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城鎮(zhèn)化大潮消解的田園鄉(xiāng)村,在尋根的后人的努力下,能否涅槃重生?故土可以拆遷,精神原鄉(xiāng)卻無法撼動,它植入在我們文化基因的傳承里,存貯在民間的倫理道義中。每個人心里都有一篇江山志,它記錄了我們的來處,暗喻了我們的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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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子峰晚上和朋友小聚,做東的朋友讓他點菜,他順口就點了個老鴨粉。朋友戲謔道:能不能上點檔次?回回都換著花樣吃粉條。他笑著道:啥叫上檔次?可口就是檔次。
桌上一盤老鴨粉都被他包圓兒了,其他人沒怎么動筷,說喝酒不能吃粉條,他不管這些,粉條吃了,酒也喝了,肚子里并沒有鬧起義,看來很多習慣性說法不靠譜兒。餐館離家不遠,飯后正好可以散散步,路上,手機提示音響了一下,是條微信:老家要沒了,別忘了還有兩道難題沒解呢。
微信是小惠發(fā)來的,江山村紅粉坊的主人。
小惠是他同村同學,上學時雖然有那么一段朦朦朧朧的關系,因為沒有明確,彼此交往就不存在尷尬。他與小惠兩家前后院相鄰,小學六年兩人一直是同班同桌,初中三年又一同住校。后來他考上高中,上了大學,畢業(yè)在省城當了干部;小惠考上的是職高,職高專業(yè)有車床、汽修,還有美容美發(fā),這些專業(yè)開粉坊用不上,小惠便退學回家,幫父親葉立國打理粉坊。葉立國是江山四老之一葉兆廷的兒子,有漏粉大王綽號,開的葉氏粉坊十里八鄉(xiāng)名氣不小,小惠是獨生女,葉氏粉坊只能由她來接班。江山村盛產優(yōu)質土豆,漏制的粉條水晶一樣筋道可口。粉條烹飪方法雖多,但江山村的村婦們往往化繁為簡,熱油蔥花爆鍋,五花肉翻炒幾遍,添兩瓢井水幾滴老抽,放上大把粉條,柴火燉至香味四溢,然后深盤盛出,撒點剁椒添色,便成了家家待客不可缺少的一道菜肴。
微信像吹進心房的一陣清風,翻起一頁頁原本合上的記憶。
當年,他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親友同學都前來祝賀,但來賓中沒有他最希望看到的那個身影。直到傍晚,小惠也沒有來,前后院的距離不過百十步,此刻卻像有關山重重阻擋著渴望的目光。自己和小惠在同學中傳言不少,小惠也許是故意回避吧。他不怪小惠,只是覺得在這個揚眉吐氣的日子里少了小惠的祝福有些遺憾,榮譽,只有和你愛和愛你的人分享才有幸福感。
姜家不如葉家寬裕,原因是他父母身體欠佳,父親患有類風濕,母親胃不好,兩位老人常年離不開服藥,導致日子十分拮據(jù)。他考上大學是好事,但數(shù)目不小的學費卻成了一道難題。父親實在想不出轍來,便瞞著他去葉家借錢。兩位老人平時稱兄道弟,無話不談,有時自然會嘮起兩個孩子的未來,葉立國說老天爺總體是公平的,我身體好,粉坊收入也不差,但小惠學習上不去;你們兩口子身子不好,日子緊巴一點,子峰這孩子卻學業(yè)突出,咱兩家要是能互補一下就好了。這實際是葉立國釋放出的一個信號,父親自然明白。父親來到葉家,委婉說明了來意,葉立國說錢不是問題,但這筆錢咱倆別經手,讓子峰找小惠拿。父親回來坐在門檻上一袋接一袋抽煙,刺鼻的旱煙味甚至引起了頭頂上巢中燕子的抗議,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他問父親怎么老是一個勁兒抽煙。父親嘆了口氣,和兒子說了實話。他聽后沒出聲,走到杖子前望著院子里的豆角架發(fā)呆,豆角秧上結滿了油豆角,母親說摘下來可以到集市上賣,或許能賣個好價錢。他想,需要賣多少豆角才能攢夠學費呢?目光越過豆角架就是葉家那棟四間藍色鐵皮瓦的紅磚房。
一只燕子受不了煙味,倏地從屋檐下飛出,盤旋了半圈,飛向前院。他轉過身對父親說:學費的事您別管了,我自己想辦法。面若苦瓜的父親說,你有什么辦法?去建筑工地當力工嗎?他說我去找劉老師,總之您再別去小惠家了。
劉老師家在村子西北角,離撤掉的村小學不遠。劉老師叫劉希漢,是江山村小學民辦教師,算是江山村有名的文化人。劉希漢喜歡學習好的孩子,因為他每次考試都能拔得頭籌,對他格外偏愛,在校時就一口一個子峰叫著。當年江山村小學一至六年級各有兩個班,每個班三十個學生,三百多個小學生讓村小集市一般熱鬧。后來,學生越來越少,每個年級只能收上一個班,再后來,一個班也收不滿,鎮(zhèn)里便撤掉了江山小學,孩子們只能去鎮(zhèn)中心小學上學,小小年紀就開始住校。劉老師在收集江山村村史資料,家中北炕上鋪著很多舊書舊報。村小學撤并后劉老師找到村委會于主任,說江山村的三百年歷史應該花工夫梳理一下,好讓后人記得來處。劉老師還舉了商山四皓的例子,說商洛有四皓,江山有四老,記下來才會傳世。于主任贊同這個建議,村里出了點資料費以示支持。江山四老乍聽起來有點社會色彩,其實就是當年村里四個年長而又口碑甚好的農民,有村委會于主任的父親于有全、小惠的祖父葉兆廷、現(xiàn)任鎮(zhèn)長袁昆的祖父袁子厚,還有當時的大隊長劉寶山,四老都已經過世,但他們的故事卻在村民中口口相傳,這期間又被添枝加葉,漸成佳話。
劉老師家因為離村小近,上學課間,他和同學常常跑來喝水,那時班級里沒有飲用水,學生也不帶水壺,男孩子容易渴,下課后就像一群饑餓的小豬一樣跑到劉老師家,在水缸里舀上一瓢水咕咚咚灌下去,然后一路飛跑回到教室,有一次他甚至跑掉了鞋子。劉老師的兒子在縣工商銀行工作,只有老兩口在此居住。見他一進門,劉老師摘下花鏡說:子峰來啦。他說想早點過來向老師匯報,家里一直有客,走不開。劉老師道:晚飯前來,你大娘就會給你包蕓豆餡包子吃。他朝師娘笑了笑,師娘面容慈善,話少,正戴著花鏡繡十字繡。劉老師知道他考上的是政教專業(yè),說這個專業(yè)好,畢業(yè)后十有八九會當干部。他說,當不當干部不敢想,能早點畢業(yè)掙工資就好,免得父母作難。劉老師猜出了他的來意,就問他家里是不是為籌集學費在犯愁。他點點頭,感到鼻子里有清鼻涕要流出來,抬起手背擦了擦。劉老師說:你考上大學是江山村的榮耀,咱村不窮,莫說你一個,就是十個大學生也供得起,學費老師會幫你想辦法。
第二天下午,劉老師和村主任兼村支書老于來到家。于主任是個長著絡腮胡子的老漢,個子不高,有些腫眼泡,喜歡抽旱煙下象棋,在下棋上全村沒人能贏他。當年村委會換屆,除了老于外還有三人參選,其中有一個搞工程的村民放出風去要挑戰(zhàn)連任的老于。投票前鎮(zhèn)領導讓候選人每人對選民講幾句話,其他三個人長篇大論講了很多,大都是許愿、表決心,只有老于說了一句能夠寫入村史的豪言壯語,他說:年光似鳥翩翩過,世事如棋局局新,做事就像下棋,贏棋才是硬道理,各位父老鄉(xiāng)親,誰能下棋贏我,我立馬讓賢!此言一出,于主任在選舉中贏得了高票。落選者發(fā)牢騷,說這是選棋手還是選村主任?其實于主任連任也不是沒有原因,他父親于有全就是當年的老支書,位列江山四老之首。于主任將裝著學費的檔案袋遞給他,鼓鼓囊囊檔案袋上的八個紅字一下子就印在了他的心上,八個字是江山村村民委員會。于主任說,這筆款子劉老師出了一半,另一半是村里出的,屬于獎勵,不用還。于主任說,根據(jù)劉老師建議,村里定了個新規(guī)矩,今后誰家孩子考上大學,村里出一半學費。他接過檔案袋的那一刻心里熱流滾滾,說感謝劉老師,感謝于主任,感謝鄉(xiāng)親們。于主任說,你別感謝這個感謝那個,等有了出息別忘老家就行。劉老師說衣錦還鄉(xiāng)、回報父老是歷代士子求學的抱負,有了能力回饋老家是常理。他說自己考上的不是北大清華,不會有啥大出息。劉老師說真要考上北大清華說不定就回不來了,你考上省城的大學,留在本省工作的可能性比較大。劉老師和于主任送學費這一幕他一直記在心里。
他還是民政廳一個普通公務員的時候,幫過于主任一個忙,這個忙,讓他在老家贏得了好聲譽。十年前一個春天,于主任肺部長了個腫瘤,需要到省醫(yī)院手術,省醫(yī)院床位吃緊,住院要排隊,正常排隊至少在半個月以上,而腫瘤不等人,一天一個變化。于主任家人找到他,希望他幫忙想想辦法。事也湊巧,他大學一個同學的母親在省醫(yī)院當護理部主任,很快把這件事給辦了。于主任手術成功,向他表示感謝,他說這是小事一樁,沒什么。于主任說救命可不是小事。秋后,于主任提著一袋粉條來省城感謝他,他注意到白布袋上印著小惠紅粉坊五個字,心里暖暖的,就留下粉條,還給于主任兩瓶名酒,兩瓶名酒比一袋粉條價格要高出許多,于主任說這事不妥,這不成了土豆換酒啦。這期間,他問起老家的事,于主任神色有些暗淡,說,有點整不明白,一盤好棋稀里糊涂就下輸了,八百戶的江山村,現(xiàn)在人走了一半,就像棋盤上的棋子,越下越稀。身為民政廳干部,他自然知曉鄉(xiāng)村現(xiàn)狀,農村總體規(guī)模在萎縮,這是城鎮(zhèn)化的必然結果。于主任說:我棋藝不到家,但愿接班的大奎能把棋下活,說實話我挺慚愧的,干了二十年村主任,好事沒做成,問題倒留了一個。他問什么問題?于主任說:就是那個新建的筷子廠唄,當年全民招商,鎮(zhèn)里給各村下任務,完不成要挨板子,我就饑不擇食招來一個方便筷廠。廠子建成后村民反對聲一直不絕,因為加工筷子的樺樹大都來自石塘北面那片樺樹林,村民擔心總有一天,那片林子早晚會被筷子廠給吃掉。于主任的感慨充滿悔意,兩只腫眼泡里似乎注滿了淚水。
小惠每次給他發(fā)微信都很短,短,信息量卻蠻大,許多時候要進一步溝通核實。這次也是,老家要沒了,這是江山村生死存亡的大事,不能輕描淡寫。其實,他總覺得自己欠虧小惠,因為大學四年,一直是小惠在資助他。當年,父親上小惠家借錢的事小惠并不知情,后來小惠聽說了此事,專門找他解釋,他說不怪小惠。小惠說你若真不怪我,就接受我每學期給你發(fā)的私人助學金。他說,不行,我一個男子漢花你錢算怎么回事?小惠說我就是想為你做點事,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有份兄妹情誼在,盡管你是山上的樹,我是壟溝里的土豆,你做棟梁,我做粉條,這不影響想幫你的心。他有些不好意思,就答應了小惠。小惠不忘替她爹說情,說,我爹讓你找我拿錢沒啥惡意,在他心里你早就是他的女婿了,沒辦法,老人想問題有時候簡單,他不知道魚一旦跳過龍門,南甸子里的小泡子就養(yǎng)不住了。小惠這樣說,他有些動感情,說你這么幫我,不知該怎樣回報你。小惠說:不是每個女孩子做事都是要回報的,不是有心甘情愿這個詞嗎?你以后記住老家還有個開粉坊的小惠就行。
回家躺在床上,他毫無睡意,腦子里仍在想老家的歷歷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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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是個會在記憶中發(fā)酵的地方。離開老家,有了審美距離,他不止一次梳理老家的山山水水,每次梳理,都會堅定一個觀點,老家是個山水林田湖草沙樣樣不缺的古村,用劉老師的話講,江山村五行相生,是塊難得的寶地。
作為民政廳的干部,他去過全省數(shù)不清的鄉(xiāng)村,一一比較后,江山村總是鶴立雞群般突出。參加工作頭一年,他給當?shù)亍渡顖蟆吠陡?,他用一周時間寫就一篇充滿感情的散文,用細膩的筆法書寫了家鄉(xiāng)的自然之美。稿子投出后,一位叫葉子的女編輯給他打來電話,葉子聲音很甜,問他:江山村真如你寫的那么美嗎?怎么山水林田湖草沙七大美景都匯集到了一個地方,有道是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你是不是過度美化了老家?要知道,媒體不能誤導讀者,文章發(fā)出來萬一有人按圖索驥去游覽美景卻找不到,我們會挨罵的。他解釋說:文章百分之百寫實,沒有虛夸,不信我可以帶您去看看。
這篇名叫《江山記》的散文發(fā)表出來反響果然不錯,被好幾家報刊做了轉載。葉子由此成了他的朋友,后來又成了他的妻子?;楹竺棵空f起這段經歷,兩人都認為是美麗的江山村成就了這份姻緣。
《江山記》雖然有些稚嫩,但因情感真摯,十幾年后再讀,仍然可圈可點。文章分為三部分,每部分都沒用盡筆墨,讓人感覺文字后面還有文字。
江山村得此名字皆因有江有山,江是白龍江,山是藥泉山。白龍江是條被傳說神化的江,如果歸類的話,它屬于嫩江支流,發(fā)源于著名的五大連池,蜿蜒流淌百余里,在造就了六七塊大大小小的沼澤后匯入了訥謨爾河。白龍江孕育了著名的“禿尾巴老李”的傳說,據(jù)說也正因這一傳說才有了白龍江的名字。
藥泉山是一座神奇的山,山不高,形狀卻奇特,像個巨大的玉箍立在原野上。藥泉山的神奇在于泉,東側山腳下有兩處名曰二龍眼的山泉,清澈甘甜的泉水常年流淌不竭,是村民日常汲水處。藥泉山山坳里原本有處藥王廟,因為二龍眼泉水洗濯眼部能去眼疾,村民感謝大山的饋贈,因而修了藥王廟。藥王廟不知毀于何年,后來村里膠東移民漸多,又在藥王廟舊址上建起了禿尾巴老李廟,簡稱老李廟。此廟說是紀念禿尾巴老李,其實更是在固化某種鄉(xiāng)愁,山東移民來到北大荒,用這樣一座小廟來寄托綿綿不盡的思鄉(xiāng)之情??上У氖抢侠顝R后來也毀棄了,遺址變成了一塊平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不知哪里來了幾個穿袈裟的和尚,想籌資在山上建一座鐘靈寺,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沒有建成。
以藥泉山為中軸,往西,便是排列有致的江山村。與江南民居不同,東北村莊房屋大都規(guī)劃整齊,從山頂西望,江山村就是一篇行間距等長等齊的文章,家家戶戶都有柞木杖子夾起的方形院落,院子里種著各種蔬菜,每家的柴垛都碼放在院門旁,呈蘑菇形,這種垛法的好處是防雨,再大的雨水也耽誤不了抱干柴燒火做飯。村中的紅磚房皆用一種天藍色的彩鋼瓦,讓排排房子看上去像兵營一般規(guī)矩。村子再往西是個小自然屯,這是闖關東山東老鄉(xiāng)聚居的小西屯,它的存在,讓江山村整體形狀如同一個葫蘆。
從藥泉山北望,是一片茂密的白樺林,白樺林綿延數(shù)十里,像一道綠色的屏障阻擋著南下的北風。這片原始森林得以幸存,得益于森林三面盡是嶙峋的石塘,無路可行,即使采伐了木材也無法運出來。由此看來,想保護原始森林,最好的辦法是不在森林中修路,原始森林中的路是地方的政績,也是動植物脖頸上的絞索,因為有路,人類就會蜂擁而入,動植物的天堂也就遭到了踐踏。白樺林是江山村村民采蘑菇、木耳和漿果的好去處,尤其難得的是,森林深處有一條泉水淙淙的飛龍溝,棲息著成群的飛龍。飛龍又叫歲貢鳥,是一種珍貴飛禽,名屬上八珍之列。
藥泉山東邊,白龍江拋出一個大灣,形成了近千畝的稻田,因為是火山臺地,厚度約尺半的腐殖土層下有一層堅硬的火山巖,巖下布滿四通八達的地下河。揮鐮收割的季節(jié),會聽到地下有嘩嘩的流水聲,稻田由此得名響水稻,與著名的響水大米齊名。千畝稻田是江山村八百戶人家的口糧田,面積雖不大,但產量不低,米價也好。稻田再往東,便是一塊叫歡欣嶺的坡地,村民在這里種植土豆。江山村的土豆皆為紅皮,淀粉含量高,適合漏粉,因此成就了著名的小惠紅粉坊。六七月份,白色和紫色的土豆花開滿歡欣嶺,讓歡欣嶺披上盛裝一樣迷人。很多人沒有在意過土豆花,其實,土豆花自成花束,是一種非常優(yōu)雅的五瓣花,橘黃色的花蕊結結實實,拱衛(wèi)著一株綠色的花萼,內斂而不張揚,樸實而親切(他在寫到土豆花時,不自覺就想到了小惠,的確,小惠就是常開在他心里的一朵土豆花)。在連片的土豆花叢里,有一處長滿青草的墳塋格外引人注目,那是婦孺皆知的梅公墓。
翻過歡欣嶺,是一個寧靜的湖泊,湖水呈海藍色,因常有丹頂鶴棲息,當?shù)厝朔Q之為鶴鳴湖。鶴鳴湖中生長一種叫噘嘴島子的白魚,鐮刀形,細鱗,肉質鮮美,是美食家的最愛。鶴鳴湖湖底無沙,皆是一種類似于紫砂的火山泥,泥軟而不黏,踩上去特別柔滑,泥中生長著一種大型河蚌,個個都有兩三斤,但少有人采食,適合養(yǎng)殖北珠。
藥泉山的南面有一片水草豐茂的濕地,村民稱之為南甸子,南甸子是白龍江的杰作,江水流到此處,地勢變得平緩,河床放低姿態(tài),將清澈的河水分發(fā)出去,形成了數(shù)不清的池塘,當?shù)亟羞@種池塘為泡子。南甸子每個泡子里都有花樣繁多的淡水魚,以鯽瓜子、湖羅子、柳根兒、老頭魚和鯰魚居多。因為魚多,便引來了長脖老等、蒼鷺等大型水禽,偶爾也有天鵝棲息。奇怪的是大雁不在這里停留,大雁落腳多在無水的草地和林地邊緣,當?shù)厝说恼f法是大雁義氣,不與水禽爭領地。水泡子四周長滿藍色的鳶尾花,五月,一簇簇鳶尾花像藍色的火焰在岸邊燃燒,燒得魚兒爭相在水中跳躍,成為難得一見的景觀。此時,正是野鴨孵蛋的季節(jié),這歡快的魚兒自然為野鴨提供了繁育需要的美食。泡子之間相對凸起的地方,則長滿高低錯落的山丁子樹。山丁子又叫野棠棣,春天,一樹樹白花戴云披雪,讓人想起最美人間四月天的詩句;秋天,滿樹紅盈盈的山丁子如串串朱玉,又像滿枝瑪瑙,映襯在池塘中,讓一幅幅倒影成了美圖。
濕地的東南角,是白龍江與訥謨爾河的交匯處,當?shù)厝朔Q之為連河口。連河口水色鴨綠,總是漩渦裹著漩渦,看上去有些嚇人,有喜歡編故事的人便杜撰出連河口下面有水猴子之說,渡河的人總是繞過這里。其實,誰也沒有看到水猴子什么模樣,倒是河中水草總是瘋長,湍急的河水沖來,成縷的草繞成了辮子,在水中若明若暗地上下左右擺動,好像猴子在水里張牙舞爪。不過,連河口確實出過人命,村里一個叫丁鎖的小伙子與人打賭就淹死在這里。丁鎖和幾個伙伴在連河口釣魚,不知怎么就嘮起了水猴子,釣魚的伙伴說離河遠點甩鉤,別讓水猴子給拖下水去。丁鎖以膽大出名,滿不在乎地說哪里有什么水猴子,都是自己嚇唬自己?;锇檎f你不怕你敢下去嗎?丁鎖說,有啥不敢?我一個猛子就能扎到河對面,去對面的白沙灘上曬太陽?;锇檎f你要是敢扎猛子,我今天釣的魚都歸你。丁鎖二話沒說,脫掉衣服一個魚躍就扎了下去。丁鎖水性好,常在鶴鳴湖里摸河蚌,但這次扎下去就沒上來,慌了神的伙伴們找來船和網,費了兩個多鐘頭才把他打撈上來,但七竅灌滿泥沙的丁鎖已經沒救了。丁鎖淹死后,連河口越發(fā)令人望而卻步,連釣魚的人也很少來了。兩河相交,沖積出一片耀眼的白沙灘,離水近的河沙細而勻,色澤白亮;離水遠的沙灘,皆為鵝卵石,運氣好的話,能從中拾到瑪瑙。白沙灘人跡罕至,是水禽的棲息地。
他這篇《江山記》發(fā)表后在江山村不見回應,因為村民沒人訂閱《生活報》,這讓他很失望,原本想為家鄉(xiāng)張目立傳,沒想到一篇美文打了水漂,連最有理由激動的小惠都沒有點贊。令他有了意外收獲的是葉子。葉子這個梳著齊耳短發(fā)的女記者,對新鮮事物有種與生俱來的好奇。文章發(fā)表后葉子兩次約他見面,深度了解江山村,一來二去兩人就擦出了火花。參加工作第二年,兩人正式確定了戀愛關系。遺憾的是,因為工作忙,葉子只在冬天隨他回過一趟老家,而冬季的江山村因為大雪覆蓋,《江山記》里的景色大都化石一樣凝固起來。葉子那次去江山村把腳凍傷了,雖不嚴重,卻又疼又癢了好長時間。葉子半開玩笑半抱怨說,看來詩與遠方只存在于文人的筆下,你把江山村寫得那么美,看過后也不過如此。他說,江山村四季各有特點,最美的是夏天和秋天,夏天的鶴鳴湖和南甸子宛若仙境,鳥語花香讓人不想離開;秋季的飛龍溝最美,白樺樹的葉子會變換顏色,由草綠,到鵝黃,再到金黃,最后變成赭紅,你要是喜歡攝影,就要找準時間再去。葉子說,你別唬我,鶴鳴湖我不敢說,南甸子夏天瞎蠓、蚊子、小咬一定少不了,去一趟能帶回一身包,比凍傷還難受。他沒有反駁,葉子說得沒錯,南甸子雖然鳶飛魚躍,但瞎蠓小咬確實厲害。上小學時他和小惠去南甸子撿野鴨蛋,野鴨蛋是撿了一簍子,但臉上、脖子上被蚊子小咬叮的紅包并不比野鴨蛋少。
他將小惠的微信告訴了葉子,葉子說那兩道題確實應該解開,要不總覺得是個事兒。夜晚,他輾轉反側,眼睛像喝了咖啡一般亮,心里一直在想小惠那句話,老家快沒了。他對自己說,老家怎么能沒呢?老家是一個人壓箱底的尊嚴呀。
3
高一那年中秋節(jié)的月亮忽明忽暗,他從雙泉中學放假回來,吃過飯就跑去看劉老師,他要告訴劉老師他選擇自學文科。進入高中后,雙泉中學數(shù)理化任課老師教學有些吃力,畢竟是農村中學,師資力量相對薄弱,盡管老師很用力,但教學質量不是憑熱情就能上去的。他選擇自學了文科,這是個沒有辦法的選擇,因為文科可以自學,理科卻離不開輔導。這個選擇要向劉老師作解釋,因為劉老師一直希望他學理科。劉老師聽后沉吟片刻,說學理科靠笨功夫不成,而文科或許勤能補拙,怎么選科有利就怎么選擇吧。離開劉老師家他便來找小惠,這個消息也應該讓小惠知道,他還有個想法,希望小惠復學,兩人一起自學文科。小惠家的院子像個小型打谷場,水泥地上立著一排排木架,木架上掛著晾曬的粉條,遠看像染坊一幅幅漂洗的白布。小惠父母去鄰村走親戚,小惠一人在家。他進來時,院子里的大黃狗沒有叫,搖著尾巴跑過來嗅他的褲腳。小惠穿一件紅線衣,扎著一條月白色的圍裙,正站在一個半人高的缸前彎腰揉拌芡粉。漏粉工藝并不復雜,把土豆芡粉調勻,揉成粉團盛入漏勺后一點點拍打,粉條從漏勺里成型出來,漏進開水鍋煮好,再到清水里過濾,撈出掛起晾曬即可。他站在身后問:這么晚了還漏粉?小惠直起腰,回頭用臂彎擦了擦額頭說:來了子峰,我買了個方粉漏勺,試試怎么樣。粉鍋旁有長板凳,凳面亮晶晶的,很像他和小惠上學時坐的板凳。他坐下來,粉鍋的霧氣彌漫開來,屋里有些朦朧。小惠洗過手,摘下圍裙,也在對面的板凳上坐下來。他覺得小惠系著圍裙的樣子很好看,像國外某幅油畫里的人物。
找我有事?小惠問。他點點頭:我剛才去找劉老師了,你知道,劉老師教我們的時候,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全天下,可是我選了文科,文科可以自學。小惠說,劉老師知道雙泉中學師資不足,不會反對你學文科。他說,文科可以自學,你復學吧小惠,我倆一起學。小惠說,可是,我已經退學了。
可以復學呀,你把職高學籍轉到雙泉中學,我倆一起自學文科,學文科主要靠記憶。他多么希望小惠也能上學,腦子里浮現(xiàn)出某個古裝戲里男女主人公同窗讀書的鏡頭。同窗三載,那將是多么幸福的圖景。
小惠莞爾一笑說:職高不能轉普高,別瞎想了,對了子峰,我新買了一個方孔漏勺,能漏制帶棱角的粉條,現(xiàn)在就漏兩碗你嘗嘗怎樣?說完,起身從缸里捧出一小團芡粉放進漏勺,然后將一雙長長的木筷子遞給他,讓他一會兒幫著將開水鍋里的粉條挑清水鍋里。小惠開始均勻地拍打漏勺,隨著不停地拍打,漏勺里的芡粉變成一縷縷粉條漏進熱氣翻騰的開水鍋,在開水中歡快地翻滾。小惠拍打芡粉團的動作非常均勻,小心翼翼,像母親拍打嬰兒的屁股,生怕拍疼了。漏出的粉條呈乳白色,到清水鍋里濾過馬上就變成了晶瑩的水晶狀。小惠沒有多漏,漏了一小團芡粉便打住了。然后用兩只碗盛好粉條去了廚房,不一會兒,兩碗拌好的粉條就端了出來。小惠笑著說:就在鍋臺邊吃吧,腚坐鍋臺手把瓢,這是當主人的感覺。
方粉很好吃,他有生以來頭一次吃這么入口爽滑的粉條,拌料中加了少許明油和清醬、蔥蒜細末,還有黃瓜絲和紅椒絲,可謂色香味俱佳。他顧不得吃相,三口兩口就把一碗熱拌方粉給吃了下去。小惠把另一碗推過來:好事成雙,再吃一碗。他臉紅了,說已經吃飽了。小惠說就算替我吃一碗吧。他點點頭又吃了一碗,感覺肚子明顯鼓了起來。
小惠說,書我是不念了,念也白搭,高中都考不上還能考上大學?你好好念,替我圓個大學夢。他有些失望,同窗共讀的浪漫不會出現(xiàn)了。
別有啥負擔,考不上大不了回來種土豆,你種土豆,我漏粉條,咱倆一起開紅粉坊也不差啥,我想好了,過兩天給粉坊起個名字,就叫小惠紅粉坊。小惠是個幽默的女孩子,平時總是笑哈哈的,同學都稱她為活寶。
吃了方粉覺得有點口渴,他起身到水缸旁想舀瓢水喝,剛端起水瓢就被小惠一把奪了過去。吃粉條不要喝涼水,喝了涼水粉條在你肚子里會變成柳條。小惠說完,拿來暖瓶給他倒了一碗熱水。他接過碗,水太熱,一時無法喝,就把碗先放在板凳上,兩手按著膝蓋看著熱氣騰騰的粉鍋出神。
怎么犯傻啦?小惠問。
他靦腆地笑了笑,道:我在想,江山村的土豆怎么是紅皮的呢?學校食堂吃的都是黃皮土豆,一點也不好吃。
小慧說,是梅公讓黃土豆變成了紅土豆,小時候聽爺爺說梅公會變戲法,往白龍江里倒一桶水,滿江就有了活蹦亂跳的蝲蛄蝦。
梅公這個名字并不陌生,江山村無人不知梅公的故事。梅公叫梅立范,山東鄒城人,一九五八年從北京一所農學院下放到江山村。下放在當時是個常用詞,一般是指那些從城市來農村參加生產勞動的人。據(jù)說梅公喜歡穿黑色中山裝,戴灰色鴨舌帽,性格孤僻,不善言辭,一個人住在村子西南角一處舊馬架子里。梅公是農作物種子專家,懂中醫(yī),喜歡動物,他不僅改良了當?shù)氐乃竞屯炼?,還用銀針治好了許多人的風濕病。梅公這個名字是于主任的父親于有全起的,于有全說下放的梅先生對江山村有大恩,先生來江山村前,當?shù)氐耐炼购偷久撞怀雒?,是先生實驗出了新品種,讓江山村的紅皮土豆和響水稻成為香餑餑,有德之人,可以稱公,以后村里不分大人小孩,都叫先生梅公,就這樣,梅公的名字叫開了。劉老師曾對學生們說,梅公對江山村的貢獻怎么夸都不為過。梅公做事低調,當?shù)赜羞^年殺年豬的習俗,誰家殺年豬請吃豬肉他總是婉拒,但村民誰家有紅白喜事他卻不忘去隨一份份子。梅公養(yǎng)了一條黑狗,不出工的時候就領著黑狗,翻過崎嶇難走的石塘到白樺林里去轉悠,對白樺林里的動植物作調查。下放的第八個年頭秋天,梅公不幸離世,村民都十分惋惜,那些被他治好病的村民甚至為他披麻戴孝,以謝大恩。關于梅公離世的原因眾口不一,老支書于有才生前說梅公去南甸子打苫房草,不幸誤入漂筏落水遇難;另一種說法是梅公去訥謨爾河對岸某村見一位下放的同事,過河時不幸溺水身亡;第三種說法是梅公那條形影不離的黑狗掉進了連河口,梅公下河救狗,結果人與狗雙雙遇難。梅公去世后,當時江山村主事的江山四老商議決定,將其葬在地勢稍高的歡欣嶺,這就是后來的梅公墓。幾十年過去,土豆地里那個綠色的墳頭不但沒有湮沒,反倒一年年在長高,因為每年秋天村民起土豆的時候,都會過來給梅公墓培土上墳。梅公墓沒有立碑,墳丘上長滿苣荬菜。
想到梅公墓,他忽然回憶起小時候發(fā)生的一件事,他問小惠:還記得梅公墓上那棵紅菇娘嗎?小惠說:當然,我是記仇的。他訕訕地說:我向你道歉,那時太小不懂事。小惠嗔怪道:三歲看老,你小時候就壞。他笑了,知道小惠說的不是真話。
記憶是有選擇的,尤其小時候,許多轟轟烈烈的大事視而不見,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卻會銘記在心。紅菇娘一事再簡單不過,就是孩子間一次爭執(zhí),但兩人誰都沒有忘。那年秋天,他倆隨大人到土豆地起土豆。小惠看到梅公墓上有兩個紅盈盈的果子,就問他那是不是刺玫果,刺玫果是能吃的,甜酸可口。他說刺玫果都長在地頭,地中間不會有。兩人牽著手一起跑過去看究竟。到了墓前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株紅菇娘,紅菇娘很纖細,葉子已經凋落,枝頭上就剩下孤零零兩個菇娘。他上去要摘,卻被小惠一把拉住。小惠說留著吧,墳頭上的紅菇娘,摘了也不能吃。他說怕啥?摘下來玩唄。他想掙脫小惠的手,用力一甩,卻把小惠甩倒了,土豆地新翻的濕土弄臟了小惠的藍褲子,小惠坐在地上抹起眼淚來。他擎著折斷的菇娘秧遞過來,想安撫一下哭鼻子的小惠,沒想到小惠起來捂著臉跑開了。后來一連三天上學小惠不和他說話,還用鉛筆在課桌上劃了一道不能越過的分界線。劉老師發(fā)現(xiàn)了問題,把兩人叫到辦公室,問明了情況后劉老師說,子峰啊,墳頭上的紅菇娘確實不該折,菇娘已經成熟,如果不折,來年墳頭上生長的就不是苣荬菜而是成片的紅菇娘。劉老師的話讓他內疚了很久,每每想起這件事,總覺得是自己毀掉了梅公墓上成片的紅菇娘。說來奇怪,折斷了那株菇娘后,再沒見到梅公墓上長紅菇娘。
這件事你要記一輩子嗎?他問。
小惠笑了:不是記這件事,是記你一輩子的壞。哎,對了,將來你準備考什么大學?
我想考師范院校,你知道,我家里條件不好,師范院校有助學金。
小惠眼睛看著腳尖說,考上后肯定回不來了,大學畢業(yè)生最低也要留在縣城,不可能回鄉(xiāng)下,江山村再好也是鄉(xiāng)下。
能不能考上還是個未知數(shù),干嗎想那么遠。他也看著腳尖說。
希望你考上,小惠抬起頭說,我每天漏粉的時候,看到漏出的粉條猜我想到了啥?想到了你寫的作文,文筆流暢,帶勁!說實話,你沒有大昆魁梧,也沒有大昆模樣英俊,但作文寫得好,女孩子都喜歡會作文的秀才。
別拿大昆和我比,我倆不是一路人。能聽出來,他話里帶著點醋意。大昆叫袁昆,是他和小惠的同學,大昆也考上了高中,與他同在雙泉中學。他看不慣大昆總向小惠獻殷勤那副樣子。小惠笑了,小聲道:我不喜歡大昆那種高頭大馬的人,像學體育的,但你得承認,大昆確實比你好看。
我知道你不喜歡他。
你咋知道?小惠面露疑惑。
初三上學期,一次上學路上遇到賣冰棍的,大昆給你買了一根,你皺著眉頭沒有吃,直到手里的冰棍化掉。
哦,是有這么回事,大昆買冰棍不該只給我買,還有幾個同學眼巴巴看著,我一個人這冰棍怎么吃得下去?
所以我看出來了,你根本不在意他。
小惠有些靦腆地笑了,歪著頭對他說:你和大昆誰能考上大學呢?
他沒有回答,這是三年后的事,說能,有大話之嫌;說不能,又有些缺乏信心,便籠統(tǒng)地回答道:難說,就看誰命好了。
離開小惠家時,月光傾瀉下來,明晃晃的,一排排粉條像鍍了銀光,將院子映襯得白晝一般。小惠出來送他,大黃狗搖著尾巴跑過來,在他的褲腿處嗅著,院子四周的木杖子有些暗,吞噬了不少難得的月光。走在兩排粉條之間,空隙變得狹窄,像走在高粱地里一樣。小惠停下腳步道:把心思都用在學習上,別想三想四。他點點頭,小惠離他很近,他嗅到了一股粉條的甜香。白色的粉條如同幕布,將小惠的紅線衣襯得雞冠花一樣奪目,紅線衣完美地勾勒出小惠的身材,他想,如果寫作文,該怎樣形容此時的小惠呢?他猛然想到了飽滿一詞,小惠給人的感覺就是飽滿,像剛才輕輕拍打的芡粉團。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瞎想,身體開始燥熱,心里咚咚直跳,有一種缺氧的感覺。他說你回吧小惠,我走了。說完加快腳步,走出晾粉區(qū),一出大門,碰到了走親戚歸來的小惠父母,他訕訕地打了個招呼,做賊一樣溜了。
4
他記得自己還是副處長時,村主任老于來省城找過他。于主任當年有恩于他,自然不能慢待,他和葉子請于主任吃火鍋,點了省城最好的小麥啤酒。于主任說:子峰啊,我這次來是有事求你,你一定給想個法子。他問什么事,于主任說了兩件事,這便是小惠微信里說的那兩道難題。
原來,于主任因為年齡和健康問題,下屆將不再擔任村主任,離任前他有兩個心愿。一個是弄清梅公死亡真實經過,好讓劉老師給梅公寫傳;另一個是把梅公墓遷到藥泉山上,然后在墓前建一座梅公祠。這兩件事其實是一件事,但問題是兩個,于主任和劉老師商量過這兩件事,也是劉老師的主意。于主任說現(xiàn)在的問題是建祠一事批不下來。
他和葉子對視了一眼,想不通于主任為什么突發(fā)奇想要做這兩件事。于主任顯然看出了兩人的疑惑,放下遲遲沒有夾菜的筷子說:我不是沒事找事,實底交給你們,我和劉老師就是為了給老爺子一個交代。
他知道老爺子就是江山村第一任支書于有全,響當當?shù)慕剿睦现?,當年村里說一不二的人物。于主任接著說:老爺子在世時親口交代我,一定要看好梅公墓,墓頂不能塌,荊棘要砍掉。民間有說法,墳頂塌陷、生長荊棘都對后人不利,梅公去世這么多年,沒見后人掃墓,說不定梅公根本就沒有后人,江山村人理應擔起梅公后人的責任。老爺子還有話,墓在人在,大仁不死,江山村三百年沒出過一個像模像樣的人物,老天給派來一個,這是江山村的造化。
葉子插話問:江山村幾代人都不忘梅公,原因何在呢?
于主任說,梅公改良種子、治病救人這些事我不說了,但就梅公對動物的保護,就值得后人稱贊。白樺林里的飛龍溝有飛龍,村民進去打飛龍是常事,梅公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向江山四老提出建議,大意是保護飛龍溝,因為能用龍來命名的鳥一定是吉鳥,地位非同一般,吉鳥在此,江山村才能稱得上物華天寶,人杰地靈;吉鳥不在,說明江山村氣數(shù)將盡,不宜久居,因此要保護好飛龍,不能為了口腹之欲而濫殺。老爺子聽信了梅公建議,在村里立下規(guī)矩,村民捕獵飛龍須經四老同意,擅自進溝盜獵,抓住一律嚴懲,輕者罰出義工,重則游街示眾。
葉子感嘆說梅公認識夠超前的,稱其為公,名副其實。
保護飛龍只是一個例子,梅公還憑一己之力,挽救了在當?shù)孛媾R滅絕的蝲蛄蝦。白龍江里原本沒有蝲蛄蝦,是梅公從沾河引進來的。沾河有條叫雞爪溝的山間小溪,小溪里生長著紅色的蝲蛄蝦,這種蝦對水質要求特高,稍稍污染一點就不能存活,這種小東西成了水質的晴雨表。梅公聽說雞爪溝上游要開發(fā)鉬礦,變得憂心忡忡,老爺子問怎么了,梅公向老爺子說了自己的擔心。然后說想借一輛馬車,帶著抄羅子去雞爪溝抓蝲蛄蝦。老爺子讓袁子厚趕車去辦這件事,兩人一連抓了三天,大概有七八水桶,回來通通倒入白龍江放生。老爺子問放生這些蝲蛄有啥用處。梅公說世上許多事有用沒用都是辯證的,沒用就是有用,他不想看到蝲蛄蝦在當?shù)販缃^。幾十年后,白龍江豐富的蝲蛄蝦資源給沿岸帶來了好處,當南方小龍蝦火起來的時候,當?shù)氐奈|蛄蝦也水漲船高受到熱捧。
葉子說:就憑于主任說的這兩點,梅公墓不僅該重建,而且要建得像模像樣。
他問:建祠是老爺子的要求?于主任搖搖頭,說老爺子沒提這事,遷墓建祠是他的主意。于主任說自己的想法得到了其他幾個村委的支持,大家都覺得遷墓建祠是件有意義的事。村里做了分工,資金由村級積累出,選址、立傳由劉老師負責,祠址已經選在藥泉山山坳?,F(xiàn)在就差我前頭說的兩件事,劉老師說,不能糊涂廟糊涂神,梅公溺亡經過不清,無法立傳;再就是手續(xù)問題,建梅公祠手續(xù)鎮(zhèn)上不批,根本不上報。
葉子說:相比較而言,審批手續(xù)簡單,努努力可以辦,而查明梅公死因有難度,結論一定要經得起時間考驗,傳說不能當史實。
他問:難道梅公去南甸子打苫房草溺水而死的說法有誤?江山四老是事件的親歷者,他們應該知道詳情,老爺子就沒和你透露一點線索?
老爺子可不是滿嘴跑火車的人,參加抗聯(lián)時是交通員,嘴像沒開封的罐頭一樣嚴實,老爺子最欣賞《紅燈記》鳩山那句臺詞:一個共產黨員藏的東西,一萬個人也找不到。于主任做了一個夸張的表情,絡腮胡子幾乎要奓起來。他和葉子都笑了,于主任從來不乏幽默,下棋時誰要是在一邊亂支招,于主任會拐彎抹角懟回去,讓支招者不敢再多嘴。
于主任接著說:一個八百戶的大村,人要想聚堆兒,總得有個拴心的地場,過去有藥王廟、老李廟,現(xiàn)在連十月初一送寒衣的地方都沒有,這怎么行?說實話建梅公祠還有這么一層考慮。于主任的說法得到了葉子的肯定,葉子說古人建邑必建祠,這不是迷信,是慎終追遠,和現(xiàn)在很多地方建有烈士陵園、紀念碑是一個道理,目的在于緬懷賢德先烈。
紫銅火鍋燒開了,炭火很旺,三個人開始吃火鍋。他打開一次性方便筷遞給于主任,于主任接過筷子,臉上透出一絲痛苦的表情,葉子眼尖,發(fā)現(xiàn)了于主任的不悅,問:您不習慣用方便筷?于主任搖搖頭說:看到這筷子我就心里添堵,我做了件引狼入室的蠢事,在石塘邊建了個一次性筷子廠,唉,那時候全民招商,村里饑不擇食就招來一個筷子廠,廠子建成,那片白樺林就遭了殃,盜伐現(xiàn)象怎么也剎不住。
不行就關掉嘛,姜子峰問,筷子廠手續(xù)全嗎?
請神容易送神難,筷子廠手續(xù)齊全,老板叫關志強,背景不一般,因為一次性方便筷能出口創(chuàng)匯,鎮(zhèn)里還挺看重呢。
他沒再接話,企業(yè)手續(xù)齊全,還能說什么呢?吃完飯,他和葉子將于主任送到火車站,于主任進站前再次叮囑:梅公祠的事一定要上心。他答應了。
事情沒有想象的那么簡單,盡管他和葉子動用了許多關系,建祠一事就是批不下來。于主任打來電話多次催問,弄得他一聽到江山村就心驚肉跳。于主任說解兩道題就這么難嗎?你可是省里的干部。他解釋說自己雖在省里工作,卻不是什么大干部,也就是棋盤上一個沒過河的小卒子。于主任說,那就抓緊過河,別老在河這邊待著,人一輩子就是從這岸到對岸的過程,過了河才能有出息。讓他心里歉疚的是,直到于主任卸任,這河也沒過得去,題也沒解得開。他感到無顏見江東父老,加之父母已經過世,就不愿意再回老家。于主任離任后,繼任者是小惠的堂兄大奎,大奎從于主任手里接過這兩道題后接著催,大奎不出面,讓小惠隔三岔五發(fā)微信,他無計可施,就讓小惠去問問劉老師該怎么辦。劉老師出了個主意,先給梅公墓立塊碑,讓十里八鄉(xiāng)都知道江山村有個文物級別的墓,然后找個契機從保護文物的角度,將墓和碑從耕地里遷移到山上去。他說立碑當文物對待可以,但切切不可定級,一定級就更遷不走了。大奎聽話,按他的意見來操辦,出資買了塊芝麻灰碑石,雇石匠雕刻出來,給梅公墓立了一通寬六十厘米、高兩米、帶碑首和碑座的墓碑。碑首是兩龍相盤,龍頭相聚,共拱一顆寶珠;碑座是花崗巖雕成的赑屃,敦實厚重,憨態(tài)古樸。他找了省城一位著名書法家,用館閣體寫了梅公立范之墓六個大字,又用小楷寫了劉老師擬好的碑文,讓小惠帶回了江山村。劉老師寫的碑文讓葉子贊嘆不止,說想不到江山村里有真秀才。墓文如下:
雖有來處,去路不明;馬鈴薯紅袍加身,響水米粒粒晶瑩。澤被江山,黔首沒齒難忘;孤墳一座,堪稱北地青冢??咕苓z忘,當屬人文本分;忠良弘德,方能續(xù)寫丹青。
立了碑,修祠一事便暫時放下了,多少也讓他松了口氣。當然,垂垂老矣的于主任不會忘記這兩道題,有意無意還會來找小惠和大奎說起此事,于主任知道村里與姜子峰保持聯(lián)系的只有小惠,與小惠說起此事無非是讓小惠傳話。已經沒有幾顆牙的于主任喜歡吃新漏的土豆粉,每次端著一盆新粉離開時都會囑咐一句:要是看到子峰,告訴他還有兩道題未解呢,別忘到腦后去。小惠電話里對他提起此事,他說,怎么會忘呢?想忘也忘不掉呀。但他確實為難,兩道題看似簡單,卻沒有解題公式可用,建祠涉及宗教政策,沒人敢開口子;半個多世紀前的一樁溺水死亡事件,物是人非,塵封已久,一點頭緒都沒有。
5
還鄉(xiāng)的方式有許多種,十年沒回,老家還是那個老家嗎?他曾設計過多種回老家的方式:工作督察順路回去,利用小長假和葉子來個自駕游,或者干脆去蹲點搞一次調研,唯獨沒想到會以一種任職方式回去。
省里要選派一批干部到鄉(xiāng)村擔任第一書記,機關黨委書記宋大姐特意來找他,說你們處一正兩副三個處長,十一個人,是名副其實的大處,領導說你們處要出一個。宋大姐還特意囑咐說這是國家戰(zhàn)略,不能講困難,當然,我們廳有近水樓臺的便利,去的村莊可以隨便選。他難住了,處里雖然有十一個人,但女同志占了八位,派女同志下去肯定不妥,只能從三位男士中選一個,三位男士除了他這個處長外,副處長老胡已經五十有八,患有嚴重痔瘡,很難坐住椅子;副主任科員小韓身體、年齡倒合適,但家里條件不允許,父母、岳父母都靠他照顧,一對雙胞胎兒子在幼兒園需要接送,夫人是教師,上班早去晚歸,家里大事小情都靠小韓。他找宋大姐說了難處,問能不能把指標分給別的處室。宋大姐嚴肅地說,子峰啊,動員會上廳長不是強調了嗎,不許講困難,就是有天大的難題也必須克服,這是政治任務,是組織考驗。他渾身激靈了一下,沒敢去找廳長,回到處里開會讓大家議一議。老胡這個老同志還是很有覺悟的,表態(tài)說實在不行我去吧,退休前用最后兩年工作時間為大家作點貢獻。他從老胡的話里聽出了一種易水送別的味道,眼淚差點流下來,老胡痔瘡如此嚴重還想當老將黃忠,這就是擔當??!他搖搖頭說:老胡呀,你有這番話就夠了,你在處里管業(yè)務時間最長,還是在家坐鎮(zhèn)好。小韓說,那就我下去吧,給我安排個離家近一點的村,我會開車,可以跑通勤。他又搖搖頭說:駐村要求與村民同吃同住,再說離省城最近的村也有一百多公里,你能跑也跑不起,來回的汽油錢會花光你的工資,還怎么養(yǎng)家?
處里八位女同志有一位未婚的小郭,是個膽子很大的文學青年,曾經一個人旅行去過西藏,屬于戶外運動熱愛者。她請纓說,處長我去吧,如果派我去,就選您的老家江山村,我看過您寫的《江山記》,覺得那是個屬于詩與遠方的好地方,特別令人向往。小郭的話讓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去老家駐村,這是一個不錯的主意,自己怎么沒有想到這一層?處里年齡最大的吳姐說,小郭不能去,到了農村天天和農民打交道,會耽誤個人大事。吳姐沒有直說找對象的事,但問題明擺著,在農村受社交局限,確實不利于談戀愛。姜子峰點點頭說,小郭熱情可以理解,也值得表揚,但處里不能派美女上戰(zhàn)場,那樣的話我會被人戳破脊梁骨。
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到江山村變成了一塊巨大的漂筏,夕陽像松軟的蛋黃躺平在漂筏的邊緣,歡欣嶺上的土豆花也不再是原有黃紫兩色,而是變成了深藍,那是南甸子鳶尾花的顏色。早晨醒來,他問葉子此夢有何寓意,葉子說應該是擔心和憂慮。他表示認同,土豆怕澇,土豆花變成鳶尾花,說明收成堪憂。葉子說你是擔心老家會像漂筏一樣沉陷,這也說明老家在你心里的位置不一般。他說我若是去老家當兩年駐村書記,你是否會支持?葉子知道小惠給他發(fā)的微信,點點頭說,我也很喜歡江山村,一個三百年歲的古村不該被人從地圖上抹去,你去吧,做個悲壯的末任村官。
在媒體工作的葉子消息靈通,她知道當?shù)卣谵Z轟烈烈推進合村并點工作,這個時候姜子峰去擔任駐村第一書記,說不定就是該村最后一任村官。葉子的話讓他陡然生出一種使命感,自己應該去,去后要想方設法保住江山村,江山村不在,自己就沒了老家。
第二天一上班他就去找宋大姐,報名到江山村任職。宋大姐一聽頓時睜大了眼睛,驚愕地問:怎么?你去?他點點頭說是,已經和愛人商量好了,選擇去老家江山村。宋大姐搖搖頭道,下去任職的少有正職,你走了處里工作咋辦?他說,老胡可以把工作頂起來,兩年后老胡退休,我也回來了,駐村和單位工作兩不誤。宋大姐說,這事我說了不算,得廳長定,你若覺得處里實在派不出人,我就想辦法給你調指標。他說我想好了,就我去吧。
他從機關黨委出來直接去找廳長。廳長在下面擔任過縣委書記、地級市的市長,對農村工作有感情,聽了他的想法后,廳長抿著嘴朝他豎起大拇指:子峰啊,你做了個正確的選擇。他沒想到廳長會答應這么痛快,心里不免有一絲失落,按理廳長說幾句挽留的話才符合邏輯,廳長直接夸贊就意味著審批通過。廳長從辦公桌后站起來,背著手一邊踱步一邊說:我們國家是個農業(yè)大國,不了解農村農業(yè)的干部在仕途上走不遠,很少有人懂得土地里蘊藏著領導干部的底氣,去了不會白去。廳長這么一說,他又覺得心里那絲失落倏然飛走了。廳長的觀點沒問題,許多領導也表達過類似的觀點,事情往往這樣,道理誰都懂,但說歸說,做歸做,真正能落實下去的并不多。廳長回到椅子上坐定,看著他問:有什么要求,提!他說,確實有兩點要求,一個是指定到江山村,別分到其他地方;另一個是如果工作遇到難事,請廳長百忙中給說句話。廳長哈哈大笑起來,道:你個子峰啊,我以為你會要資金、要項目,誰知道你卻提了兩件毛毛雨的小事,我現(xiàn)在就可以答應你,如果需要協(xié)調什么事就來找我,別忘了我在那里當過市長。
離開廳長辦公室,姜子峰仿佛剛洗過熱水澡,渾身的汗毛孔都在張嘴呼吸,在走廊里他給小惠打了個電話,告訴小惠他要回江山村當書記。小惠誤會了,以為他在開玩笑,不冷不熱地說:別拿鄉(xiāng)下人尋開心,江山村都啥樣了你還逗悶子。他小聲說這是真的,我剛找廳長匯報,廳長已經同意了。小惠還是不相信,說要是十幾年前你這么說我會激動得睡不著覺,現(xiàn)在我已經是徐娘半老,沒那么大吸引力。他知道小惠誤會了,依然壓低了聲音說,這事與你我個人無關,哦,不是,也不能說無關,我回老家當書記,也有去解那兩道題的意思。小惠說,村里有大奎呢,怎么會有兩個書記?你別誑我了。他有點急,糾正說:我是駐村第一書記,不取代大奎的位置,說白了是掛職,滿打滿算兩年時間。電話那頭沉寂了一會兒,他似乎聽到了急促的呼吸聲,想問話,對方卻把電話掛了。
6
老家三間瓦房仍在,院子里長了些當?shù)厝私泻邝铟畹凝埧?。事先,他請大奎將閑置多年的老宅收拾了一下,購置了必備的鍋碗瓢盆,他將在老宅里住上兩年。老宅得以保全并不是他有什么遠見,主要是房屋降到白菜價也無人問津,他便干脆留下來,算是個念想。專程來送他的宋大姐里里外外看了老宅一番后說:子峰你給我也踅摸個宅院,退休后我來這里養(yǎng)老,種菜養(yǎng)雞,遠離烏煙瘴氣的城市。這當然是玩笑,宋大姐是二級巡視員,副廳級,怎么可能住到農村來。
小惠本來安排了接風家宴,但宋大姐不想給村里添麻煩,堅持要走。小惠給宋大姐帶上幾袋粉條,說你們單位肯定有食堂,回去嘗嘗,若是覺得這土豆粉好吃,我可以常年供貨。他一聽心里笑了,小惠真會做買賣,他們廳將近兩百人,食堂采購一些優(yōu)質土豆粉應該沒有問題。宋大姐說,這事好辦,從支援子峰書記工作角度講,我們食堂也該購買您的土豆粉條,這些粉條回去我就送給食堂。宋大姐走后,小惠對他說,你們廳里的人真好,待人親。
沒有歡迎的人群,也沒有令人激動的場景,村民對他這個空降來的第一書記連點好奇心都談不上,迎接他的只有大奎、小惠和村委會另外兩男一女三個委員,三個委員都年過五旬,比大奎年長,他在記憶中翻箱倒柜,卻找不到有關這三人的任何蛛絲馬跡。三個委員不冷不熱,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村委會條件尚可,一棟外墻貼著白瓷磚的獨樓,高兩層,每層有六扇窗戶,門前的花壇里沒有植花,長著幾叢茁壯的蒼耳子,大門兩側還保留著春節(jié)時的對聯(lián),因為風吹雨打已經褪色;樓前院門外是個小廣場,廣場打了水泥地面,安有幾處鐵制健身器材。小樓一樓辦理村務,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旁若無人盯著電腦屏幕;二樓是辦公室和黨群活動中心。上到二樓,可見滿墻紅彤彤的墻報,內容五花八門,有村務公開的,有護林防火的,有治安綜合治理的,還有婦女、共青團的。讓他感興趣的是村里也有河長、湖長,河是白龍江,湖是鶴鳴湖,兩個職務都由大奎兼任。他想,還應該安排一個甸長,南甸子的管理也需要落實責任。
大奎對他的到來沒什么忌憚,鎮(zhèn)里很多村都派了第一書記,第一書記來自省市縣三級,都是有公職身份的干部,期滿后就會走人,沒有誰會留在村里搶村官的交椅。大奎人憨厚,是個守成型村官,小惠說大奎的優(yōu)點是聽喝,鎮(zhèn)里怎么說大奎怎么干,絕對不會走樣。他的到來對大奎來說是個難得的解脫,至少這兩年可以少操心。他和大奎第一次交流就覺得大奎精神頭不夠,有種淤積成病的悲觀情緒。大奎說江山村就像下坡雪地上一掛松套的爬犁,這些年一直往下出溜,想拉也拉不住。他說江山村不缺資源,也不貧困,怎么就提不起精神來呢。大奎說歸根結底是人稀了,進城的進城,南遷的南遷,這些年別提人了,連燕子都不來村里筑巢了,更可怕的是鶴鳴湖里的丹頂鶴也不見了,南甸子過去烏泱泱的老頭魚、柳根魚現(xiàn)在用旋網也打不上幾條,整個沒戲了。他問原因,大奎說是過度使用農藥的結果,雨水把地里的殘留農藥沖到了湖里和南甸子里導致了這種情況。
他隱隱覺得村里面臨的問題比預料的要多,問大奎怎樣才能讓村里人打起精神來。大奎說人心散了,咋整也不行。這句話讓他明白了自己該從哪里入手工作,現(xiàn)在當務之急不是解那兩道題,而是收拾人心,而收拾人心關鍵是保住村子,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一個將要搬遷的村子,人心能不散嗎?他讓大奎陪他到村里走走。昔日八百戶的大村,只剩下百十戶還在居住。大多數(shù)院落門上都掛了鎖,鐵鎖銹跡斑斑,院子應該許久沒有住人。因為是老村,年頭久遠的民居不少,有許多被稱為“海青房”的老宅,這是一種具有滿族特色的民居,房屋起脊,三五間連為一體,窗分上下兩層,開窗時用木棍支撐,屋內是南北對面兩面大炕,煙囪遠離主屋,有煙道與火炕相通。他清晰地記得小時候冬天在火炕上烤火盆的情景,從灶坑里將火炭撮滿火盆,家人圍坐周邊,將紅皮土豆埋入盆中,一邊烤火,一邊等待土豆烤熟時散發(fā)出來的香氣,這樣悶熟的土豆又甜又面,格外好吃。走到一個有沙果樹的院子前,他停下腳步問大奎:這是老許家吧,老許家的大兒子許黎明和我是同學,上學時總纏著我講故事。大奎點點頭,說老許家去山東東營了,他家的十五畝地由村里代耕。走到一口水井旁,他發(fā)現(xiàn)緊挨著水井的一戶人家大門敞開著,就問這是不是老袁家。大奎說是,袁家的小兒子袁昆是你高中同學,現(xiàn)在是咱們鎮(zhèn)長,江山村合并計劃就是他提出來的。他站在井臺上,腦子卻在過電影,袁昆的模樣太熟悉不過了,這小子天生一副好體格,頭發(fā)像鋼絲一樣硬,學校運動會上獲了兩次鉛球冠軍。袁昆很走運,高考失利后,稅務部門在落選考生中選錄了一些人,袁昆得以進入體制。袁昆的爺爺是江山四老中的袁子厚,人民公社時期曾擔任過治保主任,也是江山村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問袁家誰還在這里住,大奎說一個來自拜泉的人家租了院子養(yǎng)木耳,袁家人都進城了。他心里動了一下。整個村子走下來,他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勁兒,村里看不到一只雞鴨鵝狗,村路上靜得有些恐怖,問原因,大奎說鎮(zhèn)上對家畜飼養(yǎng)管理十分嚴格,散放散養(yǎng)抓住要罰款。他哦了一聲,沒有言語。
走遍整個村落,讓他遺憾的是小西屯的人幾乎走空了,這個都講山東話的第六生產隊成了一個空殼。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小惠的紅粉坊開得還好,小惠買下左鄰右舍兩處院子,建了一個大型土豆窖,適度擴大了生產規(guī)模,還雇有幾個工人。小惠的粉條都是一斤的小包裝,有固定的小販來進貨,生意較為平穩(wěn)。歡欣嶺的紅皮土豆能一直種下去,得益于小惠紅粉坊,村民起獲土豆后除了自用,都賣到了小惠紅粉坊,村民開著膠輪車往紅粉坊送土豆的情景是江山村平時少見的熱鬧場面。大奎說,小惠也不容易,在機器加工效率極高的情況下,她堅持手工漏粉,勸她改用機器,她說機壓面條永遠沒有手搟面好吃,手工漏粉是小惠紅粉坊的招牌,不能改。紅粉坊的土豆粉條不愁銷,鎮(zhèn)政府外出招商送禮從來少不了兩樣東西,就是紅粉坊的粉條和江山村的響水米,可惜的是響水稻精加工不在村里,而是在七十公里外的北安。
回到老家,自然要去拜訪劉老師。大奎說劉老師腿腳不好,盡管走路不便,但還是經常拄著手杖滿屯子轉悠。大奎說劉老師在寫一部江山村歷史和“江山四老”的書,但寫作速度慢得離譜,寫了幾十年也沒寫出來。他想,或許劉老師根本就沒有動筆,寫書只是他心底不斷發(fā)酵的一個念頭而已。劉老師院子里有棵老榆樹,樹下擺著一把藤椅,天氣好的時候,劉老師喜歡坐在藤椅上曬太陽。其實,劉老師是有條件到縣城養(yǎng)老的,他兒子已經是縣工商銀行行長了,將父母安頓在縣城有集中供熱的樓房居住不是難事。但劉老師不走,理由就一個:自己要在江山村寫書。劉老師坐在老榆樹下聽收音機,陽光透過老榆樹的枝葉照到他灰色的居家服上,看上去像某種迷彩。他上前打招呼,拴著繩索的小花狗朝他搖著尾巴,卻不叫,但目光充滿警惕。
打過招呼后,他在藤椅旁的小馬扎上坐下,和老師靠得很近。劉老師說,小惠說你要回來,回來好,回來好呀。
回到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做點事是當年您的囑托,子峰不敢忘記。他握住劉老師的手說。小惠說你是回來解題的,題當然要解,但還有比解題更大的事,就是保住江山村,保住你的老家。劉老師頭腦清楚,說話有板有眼。
他點點頭,老師就是老師,與弟子想法不謀而合。他問劉老師村史和江山四老的書進展怎樣,是不是需要找些資料?劉老師說資料攢了不少,江山四老的故事也基本理清。他讓劉老師講講江山四老的故事,說自己過去聽到的都是些片段,不完整。
劉老師也樂意講述這些故事,有枝有蔓地講述了江山四老的故事。
四老中的老大叫于有全,讀過兩年私塾,年輕時在朝陽山抗聯(lián)部隊當交通員,是見識過槍林彈雨的人。于有全覺得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就是江山村,東北光復后他選擇了回村務農,理由很明確,外面哪里也沒江山村好,豺狼趕跑了,回家最安逸。如果于有全選擇留在部隊,老年就會享受離休待遇,有人與他說起此事,于有全說那不一定,要是不回村,說不定就犧牲在戰(zhàn)場上了呢,那些留在部隊的戰(zhàn)友,都是九死一生。因為有部隊經歷,從土改到合作化、再到人民公社,于有全一直在村里當支書,一直當?shù)诫x世。于有全有主見,敢負責,平時喜歡背著手、板著臉村里村外走。閑下來時他會在大隊部看《三國演義》,說話辦事常常引用書中人物的話。
小惠的祖父葉兆廷在四老中排行老二,當年在村里當會計兼保管員,腰上總是掛著一大串黃白相間的鑰匙,走起路來嘩啦啦直響。掌握鑰匙多少是權力大小的標志,保管員這個職位很是令人羨慕,集體家底都在保管員手上。葉兆廷保管的不僅是生產資料,還有許多生活物資,比如豆油、煤油和牛馬飼料。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葉兆廷經老爺子同意,常常用麻袋夾著半塊豆餅到村西劉大褲襠家串門。知道內情的人說這是替劉樂去盡孝。劉大褲襠的兒子劉樂和葉兆廷一起參軍抗美援朝,劉樂是司號員,葉兆廷是連部通信員,兩人整天跟在連長腚后,彼此親如兄弟。戰(zhàn)場上兩個崗位最危險,一個是旗手,一個是司號員。劉樂在一次部隊沖鋒時挺身吹號,不幸中彈倒下。葉兆廷把他拽到隱蔽處,劉樂已經不行了,犧牲前劉樂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爹有風濕病,你替我盡點做兒子的孝心吧。葉兆廷復員后沒忘劉樂托付,一直將劉大褲襠照顧到去世?!叭础薄拔宸础睍r,有人揭發(fā)葉兆廷拿公家的東西送人情,于有全把責任擔了過去,于有全說,葉兆廷是受組織委托去照顧烈屬的,誰再說三道四就是對烈士的大不敬。
治保主任袁子厚在四老中排行老三。袁子厚喜歡打獵,善于下獵套逮狍子野兔,敢獨自深入到白樺林人跡罕至處。那個年代白樺林里常有狼群出沒,但袁子厚不怕,可見狼也怕狠人。只要袁子厚下套,遛套必然不會走空,袁子厚是江山村走進白樺林次數(shù)最多的人。作為治保主任的袁子厚在防盜獵上頗為內行,于有全根據(jù)梅公建議嚴控盜獵后,看管飛龍溝的任務就交給了袁子厚,袁子厚成了飛龍的保護神。袁子厚因為目光敏銳,善于察覺蛛絲馬跡,常常被鎮(zhèn)公安特派員借去辦案,幫助公安破過不少案子,村民私下叫他袁捕快。袁子厚的孫子袁昆十分崇拜自己的爺爺,當了鎮(zhèn)長還常帶這句口頭禪,我爺爺怎么怎么說,有人就問鎮(zhèn)長爺爺是誰,這樣無意中宣傳了江山四老。
四老中最小的是劉寶山,人民公社時期的大隊長。劉寶山是個干凈人,最看不上邋遢鬼,他除了抓各隊生產勞動外,其余時間主要抓愛國衛(wèi)生。江山村房屋院落整齊劃一,砂子街面鑲了馬路牙子,這都是劉寶山常年抓個不停的結果。在他的主張下,江山村開了“兩社一堂”,也就是理發(fā)社、縫紉社和澡堂子,村民使用幾乎免費,只需記幾個工分秋后扣除。“兩社一堂”條件雖然簡陋,卻極大方便了村民,江山村社員明顯比其他村人干凈利整,這要歸功于劉寶山。有段時間劉寶山這個愛干凈的人自己無法干凈了,因為腿病發(fā)作而癱瘓,吃喝拉撒都在炕上,對劉寶山來說這是最無法忍受的難堪,一度想撞墻而死。后來,是梅公下了六個月干針,劉寶山才重新下地干凈起來。劉寶山懂得感恩,只要在街上見到梅公,總要鞠躬行禮。劉寶山去世時人們發(fā)現(xiàn)他連點胡茬都沒有,臉收拾得溜光,家人說老人在去世前,自己躺在床上照著鏡子用刮臉刀刮了臉,說不能胡子拉碴去見閻王,要給閻王留個好印象,免得被閻王分去干臟活兒。
江山四老有兩件事被后人傳為美談。第一件是救了地主于德才的命。于德才是個十分吝嗇的地主,在村里口碑極差,總是拖欠長工工錢,但于德才也有長處,他是個有絕活兒的車老板,會甩“絕戶鞭”,再難駕馭的馬,只要他甩上三鞭子,馬就會變得服服帖帖。于德才土改時把家中細軟藏在土豆窖里想蒙混過關,結果被一個長工揭發(fā)出來。這個長工對于德才有意見原因很簡單,就是于德才給他吃的黏豆包里不放糖稀,長工說哪有包豆包不放糖稀的,不放糖稀的紅豆餡干巴巴的像豆腐渣。糖稀是甜菜疙瘩熬出來的,用來替代白糖紅糖。于德才沒理長工,長工便把他藏東西的事給抖了出來。這種情況土改工作隊絕對不會允許,必須嚴懲。當時于有全是村貧協(xié)主席,其他三老都是貧協(xié)委員,四個人就能決定于德才的生死。于有全開會商議此事,四老都覺得于德才不過是只鐵公雞,沒啥血債,還是想辦法保住他的性命。大家商量來商量去也想不出個法子,工作組又一直在催。于有全就拍了板,讓于德才將功贖罪,由民兵押送到紅花尓基軍馬場去勞動。馬場領導是于有才在抗聯(lián)時的戰(zhàn)友,于有才給戰(zhàn)友寫了封信,介紹了于德才會甩“絕戶鞭”的本事,讓他為部隊義務馴馬。這實際是保護了于德才,因為工作組不會去部隊要人。送到馬場的于德才不僅保住了性命,還被馬場吸收為軍工,留在馬場掙上了工資。
四老做的另一件事是讓江山村有了小西屯。那時的山東人多地少,常鬧饑荒,來東北的逃荒者甚多。四老中除了劉寶山外,其他三老都是早年闖關東的山東人后裔,于有全的太祖父來自招遠,另兩位的祖上來自掖縣,家譜里都有記載。盡管人隔幾代、口音不再,但一提到山東,幾個老人還會生出一種天然的親近感。當時村里從膠東牟平、棲霞等地來了許多人,都是拖家?guī)Э?,背包羅傘。袁子厚問于有全該怎么辦,這些大人孩子個個面黃肌瘦看著可憐。四老在一起商量,于有全決定先把逃荒者分下去,三戶管一家,暫時解決吃住問題。然后派人去公社請示。公社干部也正急得團團轉,因為其他幾個大隊也有類似情況。公社的答復是如果沒有安置能力,就禮送到有能力安置的地方,說白了就是讓逃荒者繼續(xù)往北走。于有全覺得不妥,對三老說,這些人無非想討口飯吃,我們的祖輩當年也應該是這種情形,舉目無親、拖家?guī)Э?,這個時候最需要幫助。啥叫禮送到有能力安置的地方?不就像趕牲口一樣把人趕走嗎?江山村無論如何不能這么干,咱雖然地不多,但接納個百八十戶不成問題,咱就給這些山東老鄉(xiāng)單獨編個第六生產隊吧。作出決定后,村里出勞力,到南甸子打塔頭和苫房草,又在藥泉山北坡伐了些楊樹,然后全大隊一起在村西蓋房子,簡易塔頭房蓋好后,一家一棟分下去,江山村從此有了個說膠東話的小西屯。江山村戶數(shù)鼎盛時期達八百戶,小西屯貢獻了六分之一人口。值得一提的是,劉老師就是小西屯人,老家在榮成王家村。
從劉老師家回來,姜子峰滿腦子都是江山四老在轉悠。當夜,他做了個夢,夢中的四老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向他走近,個個表情嚴肅,用冷峻的目光審視著他。他忽悠一下醒了,醒來無法入睡,心里一直在琢磨,四老一起來找自己干什么?怎么感覺像是來上訪的呢。
第二天上午他查閱了近幾年村里的各種報表,對江山的總體情況有了基本把握,中午他對大奎說:下午把你的電動摩托借我,我去鎮(zhèn)上找大昆。大昆就是袁昆,雙泉鎮(zhèn)鎮(zhèn)長。大奎說讓小惠派車送你吧,一個省里來的大干部,騎電驢子算怎么回事。他說,不要麻煩小惠,你給大昆約一下,就說我下午去拜見他。
7
他沒想到袁昆的官威和他魁梧的體格一樣大。
一見面,袁昆就說:子峰,你回來應該先來找我,你雖然級別比我高,但縣官不如現(xiàn)管,我現(xiàn)在可是你的頂頭上司。話雖是玩笑,但也透出一絲得意。他說哪里敢怠慢,昨天報到今天就來,到了你的轄區(qū),不敢不拜碼頭。袁昆哈哈大笑,說晚上別走啦,把小惠也接來,我在食堂安排一桌,咱幾個喝點。他知道,上初中時袁昆對小惠就虎視眈眈,同學中甚至傳出袁昆是他情敵的說法,現(xiàn)在看來雖是無稽之談,但大昆對小惠頗有好感卻是事實。他搖搖頭道:現(xiàn)在公務接待不許喝酒,別搞了。袁昆說:怕啥?自己帶酒,食堂加幾個菜,又不去酒店,不違規(guī)。他想了想,點點頭道:那就悉聽尊便。
兩人坐下,他沒有寒暄,直接拋出正題:大昆啊,聽說你在推進江山村合并一事?
是啊,全縣村莊布局在作調整,江山村與周邊三個村要合成一個新村,新村地址在十二里外的青山村。大昆確認了這一消息。
能不能保留江山村不合并?江山村沒了,你我就沒了老家。姜子峰直話直說。
袁昆煙癮大,點燃一根煙吸了幾口,然后將半截香煙掐滅在煙灰缸里,抬起頭說:子峰呀,工作上感情不能代替理智,站位要高一點,發(fā)展總要有代價,有時甚至還要交學費,江山村的合并,就像鳳凰涅槃,是在毀滅中實現(xiàn)重生,替換的將是一個脫胎換骨的新農村。他吃了一驚,大手大腳的袁昆何時變得懂上了哲學?看來士別三日確實當刮目相看。
這么說江山村難逃一死的命運?
袁昆說:對于江山村來說合并是死,不合并也是死,早晚都會死,現(xiàn)在涅槃重生,至少不會出現(xiàn)負資產,這算是一個機遇期吧。
這是什么邏輯?怎么江山村就非要死?出于禮貌沒有反駁,而是建議道:江山村有產業(yè)特色,符合省里鄉(xiāng)村振興一村一品的布局要求,理應保留,實在想兼并,也可以以江山村為主體,吸納另外三個村,把江山村做大做強。
老同學呀,這可不是一個簡單并村問題,你還記得喜歡下棋的老于主任吧,他說過一句話讓我受用終生,他說人生如同下棋,把握好全局才會贏。鄉(xiāng)村工作最忌諱的就是小富即安,因循守舊,一定要有大手筆、大格局,不瞞你說我在下一盤大棋,把江山村整體搬遷,然后以江山村環(huán)境優(yōu)勢為依托,招商引資打造一個動漫軟件園,那時候,江山村就是東北的蒙特利爾,是創(chuàng)造奇跡的“迷你硅谷”。
餅畫得很大,也很圓,萬一搬了村莊又招不來商怎么辦?誰來買單?他心里這么想,嘴上卻說:這個策劃是誰做的?招商可行性有多大?
我認識一個來自蒙特利爾的加籍華人,此人派頭很大,在蒙特利爾和溫哥華都有地產項目,招商不成問題,土地整理后園區(qū)由他負責,這個項目縣里、市里都關注,有望列入重點項目清單。
軟件園占地應該不小,整體搬遷了江山村也空不出多少宅基地來。
你說得對,所以規(guī)劃把稻田和歡欣嶺也劃進來了。袁昆說。
什么?基本農田你也敢占?他吃了一驚,占用耕地,縣里、市里無權審批,再說要占的可是寸土寸金的響水稻田。
書生氣了吧?袁昆朝他笑了笑道,沒聽說過這樣一句話嗎,想,都是問題;干,全是辦法。只要耕地總數(shù)不減,調編不成問題,無非多跑幾趟而已。
他張大了嘴,大昆的興高采烈和胸有成竹讓他摸不著頭緒,難道基層的事情真如大昆所言。他打了冷戰(zhàn),剛才騎摩托出了點汗,被空調一吹,后背有些濕涼。他心里很不解,袁昆的爺爺袁子厚是江山四老之一,如果老人在天有靈,對江山村不在了會作何感受?他望著袁昆那張紅彤彤的大臉問:江山村也是你家所在,家弄沒了你就一點不心疼?
不是家弄沒了,而是以另一種形態(tài)存在,樹挪死,人挪活,是換了村址再發(fā)展。袁昆停頓了一下說:你想過沒有子峰,江山村再這么下去,早晚會成名存實亡的空殼村。
可以想辦法把人氣攏起來呀,江山村發(fā)展?jié)摿€是很大的。他眉頭微微蹙了蹙,他反感大昆總是把江山村的未來想得毫無出路。
怎么攏也是白費力氣,暴雨驟起,獨傘難支,依我看你來老家掛職,做做調研,會會熟人,寫篇鄉(xiāng)村振興方面的調研報告,兩年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就別閑吃蘿卜淡操心了。袁昆的態(tài)度很明確,不要他在第一書記這個職位上想法過多,應該順應時勢。
他把目光投向袁昆辦公桌后面的書柜,里面擺著一套塑封的《曾國藩家書》,還有幾本名人傳記,看來袁昆不是做太平官的人,心里還是想干點事情。他說:大昆呀,對一個村莊的不公,就是對所有村莊的威脅,你這么大刀闊斧地搞合并,讓所有的村干部都膽戰(zhàn)心驚,因為誰也不敢保證下一步會不會存在。袁昆又哈哈大笑起來,用戲謔的眼光望著他道:我們都學過世界歷史,盡管我高考落榜,但學過的知識卻沒忘,“羊吃人”你還記得吧?這是無法繞過的發(fā)展階段,我們不能在田園牧歌里自我陶醉,因為世界在發(fā)展,城市化的推土機所向披靡、無堅不摧,這就是殘酷的現(xiàn)實。
他不得不佩服袁昆的表達,剛才這番談吐語言和氣質不比縣長差。他忽然有些走神,腦海里身材健碩的大昆仿佛幻化成一塊巨大的橡皮,正在粗魯?shù)夭寥ムl(xiāng)路、田壟和所有新舊房屋,橡皮所到之處,一片雞飛狗跳。
你怎么發(fā)呆了?大昆問。
他回過神來,不想再爭論村莊去留問題,身子微微前傾了一點說:我在想,這次回來有兩件事要辦,需要你幫忙。
袁昆大方地道:啥事說吧,只要我能辦的不成問題。
你肯定能辦到,尤其是頭一件事,就差你一句話。他說,頭一件事是在藥泉山上建個梅公祠,規(guī)模不大,最多三間房,同時把梅公墓遷到梅公祠去;另一件是搞清楚梅公真實死亡經過,還原歷史真相。
袁昆聽后用一種陌生的目光打量著他,好一會兒才說:你不是考古工作者,翻動這些陳芝麻爛谷子干啥?據(jù)我所知,第一書記沒有這項職責,你是想寫小說嗎?
他搖搖頭:這是于主任幾年前去省城給我出的兩道題,此次回來我想找到答案。因為當時我答應了,不能因為于主任不在了這事就擱置不辦。
袁昆說:恕我直言老同學,這兩道題你都解不開。先說頭一件,動漫軟件園規(guī)劃里包括藥泉山,山上準備建一座地標性歐式金屬雕塑,想想看,現(xiàn)代雕塑周邊擺個中式梅公祠,顯然有點不倫不類。第二件事“江山四老”早都有了結論,沒有再調查的價值,如果不是溺亡,公安早就立案調查了。袁昆幾句話就把門堵上了,他不得不承認,袁昆話雖粗,但不能說沒有道理,他知道在基層辦事不能硬杠,要慢慢尋找突破口,便故意做出一副任性的樣子說:我不管,反正我來江山村是奔著你這個鎮(zhèn)長來的,來之前我就和夫人說,咱老家有人,有人好辦事,你別讓我灰頭土臉回去就行。
袁昆搔搔頭發(fā)道:你高高在上,不知道下面的難處,我這個當鎮(zhèn)長的天天腦子里就兩個字——指標!指標能壓死人,哪有時間解什么題,我勸你也別做這些無用功。應該說袁昆的說法符合實際,他對基層工作有所了解,指標這東西,除卻正面作用外,確實有化良幣為劣幣的副作用,但目標管理是最有用的手段,除此之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袁昆拿出一張全縣經濟社會發(fā)展統(tǒng)計表遞給他,他接過快速瀏覽了一下,雙泉鎮(zhèn)的指標在全縣明顯靠后,在雙泉鎮(zhèn)一欄,他看到了江山村的名字,江山村村民收入在全鎮(zhèn)名列第二,生產總值列第三,算是相當不錯的村。他知道了,江山村被合并不是經濟問題,說穿了是為了給動漫軟件園讓地方。
沒有達成共識,兩人只能嘮些閑嗑。袁昆說還記得一件事,有次在宿舍姜子峰要洗衣服,向同宿舍一個姓沈的同學借肥皂,那位長著一雙小眼睛的沈姓同學說,憑啥借給你呀?一句話把他晾在那里,袁昆看不下去,把自己的肥皂遞給了他。問他是不是還記得這件事。他說當然記得,那個同學叫沈明占,學習很用功,但成績上不去。袁昆說:這個沈明占也在鎮(zhèn)政府,是臨時工,冬季燒鍋爐,夏季就在食堂買菜當火頭軍,對了,你說晚上吃飯帶不帶他?他說好呀,都是同學,沒有高低貴賤之分。袁昆說那晚上就我們四個,我?guī)б幌溆袢狡?,大家放開量喝。
晚飯前小惠來了,帶一輛紅色小型客貨車。小惠見到袁昆就問啥時候結紅粉坊的賬?袁昆說,不就是欠了點粉條款嗎,這么大的鎮(zhèn)政府還會賴賬?小惠不說了,轉頭對姜子峰說,晚上把電動摩托放車上,鄉(xiāng)路沒路燈,酒后騎不得車。他這才明白小惠為什么要帶一輛客貨車來。
鎮(zhèn)政府食堂餐具不是很講究,盤碗都是不銹鋼的,幾十年也用不壞。四個大號不銹鋼盤子里盛著粉條燉雞、家燜噘嘴島子、醬燜老頭魚燉大鵝,另外配了幾碟小菜。袁昆說,子峰在省里什么樣的大館子都吃過,到村鎮(zhèn)食堂估計次數(shù)不是很多,都是老同學,就將就著吃吧,別挑。他說去農村機會不少,像這樣豐盛的晚宴還是第一次。袁昆道:菜不夠,酒來湊,玉泉方瓶我備足了,放開喝。食堂沒有小酒盅,都是二兩一個的口杯。袁昆給每人倒上一杯,端起杯說:子峰是當年雙泉中學的高考狀元,是全雙泉鎮(zhèn)的驕傲,因為對家鄉(xiāng)有感情,這次回來掛職,我們先喝一杯歡迎酒。說完,和每個人碰了杯,一仰脖干了。誠惶誠恐的沈明占正在左顧右盼,袁昆把手中空杯朝他照了照,嘴里嗯了一聲,沈明占馬上干了。沈明占穿一身迷彩服,皮膚像秋梨一樣又糙又黑,眼睛卻滴溜溜轉個不停。他發(fā)現(xiàn)沈明占端杯的手食指上纏著創(chuàng)可貼,脖子上有根細細的紅繩,應該是佩戴了什么掛件。讓他驚訝的是小惠很痛快地干了杯中酒,然后穩(wěn)穩(wěn)地放好杯子,把袁昆眼前的酒瓶拿到自己跟前,替袁昆斟酒。他和小惠雖然上學時有那么一段感情,但喝酒還是第一次,不知道小惠酒量怎樣,酒量這個東西后天鍛煉和先天因素大概是三七開,或許是生意需要練就了小惠的酒量。
怎么,子峰有困難嗎?袁昆望著他說,農村有句話,叫酒下去工作上去,一杯酒勝過十籮筐話。
他笑了笑,抬手也干了這杯白酒,抿了抿嘴唇道:好酒!
袁昆笑了,說這酒是自己家的庫底子,不是老同學回鄉(xiāng)不會拿出來。
小惠說大昆我提一杯酒吧。袁昆點了點頭道:今晚每人提一杯,屬于共同科目,然后再單挑。他估算了一下,每人提一杯就是八兩,雖說玉泉方瓶屬于低度酒,但終歸是白酒,看來今晚要超量。
小惠給每人斟滿酒,站起身說:喝這杯酒前我要說說我和子峰的事。他愣了一下,瞬間覺得頭在變大,小惠這是怎么了?為何要說他倆的事。他不能打斷小惠的話,也不知道小惠要說什么,只覺得懷里像跳進只松鼠,亂跳亂碰不停。袁昆哈哈笑起來,說小惠這是劇透,我和明占算是偏得了。
小惠說:我以前沒機會解釋,有些話像一團芡粉堵在心里,今天說出來,就等于芡粉漏成了粉條,心里會舒坦不少。你們知道,當年很多同學都認為我和子峰談過戀愛,包括大昆也這么看,上初中時就老拿話擠對我,有的同學說我倆的關系像鍋燒開的水,就等著下餃子還是面條了,其實這都是瞎猜,我和子峰兩家前后院住著,關系確實很好,但彼此從來沒有過搞對象的念頭,子峰志向遠大,心高氣傲,不可能找個村姑當老婆,而我一門心思在開粉坊上,也不想進城,因為城里沒地方漏粉,所以我倆彼此心如明鏡,屬于有情無緣那一伙的。子峰這次回來,與我給他出題也許有關也許沒關,我心里很清楚,子峰不是為了我才回來的,我們只是好同學、好兄妹、好鄰居。再說了,地位不同,見識不一樣,憑子峰的條件,想出軌也不會找我這個農村漏粉的半老徐娘,是吧子峰?
這個提問不好回答,說是和不是都不妥,他端起酒杯道:小惠你不就是想勸這杯酒嗎?不用說這么多,我喝就是了。
袁昆說:上學時你喜歡子峰這不是秘密,地球人都知道,你倆六年做同桌,同學都說劉老師偏心眼兒呢。
沈明占也大膽地插話說:我雖不是江山村的,但在雙泉中學就聽說過小惠,說子峰的對象如何如何漂亮,像扮演劉三姐的黃婉秋。
小惠笑了笑說:還有同學說我是大昆的對象呢,可見都是謠傳。我要說的話說完了,先聲明一下,這可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你們若是聽進去了,我們就干一杯。
沒有人反對,四個人都干了一個滿杯。
袁昆放下酒杯說:小惠,你剛才說給子峰出了題,那兩道題是你出的?
我是個傳話的,這兩道題是已故于主任出的,交代給了大奎,大奎就盯上我了。袁昆搖搖頭:你這哪里是給子峰出題,這明明是出給我的嘛,我和子峰說了,這兩道題都無解。
小惠給每個人斟上酒,坐下來道:大昆呀,話別說死,世上還沒有漏不成粉條的土豆,就看漏粉師傅的手藝,子峰現(xiàn)在是省城的大處長,打個比方吧,子峰就像一只蜘蛛,哪根手指腳趾都會連著一條線,那就是關系網,關系網可是萬能的。
他噗嗤一聲笑了,小惠這個比喻太逗了,自己成了蛛網中央的大蜘蛛。袁昆沒有笑,他知道小惠的話不無道理,不能小看了子峰背后的關系,子峰畢竟和縣長一個級別。袁昆說:兩道題能不能解是一回事,費勁巴力解沒有意義的題、做無用功又是一回事,還是要謀定而后動。
他不想在酒桌上討論這個嚴肅的話題,朝袁昆點點頭說:該我提酒了吧?
袁昆搖搖頭,你先等一會兒,讓明占提,明占你小子今天是小魚穿到大串上了,還等什么?袁昆簡單介紹了一下沈明占的情況。沈明占前幾年當小包工頭搞拆遷,出了事故左腿留下殘疾,生活陷入困頓,得知袁昆當了鎮(zhèn)長,便來求袁昆幫忙找點事做。袁昆安排他冬天給鎮(zhèn)政府燒鍋爐,夏天在食堂幫工,算是幫他解決了大問題。沈明占對袁昆感激不盡,一舉一動都能表現(xiàn)出對鎮(zhèn)長的恭敬。
沈明占端起酒杯說:我沒啥身份,也不會說話,就說三句話吧。第一句,感謝大昆能賞我一口飯吃;第二句,歡迎子峰回來;第三句,祝小惠紅粉坊越辦越紅火!我先喝為敬了。說完,一仰脖干了滿滿一個口杯。
輪到他提酒,他覺得酒有點上頭,本不想喝滿杯,但勤快的小惠卻又起身逐個斟滿酒。小惠體型變化不大,飽滿而標致,劉海上染了一點栗色,沒有戴耳環(huán)首飾,看上去有種清水芙蓉的感覺。一個女老板,經濟條件又好,卻不穿金戴銀,保持一份難得的樸素,在鄉(xiāng)下這樣的女性已經很少見了。
他端起杯說:我也學明占只說三句話,第一句話,回到江山村我百感交集,這里儲存著我青少年幾乎所有的記憶,我愛著江山村,在心里從沒遠離;第二句話,同學情是天下最真摯的感情,同學在一起,不論職位、不論貧富,大家都是肩膀一邊高的寒窗學子;第三句話,我會盡我所能為江山村做點事情,不負兩年任職時光。我還要綴上一句,大昆是同學的驕傲,也是江山村的驕傲,過去,有江山四老,今天,有鎮(zhèn)長大昆,江山村的明天就靠大昆了。說完,他笑吟吟與每人碰過杯,然后一飲而盡。
接下來就是捉對兒廝殺階段。袁昆一手擎杯,一手搭在他肩膀上,放低了聲音說:我不同意你給梅公遷墳,不光是怕影響動漫軟件園的環(huán)境,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過些日子我再和你說。
四個人相互對飲,他與小惠對飲時,小惠攔住他沒讓斟滿,小惠說別人喝多了回去有人照顧,你若喝多了只有老鼠和蛐蛐作伴。他笑起來,小惠還像當年那樣幽默。
這是一次名副其實的大酒,四人都進入了狀態(tài),袁昆久經沙場,散席送大家出來時步伐穩(wěn)健,聲音洪亮。沈明占就住鎮(zhèn)政府院內的職工宿舍,自己蹣跚著回去了,左腿看上去似乎短了一截。小惠的客貨車拉著他和電動摩托駛回江山村。柏油鄉(xiāng)路很平,司機開車也穩(wěn),兩人都坐在后排,他問:酒桌上為啥要說那番話?小惠望著前面的風擋說,芡粉總要漏成粉條的。
鄉(xiāng)下夜晚飛蟲多,在燈光的誘惑下不時有飛蟲撞到風擋上,原本透明的玻璃漸漸有些花,司機只好打開雨刷器刮了刮。兩人誰也沒有打瞌睡。
8
上任三個月,他做了一件大事,關停了方便筷廠。
在鎮(zhèn)里開會時袁昆叫住他,當著大奎的面說,子峰你行啊,頭一板斧就見了血,砍掉了我一個納稅大戶,你這斧頭是啥做的?他笑了笑道:是桃木斧。
在擔任副處長時,他以葉子司機身份參加一個飯局,飯局上認識了林業(yè)廳的林處長。林處長是牡丹江海林人,飯局的組織者,林處長牽頭開展的全省天然林保護專項行動被葉子報道后,省長做了批示,為了表示感謝,他安排了一個小范圍飯局來感謝葉子。林處長叫林衛(wèi),有點軍人做派,他們處的職責就是保護天然林,國家實行嚴格的天然林保護政策,如何去落實就在他們處。兩人很談得來,彼此留了電話、加了微信。
他到村里任職后,馬上就想到了那片正被關志強筷子廠蠶食的白樺林。他親自去白樺林察看了一天,發(fā)現(xiàn)這片原生態(tài)白樺林盜伐問題十分嚴重,不用說,盜伐的木材都流向了石塘邊的筷子廠。讓他痛心的是,白樺林深處的飛龍溝也遭到了破壞,如果繼續(xù)破壞下去,這塊飛龍棲息地將徹底消失。在飛龍溝,他看到了一棵白樺樹上落著七八只飛龍,這應該是一個家族,見到人后,飛龍撲棱棱飛走了。飛龍戀家,它們以家族為單位棲息在山泉溪水邊,以各種野生植物的綠芽、種子、果實為食,因為食物潔凈,飛龍肉質有種珍奇的松香,這讓它成為達官顯貴們的美味佳肴。小時候,下雪后他曾跟大人來飛龍溝抓過飛龍,飛龍和鴕鳥似乎都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發(fā)現(xiàn)危險后顧頭不顧腚,鉆入雪下?lián)踝∽约阂暰€就以為別人看不到。捕捉的方法也簡單,張開網罩住雪地出口,然后拍打雪地,飛龍從出口飛出便自投羅網。飛龍都是成對生活,一抓就是兩只,但村里人抓飛龍十分節(jié)制,因為四老立下一個規(guī)矩,家里沒有大事,不準去飛龍溝打飛龍。這個規(guī)矩是梅公提議,被四老采納并日漸成為村規(guī)民約??曜訌S建起后,村規(guī)遭到了踐踏,盜伐樺樹的人會摟草打兔子,趁機盜獵飛龍。
從白樺林回來,他對大奎說:筷子廠必須關掉,這廠子像只可惡的大蠶蟲,早晚會把白樺林吃光。大奎說:不行啊,筷子廠是鎮(zhèn)里上了光榮榜的企業(yè),咱們關不掉,再說筷子廠老總關志強是個社會人,路子野,馬仔多,還是不惹他為好。他搖了搖頭:白樺林是江山村獨一無二的資源,不能讓他這么禍禍,這事你別管了,我來想辦法。
他給葉子打電話,讓她去找林處長,把白樺林和筷子廠實情告訴林處長,并出主意說,媒體準備就白樺林飛龍溝盜獵飛龍一事進行曝光,飛龍可是國家二級重點保護動物,出了這種事情,林業(yè)部門責無旁貸。
三天后,林處長帶人來到了江山村,葉子也應邀同行。在查看了白樺林現(xiàn)場情況后,林處長神色凝重地說:我要感謝你姜處長,是你沒讓我的錯誤繼續(xù)犯下去,白樺林遭受盜伐和飛龍被盜獵,從某種程度上講是我的失職,如果媒體報道出去,我做檢查、被免職是小事,給廳里、省里造成不良影響這責任可承擔不起。林處長一行拍照、錄像,將筷子廠、白樺林、飛龍溝的情況作了全面了解,然后連夜返回省城。葉子沒在村里停留,悄悄告訴他要跟回去趁熱打鐵。
省里來人調查筷子廠的消息很快被關志強知道了,這個脖子上掛有金鏈子的中年人目光兇狠,五官夸張,一張大餅子臉上的兩道蠶眉像刷了黑漆,兩道法令紋像獵豹的淚線。關志強來到村委會,一見面就瞪著眼質問:姜書記你幾個意思?我的廠子手續(xù)齊全,哪里招你惹你了?你一來就找事。
他起身讓座,關志強不坐,叉腿站在辦公室中間等著要說法。
他倒了一杯水遞給關志強說:關總,你來得正好,你不來我還要去找你,與你商量廠子下步的事,政府一方面要依法辦事,規(guī)范相關生產活動;另一方面,也要積極幫助企業(yè)尋找出路。你的企業(yè)不做筷子,可以轉型發(fā)展,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嘛。
少來這一套!關志強吼道,我廠子證照齊全,憑啥不讓我干?鎮(zhèn)政府還支持我呢,你一個掛職干部就想把我的筷子廠攪黃了,沒門兒!說完,狠狠把水杯摔在地上,轉身揚長而去。
大奎過來安慰他,說這個老小子就是驢性,和村里鬧過幾次了,你要小心點,防備他玩陰的。
他說:商人目的是賺錢不是要命,筷子廠真要關掉的話,我們幫他找個賺錢的生意轉型發(fā)展,他氣性就不會這么大了。
可是,江山村還有什么生意賺錢呢?總不能也讓他開粉房吧。大奎一臉難色。
這時,袁昆打來電話,說要到紅粉坊看看,讓他也過去坐坐。
他來到村里還沒有好好參觀一下小惠紅粉坊,這正是個機會,便提前來到紅粉坊等候。袁昆還沒到,小惠陪他在客廳坐著。小惠問:你得罪關總了?他說:不是我得罪他,是他得罪了白樺林,得罪了飛龍溝,這事我要是不管,還當什么第一書記。小惠點點頭:是該管,早就該管。
不一會兒,袁昆的吉普車到了。下車后,袁昆背著手參觀了漏粉車間和成品倉庫,隨車來的一個小姑娘抓拍了幾張照片,參觀就算結束。三人來到客廳,袁昆以一種埋怨的口氣對他說:子峰啊,你逞英雄,卻讓小惠付出了代價。他吃了一驚,問小惠是怎么回事。小惠苦笑了一下,搖搖頭道:沒什么,不就五噸粉條么,紅粉坊的粉條不愁賣。袁昆道出了實情,原來筷子廠在小惠這里訂購了五噸粉條,廠子傳出遭調查后,訂單被取消。他心里有點過意不去,剛才小惠沒有提此事,還表示了對他的支持,小惠是個有是非觀的人。
袁昆說讓他找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解決筷子廠一事,既保護了白樺林、飛龍溝,又不讓筷子廠倒閉。他說:正在想辦法,筷子廠的廠房臨近石塘,空間大,有改造價值。
關志強來村委會討說法第三天,省里通過市里縣里下達通知到鎮(zhèn)里,江山村筷子廠立即停產接受調查。這就是袁昆說的姜子峰頭一板斧就見血的原因。那次開會見面,袁昆特意囑咐他要提防關志強,關志強已經放出風去要走著瞧。袁昆還把鎮(zhèn)派出所所長的電話號碼給了他,說已經和所長打過招呼,遇到情況隨時給所長打電話。袁昆說不希望省里派來的第一書記在本地出事,鎮(zhèn)政府也負不起這個責任。他知道這是老同學實實在在的關心,袁昆在這個問題上挺有胸懷,筷子廠關掉必然影響鎮(zhèn)里的稅收,最上火的是袁昆,可是袁昆卻表現(xiàn)如此大度,這讓他不得不重新認識這個老同學。
其實,筷子廠未關之前,他就在謀劃另一件大事。江山村之所以面臨合并,人少也是一個理由,要保住江山村就必須聚攏人氣。為此,他要在小西屯上做文章。既然當年山東老鄉(xiāng)闖關東形成了小西屯,那么現(xiàn)在能不能再動員一批山東籍企業(yè)家來這里復興小西屯呢?他認識省齊魯商會和齊魯文化促進會的趙總,談了自己的想法,趙總是個有家鄉(xiāng)情懷的企業(yè)家,麾下有眾多企業(yè),覺得可以在小西屯搞個闖關東民俗一條街,把江山村的資源整合起來發(fā)展旅游。還可以把稻田、土豆地變成綠色有機農產品基地,徹底解決農藥殘留對鶴鳴湖、南甸子污染問題。趙總聘請專家開始作規(guī)劃,規(guī)劃一旦獲批,停產的筷子廠廠房可以改造成供游客消費的快捷酒店,避免筷子廠一關了之。
關志強還沒來得及報復,人就進了拘留所,涉嫌罪名有三:一是盜伐,二是行賄,三是涉黑。這三條罪狀哪一條落實,都夠關志強喝一壺的。袁昆來江山村村委會找到姜子峰,說冤家宜解不宜結,關總的事還是松松口好,否則這個渾小子放出來不會善罷甘休。他說司法上的事誰也沒辦法,自己一介村官,無法左右公安辦案。袁昆說:公安辦案會征求你的意見,你可以多要些生態(tài)補償,至于人嘛,就別關押了。他盯著袁昆問:你該不會是拿了這家伙好處吧?袁昆搖搖頭道,關總倒是多次想表示表示,可我有我的抱負和底線,不會在小河溝里翻船,換句話說,我根本看不上筷子廠那仨瓜倆棗。他說,那我就放心了。
盡管他沒做什么工作,但關志強還是很快出來了。關志強一出來就驅車來到江山村,上了村委會二樓,一把推開攔在門口的大奎,朝著坐在辦公桌前的姜子峰就拱手致謝,誠懇地說:謝了姜書記,袁鎮(zhèn)長都跟我說了,沒有你開恩我肯定要蹲笆籬子。他說我沒做什么,你不用謝我,要謝就謝公安干警。他這么一說,關志強更為感動,說:這種事我懂,我也撈過人,明人不說暗話,這樣吧,關停的廠子怎么弄我聽你的。他等的就是這句話,便說了齊魯商會要建小西屯闖關東民俗街一事,閑置的廠房可以租給齊魯商會,由他們改造為民俗陳列館和接待游客的快捷酒店。他特別建議說:你呢,可以在村里其他幾處適合旅游的地方,設置些住宿的木刻楞,因為有民俗街游客依托,木刻楞收入會不錯。關志強說就這么辦了,我馬上就去定制木刻楞。
關志強走后,小惠提著個天藍色雙肩包來到村委會,從包里拿出一柄木斧遞給他,說剛從縣里回來,特意到工藝品商店買了這把桃木斧,讓他掛在北墻上辟邪。他很納悶兒,那天自己是和袁昆開玩笑,小惠怎么知道自己說了桃木斧。他瞅了大奎一眼,大奎憨憨地笑了,他知道這一定是大奎傳了話。
9
小西屯闖關東民俗街項目卡在了袁昆案頭,這個項目與袁昆的動漫軟件園規(guī)劃沖突。袁昆在電話里勸他說:民俗街沒稅收,費力沒回報,可動漫軟件園就不同了,不僅國家扶持,而且稅收也可觀,咱倆換位思考一下,要是你當這個鎮(zhèn)長應該批哪個?
他很清楚兩個項目只能上一個,因為只有一個小西屯。他說:大昆呀,動漫軟件園可以選其他村嘛,為啥非要搬遷江山村。袁昆說:我也想在別的村搞,可是外商單單看好了江山村,說江山村有點像多倫多,山水林田湖草沙皆可利用,別的村沒這個條件。他說這樣吧,我到鎮(zhèn)里專門向你匯報,你等著我。
放下電話,他騎上大奎的電動摩托趕往鎮(zhèn)里。袁昆很守信,在辦公室抽著煙等他,滿屋子都是煙味兒。兩人坐下,他向袁昆匯報了和齊魯商會洽談的情況,說了小西屯項目的規(guī)劃和綠色有機農產品基地的前景。袁昆的眉頭一直鎖著,方方正正的大臉像關公一樣。聽完匯報他冷冷地說:子峰,你回來好像是專門和我作對來了,為啥?
你想多了大昆,我為什么要和你作對,我無非是想保住江山村,保住響米稻田,保住南甸子,保住我們共同的老家。
別和我嘮這些藝術嗑兒,難道江山村就該保持原始狀態(tài)不發(fā)展了?
毀掉良田搞動漫軟件園,與國家耕地保護政策相抵觸,我認為你批不下來。
只要舍得跑,沒有蓋不上的章,我也告訴你,動漫軟件園獲批只是個時間問題。
那我們各報各的項目,由上級來決定。
上級不會批小西屯項目的,市縣領導更看重軟件園,軟件園是個高大上的外資項目,省里對各市有引進外資指標考核,這類項目求之不得。
這次見面,兩人談得有點不愉快。離開時,袁昆只在樓梯口作了告別。他走出鎮(zhèn)政府辦公樓大門,恰巧遇到了沈明占,沈明占拎著兩個圓鼓鼓的大號塑料袋從農用車上跳下來,見到他就喊道:子峰,我正要找你!他停好摩托,問他提著什么。沈明占說是豆角和茄子,鎮(zhèn)食堂有自己的菜園,種菜不打農藥。他問有什么事,沈明占左右看了看,像做賊似的小聲說:你幫幫大昆吧,咱們鎮(zhèn)一把手空缺了一年多,你燒把火兒把他推上去,再說了,你幫他也就是幫我,江山村整體搬走,我就可以干老本行去搞拆遷。他很討厭沈明占說的后半截話,便耐住性子說,我可不會燒火。提拔大昆是組織上的事。沈明占說,大昆現(xiàn)在就像一壺水燒成了八十度,再加把柴就能燒開,軟件園要是能成,大昆穩(wěn)穩(wěn)當當是一把手。他笑了,心想,真是滑稽,幫廚卻幫出了一個政治家。他拍了拍沈明占的肩膀道:你是做飯燒鍋爐的,這燒火的事應該你來做呀。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動漫軟件園項目流產了,省里在擺布項目時,把它放在了省城兩所大學之間,目的是構建產學研一體化的現(xiàn)代園區(qū)。除此之外,縣里合村并點的請示也被省民政廳打了回來,據(jù)說是廳長對此提出了異議。消息傳回來,袁昆很失落,認為這一切都是姜子峰做工作的結果。袁昆來到小惠紅粉坊,說要找姜子峰喝酒,兩人一定喝出個高低來。小惠給他打了電話,一邊準備菜一邊悄悄讓司機去接劉老師,小惠擔心自己控制不了局面,看大昆臉色就知道來者不善。
小惠擺了炕桌,芹菜炒粉、肘花、油炸花生米和拍黃瓜四個小菜也很快備齊,姜子峰應約而來,兩人在炕上對面而坐。袁昆兩眼死死盯著那盤拍黃瓜,自言自語道:多光溜的一根黃瓜,就這樣被拍個稀碎。他沒有接話,擔心事情越描越黑。他望了一眼站在地上的小惠,小惠輕輕搖了搖頭,也不知說什么好。軟件園流產,小西屯闖關東民俗一條街項目卻獲得批準,原因是不占耕地,而且是充分利用閑置民房和廠房,各景點的木刻楞也是臨時建筑,因此審批起來沒遇到麻煩。
袁昆端起酒杯說:子峰,你贏了,我祝賀你!
兩人一連喝了三杯,菜一口沒動。小惠觀眾一樣看著兩人,表情有些奇怪。袁昆突然苦笑道:既生瑜,何生亮!子峰啊,你大學畢業(yè),在省里當大官多好,干嗎回來與我這個大學漏子爭高下?我不過是個科級干部,連品級都談不上,難道你還放不下當年那點事?
當年啥事?姜子峰疑惑不解。
別裝糊涂,小惠你怎么不說話?袁昆問。
你是指那封信吧?大昆,子峰不知道,我也不可能告訴他。
別替子峰打掩護了,若是沒有這個心結,子峰干嗎回來?想掛職,全省有的是好地方。
什么信?你倆在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明白?他的目光像汽車雨刷一樣在袁昆和小惠之間刷來刷去。
初三時我給小惠寫過一封情書,想必你早看過了,可這都是青春懵懂時候的事兒,該翻篇兒了,再說小惠沒嫁你也沒嫁我,咱倆還糾結個啥?
他明白了,袁昆把事情想得過于復雜,他還是沒有解釋,此事怎么解釋都是徒勞。
一旁的小惠說:你兩個大男人這是干啥?小時候的事還拿來掐架,多難為情!上學時你倆對我好,到現(xiàn)在我想起來還有點感動,在我心里你倆都是好樣的,聽我一句勸,咱仨喝一杯,有啥不是記在我頭上吧,你倆別鬧別扭。小惠有些哽咽,說到這個份上,兩人無法拒絕小惠的好意,都端起了杯。酒還未喝,劉老師推門進來了。兩人見狀急忙放下酒杯,跳下炕來迎接劉老師,一人攙著一條胳膊把劉老師架上炕。
三人一起給劉老師敬酒,劉老師端杯表示了一下,道:你們接著嘮。
子峰主動敬了袁昆一杯酒,說了些寬慰的話,也請他理解自己的做法,尤其講了飛龍溝遭到破壞的樣子,看了窩心扎心,飛龍溝當年得以保全,還是袁昆爺爺袁子厚的功勞,要是袁子厚在世,斷然不會允許這等事情發(fā)生。當然,有一件事他不可能對袁昆說,第一書記的職責之一是建強當?shù)匕嘧?,他已經正式向縣委組織部推薦了袁昆。
袁昆把頭扭向劉老師,帶著委屈的聲調說:我千辛萬苦招來的金鳳凰飛走了,飛到了省城,江山村錯過了一次千載難逢的發(fā)展機遇,我心里難過呀,老師。
劉老師不動聲色地說:我問你們,中國畫最忌諱什么?
三個人都沒有回答這個十分突兀的問題。劉老師接著說:最忌諱的是過滿,過滿多敗筆。人這一輩子要多留白,因為世上之事是做不完的,有些做不好做不完的事,留給子孫去做未必就不好,長江后浪推前浪,后人總比前人辦法多。江山村就像一塊璞玉,當你雕藝不精、考慮不周的時候,不要貿然下手,留白也是政績。
袁昆聽進去了,快速眨著眼睛,嘴里嘟囔了一句:留白也是政績。
但存方寸地,留于子孫耕。這是老祖宗留下的話,仔細想想,道理深刻呀。
三個人都點了點頭。
袁昆長舒一口氣道:得了,我知道劉老師是來勸我的,這事就過去吧,我問你子峰,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下步還想干啥?我得有個思想準備,免得再陷入被動。
我向你匯報過,下步要做的事就是解開那兩道題。
不行不行不行!袁昆態(tài)度很堅決,這件事我不會答應的。
為什么呀?這是一件好事,再說了,歡欣嶺上孤零零豎著一盔墳,不協(xié)調嘛。他不理解袁昆為何如此固執(zhí),軟件園項目落到省城,建祠遷墳的顧慮已經迎刃而解。
子峰,你不要以為就你對江山村有感情,我也不差啥,我爺爺親口告訴我,梅公墓要守好,一锨土都不許動。我問為啥?爺爺說你不需要知道為啥,照我的說法做就是。我要是同意遷走梅公墓,怎么對死去的爺爺交代。
這話不假,劉老師說,江山四老都給后人留下過類似遺囑,要后人保護好梅公墓,這其實是四老對梅公的敬重。
小西屯闖關東民俗街建設工作出奇順利,齊魯商會的趙總頗有號召力,動員了十幾家會員企業(yè)參與這一項目,僅僅一年時間,一條膠東鄉(xiāng)村風格的民俗街建成了,民宿、餐飲、采摘、演藝、土特產購物,各種功能一應俱全。為了解決冬季半年閑問題,牽頭的企業(yè)在藥泉山北坡建了索道,搞了一個滑雪場。為了給當?shù)丶{稅,齊魯商會在江山村注冊了一個獨立核算的旅游公司,把村子周邊所有的旅游資源串聯(lián)起來,打包經營。整合了稻田、土豆地的綠色有機生產基地合作社也建立起來,村民以土地入股,實行標準化生產。一時間,江山村變得熱鬧起來,許多外出的村民紛紛回歸經營起了農家樂。清晨和傍晚,站在藥泉山上鳥瞰這個三百歲的村莊,會看到小西屯又有久違的炊煙在裊裊升起,因為游客點名要吃柴火做的農家飯。很多人有體會,燒麥秸、豆秸和木柈子做出的飯菜味道各不相同,真正影響味道的是燒什么火。
讓袁昆改變看法的是小西屯發(fā)展模式成了全省的典型,上級領導頻頻來調研,每次袁昆都要陪同,袁昆對小西屯旅游業(yè)的講解甚至比姜子峰還專業(yè)。姜子峰擔任第一書記的第二年春天,袁昆正式被任命為雙泉鎮(zhèn)黨委書記,成了一把手。
10
梅公祠總算有了著落,他將消息告訴劉老師時,坐在藤椅上的劉老師一下子站了起來,爆了句粗口:操!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聽見劉老師罵人,覺得這粗口好沒道理,明明是喜訊,怎么還會爆粗口?他不好問,扶劉老師坐下來。劉老師吩咐老伴:中午包蕓豆餡包子,我要留子峰吃飯!
劉老師最喜歡吃蕓豆餡包子,而且只喜歡吃老伴兒包的發(fā)面蕓豆餡包子。蕓豆餡里的豬肉要帶點肥肉,不能絞,須切成肉丁,再加上蔥姜蒜末、倒點老抽,攪拌成餡。劉老師每遇喜慶之事,都要吃蕓豆餡包子。
機緣和巧合是人生的大禮包,梅公祠這道讓他幾乎絕望的難題,卻在不經意間得以解開。春節(jié)回省城過年,他帶著些紅粉坊的土豆粉去感謝林處長。林處長熱情接待了他,說,你要是帶煙帶酒來我是不會收的,可你帶著幾袋粉條,卻之不恭,我就破例收下,但我要回送你一樣禮物。說完,從書柜里拿出一個錦盒,里面是個黑色茶盞。林處長說這是民宗局一位好友送的,茶盞上還印有一行金字:慈云寺開光紀念。林處長說:這是為了紀念慈云寺建成開光,住持老和尚在福建定制的建窯兔毫盞,這茶盞很神奇,倒入白開水也能喝出茶的境界來。他對茶盞興趣不大,林處長提到的民宗局讓他腦洞大開。他問林處長在民宗局有朋友,可否請他幫個忙把藥泉山上的梅公祠給批了。林處長馬上就給這位朋友打了個電話,朋友說:新建肯定不行,要是過去有寺廟之類的建筑,找到合適的理由復建還是有可能的,讓申請人把材料準備好,起草一份請示報上來。他馬上就想到了江山村曾經有過的藥王廟和老李廟,知道了報告應該從哪里下筆。
春節(jié)假期一過,他就回到江山村找劉老師,問劉老師有沒有藥泉山歷史上藥王廟和老李廟的相關資料。劉老師說這些東西都在柳條包里。劉老師有三個柳條編成的書箱,稱之為柳條包。收集的資料都分門別類存放在這三個柳條包里。果然,劉老師從柳條包找出了清乾隆年間藥王廟的記載和偽滿時期藥泉山禿尾巴老李廟的地圖。他這才知道,禿尾巴老李廟毀于偽滿時期,是偽滿克山警署派人搗毀了廟宇,將一眾銅像拉去齊齊哈爾造了子彈。
他研究了一番劉老師收集的資料,發(fā)現(xiàn)禿尾巴老李、梅公和小西屯村民,都是山東籍,就想到還是應該打山東牌,把梅公祠作為闖關東民俗一條街的配套項目來請示。他起草了報告,直接去省里找林處長,請林處長陪他一同去民宗局。民宗局的人審閱材料后表示同意,但需要按程序辦,由村報鎮(zhèn),鎮(zhèn)報縣,縣報市,最后再報省。他懂得這套程序,原本想走個捷徑,看來走不通了,不用想,鎮(zhèn)、縣、市三道關肯定難過。林處長提醒他,你們廳長不是在市里當過市長嗎,請他發(fā)句話呀。他拍了下腦門兒,是啊,怎么把廳長這茬兒給忘了呢。他回廳里找廳長,廳長聽后說這算個什么事,不就建個祠堂嗎?說完抄起電話分別給市里、縣里打了電話,問題迎刃而解!
吃過香噴噴的蕓豆餡包子,他陪劉老師喝茶聊天。劉老師一直喜歡喝花茶,說喝花茶有種春天在南甸子踏青的味道。兩人商議梅公祠的一些細節(jié)事宜。劉老師說,梅公墓還是應該遷,于主任出的題沒錯,祠墓一體才好祭祀。他說這事我再想辦法說服大昆。劉老師嘆了口氣說,現(xiàn)在的難題是梅公的傳記難寫,死因不清,傳記只能含糊,讀了易生疑竇。他點點頭,寫史的最高標準就是尊重史實,任何猜測、粉飾、先入為主,都是史家大忌,劉老師顯然清楚這一點。
這個消息自然要告訴袁昆。袁昆聽后表情沒有大的變化,只是哦了一聲,說省里批了你就建吧,但不要毀林,實在需要伐樹的話,必須走手續(xù)。袁昆當上一把手后,人變得沉穩(wěn)了,過去點火就著的脾氣好像被濕煤壓住了,只剩下一絲細煙。小惠當面調侃他,別人都是官升脾氣長,你怎么正相反,過去高高豎著的尾巴變成了腚后拖著的一把掃帚,啥原因?袁昆說于主任有句名言:棋盤上忙活的都是車馬炮,將帥以不動為安,一動,說明被人將軍了。
袁昆接到通知要到省委黨校培訓三個月,走前特意來江山村與姜子峰告別。袁昆還專門去看了劉老師,給劉老師送去兩盒茉莉花茶。從劉老師家出來,袁昆提出上藥泉山看看劉老師選的建祠地點。袁昆說他不信風水,但看了那么多皇陵、皇宮,覺得風水這東西還是了解點好,免得犯忌。他和大奎陪袁昆登上藥泉山,來到山坳中心一塊花生形狀的平地,這便是劉老師選中的地方。平地四周都是高大的柞樹,唯有平地上只長著些榛棵、苕條等灌木。大奎說好奇怪,這地方為啥不長樹呢?他明白原因,卻沒有回答,而是把目光投向袁昆。袁昆說這里原來應該有建筑,浮土下面是瓦礫,所以不會長大樹。他心里很佩服袁昆,基層干部萬萬不可小覷,人的地位與知識不會成正比,有些人職位很高,腦子卻空空如也。袁昆站在一叢苕條旁,順手摘了一朵紫花嗅了嗅,轉過身對他說:子峰呀,你說梅公祠建成后,可不可以把江山四老的事跡也裝進去?
他眼睛頓時一亮,這可是個好主意!講梅老師的故事繞不開江山四老,說:這當然好,請劉老師給江山四老寫個生平介紹,再配上照片,專門設計一面墻,這事就成了。
離開山坳,三個人登上山頂,極目遠眺,田疇濕地河流湖泊盡收眼底,江山村安靜如飽后靜臥的牛群,沐浴在午后的陽光里。蜿蜒的白龍江緊緊依偎著村莊流過之后,像一條害羞的白龍把龍頭埋進南甸子無邊的綠色里,東面歡欣嶺的土豆地里,隱隱約約可以看到梅公墓那塊醒目的墓碑。
袁昆望著眼前的景象若有所思地說:子峰呀,看來你是對的,動漫軟件園在哪里都能建,可三百歲的江山村只有一個,搬遷就沒了。
他拍了拍袁昆的肩膀道:你的初衷也是不錯,畢竟是為了地區(qū)發(fā)展,好在最后我們殊途同歸。袁昆搖搖頭道:動機再好,也不是值得原諒的理由。
袁昆去省城學習后,他專程回去一趟,請袁昆吃了一頓火鍋。吃飯時,他再次提到梅公墓遷墳一事,袁昆說你要是問我,我肯定不會答應,他便沒有再提此事。
葉子打來電話,說準備去北京采訪一個文化論壇,他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想法,讓葉子去梅公原單位看看,大學檔案管理比較規(guī)范,也許會找到梅公死因的詳細記載。他給葉子交代了這個任務,葉子答應了,葉子也想早日解開梅公真實死因這道難題。
葉子去梅公原單位確實查到了死亡結論,這個結論是江山大隊革委會出具的手寫證明,證明梅立范去南甸子打苫房草,誤入漂筏區(qū)域,失足溺水而死,死后葬在歡欣嶺。證明落款1967年8月8日,然后是江山大隊革委會的印章。葉子還復印了一紙學校當時作的簡單結案決定。說學校在運動中發(fā)現(xiàn)了梅立范一些新的問題線索,派人去江山村擬將其帶回學校接受進一步審查,到后發(fā)現(xiàn)該人已經溺水身亡并于當?shù)叵略?,經研究,梅案就此結案。這個決定證明人死案了,梅公之事已經畫上了句號。看來這個結論是可信的,他說,梅公確實死于溺水。他將葉子了解的情況告訴了劉老師,劉老師聽后沒表態(tài),抬頭望著院中那棵老榆樹,樹上有幾只灰喜鵲跳來跳去。葉子得來的結論與村民傳說并無二致。
梅公祠建筑量不大,不到一個月就基本竣工,梅公祠后是一個四米見方的墓穴,墓穴做了兩層防水,青磚鋪底砌邊,水泥預制板蓋板已經備好,只等著將梅公墓里的遺骨裝殮新棺,遷來下葬。包工頭來找他,問什么時候遷墳。他難住了,袁昆態(tài)度不改,硬遷的話有些不近情理,袁昆畢竟是鎮(zhèn)里一把手。
他叫上小惠、大奎三人一起來到劉老師家。劉老師桌上鋪著稿紙,一管黑色擰蓋鋼筆放在稿紙上,稿紙上沒著一字。劉老師說自己正在思考梅公的傳該如何下筆,開了幾個頭,都不滿意,感覺找不到靈感。他說了來意后,劉老師沉吟了一會兒,說這件事還是要問問大昆,好事不能擰著辦。他讓小惠給袁昆打電話,再做做大昆工作。小惠是個聰明人,將手機開了免提后打通了袁昆電話。小惠簡單說了情況,說施工隊不能無限期拖下去,請大昆盡快拿個主意。小惠甚至用了激將法,說大昆你要是個男子漢,就別這么磨磨唧唧,給個痛快話。大家都屏緊了呼吸,想聽聽大昆會如何回復。電話那邊停頓了足足三秒鐘,才傳出一字一句的回復:小惠,請你告訴子峰和大奎,你們若是問我的話,我的態(tài)度很明確,我不贊成,因為我不能違背爺爺?shù)膰谕小Uf完便掛了電話。小惠收起電話攤開兩只手,做了一個遺憾的表情。
他很失望,深吸一口氣慢慢往外呼,他明顯感覺呼出的氣有些發(fā)熱。突然劉老師一拍大腿,道:大昆話里有話,子峰你去遷墳吧。
明明都聽到大昆說不贊成,怎么就可以遷墳了呢?他望著劉老師,從劉老師的表情看,剛才說的話并不是玩笑。
你們聽到了大昆剛才怎么說的了嗎?他說你們若是問我的話,這個前提很重要,問他,他不贊成;不問他,他就視而不見呀!劉老師兩眼閃光,臉頰有些泛紅。
三個人不約而同哦了一聲,對呀,大昆這是話里有話。
他吩咐大奎馬上安排遷墳事宜,由施工方按民俗禮儀操辦,該準備什么就準備什么,而且要留好影像資料。劉老師說自己要出席遷墳儀式,舊墳第一鍬土他來動,新墳第一抔土他來捧。姜子峰決定,除了施工方外,村委會成員、劉老師、小惠和小西屯民俗一條街所有業(yè)主都可以到現(xiàn)場見證這一時刻。參加者要素衣、莊重,家長要管束好小孩子,不許在現(xiàn)場嬉鬧。
江山村不缺人才,紅白之事有名的司儀有好幾位。包工頭特意選擇了一個年長、面容方正的老司儀來操辦此事。司儀是有價碼的,當老司儀聽說是主持梅公墓遷址時,當即表示分文不取。
依照民俗,老司儀準備了紅布、白布、蘿卜、筷子、紙錢等,一張榆木條案置于碑前,案上擺著三牲。新棺是油松木打制,松木紋理清晰可見。包工頭原本要涂黑漆的,被劉老師制止,換成了清亮的明漆。遷墳儀式過于繁瑣,但他沒有干預,農村風俗如此,此等事宜還是隨俗為好。老司儀忙而不亂,神情莊重,他第一次見識遷墳,不明白遷墳為什么要用蘿卜和筷子。現(xiàn)場黑壓壓的人群一直保持安靜,只有老司儀略帶沙啞的聲音在主事。天空有些暗,卻無云,仿佛罩了一層灰色的幕布。第一锨土依舊俗要由死者長子來動的,耄耋之年的劉老師無疑擔當了這一角色。因為要施工,梅公墓周圍平整出一塊凈地,長勢正好的土豆秧毀掉不少,這是征得了小惠同意的。梅公墓所在的這一塊恰好是小惠家的責任田,小惠對大奎說,梅公改良土豆,讓江山村獲益長達半個多世紀,為了梅公就是把她家地里所有土豆秧都鏟了也絕無怨言。葉子專程從省城趕來,她帶了兩個單反相機,想多拍些照片留作資料。新聞敏感性極強的葉子一直認為這件事意義非常,值得媒體報道。
起開梅公墓的一剎那,天空灰色的幕布好像忽然被一只無形的手拉開,陽光直射下來,將墓穴照得一覽無余。墓穴里是一口布滿沙土的腐朽棺材,戴著白手套的施工人員慢慢揭開頂蓋,現(xiàn)場所有人都愣住了,棺中空蕩蕩的,沒有尸骨,也沒有殉葬物,只有一個蠟封的醬色壇子。施工人員以為壇子里是骨灰,小心翼翼啟封后,里面竟然也是空的,只有薄薄一封信札。信札遞到姜子峰手上,他仔細看了三遍,然后遞給了劉老師。信札很短,只有短短幾句話:
梅公立范,發(fā)展生產,治病救人,有恩德于江山,村民感激不盡。忽聞上峰派員欲來提審,兇吉難料,恐有不測,我等議事之人不忍,決定禮送梅公出村,沉浮生死自此天定。立此疑冢,以惑耳目,若有司洞悉,此事斷與梅公無關,亦非梅公所愿,皆我等議事之人定時位、具信函、贈盤纏、成盟約,勸迫其離開。我等愿為此承擔罰責。此證。立字人:于有全葉兆廷袁子厚劉寶山? 丁未年七月初三立秋
江山四老的名字上,都按了指印,五十多年過去,指印還是血一樣紅。
劉老師雙手捧著信札,貼在胸口慢慢朝著空穴跪下去,顫巍巍地說: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此事經葉子報道后,葉子所在報社接到了來自新加坡的一封電子郵件,發(fā)件人介紹自己是梅立范之子,其父一九九八年七月在新加坡無疾而終,他在感謝江山村父老善待其父的義舉后,提出想捐獻一些父親遺物,并參加梅公祠落成儀式,不知是否可以。
葉子將郵件轉給子峰。子峰讓大奎作決定。一向喜歡聽喝的大奎用一種堅定的語氣道:我也要像江山四老那樣敢擔事,發(fā)邀請函請梅公兒子來,村里負責接待。
原載《長江文藝》2023年第1期
原刊責編? 楚? 風
本刊責編? 吳曉輝
創(chuàng)作談
書寫無法拆遷的精神原鄉(xiāng)
老? 藤
我這個人有濃重的鄉(xiāng)村情結,總覺得鄉(xiāng)村是我的精神港灣和心靈歸宿地,一段時期如果不寫鄉(xiāng)村生活,心里便會生出歉疚感。2022年11月,正在寫城市生活長篇小說《北愛》的我,忍不住轉換頻道,擠出時間寫了《江山志》?!督街尽肥且黄蜞l(xiāng)村致敬的小說,也是我寫給故鄉(xiāng)五大連池的一封情書。
《江山志》中的江山村雖然是文學的烏托邦,其原型卻真真切切的存在,是松嫩平原訥謨爾河北岸、藥泉山下幾個村莊的縮影。
其實,無須談更多感想,對于炊煙裊裊的江山村來說,描繪山水林田湖草沙本身就勝過所有的感想。
一個不容回避的事實是,在城市戰(zhàn)車履帶的碾壓下,鄉(xiāng)村那些土木結構的建筑正在坍塌,當然也是在浴火重生。那么,面對田園牧歌的消失,一個作家該做點什么、能做點什么?北風吹一般強勁旋律在書寫上固然能先聲奪人,但那畢竟是一種大合唱,我覺得像江山村貌不驚人的土豆花、像梅公墓上的紅菇娘,以及南甸子里的鳶尾花等等,算是文學的小夜曲吧,如果將其呈現(xiàn)出來依然會有受眾,因為許多城里人是鄉(xiāng)村走出的,盡管他們在城市的CBD里已經沒有了絲毫土氣。
我曾經對孔子高擎的一面旗子心有不解,旗子上寫著“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九個大字。今天,當無數(shù)的鄉(xiāng)村被雪崩般從土地上抹去的時候,我讀懂了孔子,孔子目的極純粹,就是保護文化。一國滅,宗廟毀,典籍不復存在;一世絕,煙火盡,家譜無人續(xù)寫;遺民不舉,賢良難仕,家國何來棟梁?如此看來,孔子絕不是在做逆潮流而動的傻事,他牽掛的是基因賡續(xù),血脈傳承,他覺得世界上任何一種物質和非物質生命的消失都值得惋惜。
從內心里講,我不愿意看到江山村被拆遷,因為我不想成為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我覺得有一縷鄉(xiāng)愁牽引,自己就不會成為斷線的風箏。如果江山村在鄉(xiāng)村振興中能煥發(fā)出生機活力,又香又糯的紅皮土豆和爽滑筋道的土豆粉還能端上餐桌,我舌尖上的每一個味蕾都會歡呼雀躍。
感謝發(fā)表和轉載《江山志》的文學期刊,因為未來某一天江山村即或消失,它也在文學中得到了永生。
老藤,男,本名滕貞甫,山東即墨人,研究生學歷。出版有長篇小說《刀兵過》《戰(zhàn)國紅》《北地》等9部,小說集《熬鷹》《黑畫眉》等6部,文化隨筆集《儒學筆記》《孔子另說》等3部。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現(xiàn)任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