離也同樣引人悲痛?！笆篱g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別離是中國文人筆下時常書寫的話題，其內(nèi)容與氛圍多充滿哀愁與悲傷。別離也是納蘭性德詩詞的主題之一，在性德代表作《飲水詞》中，以悼亡詞和贈別詞最為多見也最為深情，真實地表達了性德對與愛妻及好友分離的不舍。其悼亡詞和贈別詞中也細膩地寫出了別離之苦，以及因別離之苦產(chǎn)生對輪回轉(zhuǎn)世、結(jié)緣來生的期盼。

納蘭性德二十歲時與盧氏成婚，兩人情投意合，但盧氏婚后第三年因難產(chǎn)而亡，使正值青年的性德大受打擊。此后幾年，性德多次作悼亡詞表達對亡妻的思念。在他近三百四十首詞作中，悼亡題材占七分之一，其悼念亡妻的詞作如《青衫濕遍·悼亡》《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南鄉(xiāng)子·為亡婦題照》《憶江南·宿雙林禪院有感》《眼兒媚·中元夜有感》中，皆以追悔的口吻表達對愛妻的懷念，真摯深切地表達了對亡妻的不舍以及對來生再會的期盼。愛妻的早逝，使本就敏感多情的性德加重了人生多苦、命運無常的體驗。盧氏的靈柩曾有一段時間停在雙林禪院，性德時常垂淚憑吊，在經(jīng)聲佛火的凄迷恍惚中，感嘆生離死別以及人間好景的短暫虛幻。為了排遣孤寂與痛苦，性德試圖從佛典中尋找精神安慰。寫于中元夜的《眼兒媚·中元夜有感》即是一例：“手寫香臺金字經(jīng)，惟愿結(jié)來生，蓮花漏轉(zhuǎn)，楊枝露滴，想鑒微誠。欲知奉倩神傷極，憑訴與秋擎，西風(fēng)不管，一池萍水，幾點荷燈。”[2]132

“金字經(jīng)”指佛經(jīng)。蓮花二句，雙關(guān)佛教：蓮花漏比喻時光的流逝，楊枝露則是佛家所稱的能起死回生的甘露，“荷燈”是中元節(jié)為亡人所點的荷花形小燈。詞中既寫出自己思念亡妻的心理活動，又寫出性德寄情佛教，想以恭抄佛經(jīng)的方式換得與妻子結(jié)緣來生的努力。盡管這些努力不能讓盧氏真的起死回生，但性德還是以此獲得暫時的心靈安慰，也能看出他對佛教三世之說的深信不疑。還有這首《浣溪沙》：“拋卻無端恨轉(zhuǎn)長，慈云稽首返生香，妙蓮花說試推詳。但是有情皆滿愿，更從何處著思量。篆煙殘燭并回腸?！盵2]77

“慈云”是佛家語，比喻佛心慈悲廣被世界?！盎住笔墙掏絺凃\恭敬的跪拜之禮?！胺瞪恪敝缚闪钊怂蓝鴱?fù)生之香。“妙蓮華”指《妙法蓮華經(jīng)》，簡稱《法華經(jīng)》。《法華經(jīng)》是佛教的大乘經(jīng)典，有能滿足一切有情眾生愿望之說。納蘭性德詳細研究此經(jīng)，既是希望《法華經(jīng)》能夠滿足他與愛妻相見的愿望，同時也寄希望于彼岸世界，并以抄經(jīng)、祈愿、跪拜叩首等方式為之努力?？梢钥闯?，佛教的三世之說與焚香禮佛等活動在性德失意時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盡管這是一種暫時的精神麻醉，但也起到撫慰心靈、舒緩?fù)纯嗟淖饔?。詞中的意象與內(nèi)容也體現(xiàn)了納蘭性德對前世、今生、來世等三世之說的相信與期盼。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與好友知己對酒當(dāng)歌、臨風(fēng)賦詩是納蘭性德最放松最恣意的珍貴時刻，性德也尤其珍惜與朋友們的相聚。但滿漢民族的界限、朝廷政策的阻隔以及仕宦的重重枷鎖，使納蘭性德與朋友間常常是別多會少，《飲水詞》中留下的大量贈別詞與唱和詞即是性德對友人真情與不舍的體現(xiàn)。納蘭性德的一眾好友中，他與顧貞觀的友情尤其為人津津樂道。顧貞觀是明末江南文人，年長性德近二十歲，才名聲振海內(nèi)，可惜仕途坎坷不被重用，卻與性德一見如故相識恨晚。兩人跨越民族、年齡、門第的界限互相欣賞互相理解，從二人皆主張詞要“鏟削浮艷，舒寫性靈”[3]就能看出二人皆是性情中人。因此這種友情就顯得彌足珍貴，也留下了滿漢文化交流史上一段佳話。[4]尤其是那首著名的《金縷曲·贈梁汾》下闋，最能代表性德對顧貞觀的深厚感情：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峨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緣、恐結(jié)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2]101

上闋主要抒發(fā)納蘭性德身世之恨以及與顧貞觀結(jié)為知己的欣喜，下闕抒發(fā)自己的真情：知音難尋，趁著盛年尚在，今夜且一起沉醉。小人讒言誹謗與身世之恨且冷笑置之。此一日與君真心相許結(jié)為知己，縱然萬般磨難也永恒不變，后半生的緣分來世還要繼續(xù)?！扒Ы佟焙汀昂笊砭墶苯允欠鸺艺Z，佛家以天地一成一毀為一劫，千劫則指永恒無盡的時間；“后生緣”指轉(zhuǎn)世之身，表示來世之緣。“他生”與“后生”皆代表佛家三世之說。此生不算，后生還要再續(xù)前緣，既表達性德愿與好友結(jié)永恒之約，也體現(xiàn)性德對好友至死不渝的濃厚友情。性德另一首詞《大酺·寄梁汾》，也寫出愿意與好友結(jié)緣來生的想法：“剛聽得、城頭鼓。相思何益？待把來生祝取,慧業(yè)相同一處?！盵2]272-273

“慧業(yè)”，佛家語，指智慧的業(yè)緣。傳統(tǒng)佛教認為人因思想、行動、追求不同而產(chǎn)生不同業(yè)力，“慧業(yè)”即表示因文字智慧而結(jié)為業(yè)緣的人。性德以此表明愿與好友結(jié)緣來生，以共同追求智慧為目標，可見其癡狂與豪情。顧貞觀曾云：“君賞余《彈指》之詞，我服君《飲水》之句”。[5]顧貞觀《彈指詞》之“彈指”是佛家中的時間計量單位，比喻極短的一瞬間；納蘭性德《飲水詞》之“飲水”也出自佛典“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二人有著共同的興趣愛好，連詞集命名都選自佛家典故。佛典認為眾生因為有貪念、嗔恨、癡纏才不斷墮入輪回，而性德以千劫時間為約，以“慧業(yè)”為共同追求，字里行間充滿了對友人的熱情與真切，可見其對佛學(xué)的鉆研并非為了絕情去欲，出離輪回，而是有著對人間真情和美好的眷戀不舍。骨子里仍然有一顆純潔無瑕毫無掩飾的赤子之心。來自滿族傳統(tǒng)的純真質(zhì)樸，在佛理的浸潤下，越發(fā)顯出直率與真純。這份真純，使他的詞顯得足夠深情與動人。

二、人生如夢 萬境歸空

性德早年曾有欲“銀河親挽，普天一洗”立志報國的遠大理想，但康熙十五年（1676)，被授為三等侍衛(wèi)后，他的理想開始逐漸破滅。侍衛(wèi)一職，名義上是上三旗選拔出來的皇帝身邊的紅人，“御殿則在帝左右，從扈則給事起居”，[6]實則是位列鉤陳豹尾間護衛(wèi)皇帝安全的高級奴才，這讓素有壯志想要建言獻策的性德有些失望。三藩之亂爆發(fā)后，性德想主動請纓殺敵報國，但未獲允許。作為弓馬騎射俱佳的世家子弟，不能在戰(zhàn)場上建功立業(yè)，對性德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打擊。加上侍衛(wèi)生涯的繁重與無趣，“日值駟苑，每街鼓動后，才得就邸”，[7]396讓性德自有一股郁結(jié)情緒。同時朝中黨爭激烈，明珠一黨與索額圖一黨處于政治權(quán)力中心，勢如水火，互援朋黨相互攻訐。性德雖然謹慎周防，但也每日陷入宵小群吠的流言中。單調(diào)枯燥的侍衛(wèi)生涯與明槍暗箭的政治斗爭，漸漸消磨了他的壯志雄心，讓他產(chǎn)生對自由的向往，想“向名花、美酒拼沉醉”，甚至生出“夢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夢醒”的哀嘆。理想的破滅，人生的不如意，讓納蘭性德越發(fā)傾向于佛教典籍中尋求解脫與安慰。

性德對佛學(xué)不斷深入研究的過程，也是漸熄功名心的過程。他開始意識到歷史與人生不過是一場夢幻，這恰好契合《金剛經(jīng)》“夢幻泡影”的主題?！督饎偨?jīng)》是禪宗的重要經(jīng)典，以“色空”“無住生心”為主旨。這里的“色”是指可以被人們看見并感知到的一切物質(zhì)存在的總稱。經(jīng)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表達世間一切因緣和合而生成的事物，皆如夢幻如泡影般不實，如露珠如閃電般短暫，瞬間即滅彈指即過。性德熟讀佛家經(jīng)典，自然對此深有感觸。在《太常引·自題小照》中，他曾鮮明地表達了人生如夢的慨嘆：“西風(fēng)乍起峭寒生，驚雁避移營。千里暮云平。休回首、長亭短亭。無窮山色，無邊往事，一例冷清清。試倩玉簫聲。喚千古、英雄夢醒?！盵2]152

上闋借眼前的西風(fēng)、驚雁、暮云、長亭、短亭等荒涼意象，書寫凄清蕭瑟的邊塞風(fēng)景；下闋以虛實結(jié)合的山色與往事，抒發(fā)自己的古今幽情。但從“自題小照”的自我書寫與自我觀照中，又不僅僅是簡單的懷古抒情。天潢貴胄錦衣玉食的風(fēng)流少年，冠蓋京華高朋滿座的帝前紅人，文武雙全前途無量的世家子弟，所有世人趨之若鶩的華貴身份，不過是一時的表象，皆如夢幻一般短暫不實。在詞尾他提醒自己盡快從這場富貴夢中醒來。才子佳人帝王將相也好，山河大地?zé)o邊風(fēng)月也好，都會被歷史長河淹沒，所以不必為這些身外功名、榮辱過分牽掛，體現(xiàn)了性德清醒的認知。佛教原始教義認為，大千世界的人、事、物皆是因緣和合而成，山河大地雖然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但在整個時間長河里，也僅僅如過眼云煙般轉(zhuǎn)瞬即逝。連萬古山河尚且虛幻，更何況這具由地水火風(fēng)四大假合組成的肉身，也不過是因緣聚合的假象，最終也要回歸空寂。因此才有了性德萬境皆空的感悟，以及希望夢醒的慨嘆。

人生如夢的主題并非讓納蘭性德消極避世，逃避現(xiàn)實生活，而是讓他看破眼前幻象，超脫現(xiàn)有的境遇，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性德對佛教經(jīng)典的感悟又體現(xiàn)在他的詩詞創(chuàng)作中，性德的代表作《飲水詞》中，常以不同角度來解釋“夢”，“夢”意象寄托了他對宇宙、對人生的理解。一方面他認為人生如夢般虛幻：“驚節(jié)序，嘆沉浮，秾華如夢水東流”；“人生南北真如夢”；“暗憶歡期真是夢”。另一方面他認為夢是欲望的表達：“為伊判作夢中人，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匆匆剛欲話分攜。香消夢冷，窗白一聲雞”。還有一方面他認為夢可以超越時間、空間的局限，模糊古今、遠近、虛實、真假、物我的間隔：“只恨西風(fēng)，吹夢成今古”；“六王如夢祖龍非”；“午風(fēng)吹斷江南夢，夢里菱謳”；“若問生涯原是夢，除夢里，沒人知”。[8]因此，了悟人生如夢的性德，終于體會到生命的本質(zhì)是虛無，一切終將成空。

隨著人生經(jīng)歷的不斷豐富以及對佛教義理理解的加深，性德對“萬境歸空”又有了新的認識：萬境歸空并非是完全消極地避世或者無作為，而是因為“空”才有無限可能，物來始現(xiàn)，物去不留。不滯于物，不戀過去，只感受當(dāng)下。仕途和理想雖不能如愿，但正因為一切皆空，因此也不必執(zhí)著。人生如夢無一物可留，也正是因為一切不可留、不可守，所以賦詩、交友、郊游、參禪訪僧便成了納蘭性德抵抗虛無的良方。性德曾提過自己本不適合俗世官場，而是向往閑云野鶴般自在的生活：“鄙性愛閑，近苦鹿鹿，東華軟紅塵，只應(yīng)埋沒慧男子錦心繡腸，仆本疏懶，那能堪此”。[9]392《水調(diào)歌頭·題西山秋爽圖》則具體寫出了性德追求自然的超脫思想：

空山梵唄靜，水月影俱沈。悠然一境人外，都不許塵侵。歲晚憶曾游處，猶記半竿斜照，一抹界疏林。絕頂茅庵里，老衲正孤吟。云中錫，溪頭釣，澗邊琴，此生著幾兩屐，誰識臥游心？準擬乘風(fēng)歸去，錯向槐安回首，何日得投簪。布襪青鞋約，但向畫圖尋。[2]290

“梵唄”指佛教法事中僧人誦經(jīng)歌詠之音；“水月”既是描繪佛寺清涼的月色，也常用于佛教經(jīng)論中的譬喻對象；“槐安”以南柯太守①槐安，李公佐《南柯太守傳》載，淳于棼酒醉于槐樹下，夢至槐安國，先被招為駙馬、任南柯太守享盡富貴，后被國王猜忌遣返還鄉(xiāng)事。夢醒見槐樹下一大蟻穴，此故事寓意富貴乃南柯一夢。之典故，指出富貴乃是一場夢。上闋描繪寺廟的清幽與寂靜，下闋描寫自己的理想，愿視富貴如夢，澗邊撫琴乘風(fēng)歸去，寫出對出世的渴望。性德雖然醉心于佛教，想從佛教教義中尋找人生答案，但生活中仍然是個忠臣孝子，仍然立志保家報國，“在朝他可謂忠君之士，在家他可謂孝悌之子。同時與人交往方面，他又可謂良朋益友”。[10]他并不想真正去做和尚，所以這樣的夢想只能“但向畫圖尋”。性德雖然沒有真正皈依佛門，但他隨緣豁達的態(tài)度以及超凡脫俗的氣質(zhì)，不得不說得益于他對佛理的參悟。顧貞觀曾論及讀性德詞作的感受：“如聽中宵梵唄，先凄惋而后喜悅。定其前身，此豈尋常文人所能得到者?！盵11]好友吳綺哀嘆：“才由骨俊，疑前身或是青蓮；思自胎深，想竟體俱成紅豆”。[12]葉嘉瑩也評價，“不論寫景或言情，（納蘭詞）都有其所獨有的一份敏銳真切的感受，而且能夠不因襲前人，全以他自己活潑的想象和生動的語言表現(xiàn)之”。[13]這份超脫與釋懷，正是納蘭性德“哀感頑艷”詞風(fēng)形成的主要原因。

三、諸行無常 寂滅為樂

諸行無常是佛教的三法印②佛教的三法?。褐T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之一，指世間存在的一切人、事、物都在不停地運動變遷，因此并不存在永恒不變的事物，一切皆在變化流轉(zhuǎn)。這種無常的觀念，深刻地影響納蘭性德。在他短短三十一年的人生中，曾有過積極進取追求功名立身報國的努力，后來又轉(zhuǎn)為看破一切欲歸隱林間的淡然。這種無常觀念在其詞中也有鮮明表現(xiàn)，以《望海潮·寶珠洞》為例：

漢陵風(fēng)雨，寒煙衰草，江山滿目興亡。白日空山，夜深清唄，算來別是凄涼。往事最堪傷。想銅駝巷陌，金谷風(fēng)光。幾處離宮，至今童子牧牛羊。荒沙一片茫茫。有桑干一線，雪冷雕翔。一道炊煙，三分夢雨，忍看林表斜陽。歸雁兩三行。見亂云低水，鐵騎荒岡。僧飯黃昏，松門涼月拂衣裳。[2]326

漢朝的豐功偉績風(fēng)雨江山，如今只剩下寒煙衰草一片荒涼，空山里響起寺廟的梵音清唄，在寂靜的深夜顯得格外凄涼；繁華奢靡的銅駝巷陌金谷風(fēng)光，如今只有黃沙滿地童子牧羊。任何一個朝代發(fā)展皆逃不過盛極而衰的定律，繁華過后終將零落成空，表達了詞人對世事無常無可奈何的傷懷。

王朝歷史充滿興衰起落，蕓蕓眾生的聚散離別也充滿無常。未曾入朝伴駕時，性德常與朋友們在淥水亭舉行聚會，留下了多首唱和詩詞。后來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偶聽玉泉嗚咽，無非舊日之聲；時看妝閣凄涼，不似當(dāng)年之色。此浮生若夢，昔賢于以興懷；勝地不常，曩哲因而增感。”[1]511-512玉泉仍然潺潺流淌，但妝閣風(fēng)景與昔日好友已不復(fù)當(dāng)初?！熬瓶杖吮M去，聚散何局促”道出了人間聚散的無常。看破一切的性德也開始不再執(zhí)著立德立功，而是轉(zhuǎn)向恬淡自守。他在《滿江紅》里表示自己的愿望：“問我何心，卻構(gòu)此、三楹茅屋?？蓪W(xué)得、海鷗無事，閑飛閑宿”，詞中已現(xiàn)歸隱之意?！霸?jīng)熱心于儒家的納蘭性德，思想意趣也開始向佛教轉(zhuǎn)移”，[14]欲親挽銀河普天一洗的有志少年也會生出竹籬茅舍歸隱鄉(xiāng)間的愿望，是壯志未酬后的釋懷，也是看破放下后的灑脫，更是他對諸行無常的最好詮釋。

早年性德曾刊刻《側(cè)帽詞》，“側(cè)帽”一詞，原指北周美男子獨孤信因暮晚歸城，一路快馬加鞭被風(fēng)吹歪帽子，后來歪戴帽子成為人們風(fēng)靡的樣式。性德以“側(cè)帽”命名，是對自己才華的自信，也是仰慕獨孤信“以北方少數(shù)民族人士的身份，為中原人民辦實事，維護民族團結(jié)和社會安定”。[15]身為八旗子弟后裔的性德，也曾有過建功立業(yè)揚名天下的志向，但幾經(jīng)失落與自省后，在康熙十七年（1678），他委托顧貞觀將詞集命名為《飲水詞》。“飲水”一詞，出自《五燈會元》道明禪師答盧行者語：“如魚飲水，冷暖自知。”說明此時性德已經(jīng)悟到過去的種種理想、志氣、抱負皆無法對人言說，各種人生體會與感受只能自知自覺，無法分享。

性德自號“楞伽山人”，“楞伽”即《楞伽阿跋多羅寶經(jīng)》的簡稱，意為難入，難入之城、難得之寶?！独阗そ?jīng)》是禪宗的印心之經(jīng)，是第一真實了義經(jīng)，[16]7也被認為是佛經(jīng)中最難學(xué)最難懂的經(jīng)典。性德以楞伽命名，可見對此經(jīng)的尊崇與喜愛?！独阗そ?jīng)》的主旨是如來藏，如來藏就是如來的胎藏，一切眾生皆有如來藏，也即一切眾生皆有成佛的種子。[16]55只是眾生被世間的五欲六塵迷惑，背離真心認假為真，不斷在輪回中流轉(zhuǎn)。參禪就是為了澄凈這顆被五欲擾亂的粗重之心，不被世間妄相迷惑。性德對此經(jīng)深入研究，說明他開始思考物質(zhì)世界以外的精神世界乃至佛理世界，也說明禪宗教義對他產(chǎn)生的深刻影響。禪宗不立文字，不著名相，主張佛性人人有，不假外求，頓悟即可成佛。認為前念迷即是凡夫，后念悟即是佛陀；前念執(zhí)著是煩惱，后念破執(zhí)即是菩提。禪宗的重點在于頓悟，也稱妙悟，這一點和詩詞創(chuàng)作頗為類似，“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17]寫于西郊大覺寺的《浣溪沙》，也有妙悟之意：“燕壘空梁畫壁寒，諸天花雨散幽關(guān)。篆香清梵有無間。蛺蝶乍從簾影度，櫻桃半是鳥街殘。此時相對一忘言。”[2]68

“諸天”“花雨”“幽關(guān)”“篆香”“清梵”等詞語皆帶有濃厚的佛家韻味。前半闋描寫幽隱的山寺環(huán)境與清靜氛圍，后闕“此時相對一忘言”，則體現(xiàn)禪宗“不立文字”“當(dāng)下頓悟”“欲辨已忘言”的境界。性德的詩中也寫過他對禪的參悟：“緬懷萬物情，此時欣有托。山中一聲磐，禪燈破寥廓?！盵1]42以動寫靜，以明寫暗，萬籟俱靜中的一聲磐音，突出山中的幽靜與孤寂；劃破暗夜的一盞禪燈，更凸顯黑夜的寥廓，語意淺顯卻耐人尋味，體現(xiàn)禪宗不事雕琢追求平淡自然的旨趣，也體現(xiàn)性德對樸實、自然的理解與追求。

除了參禪訪寺，性德也有靜坐的禪修活動。在靜坐冥思中，性德終于悟到生滅滅苦，寂滅為樂?！叭障ψx《左氏》《離騷》，馀但焚香靜坐。新法如麻，總付不聞，排遣之法，推此為上”。[7]398不僅靜坐參禪，性德還經(jīng)常向高僧請教：“中秋后曾于大恩僧舍以一函相寄”；[7]396“華山僧鑒乞轉(zhuǎn)達彼意，求其北來為感”，[7]397“明日欲過尊齋，同往慈仁松下”。[9]391在向高僧的請教學(xué)習(xí)和對佛學(xué)的深入理解中，性德終于意識到被欲望牽引而起心動念，欲求得不到滿足便會產(chǎn)生苦痛，而苦才是人生的真諦，能滅苦止苦的辦法即是熄心止念，少欲知足。凡是能讓人快樂的因，也會產(chǎn)生讓人痛苦的果。起心動念皆是煩惱之根源，《茅齋》一詩即表明自己的“禪悟”：“靜中生虛白，念慮寂然寡。忽悟形與器，萬物盡虛假?！盵1]59

靜極生動，動極生靜，肉身與外界的各種物質(zhì)，皆是因緣聚合形成的幻象，沒有一物可以永遠保持不變。因此，于空寂中，在熄滅妄心的靜坐中，性德找到了真實的快樂。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到：“大家之作，其言情也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柔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盵18]納蘭性德所知所學(xué)甚廣，所見所聞甚真，所愛所恨也甚深。其短短一生，對世事無常變遷、人間悲歡離合、萬物成住壞空皆有深刻的理解。性德自號楞伽山人，好友梁佩蘭曾在悼詩中寫道：“佛說楞伽好，年來自署名。幾曾忘夙慧，早已悟他生。”[19]身為初入中原的八旗子弟，能在短短三十年時間取得如此高的成就，寫出如此清新靈秀頗有禪意的作品，想來是前世慧業(yè)宿緣也？

四、結(jié)語

幼時的家庭啟蒙、自身的志趣追求、人生的坎坷經(jīng)歷，使納蘭性德對物質(zhì)生活之外的精神世界有著不斷地探索和追問。侍衛(wèi)生涯的枯燥單調(diào)、朝堂黨爭的兇險憂懼、與愛妻好友的生離死別，使本就敏感多情的納蘭性德在體會了生老病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后，遂轉(zhuǎn)向佛法中尋求清凈與解脫。“彼以生活為爐、苦痛為炭，而鑄其解脫之鼎”，[20]這就決定了他的詞既纏綿如歌又傷心欲絕，既飽含熱望，又深感幻滅。[21]

朱光潛曾提出：“詩的境界在剎那中見終古，在微塵中顯大千，在有限中寓無限?！盵22]納蘭性德的詩詞也有同樣的風(fēng)采。在詩詞創(chuàng)作上，納蘭性德受佛家思想影響非常深刻，其詩詞“在藝術(shù)上的最大特色都是感情真率，在信筆揮灑中流露出天然之美、天然之真?！盵23]但在政治主張上，他仍然推崇“以儒治國，以佛治心”。[1]722盡管佛學(xué)理論與典故在性德的詞作中多處出現(xiàn)，但他并未做到真正的六根清凈絕情去欲，也沒有真正的皈依佛門。他信奉的是儒化了的佛學(xué)，和佛化了的儒學(xué)。[24]佛學(xué)思想與參禪悟道不過是他苦悶壓抑的解脫涼劑，是他失意時的寄托和慰藉，他并沒有徹底看破紅塵做到真正的四大皆空，也始終沒有徹底地離情絕欲。他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內(nèi)心深處始終有著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愿望?！八廊皇莻€儒生而非佛子、道士”。[25]但性德對佛法理解的越透徹，對世間成住壞空的體會越深刻，詞作就越空靈超脫，并且這種情感超越時代、民族、階級、門第的局限，化成對宇宙對人生的深入思索。他對這個世間反復(fù)追問，也在痛苦中不斷掙扎。有苦悲有愁怨、有對個人命運的哀嘆、有對世事變遷的無奈，也有對良辰難遇摯友易別的傷感，表現(xiàn)出他試圖超越生命局限的掙扎與努力。不得不說，佛禪文化帶給他的空靈與悲憫，讓他的詞作充滿對人世的溫情，對真善美的追求以及對更澄澈高遠境界的探索。他的人生感悟與佛理禪韻結(jié)合，使他的詩詞清新自然哀感頑艷，也為清代詩詞的創(chuàng)作增添了個人特色，同時也豐富了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寶庫，滋潤著世人的心靈，使我們至今讀來，仍然被其中的真情打動，而這也是納蘭詞無窮魅力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