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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多的日子

2023-03-14 21:19黑孩
關(guān)鍵詞:小姐姐大姐哥哥

在逃離原生家庭的路上,每一次感到疲憊,每一次心生悔恨,都想要回到母親身邊,被她治愈,請她原諒。母親會聆聽你的懺悔,并代表全世界寬宥你;母親的膝頭有魔法,能夠承載你的悲傷。母親離去以后,家在哪里?心歸何處?

維持不到一年就離了,我的這次婚姻絕對不是一般所說的那種“閃離”。怎么解釋呢?前夫風(fēng)生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也就是說,至少跟我同窗了四年。工作后,我跟他一起去了北京,又在同一棟樓里租了房子。我在二樓,他在三樓。基本的情形是,一到了晚上,要么我到他那里去,要么他到我這里來,可以說是半同居吧。

第一次帶風(fēng)生回家,將他介紹給家里的人后,媽媽背著他對我說:“人長得挺英俊的,就是身體太瘦了點(diǎn)兒。”

“看起來像豆芽似的,風(fēng)一吹就會倒?!毙〗憬銕颓弧?/p>

“狼看到他都會掉眼淚?!苯惴蚬笮Φ匦稳?。

幫腔的小姐姐大我六歲,女兒已經(jīng)上初中了。每次看到她產(chǎn)后一直沒有小下來的腹部,想想多少年后,也許我也會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大肚子,不禁就會悲上心頭。爸爸死后,唯一留給媽媽的就是早年單位分的房子,而我跟大姐和小姐姐早就商量好了,將來媽媽離世的時候,一起放棄房子的繼承權(quán),把房子讓給哥哥。這個決定,不是我們大度,而是心甘情愿,跟我們從小就聽?wèi)T了的媽媽的一句話有關(guān)。媽媽常說女孩是“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身為女人,被排擠在外的感覺一直跟著我們。從這個意義上說,媽媽唯一能留給我們的遺產(chǎn),就是跟她一模一樣的大肚子了。說起來,媽媽的胳膊和腿細(xì)長,臉也小,就是肚子大,看起來跟懷孕有七八個月似的。如果用形象來形容媽媽的體型,可以說“蘋果”最為合適吧。小姐姐看事比我尖銳,一次對我說:“即使我們不放棄房子的繼承權(quán),相信媽媽也會寫下遺囑把房子留給哥哥的?!?/p>

關(guān)于風(fēng)生的瘦,大姐倒是沒有品頭論足,我想是她對我跟什么樣的人結(jié)婚毫無興趣。

繼那一次相見,我的人生很快就被翻了一頁。如果不是因?yàn)殡x婚,也許我還不會回家度假。給媽媽打電話的時候,被問及風(fēng)生是否也一起回家,我隱瞞了離婚的事,故意輕描淡寫地說:“風(fēng)生工作忙,再說我也沒有去哪里玩的打算,只想在家里發(fā)幾天呆?!蔽艺f的是真的,我覺得有需要找一個地方放空自己。有過離婚體驗(yàn)的人,恐怕都知道那種累。人總是需要一個歇息的地方,在我的想象中,媽媽的“身邊”似乎是最適合歇息的地方。

上大學(xué)的時候,在北京工作的時候,每次放假回家,都是小姐姐去火車站接我送我。到日本后,小姐姐結(jié)了婚,于是回家的時候又多出個姐夫接我送我。我在電話里囑咐媽媽:“這一次,我想就不用小姐姐和姐夫特地請休假來接我了。”

媽媽問:“為什么?”

“不過帶幾件衣服回去而已?!迸聥寢尩肽?,我趕緊補(bǔ)充了一句:“上個月沒有給你零花錢,回家后直接給你現(xiàn)金好了。”

媽媽謝了我,接著剛才的話說:“新家的位置雖然并不偏僻,但因?yàn)橐┻^廠區(qū),廠門口又設(shè)有守衛(wèi),沒有廠里的員工或者小區(qū)里的居民作證,生人根本進(jìn)不來?!?/p>

我堅持說:“那就讓小姐姐到廠門口接吧?!?/p>

媽媽說:“五十步跟一百步?jīng)]什么區(qū)別?!?/p>

我明白這句話的言外之意,也就不再爭執(zhí)下去了。

隨著汽車離家的距離近起來,我心里的悔意也跟著增大起來。有個習(xí)慣從我記事的時候開始,至今也沒有改變,就是春節(jié)等節(jié)日和遠(yuǎn)在外地的我回家度假時,全家人要湊在一起熱鬧一下。所謂熱鬧,就是男人喝酒女人聊天。男人喝酒后很容易抬杠,搞不好還會吵起架來,不歡而散。爸爸死后我曾希望這個習(xí)慣跟著廢了,但心里明白絕不可能。首先媽媽就不會允許廢了這個習(xí)慣,對她來說,一家人湊在一起熱鬧是唯一的樂趣了。近年來我很少回家,或許就跟這個習(xí)慣有關(guān)吧。

跟媽媽的電話快結(jié)束時,我漫不經(jīng)意地說了一句:“可以的話,我這次回家,用不著將所有人都叫來聚了吧。我不想太熱鬧了。”

“為什么?”媽媽很驚訝地問。

找不出什么說得過去的理由,我只好支支吾吾地說:“每次聚會都搞得驚天動地的。這次回去,我真的只想靜靜?!?/p>

媽媽說:“你是怕他們喝酒吵架吧。那我事先跟他們說好了,讓他們少喝一點(diǎn)兒,吃完飯就讓他們回家好了。”

“那你記得說啊?!?/p>

媽媽說:“你回來得正好,有一件事我拿不定主意,想跟你商量一下?!?/p>

“什么事?。咳绻歉绺绾徒憬銈兊拈e事,我可不想管啊?!?/p>

媽媽不高興地說:“你怎么這么說話啊?什么叫閑事???其實(shí)就是你大姐想接我到她家去住一段時間,但是你小姐姐不同意?!?/p>

“不要管她們想干什么,關(guān)鍵是你自己想怎么做?!蔽矣悬c(diǎn)兒粗魯?shù)卣f。

“我剛剛搬到這個新家,說實(shí)話,覺得還沒有新鮮夠呢。而且你小姐姐也叫我去她家住一段時間,突然間我成了香餑餑似的。唉,說來話長,還是等我們見了面再詳細(xì)地說好了?!?/p>

大姐剛剛死了丈夫,確切地說,大姐的后夫死了。

大姐跟前夫之間有一個女兒,叫小錦,現(xiàn)在是高中生了,但離婚時協(xié)商給前夫的那一年,還是個小學(xué)生呢。大姐的女兒長得很好看,打一個比喻的話,就是看起來水靈靈的。她跟大姐,好像隔三岔五地會見一面,有時候也會在媽媽家見,照樣叫媽媽“姥姥”。媽媽似乎對大姐的選擇有意見,曾經(jīng)這么對我說:“如果是個男孩的話,協(xié)商給爸爸那邊還算說得過去,但小錦是女孩子啊,真不知道你大姐是怎么想的。雖然是我自己的女兒,我覺得她的心挺冷的呢?!?/p>

我把這話說給小姐姐,小姐姐說:“大姐離婚是對方有了新的相好,她心里肯定很受傷,說白了,就是自信心受挫,如果要了小錦在身邊,恐怕會沒有信心邁出新的一步吧?!?/p>

順便說一下,大姐的后夫,跟大姐結(jié)婚時卻帶來了一個兒子。我沒有見過本人,據(jù)媽媽在電話里跟我說,男孩比小錦大一歲,也是高中生,長得挺帥。雖然我見過一些世面,也受過一定的教育,但還是無法理解放棄了親生女兒,卻給不是親生的男孩做媽媽的大姐的感受。

記憶中的大姐,不會做飯,但喜歡收拾家,有潔癖,從來不說心里話所以很難相處。平日里,媽媽的零花錢幾乎都是我給的,但哥哥和小姐姐也會給媽媽幾個小錢意思一下,只有大姐一分都不往外掏。再說習(xí)慣的聚會吧,小姐姐每次都買一大堆吃的、喝的,哥哥跟媽媽一起住,所以媽媽買的東西自然而然都?xì)w為他買的,但大姐從來都是空著手來,吃飽喝足了就走人。這樣的大姐成了后媽,我想象不出她是如何跟那個男孩相處的。私底下,我覺得她的處境未見得比以前更容易,雖然她從來也沒有容易過。

有件事令媽媽覺得欠大姐一輩子。大姐是姐妹中長得最漂亮的,剛剛工作的時候,曾經(jīng)被很大的一個什么組織(我忘記了名字)看中,要她去做接待外國人的工作。媽媽堅決不讓大姐去,甚至跑到那個組織又哭又鬧,理由令人啼笑皆非,竟然是不想讓自己的女兒做交際花。在媽媽的想象中,接待外國人等于跟外國人又擁又抱。大姐很后悔當(dāng)初沒有堅持己見,提起這件事的時候,肯定說“也許我的人生完全是另外的樣子”這句話。大姐離婚,后來找了現(xiàn)在這個帶拖油瓶的男人結(jié)婚,媽媽覺得自己當(dāng)初的決定有一半的責(zé)任。經(jīng)過了漫長的歲月,媽媽還會很傷感:“那個時代我的思想太古板了”“當(dāng)初如果不是我反對她做那個工作的話”“是我改變了她的人生”“我讓她失去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機(jī)會”。每個人的一生都有諸多后悔,這便是所謂的命運(yùn)吧。什么是無奈?無奈就是來不及糾正了。好在我聽說那個男孩非常乖,跟大姐說話的時候,口口聲聲地叫著“媽媽”,聽起來跟親生的一樣。唉,每個家庭的結(jié)構(gòu)并不都是一樣的。

大姐要媽媽搬到她家里住,我猜跟她剛剛死了后夫有關(guān)系吧。好像我這一次休假,不也是因?yàn)殡x婚,所以想在媽媽的“身邊”歇息一下嘛。至于小姐姐為什么也叫媽媽去她家住,我實(shí)在是想不出理由來。就算媽媽去小姐姐家住,只能睡在客廳里。小姐姐家的房子是兩室一廳,她跟姐夫睡一間房,她女兒睡一間房。

說到姐夫,他對小姐姐的感情可以比喻為民航的這個汽車站:一直不變樣。小姐姐到農(nóng)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時,他也在同一個下放點(diǎn),對小姐姐一見鐘情。他長得真的沒有什么好形容的,很一般,幾乎找不出任何特點(diǎn)。媽媽偷偷地告訴過我,她曾經(jīng)非常反對小姐姐跟姐夫結(jié)婚,除了嫌他長得太一般,也因?yàn)樗依锔覀兗乙粯硬桓辉#荒芙o我們家?guī)砣魏魏锰?。媽媽曾?jīng)期待她眼里的漂亮女兒們,在找男人的時候,會是一個負(fù)起兩家責(zé)任的人?,F(xiàn)在的年頭,已經(jīng)很少有人會這么期待了。媽媽生了四個孩子,孩子之間的年齡差距大,而我又是最小的,所以媽媽跟我同齡人的雙親比較起來,歲數(shù)幾乎是大了一倍。因?yàn)檫@樣的原因,媽媽的一些觀念常常令我覺得很陳舊。

小姐姐只用一句話就表明了她的態(tài)度和立場:“如果不讓我跟亞明結(jié)婚,我就一輩子不結(jié)婚?!?/p>

媽媽對我說:“雖然我在乎你小姐姐跟什么樣的男人結(jié)婚,但是更在乎她結(jié)婚不結(jié)婚啊?!?/p>

事后證明小姐姐的婚姻特別幸福,尤其對剛離婚的我來說,真是發(fā)自肺腑地羨慕。

“怎么沒讓風(fēng)生跟你一起回來?。俊毙〗憬阌眠z憾的表情看著我。

我用早就預(yù)備好的話回答說:“嗯,他的工作比較忙?!?/p>

說真的,我很怕小姐姐再接著問下去,那樣的話,就不得不編出一套謊言來搪塞了。但小姐姐突然很仔細(xì)地打量著我的臉說:“感覺你好像瘦了不少啊?!?/p>

“瘦了嗎?我自己不覺得啊。”

姐夫說:“看起來你真是瘦了不少呢。”

“哦哦,可能是好久不見的錯覺吧?!?/p>

姐夫拖著我的小行李箱走在我跟小姐姐的前邊。拐過兩條小街,到了媽媽說的廠門口。小姐姐將我介紹給守衛(wèi)。守衛(wèi)說他已經(jīng)記住了我,以后的幾天,即使沒有人作證,我也可以自由地進(jìn)進(jìn)出出。我謝了守衛(wèi)。小姐姐是廠里的員工,輕車熟路地帶我穿過廠區(qū)。廠區(qū)的盡頭有幾排米色的四層小樓。

小姐姐指著其中的一棟對我說:“我們到家了。媽媽住在七號棟?!?/p>

“媽媽住幾層?”

“三層,最左邊的?!毙〗憬阃蝗恍ζ饋恚骸澳憧匆娏藛幔繈寢屢呀?jīng)在窗口看著我們了,估計早就等得心急火燎的了?!?/p>

我沖著窗口的媽媽擺手,一邊回答小姐姐:“啊,看見了,我也看見了?!?/p>

小姐姐說:“你好幾年才回來這么一趟,媽媽年紀(jì)大了,以后要經(jīng)常回來才對啊。”

家里的大門開著,媽媽等在大門前,笑嘻嘻地對我說:“總算把你盼回來了。”

我擁抱了一下媽媽說:“你都好吧?”

“我都好啊,你這么在意我就該多回來啊。說起來,你還是第一次進(jìn)這個家門呢?!?/p>

“以前的房子不朝陽,但是出出進(jìn)進(jìn)的很自由,不像這里要通過守衛(wèi)這么麻煩?!?/p>

“你說的這個守衛(wèi)啊,有壞處也有好處吧,至少守衛(wèi)跟把門似的,小區(qū)相對安全多了?!?/p>

幾年沒見,媽媽雖然沒有什么大的變化,但還是能夠感覺到老了。哪里老了?怎么個老法?我也說不清楚。反正就是老了。

媽媽指示姐夫把我的小皮箱放到過道里,然后“啪嗒啪嗒”地帶我去她的房間。

媽媽重新看我的臉,突然問道:“你怎么瘦了這么多?”

我有意強(qiáng)調(diào)地說:“小姐姐也說我瘦了,我想是好久不見的錯覺吧?!?/p>

“哦哦,是我的錯覺嗎?可能我擔(dān)心得過度了。你身體健康就好了。對了,怎么不叫風(fēng)生跟你一起回來呢?”媽媽在電話里已經(jīng)問過了,現(xiàn)在又問了一遍。

“不是告訴你他比較忙了嘛?!蔽夜室庋b作被新房子吸引的樣子,將話題引開:“這房子比以前的好多了,靠窗有一個大暖氣,媽媽再也不用受罪了?!?/p>

“啊,你說的受罪是指買燒煤的事吧。新房子最讓我高興的就是不用生煤爐了?!?/p>

“但房間似乎比以前的小了點(diǎn)兒啊?!?/p>

小姐姐搶著說:“隔壁的那個房間挺大的,哥哥一家住著呢?!?/p>

媽媽說:“你哥哥一家三口,小間住不下。不過這房子好就好在大間和小間都朝南?!?/p>

我環(huán)視了一遍房間,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以前的房子朝北,家里總是潮乎乎、陰森森的,這個新房子真的很棒,陽光都照到床頭上了?!?/p>

媽媽忽然傷感地說:“雖然你爸爸死了很多年了,但是能住上這樣的好房子,到底還是借了他的光。”

爸爸也是這家廠里的員工,死后媽媽一直享受著家屬待遇,最近廠里蓋了一批新房,特地將這個單元分給了媽媽。

小姐姐說:“爸爸也真是的,不尋死的話,就可以住上陽光這么好的房子了?!?/p>

媽媽嘆著氣說:“我跟了他一輩子,他這個人最缺的就是勇氣,沒想到竟然有勇氣去死?!?/p>

小姐姐嗆了媽媽一句:“媽媽好像是在夸爸爸有勇氣死似的。既然有勇氣死,為什么沒有勇氣活下去呢?”小姐姐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動不動搬出理論來講道理。

媽媽說:“覺得活著比死更難以忍耐的時候,一般人難免會鉆牛角尖的。”

小姐姐跟媽媽,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討論爸爸的死了。爸爸得了一種叫矽肺的病,就是肺里充滿了沙土。得這種病是他的工作造成的。他的工作是用焊槍磨打?qū)iT用來制造汽車的砂輪,可以說整天待在沙土飛揚(yáng)的環(huán)境里。跟爸爸同一個工作間的人,百分之九十都逃不掉這種病。沙土被人吸到肺里,慢慢肺變得像一張網(wǎng)。開始吐血的時候,人就無法用肺呼吸了,非要在身體上打個洞,插一根管子代替肺。我曾經(jīng)聽爸爸說過被插管子的人的樣子有多么凄慘。他老是對我們說:“我才不會等到末期吐血的時候。我才不想在身體上挖洞。我才不想在肺上插管子?!?/p>

所以爸爸是一個說到做到的人,在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痰里有血絲時,立刻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爸爸死的時候我一點(diǎn)兒也沒有覺得意外。從這個意義上說,爸爸得的是職業(yè)病,也是他死了媽媽卻能享受家屬待遇的理由。

我說:“算了,不要說爸爸死的事情了?!?/p>

媽媽對小姐姐笑了一下說:“說的也是,你小妹剛回家,還是先休息一下吧?!?/p>

一張床,一個可以坐兩個人的矮柜,一個小茶幾,就將媽媽的房間占滿了。姐夫坐在矮柜上,我伸直了腿,靠墻坐在媽媽的床上。小姐姐學(xué)我的樣子坐在我身邊。媽媽去廚房,不久端來了三杯茶。我喝了一口茶,嘴里立刻充滿了茉莉花的馨香。

我問媽媽:“哥哥不在家嗎?大姐什么時候過來呢?”

媽媽說:“我跟你大姐說的是一起吃晚飯,所以她大概在傍晚才過來。你哥哥啊,剛才人還在呢,可能去樓下買東西了吧?!?/p>

小姐姐說:“我和你姐夫買了海蜇皮和一條大魚,還買了熏香腸,都是你喜歡吃的東西。晚上,還是讓你姐夫和成蘭做菜給我們吃?!?/p>

成蘭是哥哥的妻子,巧的是,她跟小姐姐的丈夫都是同一家烹飪學(xué)校畢業(yè)的,而且是同班同學(xué)。有時候,事情就是令人覺得這么巧,而世界就是令人覺得這么小。兩個廚師做的飯菜很好吃,即使做的是家常菜,吃起來跟飯店里的菜肴也沒有什么區(qū)別。

趁著媽媽又去廚房,我猶豫了一下,問小姐姐:“媽媽在這里住得好好的,為什么你跟大姐要接她去你們那里住呢?”

小姐姐露出不悅的表情說:“不是我要接媽媽去我家住。這么說吧,因?yàn)椴幌雼寢屓ゴ蠼慵易?,我才要媽媽去我家住的?!?/p>

我感到很驚異地說:“不懂你的意思啊?!?/p>

“你知道的,大姐不會做飯,姐夫死了就沒有人給她做飯了。她叫媽媽去她家,目的就是要媽媽給她做飯啊。媽媽一大把年紀(jì)了,不能給她做保姆吧?!?/p>

“那也用不著爭啊,讓媽媽哪里都不去就行了嘛。”

小姐姐皺著眉頭說:“媽媽一直覺得對她有愧,她開口提要求的話,媽媽不太好拒絕。其實(shí)媽媽并不想去她家里住,畢竟住在自己的家里才舒心嘛。俗話說,金窩銀窩都不如自己的草窩啊。再說媽媽這個人很要強(qiáng),從來不給人添麻煩,大姐那么多的毛病,媽媽過去了,肯定委屈自己去適應(yīng)她?!?/p>

“這樣的話,讓哥哥出面說句話就好了嘛?!?/p>

“你說讓哥哥出面說話?這怎么可能呢!哥哥從小最敬重的就是大姐,常說大姐比母,對大姐的話幾乎是言聽計從。即使他心里反對媽媽去大姐家住,表面也絕對不敢表態(tài)的?!?/p>

我說:“但是,你也插進(jìn)來的話,事情不是更加復(fù)雜了嗎?”

小姐姐揮了一下手,簡短地說:“這個你就不懂了。”

這時候,哥哥從外邊回來了??匆娝掷锪嘀膸坠奁【疲〗憬阍谖叶吳那牡卣f:“哥哥很少親自下樓買東西的,都是媽媽買。還是你的面子大,今天可以說是借你的光了?!?/p>

看見我,哥哥笑著說:“什么時候到家的?”

我從媽媽的床頭站起來說:“到了有一會兒了。一杯茶都喝完了?!?/p>

哥哥說:“你好像瘦了嘛?!?/p>

“不會吧,可能是好久不見的錯覺吧,倒是你的頭發(fā)白了一半呢。”

哥哥問我:“去我的房間看過了嗎?”

我搖了搖頭說:“還沒有呢,你不在家怎么好擅自闖進(jìn)去啊?!?/p>

“看你說的,真見外啊?!备绺绱蜷_隔壁的房門,一邊招呼我說:“沒事的,用不著客氣,趕緊過來看看吧?!?/p>

除了小姐姐,跟大姐一樣,哥哥和我也有潔癖癥,只是程度有所不同。奇怪的是爸爸和媽媽都沒有這個毛病。哥哥的房間被收拾得一塵不染,幾乎沒什么多余的東西:一張大雙人床,一個寫字臺,一臺電視,一個衣柜,一張茶幾。想象哥哥一家三口睡在同一張床上,我覺得擁擠了點(diǎn)兒。

哥哥說:“陽臺本來是敞開的,但我花錢給封上了,不僅可以放東西,冬天還保暖?!?/p>

我連聲說“好”,然后按照哥哥的指點(diǎn)在茶幾前坐下來。小姐姐沖了新茶端過來,坐在我身邊。不知道聊什么好,我等著哥哥或者小姐姐開口。

哥哥問我:“日本的生活怎么樣?”

“過得去吧?!?/p>

“風(fēng)生怎么沒有跟你一起回來呢?”

“他啊,工作比較忙?!?/p>

“聽說日本人都是工作狂,風(fēng)生會不會受影響?會不會累得更瘦了呢?”只要提到風(fēng)生,每個人都會把他的“瘦”搬出來。

我笑著說:“沒有你說的這么嚴(yán)重?!?/p>

小姐姐突然對哥哥說:“對了,大姐要接媽媽去她家住的事,我可是跟小妹說了?!?/p>

哥哥問我:“你怎么看?”

我問哥哥:“看什么?”

“大姐要接媽媽去她家住的事啊?!?/p>

“我怎么看?我可是什么情況都不了解啊?!蔽液卣f。

“我大概知道老太太的心里是怎么決定的。”哥哥一貫稱媽媽為老太太。

小姐姐說:“就是啦。我知道大姐的如意算盤是什么,也能想象她會如何勸誘媽媽。媽媽一直覺得有欠于她,難免會意氣用事,做出不理性的判斷。說不好媽媽真會跑到大姐家去住的?!?/p>

我說:“大姐剛剛死了老公,難免會覺得痛苦和憂傷,媽媽過去陪她住幾天,按理也是人之常情。畢竟大姐也是媽媽的親生骨肉嘛。再說了,媽媽過去陪大姐住幾天而已,為什么要搞得這么復(fù)雜啊?!?/p>

哥哥和小姐姐同時說:“你不懂。你不懂。”

想不通哥哥和小姐姐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我說:“你們有話直說,別賣關(guān)子好嗎?”

小姐姐抬高了音調(diào)說:“大姐跟姐夫家庭內(nèi)分居都有兩年了,談什么痛苦憂傷啊。”

我覺得聽到了不該聽的話。

哥哥對小姐姐說:“別這么說,分居跟人死是兩回事,一日夫妻百日恩,不可能一點(diǎn)兒痛苦也沒有。不過大姐遇到的男人都不是她理想中的人。”

小姐姐說:“男人是她自己選擇的,婚姻生活出現(xiàn)問題,她自己也有一定的原因吧。不說別的,就說她的冷漠和潔癖,是個男人,都會難以忍受的。說到潔癖,我就覺得她叫媽媽去她家住的事不對勁兒。想想看,她結(jié)了兩次婚,離開家的幾十年里,從來沒有邀請爸媽去她的家里坐一坐,姐妹們就更不用說了,我們?nèi)齻€人誰去過她的家?都不知道她的家里是什么模樣的吧!”

看起來,小姐姐一副希望我也插手這件事的樣子。

不過小姐姐說的是真的。關(guān)于去大姐家,我曾有過一次苦澀的回憶。大約在我還是中學(xué)生的時候吧,一次,忘記是為了什么事了,爸爸和媽媽帶著我去大姐家。按過門鈴后,大姐開了門,但并不讓我們進(jìn)屋,而是將身體遮在門口。爸爸和媽媽站在門口跟她說了幾句話就離開了?;丶业穆飞希窗职忠宦吩寡?,傷心得不得了,媽媽就勸解地說:“沒有你說得這么嚴(yán)重,那個孩子就是這樣的體性。她不是不讓我們進(jìn)屋,只是做不到,因?yàn)樗袧嶑卑Y嘛?!?/p>

我意識到小姐姐的話似乎有點(diǎn)兒道理,也開始覺得大姐突然叫媽媽去她家住,也許真的有什么想法在醞釀。我不想讓哥哥和小姐姐看穿我的心思,悶悶地喝了一口茶。

哥哥完全沒有察悟我的心思,對我說:“老太太手里存的那幾個錢,差不多都是你給的,這一點(diǎn),大姐心里也明白。所以你出面說話,也許大姐會聽的?!?/p>

我搖搖頭,意思是我也幫不上忙。同時我覺得哥哥挺狡猾的,想讓我做那個落井下石的人。剛喝到嘴里的茶變得不是滋味。

過了一會兒,我開口說:“寄錢給媽媽不過是我盡的一點(diǎn)兒孝道而已,你們也不必放在心上。你們在媽媽身邊,有時間出時間,有力出力,我離媽媽遠(yuǎn),只能給幾個零花錢而已?!?/p>

小姐姐附和哥哥的話,對我說:“大姐過一會兒就來了,你試著跟她說你不同意媽媽搬到她家里住。你有這樣說的理由啊,因?yàn)閶寢尠岬剿抢镒〉脑挘阍倩丶?,就沒有地方可以住了。”

媽媽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走進(jìn)來的,對小姐姐說:“拜托了,不要說你大姐的事了?!苯又謱ξ艺f:“關(guān)于讓我搬到她家里去住的事,一會兒你們見了面,你就裝作不知道好了。過了今天,明天我再跟你慢慢地商量?!?/p>

吃晚飯的人多,媽媽指使哥哥臨時把大飯桌跟他房間里的茶幾交換一下,哥哥讓我跟小姐姐幫忙。我們先把茶幾搬到陽臺,順手把大飯桌從陽臺抬進(jìn)來。

我問哥哥:“對了,今天你怎么會在家?不用去上班嗎?”

哥哥驚訝地說:“怎么老太太還沒跟你說嗎?我已經(jīng)辭掉工作了,正在考慮今后的事。媽媽沒有跟你說過我想去日本的事嗎?”

“你做的那個精密儀器的工作,不是挺好的嗎?”

“唉,你不知道啦,我中途去大學(xué)學(xué)了四年,再回原來的單位,發(fā)現(xiàn)完全跟不上趟了。技術(shù)的發(fā)展太快。早知道就不上什么大學(xué)了?!?/p>

“你大學(xué)的專業(yè)不是光學(xué)嗎?應(yīng)該是對口的啊?!?/p>

哥哥換了聲調(diào)說:“理論跟實(shí)踐是兩回事?!?/p>

哥哥為辭職的事找借口,我一點(diǎn)兒都沒有覺得意外。他屬于那種天生運(yùn)氣好、命好的人,想做的事幾乎都如愿以償,沒有可以稱得上挫折的經(jīng)歷。首先他長得帥:大眼睛,高鼻梁,尖瘦的下巴,長身,寬肩,天然的卷發(fā),悅耳的聲音。在我的記憶中,他還是中學(xué)生的時候就不斷地有女生追求了。他是在天津上的大學(xué),畢業(yè)那天做了一件令我們?nèi)胰硕即蟪砸惑@的事。他竟然把在大學(xué)食堂里做飯的女人帶回家來了。據(jù)他說,女人是大學(xué)里一個教授的孩子,因?yàn)槟_有殘疾,走路一瘸一拐的,靠她爸爸的關(guān)系在大學(xué)的食堂里工作。她喜歡上哥哥,每次哥哥去食堂買飯的時候,她都會偷偷地給很大的量,甚至偷偷地加上一些哥哥沒點(diǎn)的菜和肉。哥哥大學(xué)畢業(yè)前,她爸爸找哥哥談話,說如果哥哥娶了他女兒,他愿意幫哥哥留校當(dāng)大學(xué)老師。哥哥這個人,自小被媽媽嬌生慣養(yǎng),根本沒打算離開媽媽,所以推辭了在大學(xué)教書的工作。但是哥哥卻把女人帶回家住了兩天。女人回天津后,哥哥就將跟她的關(guān)系一刀兩斷了。我懷疑哥哥是因?yàn)槌粤颂嗝赓M(fèi)的大學(xué)食堂里的飯菜,用這種方式表示一下他的回報之心吧。

接下來,哥哥又交往了幾個女人,但都沒有持久的關(guān)系,全家人都以為他還會這樣玩一陣子的,想不到有一天,他卻突然宣布說要結(jié)婚。結(jié)婚的對象就是現(xiàn)在的嫂子成蘭。令我驚訝的是,成蘭是他交往過的女人中長得最不好看的,不僅個子矮,身材也不苗條,單眼皮,國字臉。媽媽和大姐私底下議論過這件事。

媽媽說:“成蘭肚子里的孩子已經(jīng)五個月了,想打掉也來不及了,所以兩個人才急著結(jié)婚的吧?!?/p>

大姐搖著頭說:“有一件事我覺得奇怪,他從大學(xué)回來的時候是6月末,11月結(jié)婚的時候成蘭已經(jīng)懷孕五個月了。說得微妙點(diǎn)兒,我真不敢保證成蘭肚子里的孩子一定就是他的?!?/p>

媽媽說:“小引現(xiàn)在是小學(xué)生了,我經(jīng)常奇怪小引的模樣兒沒一點(diǎn)地方像他。不過,這事千萬別傳到他本人的耳朵里,無論如何,小孩子是沒有罪的?!?/p>

大姐說:“看媽媽說的,我怎么會傳播這種事情呢?除非我太缺德了吧?!?/p>

雖然成蘭是一個有嫌疑的不漂亮的嫂子,但整天笑瞇瞇的,對哥哥言聽計從,對媽媽和姐妹們溫和敦厚,過了沒多久,家里的人都開始喜歡她了。我曾擔(dān)心哥哥跟成蘭的婚姻不會持續(xù)長久,但目前看來是杞人憂天了。哥哥每天晚上會跟她睡同一張大床。

我說:“媽媽在電話里讓我把你辦到日本,我以為是玩笑,原來是真的?!?/p>

哥哥說:“我擔(dān)心的是,像我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有去日本的可能嗎?總得找一個資格吧?!?/p>

“你是大學(xué)學(xué)歷,不受年齡限制,可以辦留學(xué)或者客座研究員?!?/p>

“太好了。哪一個方法比較省錢呢?”

我想了想,回答說:“差不了多少吧?!?/p>

“手續(xù)好辦嗎?”

我模棱兩可地說:“可以試試找給我做擔(dān)保的那個大學(xué)教授,只要教授同意了,其他的就不會有問題了?!?/p>

說心里話,雖然我回答得正兒八經(jīng),但心底十分害怕哥哥真的到日本。除了他對什么都沒有持久性,他在生活上和心理上也特別不能自立。其實(shí)沒有持久性也是一種缺乏忍耐力、承受力和理性的一種表現(xiàn)。萬一他到了日本,三天兩頭換工作的話,雖然我沒有媽媽和嫂子那樣的耐心,但也不能完全甩手不管吧。僅僅是想著每天給他做飯洗衣服,我的頭都覺得老大老大的了。

我忍不住暗自埋怨起媽媽。媽媽可能覺得幾個孩子中我的處境最好,最自立,所以很少在我身上花費(fèi)心思。說得不好聽的話,媽媽有時根本不考慮我的感受如何。她以為我不知道,我每個月給她的零花錢,都被她偷偷地轉(zhuǎn)手給了哥哥和姐姐們。雖然我認(rèn)為給媽媽零花錢是盡自己的孝道,媽媽如何使用我給她的錢跟我并沒有關(guān)系,但心底深處,就是有無法釋懷的什么東西梗著,不舒服。

記得上一次回家,媽媽打開放置貴重物品的抽屜,把我剛剛給她的幾萬日元塞進(jìn)一個塑料袋里。我問媽媽:“你在日本過生日的時候,給你的那些美金兌換成人民幣了嗎?”

“美金叫你哥哥要去了。”

我又問:“那個帶金兔子的項鏈呢?”

“你大姐說什么都想要,我就給她了?!?/p>

聽說在國內(nèi)兌換人民幣的話,美元比日元值錢,所以那次媽媽過生日的時候,我跟風(fēng)生特地將手頭的美金給了她。另外我跟風(fēng)生都是屬兔的,所以在給媽媽挑選禮物的時候,特地買了一條帶金兔子的價格昂貴的項鏈。如果媽媽稍微考慮一點(diǎn)兒我的感受,哪怕撒謊說“錢兌換了”“項鏈丟了”,都會令我覺得好受一些吧。

后來跟風(fēng)生提起這件事,我說:“好像媽媽以為日本的大街上都是錢,跟掃落葉似的,隨便掃幾下就可以成堆了。媽媽一點(diǎn)兒也不心疼我,只心疼哥哥和姐姐。有時候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媽媽親生的孩子。”

風(fēng)生把我的心里話一字不差地說出來:“錢給了媽媽就是媽媽的錢了,至于媽媽怎么用錢,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覺得心里的氣不打一處來,我憤憤地說:“我當(dāng)然明白跟我沒有關(guān)系,就是有點(diǎn)兒不甘心嘛。話說回來,哥哥和姐姐也是的,明明知道那美金和項鏈?zhǔn)俏覀兘o媽媽的生日禮物?!?/p>

“無論如何,哥哥和姐姐,跟你都是同一個媽媽親生的,別太小心眼了。”

“跟小心眼沒關(guān)系,問題在于,這種事并不是只發(fā)生一次,這種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

小引和小姐姐的女兒如茵放學(xué)的時間差不多,幾乎是同時進(jìn)門的。大姐跟后夫的兒子建安最后來。建安跟我是第一次見面,所以大姐把他介紹給我。他鄭重地沖著我說了一句“小姨好”。見面前已經(jīng)聽說他長得很帥了,但本人還是令我吃了一驚。他的五官有棱有角,跟雕塑似的。大眼睛水靈靈的蕩漾著一股醉意。或許他喜歡日光浴吧,咖啡色面頰散發(fā)著陽光般的氣息。但人真的沒有十全十美的,在他身上,唯一能挑出的毛病就是個頭矮了一點(diǎn)兒。

“小姨,我會好好照顧我媽媽,請你不用擔(dān)心?!?/p>

建安的言談,就現(xiàn)在的年輕人來評價的話,應(yīng)該說是非常知情達(dá)理的,但我并沒有擔(dān)心大姐的事,所以有點(diǎn)兒不知所措地朝他點(diǎn)了幾下頭。

大姐有點(diǎn)兒尷尬地說:“建安,去廚房你姥姥那里打個招呼吧?!?/p>

“好的媽媽?!苯ò矝_著我笑了一下朝廚房走去,我感覺大姐是故意將他支走,不想他跟我多說話。

我問大姐:“怎么小錦還沒有到?。克龓c(diǎn)過來?。俊?/p>

小姐姐偷偷地用腳尖踢了一下我的腿,一陣疼痛穿過腳底和膝蓋。

大姐說:“小錦今天不來了,我沒讓她來。”

“為什么?”

大姐冷漠地說:“我不想小錦跟建安見面?!?/p>

我莫名其妙地看小姐姐,小姐姐看大姐,大姐對小姐姐說:“這件事,小妹知道也沒有關(guān)系的?!?/p>

小姐姐對大姐說:“還是你自己跟小妹說吧。”

大姐從包里取出一盒香煙,抽出一根,點(diǎn)上火抽了起來。兩股白煙從她的鼻孔里噴出來,漸漸地消失。我覺得她抽煙的樣子很美。年輕時我也抽過煙,但是因?yàn)闅夤懿缓?,一抽煙就咳嗽的原因,幾年前就戒掉了。我去窗邊打開窗戶換氣,回來后不好意思地朝大姐笑了一下。

大姐瞅著夾在手指間的煙,帶著怒氣說:“小錦經(jīng)常來我家,偶爾會碰到建安在,我并沒有多想,誰知道兩個孩子竟然偷偷地戀上愛了。真討厭?!?/p>

我說:“雖然都叫你媽媽,但是兩個孩子不在同一個戶籍,父母各異,如果能走在一起,親上加親,我覺得挺好啊。我看見剛才建安對你的樣子了,蠻親的,口口聲聲地叫著媽媽?!?/p>

大姐深呼吸了一下,簡短地說:“這事跟那事是兩碼事?!?/p>

我聳了一下肩膀說:“可是我不知道你反對兩個孩子在一起的理由是什么。如今的年頭,每個人都可以自由戀愛啊?!?/p>

“不需要什么理由,反正就是不讓小錦跟建安在一起。小錦要是選擇了建安,我就不認(rèn)她做女兒。”

離婚時將小錦協(xié)議給男方,大姐早就放棄了做媽媽的權(quán)利,到了小錦可以自己做主的時候,卻又說出這種充滿威脅性的話。我想揶揄她兩句,但把要說的吞下去,說出來的卻是:“這么說的話,你就是不喜歡建安了?!?/p>

“說不上喜歡或者不喜歡?!贝蠼惆殉榱艘话氲臒熎缭跓熁腋桌?,然后舉起右手,看著無名指說:“怎么說呢,有時候我覺得建安就是我再婚時戴在手指上的結(jié)婚戒指。他爸爸已經(jīng)死了,我現(xiàn)在想丟了這戒指?!闭f到這里,大姐沉默了幾秒鐘后,跟著嘟囔了一句:“本來就不是我想要的戒指?!?/p>

我勉強(qiáng)地點(diǎn)著頭說:“這個比喻蠻形象的。你這么說的話,多少我也可以理解你了?!?/p>

大姐對我說:“不說我的事情了,我還沒有問你呢,風(fēng)生怎么沒有跟你一起回來呢?”

“風(fēng)生啊,他的工作比較忙?!?/p>

在這個家里,以為只有大姐不會提及風(fēng)生的“瘦”,想不到她笑著對我說:“不是都在擔(dān)心他瘦嗎?太忙的話,會不會更瘦???”

我苦笑著說:“他的瘦屬于天生的,他媽媽、他妹妹,看上去都跟豆芽似的。再說他瘦到那個樣子,已經(jīng)沒有地方可以瘦下去了?!?/p>

我本來想開個玩笑,說完后自己也覺得一點(diǎn)兒也不好笑。

但是小姐姐笑起來,用姐夫說過的話說:“風(fēng)生瘦得連狼看見了都會掉眼淚?!?/p>

我心里開始難受,想逃離眼下的話題,于是對大姐和小姐姐說:“我去廚房看看有什么能夠幫忙的,你們先聊著?!?/p>

看見嫂子成蘭也在廚房,我才意識到,回家后我一直都把她給忘記了。廚房本來就不大,姐夫和媽媽也在,我只能站在門口跟她打招呼。

“嫂子,我回來了。”

“啊,小妹你回來了。我本來一回家就想跟你打招呼的,但是看見你跟大姐她們在聊天,沒好意思打擾,抱歉啊?!?/p>

看到嫂子微笑的面容,心里的難受緩解了不少,我笑著說:“都是一家人,客氣什么啊,用不著說抱歉什么的吧?!?/p>

姐夫附和著說:“是啊是啊,不用客氣,都是自家人嘛。”

嫂子稍微仰起頭,“哈哈哈”地笑了幾聲,對我說:“小妹,你別在意啊,我一邊切菜一邊跟你聊吧?!?/p>

“啊,嫂子這么說我都不好意思了。我過來,一是想跟你打個招呼,同時也是想看看有沒有什么可以幫忙的地方,但是廚房這么小,你們?nèi)齻€人,已經(jīng)轉(zhuǎn)不過身子了?!?/p>

“哪里用你幫忙啊,你是客人,等著吃就好了。小妹你這次回來,能住多少日子啊?”

“三天吧?!?/p>

“這么短啊,怎么不多住幾天呢?小妹你瘦了啊。”

“瘦了嗎?我好久沒有回來了,可能是所謂的錯覺吧。”

“風(fēng)生沒有跟你一起回來啊。他好嗎?”

“嗯,他挺好的,就是工作忙了點(diǎn)兒。謝謝你惦記著他?!边@時我沖著姐夫說:“在日本,我經(jīng)常懷念你做的拔絲香蕉,今天你會做給我吃嗎?”

“你想吃我就做了。但拔絲香蕉是甜點(diǎn),等飯吃到差不多的時候再做吧?!?/p>

媽媽用掛在墻上的毛巾擦干手上的水,走過來對我說:“差不多可以吃飯了,我們先去餐桌那里做準(zhǔn)備吧?!?/p>

媽媽用手指算了算人數(shù),說人太多了,哥哥的房間根本坐不下。她示意建安、小引和如茵在她房間的茶幾上吃飯,然后指使小姐姐把孩子們要使用的玻璃杯和碗筷搬過去。

小姐姐跟媽媽商量說:“七個大人,只有六張椅子,反正我也不喝酒,就在媽媽的房間跟孩子們一起吃飯吧?!?/p>

媽媽點(diǎn)頭說:“嗯嗯,這樣也好,孩子們就交給你照顧了。”

我跟媽媽往桌子上端菜的時候,哥哥打開播音器放起音樂來。知道他喜歡老歌,沒想到放出來的竟是電視連續(xù)劇《紅樓夢》的主題歌《紅豆曲》。歌詞是曹雪芹寫的,曲是王立平譜的,聽起來有百轉(zhuǎn)柔腸的無奈和愁苦。出國前我將這首用二胡伴奏的歌聽了無數(shù)遍,因?yàn)榇蠼汩L得像演林黛玉的女演員陳曉旭,所以也曾推薦給她聽。但此時再聽這首歌,真的是心頭別有一番滋味。特別是聽到“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這一句的時候,胸口處有什么東西翻騰起來,心癢癢的。

彈指一揮間。

我后悔不應(yīng)該在這個時候回家,不僅沒有放空自己,反而快被密密麻麻的話題和回憶撐破了。

我對哥哥說:“換一首歌吧?!?/p>

“過去你不是很喜歡這首歌嗎?”

“現(xiàn)在也喜歡,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今天聽這首歌覺得胃抽筋。”

媽媽擔(dān)心地說:“胃抽筋就不能吃飯了啊,趕緊關(guān)掉這音樂,干脆什么音樂都別放了,好久不見了,一定有很多話要聊的吧?!?/p>

喝了一輪,看著眼前的空酒杯,哥哥說:“想不到你們幾個女人也挺能喝的嘛?!?/p>

其實(shí)媽媽只喝了一點(diǎn)點(diǎn)水果酒,而且沒有忘記電話中對我的承諾。

媽媽說:“今天不許喝太多,喝多了也不許耍酒瘋。還有,吃完飯,都早早地回自己家?!?/p>

哥哥說:“老太太,你這是在說什么啊?小妹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大家好不容易湊在一起,就讓我們盡情好了。你覺得累的話,可以先去休息啊?!?/p>

媽媽說:“就因?yàn)槟阈∶秒y得回來一次,我想跟她單獨(dú)多待一會兒嘛?!?/p>

這時候有人敲門,媽媽去開門,原來是隔壁的鄰居來還前日跟哥哥借的工具。鄰居走后,媽媽對哥哥說:“就是他離婚有一年了吧,老婆跟別人走了,卻把孩子留給了他?!?/p>

哥哥說:“對啊,就是師冬。我一直想幫他找個女人,但他帶著個孩子啊。無論哪個女人,一聽他有孩子就不想跟他見面了?!?/p>

媽媽說:“孩子就是拖油瓶。但如果他有錢的話,有拖油瓶也不是問題。問題是他也沒有錢啊,好像是在什么商店賣東西吧。”

哥哥說:“是啊,聽說工資非常低。”

媽媽瞇上眼睛,好像在思索什么,過了一會兒,睜開眼睛對我說:“你知道嗎,樓下超市里的雞肉價格漲了一倍。不光是雞肉,羊肉和牛肉的價格也漲了。”

哥哥說:“所有的物價都漲了?!?/p>

大姐一直不說話,我不敢看她,心想幸虧建安不在這個房間里吃飯。

媽媽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對我說:“啊,雖然物價漲了,但是沒有到買不起的程度。周圍的人都活得活蹦亂跳的?!眿寢寠A了一筷子的海蜇放在我的盤子里:“你多吃一些,回日本就吃不到了?!?/p>

我說:“日本到處都是中國人開的物產(chǎn)店,想吃什么都能買到。”

直到大姐和小姐姐兩家人離開,也沒有人提到大姐要媽媽去她家里住的事。媽媽的房間只剩下我跟媽媽兩個人了。

媽媽問我:“累了嗎?”

“還好,就是奔波了一天,加上喝了酒,覺得迷迷糊糊的。今天不跟你聊天了,我想睡覺。”

媽媽“嗯”了一聲,去窗邊拉開窗簾,靜靜地看著外邊的萬家燈火。我躺到被窩里,感覺身體被解脫的快意。

跟媽媽擠在一張單人床上,夜里幾乎沒有翻過身,早上起來后覺得骨頭都痛。

我抱怨地問媽媽:“一大早,是什么人在放音樂啊?還這么大的音量?!?/p>

“你從窗戶看看樓下,簡直把廣場當(dāng)跳舞廳了。最夸張的是,說什么跳舞可以健身,還可以預(yù)防老年癡呆,要我看,就是老不正經(jīng)?!?/p>

“天天如此嗎?”我吃驚地問。

“也不是了,趕上刮大風(fēng)下大雨,耳根就會清凈了?!?/p>

“沒有人投訴嗎?比如陳述苦情之類的?!?/p>

“這種事,你到哪里去申訴啊?再說都是同一個廠里的家屬,總不好為了這么點(diǎn)兒小事撕破臉吧。”

媽媽要去廚房準(zhǔn)備早餐,我趕緊說:“差點(diǎn)兒忘了,我想吃大米粥,還有那個你自己用大蘿卜做的咸菜?!?/p>

“日本沒有大米粥嗎?”

“有,但是沒有純大米粥,里面會放一些蔬菜或者雞蛋什么的?!?/p>

媽媽撇了撇嘴說:“想吃純大米粥,你自己可以做嘛。最簡單的方法,米飯里加上水,溫火煮一陣就好了?!?/p>

媽媽說得沒錯。但是很奇怪,越是簡單的事情,有時候反而懶得去做。比如大米粥,雖然饞的時候想吃,但可以想象出來的味道無二的原因,又令我覺得不必特地費(fèi)神去做。其實(shí)也做過幾次,每次都是感冒或者胃痛的時候。

站在窗前,盯著樓下廣場上的老頭和老太太,我無端地懷念起舊房子的院子。說是院子,其實(shí)就是窗前的一塊面積不算小的地。院子是按照公寓的人家數(shù)來分割的,所以地與地相連,其實(shí)就是一條土路。從東到西,每家釘?shù)乃膫€木樁就算境界線了。我家院子里,最靠北有一個爸爸用磚頭蓋的倉房,占了院子三分之一的地方。剩下的三分之二,天暖時媽媽會種植一些玉米、向日葵或者苦瓜等蔬菜。每家院子差不多都種植著蔬菜,所以路看起來是綠油油的田地。小時候我喜愛跟鄰居的小孩子們在玉米和向日葵里捉迷藏,藏在東倒西歪的葉梗下。而爸爸就死在他自己蓋的倉房里。

嫂子一大早就上班去了,哥哥和小引還沒有起床,我跟媽媽在茶幾上吃大米粥。

“我想去給爸爸上個墳?!?/p>

“今天嗎?”

“媽媽能陪我一起去嗎?”

“當(dāng)然可以陪你去,只是你也不一定非去不可,現(xiàn)在又不是清明?!?/p>

“日本人認(rèn)為,給父母掃墓可以上升未來的運(yùn)勢?!?/p>

“怎么你最近的運(yùn)氣不好嗎?”

我離開窗口,故意笑著回答說:“才不會呢,只不過難得回來一次嘛。我都不記得爸爸的墳在什么地方了?!?/p>

“就在后山啊?!?/p>

“我知道是后山,但不記得具體的位置了。”

“那么多墳頭,連我去了也要找半天呢。要不然把你哥哥也叫上吧?!?/p>

我趕緊說:“不要叫上哥哥,就我們倆去好了?!?/p>

后山就是爸爸所在工廠買的一座小山。凡是工廠里的人或者家屬,死了后都可以葬在山里,連葬在哪個地方都可以自由挑選。因?yàn)闊o人管理,山上長滿了野草。爸爸的墳在半山坡上,當(dāng)時是由小姐姐和姐夫選定的。聽小姐姐說,山下的部分都被人先選走了。媽媽說她要找半天,但沒費(fèi)勁兒就把我?guī)У搅税职值膲炃啊N覀兿葘炃皦灪蟮囊安莅胃蓛?,然后供上帶來的酒和鮮花。

上完香,我喘著粗氣對媽媽說:“現(xiàn)在很多有人管理的墓地在出售,聽說管理得跟花園似的,干脆我出錢買一塊,把爸爸的墳移過去好了?!?/p>

“聽起來很不錯,但是不便宜吧?!?/p>

“可是不僅爸爸使用,將來……”我沒有說下去。

“你是說將來我也要使用的吧?!辈坏任一卮?,媽媽接著說:“你可不要考慮我。正好當(dāng)著你爸爸的面,我要告訴你,將來我要是死了,千萬不要把我的骨灰跟你爸爸的骨灰合葬在一起?!笨吹轿殷@訝的樣子,媽媽又說:“這話我跟你的姐姐和哥哥也說了,他們都知道我的這個愿望?!?/p>

我“呃”了一聲,覺得脊背發(fā)涼。雖然媽媽跟爸爸也沒少吵過架,但畢竟一起生活了幾十年,還有了四個孩子。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媽媽有點(diǎn)兒太絕情了吧。媽媽看穿了我的心思,對我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實(shí)我這么做跟你想象的沒有關(guān)系。到底沒有人知道是不是真的會有來世,如果真有來世的話,我不想托生為人,我愿意托生為一只鳥,可能的話,最好是一只大鳥,在天空中自由地飛翔。所以我的骨灰最好是撒在大海里,撒在森林里也行,就是不要挖個坑埋起來?!?/p>

媽媽的話讓我覺得很意外。坐在爸爸墳前的一塊石頭上,我默默地想象著將媽媽的骨灰撒在大海里是一個什么樣的情景。感覺像鏡頭下的一個場景,像遙遠(yuǎn)的記憶里的一個回聲。

其實(shí),關(guān)于很多人選擇海葬和樹林葬,早已經(jīng)不是什么新鮮的事了,只是沒想到媽媽也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我從側(cè)面看了看媽媽,她正瞇著眼睛,將目光聚集在遠(yuǎn)方的什么東西上。她的胳膊和腿還是很細(xì),肚子還是很大,但她給我的感覺跟之前不同,看起來似乎有點(diǎn)兒恍惚。

一聲清脆的鳥鳴劃破靜寂,我跟媽媽差不多同時回過頭看身后的一棵說不上是挺拔的樹。樹枝上有一只彩色的大鳥。

“媽媽,你說到大鳥,大鳥就出現(xiàn)了?!蔽矣X得渾身上下都是雞皮疙瘩。

媽媽用困惑的表情看著大鳥說:“該不會是你爸爸托生的吧?”

大鳥又叫了幾聲。

媽媽說:“大鳥回話了,告訴我們他就是你爸爸。大鳥就是你爸爸。”

媽媽站起來,慢慢地朝大鳥走過去。大鳥先是用一只眼看看媽媽,然后用另一只眼看看媽媽,然后撲打著翅膀飛走了。

媽媽想去追,我大聲地說:“別追了,已經(jīng)飛遠(yuǎn)了,看不見了?!?/p>

媽媽喃喃自語地說:“原來挖個坑埋起來,該托生成大鳥的話,也可以托生成大鳥啊?!?/p>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大鳥的出現(xiàn),給了媽媽一個神秘的意外驚喜。爸爸事先成就了她的愿望。

媽媽看起來有點(diǎn)兒神魂顛倒似的說:“真羨慕你爸爸啊?!?/p>

不敢在半山坡上燒紙錢,怕遍地的野草會引來火災(zāi),我跟媽媽下了山,在山底下找到一個平坦的石地。早上,媽媽從矮柜里拿出一沓黃顏色的紙,說是“金紙”,還特地用真的紙幣在一張張黃紙上蓋章似的按了一遍。

媽媽說一些孤魂野鬼會來搶錢,所以要拿出一部分錢來分出去。媽媽先燒了幾張黃紙,然后將紙灰四處撒了一些,一邊喃喃地念叨說:“這些是分給你們的錢,拿到錢就走吧?!?/p>

我想幫忙,但是想了想后還是作罷了。媽媽把剩下的一沓紙全部點(diǎn)火燒起來。開始有微風(fēng)吹拂,也許正是風(fēng)的原因,紙灰一部分一部分飄起來,線狀似的向山上游去,看起來就跟有什么在牽引似的。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媽媽說:“到底是你爸爸,很摳門,誰都別想從他手里拿走一分錢。”

我想起爸爸活著時的一些小事。爸爸的確很摳門,在我的記憶中,他送給我的禮物似乎只有一支幾分錢的冰棍。那次好像是他跟媽媽要去影院看電影,我哭鬧著要跟他們一起去,于是爸爸去小攤買了一支冰棍哄我留在了家里。

也許是風(fēng)的原因,但的確是太神奇了,那些紙灰似乎就在等待這一陣風(fēng),跟著風(fēng)一起浮起來,一條線地朝爸爸墳頭的方向游去。我覺得紙灰像活生生的龍,像小時候讀過的神話故事里的一個情節(jié)。

我跟媽媽站在山下,看不見爸爸的墳頭,所以不可能知道紙灰最終是否真的落在爸爸的墳前。媽媽相信爸爸原封不動地收了全部的紙錢,臉上是滿足后愉悅的神情。

媽媽再三地強(qiáng)調(diào)說:“沒錯,那只大鳥是你爸爸。你爸爸一分沒有外流地收了我們給他的所有的錢。”看我不吱聲,媽媽問:“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嗎?”

雖然我心里不排除有風(fēng)的原因,但還是被一種神秘深深地震撼了,無法徹底否定媽媽的見解。我向媽媽點(diǎn)了點(diǎn)頭。

乘汽車回家的話是兩站地,結(jié)果我跟媽媽決定走著回家,萬一路上覺得累了,就叫一輛出租車。自從回媽媽家,還是第一次有時間跟媽媽單獨(dú)相處。

我問媽媽:“電話里你說要跟我商量的事,是大姐要你去她家住的事情嗎?你有什么打算嗎?”

媽媽點(diǎn)頭說:“就是要跟你商量這件事,不過,說老實(shí)話,我心里明白她叫我去她家住,并不是要孝順我?!?/p>

“這還用說嗎?”

“我想我還是得過去住一陣子,但不是長久住下去?!?/p>

“你覺得她寂寞,所以才陪她嗎?”

“你以為我真的什么都不明白嗎?我去她家里住,平時的菜就得我去買,就得我來做。她不用花錢,但可以飯來張口。幾個孩子里,她跟你哥哥最像你死去的爸爸了,把錢看得非常重。摳門。你小姐姐看穿了這一點(diǎn),故意爭著讓我去她家里住,以為這樣你大姐就會死心了?!?/p>

我現(xiàn)在明白哥哥和小姐姐同時對我說“你不懂”的意思是什么了。我站住,盯著媽媽的臉說:“小姐姐用心良苦,但是,既然你什么都明白,知道大姐的目的不僅是讓你照顧她,還想著你的錢,為什么你還要選擇去大姐那里住呢?”

“你覺得我能夠拒絕你大姐嗎?如果不是當(dāng)初我反對她去做那份接待外國人的工作,她的人生也許不是現(xiàn)在這種樣子?!?/p>

媽媽又說起了這件事,我知道接下去她又要開始責(zé)備自己了。為了勸導(dǎo)媽媽,我盡量用冷靜的語氣說:“你老是為那件事責(zé)備自己,但即使你不干涉,也不見得大姐的人生就會比現(xiàn)在好。你經(jīng)常說你信命,大姐有她自己的命啊?!?/p>

沒想到媽媽激動地說:“做小妹的,你這樣說你大姐,似乎有點(diǎn)兒無情啊?!?/p>

我有點(diǎn)兒沖動,大聲地說:“那你也用不著跟我商量了啊。”

可能是沒有想到我會頂撞她吧,媽媽愣了一下,嘆息般地說:“你難道沒有看見嗎?昨天她把吃剩下的飯菜都打了包帶回家去了?!?/p>

“我知道你覺得大姐可憐,但是你總不可能給她做一輩子的飯吧?!?/p>

“我死了就結(jié)束了。眼不見為凈?!眿寢屨咀。]了一會兒眼睛,然后撂了一句話給我:“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其實(shí)呢,在你大姐家也好,在我自己的家也好,對我來說都沒有什么意義上的不同。在我自己的家里,我同樣每天都要去買菜,每天都要做飯的啊。答案早就在我的心里了?!?/p>

看來,到媽媽死為止,她那次干涉大姐的選擇,一直會是她極力想彌補(bǔ)的一個非常大的遺憾。我不說話,媽媽也不說話,沉默的工夫,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走到柏油鋪就的道路上了。道路的左右兩側(cè)是年代陳久的樓房,一家飯館飄出油煎的蔥花的香。在人間的實(shí)感重新回到我的身上。我有點(diǎn)兒喘息,媽媽終于將視線轉(zhuǎn)向我說:“你這么年輕,走這點(diǎn)兒路就開始喘,體力還不如我呢,真是沒有出息啊?!?/p>

“這幾年,我很少有機(jī)會走這么多的路了。再說昨晚也沒有睡好覺,媽媽的床太小,怕影響到你睡覺,我都不敢翻身。不過累一點(diǎn)兒也好,也許今天晚上可以睡個好覺?!?/p>

媽媽笑著聳了一下肩膀,拖著長音說:“那個,那個……”

我預(yù)感到媽媽會問什么,打斷她要說的話:“不要那個什么了,有話你就開門見山吧?!?/p>

輪到媽媽站下來,看著我的臉說:“你要說實(shí)話。你跟風(fēng)生之間,一定是出了什么問題了吧。我不敢深問,擔(dān)心自己又會干涉子女的人生,但問問總是可以的吧。”

我平靜地反問媽媽:“為什么你會覺得我跟風(fēng)生之間有問題呢?”

媽媽用手掌在我的臉蛋上輕輕地拍著說:“你從來沒這么瘦過。你姐夫是怎么形容風(fēng)生的瘦呢?我忘記了,好像是用狼作比喻。那個……”

我躲著媽媽的手說:“別老是那個那個的,就是狼看了都會掉眼淚?!?/p>

媽媽笑起來說:“對對,就是這個比喻。”

想不到媽媽在這種時候還說幽默話,我苦笑了一下,回答說:“我的事,即使告訴媽媽,媽媽也幫不上忙的,只會徒增擔(dān)心而已?!?/p>

“你不想跟我說?”

我“嗯嗯”了兩聲。

跟風(fēng)生離婚的事很難說誰對誰錯。結(jié)婚剛剛兩個月,風(fēng)生就被公司派到地方的分公司跑營業(yè),新生活的起點(diǎn)被切割成了兩半。半年后,風(fēng)生返回東京,原因卻是他患了乙型肝炎和慢性腸炎。公司允許他在家里休養(yǎng)一陣。

我工作了一天,精疲力竭地回到家后,眼前的情景總是他在床上攤開骨瘦如柴的四肢,要么告訴我他的胃痛,要么告訴我他餓了。他原來不是這個樣子的,也許是病魔令他變得自暴自棄。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家變成了一個令我感覺呼吸困難的地方,變成了我想要掙脫的一種束縛。夜里,我常常失眠睡不好覺。

回過頭看,那一段時期的生活,是不斷地失去。

在休養(yǎng)期間,風(fēng)生也有看起來很精神的時候,但身體好的日子,他會跑到附近的麻將店玩麻將,深更半夜了才回家,回到家躺在床上就睡覺。有幾次,我發(fā)現(xiàn)銀行里的存款一下子少了很多,問他錢到哪里去了,雖然他承認(rèn)錢是他從ATM取的,但關(guān)于錢的去處,從來沒有跟我說過實(shí)話。

有一次,他甚至編了個故事,說他把錢包放在自行車的車筐里,下車后忘記放回口袋,想起來回去找的時候,自行車的車筐已經(jīng)空了。我本來希望他可以告訴我,那些錢是他輸在麻將上了,這樣的話,至少我不會失去對他的信任。但是他就是不肯跟我說實(shí)話。怎么說呢,人生總是有一些自己無法掌控的東西。

“要叫出租車嗎?”媽媽做出打出租車的手勢問我。

“我還想再走一會兒。”

風(fēng)生回到東京的第三個月我出了軌。順便提一下,這次出軌有點(diǎn)兒防不勝防。我工作的報社接到了某家企業(yè)的電話,說是希望派一個記者去群馬拍一個新的廣告,條件是支付兩倍的廣告費(fèi)。報社同意了。但是企業(yè)指名要我去群馬。因?yàn)橹该屛胰ィ蚁脒@家企業(yè)肯定跟中國有什么關(guān)系,或者就是中國人做企業(yè)的社長。不管如何,有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出去散散心,還是令我喜出望外的。

乘新干線到群馬,企業(yè)的一位秘書到車站接我,然后開車將我送到了一家溫泉酒店。秘書說手續(xù)已經(jīng)辦完了,只要去柜臺報個名字,就可以取房間的鑰匙了。確定了房間號,我朝樓梯口走去,發(fā)現(xiàn)二樓臺階的頂上竟然站著徐萬民??匆娢也唤獾臉幼?,徐萬民笑著說:“你來群馬,前前后后的一切都是我親自安排的?!?/p>

我生氣地說:“你這么做,太荒唐了。再說你是想讓我失業(yè)嗎?”

徐萬民揮了一下手,看起來覺得好笑似的說:“怎么會讓你失業(yè)呢!你放心吧,企業(yè)的社長是我在國內(nèi)教書時的學(xué)生,廣告照登,兩倍的廣告費(fèi)照付。再說了,即使令你失業(yè)了,我也會承擔(dān)責(zé)任接手你的?!?/p>

我松了一口氣說:“你想見我可以直截了當(dāng)?shù)丶s我啊,都是這么大的人了,還玩這種小把戲?!?/p>

“我目的不單純,也想給你一個驚喜啊?!?/p>

徐萬民也是新聞工作者,跟我是在不久前的一次新聞會議上認(rèn)識的。會議期間,到了晚上,記者們會六六七七地聚到居酒屋喝酒。他跟我好像很有緣分,每次都去同一家居酒屋,每次都挨著我坐。會議結(jié)束的時候,多少我已經(jīng)感覺到他對我的印象似乎是不錯的,但萬萬沒有想到他會再見我,而且用這種土氣的方式把我從東京叫出來。

說好了在群馬滯留三天,吃了兩天的海鮮,泡了兩天的溫泉,第三天我跟著徐萬民去了京都,當(dāng)天就住在他家里了。說真的,溫泉正是治愈我的最好的地方。早上睡足了才起床,簡單泡一下溫泉后去酒店的餐廳吃早餐,白天穿著休閑衫、休閑鞋、牛仔褲的徐萬民帶著我在城里吃喝玩樂,晚上再花時間慢慢地泡一次溫泉,然后在酒店的餐廳里喝到酣暢淋漓。迷迷糊糊中,我不知不覺地迷戀上徐萬民那寬大的肩膀和粗壯的大腿。有一次,我這樣問徐萬民:“你在做健身嗎?”

“正是,我每天都會跑步兩個小時,雖然這三天除外?!?/p>

對風(fēng)生的身體,我從來都沒有過這種迷戀的感覺。剩下的事,不說也能想象出來的。

回東京的那天早上,徐萬民對我說:“房子、錢,還有許多其他的,我想要的都有了,唯一沒到手的,就是要你過來跟我一起住,把房子變成家?!?/p>

“我有丈夫。”

“不要提這個名詞,”徐萬民說,“如果有可能,我愿意等你。不如你就留在這里好了,把工作也辭了?!?/p>

回東京的當(dāng)天晚上,風(fēng)生坐在沙發(fā)上,對走進(jìn)家門的我問道:“你是從哪里回東京的?”

我想都沒想地回答說:“群馬?!?/p>

風(fēng)生好半天沒有說話,開口說:“你跟我說你去群馬出差,但是你去京都會男人。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完蛋了?!?/p>

風(fēng)生說對了一半而已:我真的是去群馬出差,真的不是去會男人。

我沒有問過風(fēng)生,他到底是通過什么手段察覺到我出軌的,我想是蘋果手機(jī)的GPS功能暴露了我的行蹤。他從來沒有責(zé)怪我,我也從來沒有向他作任何解釋。這種事,問的人通常都是很痛苦,而解釋的人也會覺得很齷齪。這次出軌,令風(fēng)生對我也失去了信任。兩個人都不信任對方,將兩個人結(jié)合在一起的那條線就斷了、就消失了。我的內(nèi)心慢慢地醞釀出痛苦。我們有幾個月沒有說話,這期間我瘦了五公斤,風(fēng)生更是瘦得不成人樣?;貗寢尲业那耙粋€星期,有一天,我從報社回家,風(fēng)生這時候已經(jīng)能夠去單位工作了,他在飯桌上放了一份離婚屆。離婚屆上,左邊該風(fēng)生填寫的一半都寫好了,連最下面的簽名也簽好了。那天晚上,風(fēng)生沒有回家吃完飯,我一個人吃了一袋泡面。夜里風(fēng)生也沒有回家睡覺,我把浴缸放滿了水,在水里泡了足足有一個小時。我發(fā)現(xiàn)浴缸和墻壁的周圍生出好多黑色的霉,于是想起好久好久都沒有打掃過浴室了。

也許我應(yīng)該找機(jī)會跟風(fēng)生好好地談一次,但沒有這么做的力氣。再說女人給男人戴綠帽子,男人把女人甩了,本來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典型故事?;橐鲭x不開責(zé)任,但不是承諾。

趕上連休,我終日憋在家里,苦苦地跟風(fēng)生的選擇糾纏著。房間的模樣是我跟風(fēng)生一起布置的。靠墻是一排書架,里面只有一半的書,另一半是他愛好的古董,有瓷器和鐵壺等??看笆俏覀児矊嫷拇箅p人床,床頭上掛著一張被美秀過的兩個人的合影。照片的背景是輕井澤的小街,風(fēng)生將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半曲著膝蓋,給人的感覺似乎是笑得前仰后合。連休最后的那個晚上,我把離婚屆上的另一半填寫好,在右下角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就憑這一張紙,婚姻的另一半就失去了,不成立了。奇怪的是,我的內(nèi)心有的是一種異樣的感覺:不成熟的失落感和不成熟的解脫感交織在一起。

我跟風(fēng)生互不搭理的日子里,徐萬民來過東京幾次,有兩次是為了工作,有兩次是為了見我。徐萬民第一次來見我的時候,趕上我休息,而風(fēng)生也正好在家。明知道他在樓下等我,我卻不敢下樓去跟他打一聲招呼。也許是身體弱的原因吧,風(fēng)生對事物的感應(yīng)很敏感。我不耐煩地在家里走來走去的樣子,他都看在眼里。偏偏徐萬民打電話來,我不想接,但不接的話反而讓風(fēng)生起疑。我接了電話,不等徐萬民說話,立刻急急地說:“啊,你找田口啊,對不起你找錯人了?!?/p>

見我匆匆忙忙地掛了電話,風(fēng)生說:“是京都的情人吧。沒有關(guān)系的,你可以去見他的?!?/p>

我避免跟風(fēng)生發(fā)生沖突,因?yàn)槲乙呀?jīng)沒有足夠的精力來對付跟他的冷戰(zhàn)了。我一天天地消瘦下去,體力也不夠了。是的,罪惡感一直折磨著我。后來,大約在我跟風(fēng)生離婚后的五年里,不知道有多少次夢到他棄我而去,或者等不到他回心轉(zhuǎn)意而從哭泣中醒過來。這些纏繞著我的夢,令我意識到他是我永遠(yuǎn)無法挽回的生命中的一個部分,一個極其重要的部分。

徐萬民第二次來見我的時候,我們約好了在臺場的江戶大溫泉物語見面。里面有六個大溫泉,有日式按摩和腳底按摩以及日式美容護(hù)理,有蒸汽浴和巖盤浴,但對中國客人來說,最具魅力的是完全再現(xiàn)的具有江戶風(fēng)貌的古老街坊,以及浴場提供的十幾種和服式浴衣。

我跟徐萬民說好了不泡溫泉,而是換上和式浴衣后在男女可以共處的室外泡腳池里泡腳。我比徐萬民先到泡腳池。每十步左右就有一對情人,光著的腳拍打著水面。樹底下有幾對情人在拍照,我清楚地聽見由他們嘴里說出來的話是中國話。徐萬民穿著和式浴衣,光著腳,穿過石子小路向我走來。

那真是非常殘酷的一瞬間。

徐萬民站在我的身邊準(zhǔn)備坐下來的時候,剛好我從正上方看到了他赤裸的腳。我的一個朋友看人時在乎對方的手好不好看,我在乎的卻是對方的腳好不好看。有人嘲笑過我,說這個癖好很像男人的癖好。即使平時看電視的時候,只要演員的裸腳出鏡,我的眼睛肯定會追隨到底。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電視里的人,只要他們的裸腳出過鏡頭,基本上我都知道哪個人的腳好看、哪個人的腳不好看。

徐萬民的腳其實(shí)不難看,只是我看他的裸腳時角度太糟糕了,是正上方。那天陽光分外明亮,他的裸腳白花花地映在我的感覺里,而且有很多肉。我突然感到心里有一種東西崩潰了,打一個比喻的話,好像金字塔上最重要的一塊石頭被抽掉,塔一下子垮掉了。

我覺得很無措,因?yàn)閷π烊f民的那種感覺,那種迷戀的感覺,那種想要他的感覺,一下子煙消云散了。

我拒絕跟徐萬民一起吃晚飯,他對我說:“我不明白。”

“你不會明白的,因?yàn)槲艺f不出口。但是我們不要再見面了?!?/p>

徐萬民默默地站著,不吱聲。過了不久,他問我:“我做錯什么事情了嗎?”我搖搖頭。我不能對他說“如果你的腳再瘦一點(diǎn)的話就不會出現(xiàn)問題了”。他對我說:“我們之間什么不愉快的事都沒有發(fā)生過啊?!?/p>

我使勁兒地?fù)u著頭說:“這不是你的問題,是我自己的問題,但是我絕對不能告訴你。”

“跟秘密一樣嗎?”

我回答說:“對,跟秘密一樣?!?/p>

“意味著我跟你分手了嗎?”

我說:“對,意味著我們分手了。”

這邊我剛剛跟徐萬民分手,那邊風(fēng)生就向我提出離婚了。我經(jīng)常會想起導(dǎo)致我離婚的徐萬民以及跟他之間的事,奇怪的是,我總是覺得那些事不真實(shí)。

一定是我的臉色不好看,媽媽問我要不要叫出租車。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上車后,媽媽問我:“你跟風(fēng)生,年紀(jì)也不算小了,沒打算要一個孩子嗎?”

我覺得渾身發(fā)燙,想說什么,但終究沒有說出口。我努力不讓媽媽看出我現(xiàn)在是多么難受。車到了廠門口,我掏出錢包,將錢付給司機(jī)后,順便又抽了幾萬日元給媽媽。

“這是給你的零花錢?!?/p>

媽媽將錢很仔細(xì)地放進(jìn)錢包,然后小聲地對我說:“謝謝你。都說生孩子是前世欠他們的,他們來討債,只有你是我額外賺到的?!?/p>

“這錢呢,是我給你的,希望都用在你自己的身上,買你自己想吃的,買你自己想用的。你甚至可以用這些錢去旅游?!?/p>

媽媽說:“我想起你爸爸講過的一個故事。有一個人,當(dāng)他托生的時候,讓他在兩者中選一個,一個是他吃人家的,一個是他給人家吃的。這個人考慮了半天,決定了選擇給人家吃的,結(jié)果呢,他在人世間成了非常富有的人,有能力雇用一大批人為他的家里家外做事。想想看,如果他選擇了吃人家的,那么到了人世間后,他就得給人家打工了?!?/p>

明明只是跟我講了爸爸說的一個故事,卻有被媽媽說教了的感覺。她的言外之意就是讓我放開點(diǎn)兒想問題,因?yàn)槲冶绕渌值芙忝脳l件好。

媽媽不明白條件都是相對而言的嗎?我懶得回話,一聲不吭。有時候,我會為自己的損失感到委屈,為媽媽的損失感到難過,覺得自己與哥哥和姐姐有一段看不見的距離。換句話說,我跟哥哥和姐姐之間,總是有些話不投機(jī)。說到原因的話,就是只要一碰到跟利益相關(guān)的事,他們即刻會變成令我感到陌生的人。

不過,我心里還是挺佩服媽媽的,雖然她沒有什么學(xué)問,但喜歡讀書和思考,動不動會從嘴里冒出一些令我暗自感嘆的句子。比如“老百姓隨年吃飯隨年穿衣”“如果總是想著把自己變得不幸就會生活得很痛苦”,等等。一次說到冷漠的大姐對建安卻很慈善的事,她這樣解釋說:“因?yàn)榻ò哺龥]有血緣關(guān)系,所以她才要扮演好做媽媽的角色啊。”她的這些名言在我的腦子里生根發(fā)芽,有時候像指南針?biāo)频臑槲抑赋龇较颉?/p>

給媽媽的錢到底應(yīng)該怎么花掉才好,話題還沒有討論完,我們已經(jīng)到家了。哥哥在廚房里忙活什么。我探頭往里面看了一眼,驚訝地說:“沒想到你還會做菜?!?/p>

“看你說的,我怎么就不會做菜呢?我做的菜很好吃的?!?/p>

“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學(xué)做菜的?”我驚訝地問。

哥哥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說:“身邊有個在飯店工作的,所謂近墨者黑、近朱者赤,看也看會了?!?/p>

我忍不住豎起大拇指說:“給你點(diǎn)贊啊?!?/p>

“等我去了日本,天天做給你吃啊?!?/p>

我有點(diǎn)兒不好意思。本來擔(dān)心哥哥真到日本的話,我得伺候他,原來他完全有可能會照顧我。想象他到日本的事,心情變得輕松起來。

“到時候可就拜托你了。我喜歡收拾衛(wèi)生,討厭做飯,我們可以分工?!蔽彝蝗蛔×俗?。

好在哥哥在這一點(diǎn)上比較遲鈍,接著我的話說:“那就拜托你早一點(diǎn)兒幫我辦到日本啊。”

媽媽插進(jìn)來說:“給你哥哥辦過去,你也有個伴,不寂寞?!?/p>

哥哥說:“小妹有風(fēng)生在,寂寞什么啊。”

媽媽用尖銳的聲音說:“畢竟風(fēng)生還是外人啊?!苯又鴭寢層謸u了搖胳膊說:“關(guān)鍵時刻,他的胳膊肘就往他家那邊拐了。”

吃過了午飯,小姐姐帶我去工廠的浴室洗澡。浴室本該在下午五點(diǎn)以后工人們下了班才開門的,但小姐姐的工作就是看守浴室,所以有特權(quán)讓我先進(jìn)去洗。浴室很大,就我一個人,感覺上有點(diǎn)兒恐怖。我匆匆抹了點(diǎn)兒香皂在身體上,用水沖干凈就跑了出來。小姐姐要我陪她聊一會兒,我推辭了。一方面,我覺得上班時間打擾她不太好;另一方面,或許是沖了熱水澡的原因,身體開始渴睡。

回到家,我只說了一句“太困了”就倒在媽媽的床上。

醒過來已經(jīng)是四個小時以后了,原因是媽媽用她那粗糙的手掌,上上下下地摸索著我的胳膊。有一段時間,我故意閉著眼睛,裝作還在熟睡。媽媽的摸索停下來我才睜開了眼睛。媽媽坐在身邊,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我。說起來,這樣的情形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我考上大學(xué)的時候,我就職的時候,我決定到日本的時候,媽媽都是這樣摸索著我,令我從熟睡中醒來。

媽媽眼看著我長大,眼看著我離她越來越遠(yuǎn),而我對她的感動和憂傷不知所措。后天早上我就要回日本了,忙碌的時間里幾乎想不起媽媽的存在。想到這一點(diǎn),我的心突然酸起來,對媽媽去大姐家住的事,忽然覺得可以理解了。還有她把我給她的錢分給哥哥和姐姐的事,似乎也可以接受了。

接下來的一天,我縱容自己在媽媽的床上躺了整整一個上午。偶爾醒過來,就跟媽媽東拉西扯一會兒。

我對媽媽說:“下午,我想去看看舊房子?!?/p>

媽媽開始不理解,對我說:“舊房子有什么好看的,聽說是一對新入廠的年輕夫婦搬進(jìn)去了。”媽媽嘆了口氣,接著說:“如果他們知道你爸爸是怎么死的,估計會忌諱那個房子呢。”

“可是爸爸沒有死在家里,而是死在倉房里啊。再說院子里的倉房不是已經(jīng)拆了嗎?”

“其實(shí),在我們搬進(jìn)那個家之前,已經(jīng)有一個人吊死在窗口的。”

“我可是第一次聽你說這件事啊。”我很驚訝。

媽媽笑著說:“如果我早說了,你們還敢什么都不介意地住在自己的家里嗎?”

我想了想,回答說:“倒也是呢?!?/p>

“聽說自殺的人想成佛的話,必須另外找一個自殺的人作替換。你爸爸替了那個人,不知是誰替了你爸爸,讓他轉(zhuǎn)世成了一只自由的大鳥?!?/p>

我嘆了口氣,對媽媽說:“又說這些搞不清是真是假的迷信話。”

倒不是想念舊房子,出生后的十六年,我在那里長大,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我在那附近的院子和街道里長大。至今我依然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些爬過的院墻和樹,記得院子里被臺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的蔬菜和向日葵。風(fēng)生就是在舊房子里被介紹給家人,被家人揶揄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對我來說,舊房子才是內(nèi)心的“家”,值得我去拍幾張照片留作一生的紀(jì)念。

打算出門的時候,看見媽媽站在門口,穿著那件去日本時我買給她的毛衣外套。我知道她不喜歡舊房子,所以才決定一個人去的,她卻堅持陪我一起去。從出租車上下來,我跟媽媽徑直走向舊房子。路上,媽媽問我:“隔壁小雙的爸爸得癌癥死了,才五十多歲,你能相信嗎?”

“嗯嗯,是早了點(diǎn)兒。印象中他特別強(qiáng)壯?!蔽蚁肫鹦‰p年幼時的樣子,玩跳皮筋的時候,就她是我的強(qiáng)勁對手,而她爸爸因?yàn)樵谠鹤永锊东@過一條很大的蟒蛇,在鄰居圈里很出名。

媽媽說:“人生真的無法預(yù)測,下一次你回家,也許就看不見我了?!?/p>

我生氣地說:“媽媽不要胡說八道。”

幾分鐘后,站在舊房子的前面,媽媽對我說:“住的時候沒覺得這房子這么舊,回過頭來看,怎么這房子這么舊啊?!?/p>

長年的風(fēng)吹日曬,使外墻上的米黃色油漆脫落得斑斑駁駁,露出的墻底看起來像一個個補(bǔ)丁。我解釋說:“住的時候你身在其中,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隔一段距離來觀賞它嘛?!?/p>

我站到舊房子前,擺好姿勢,讓媽媽給我拍了兩張照片。

然后我一言不發(fā)地跟著媽媽去了后院。那條土路成就的后院已經(jīng)完全不是記憶中的樣子了。家家戶戶的后院都蓋著很大的可以住人的倉房。也許那對年輕的夫婦剛搬過來不久,還沒有來得及蓋倉房的緣故,只有我家舊房的院子看起來空空蕩蕩的。

媽媽一言不發(fā),兩只眼睛死死地盯著原來是倉房的那個地方。不久,她突然冒出了一句:“你想拍照片嗎?”

我搖了搖頭說:“這個背景,我想就算了吧。”

媽媽把照相機(jī)塞到我手上,對我說:“輪到你幫我拍一張了?!?/p>

因?yàn)樵鹤右呀?jīng)是人家的私有地了,媽媽只好站在舊房子的旁邊。老房子的陰影投在媽媽的臉上,跟她眼睛下的青影重疊在一起,給我一種蒼老和抑郁的感覺。我等著她擺姿勢,但是她瞇縫起眼睛,嚴(yán)肅地說:“你還等什么,快拍啊。”

我按下快門。選背景的時候,我故意將舊房子拍得很大,而曾經(jīng)是倉房的那個地方拍得很小。

媽媽咬牙切齒似的說:“有了這張照片,我就再也不想這舊房子了。我不喜歡這里,不喜歡。”

之后我跟媽媽在那排舊房子前面的柏油馬路上兜圈子似的走了幾個來回。

“奇怪,一個熟人都看不到?!眿寢尣豢伤甲h地說。

我向媽媽提議說:“不然就去程阿姨家敲敲門,也許她在家里呢?!?/p>

程阿姨是媽媽的好朋友,經(jīng)常到我家串門,跟媽媽一起說三道四,扯的都是孩子們的那些零零碎碎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她跟媽媽都對自己的老公深惡痛絕。媽媽搬家后,我想程阿姨一定會覺得非常寂寞的吧。

以為媽媽抬頭看的是二樓程阿姨家的窗口,想不到她傷感地對我說:“這幾棵槐樹,每年到了花季的時候,花都會開得鋪天蓋地。再也吃不到用槐樹花做餡的包子了?!?/p>

“想吃的話,花開的季節(jié),可以來這里撿一些拿回家啊?!?/p>

“這么說你是忘記了。吃槐樹花包子的時候,是我們家最窮的時候。差不多從你去大學(xué)讀書的那年開始就沒有吃過了?!?/p>

“如果是你說的這樣,干嗎還要特地感嘆什么吃不上用槐樹花做餡的包子了?”

媽媽尷尬地笑了笑,我問她:“不見程阿姨了?”

媽媽果斷地回答說:“不見?!?/p>

“叫一輛出租車回家吧。”

媽媽最后看了一眼舊房子,頭也不回地跟著我離開了。我們在路口很容易就攔到了一輛黑色的出租車。

“媽媽你還經(jīng)常去影院看電影嗎?”

媽媽說:“你小姐姐經(jīng)常給我送電影票,都是廠里用來招待員工的?!?/p>

“還讀書嗎?”

“你離開家,沒有人往家里買書了?!?/p>

“不如我?guī)闳曩I幾本吧?!?/p>

媽媽面無表情地回答說:“還是留到下一次你回來的時候再買吧?!?/p>

想到明天我又要離媽媽而去,突然覺得胸口一陣疼痛,好像被一只跑過的貓踩到了。我不再說話,默默地望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熟悉而又陌生的風(fēng)景。

在媽媽家的三天過得密密麻麻。

飛機(jī)起飛的時間早,即使小姐姐和姐夫趕始發(fā)車,也來不及送我去民航了。頭一天晚上,媽媽想拜托哥哥送我去民航,但是被我阻止了。

我說:“媽媽能想到的事,哥哥應(yīng)該也能想到的,如果他有心,不用拜托,他主動就會去做了?!?/p>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yàn)槲覍Ω绺缢臀胰ッ窈降氖虏惶Mkx家數(shù)十次了,哥哥從來沒有去火車站或者民航送過我。

媽媽說:“如果你哥哥不去民航送你的話,我就陪你去民航?!?/p>

“千萬不要陪我去。你陪我去,你回家的時候,我又會擔(dān)心你。何苦擔(dān)心來擔(dān)心去的呢?!?/p>

“我就不會這么想。我都是一大把年齡的老太太了,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你不一樣,你年輕,尤其你的身體太瘦弱。”

我不想爭執(zhí),敷衍地說:“明天的事,等到了明天再說吧?!?/p>

其實(shí)我睡得并不踏實(shí),所以媽媽一出手摸索我,我就感覺到了。但我想讓媽媽摸索個夠,一直裝睡到媽媽自己叫醒我。

媽媽問我:“真的不用叫醒你哥哥?反正他也不用上班,在家閑著也是閑著?!?/p>

“我不喜歡勉強(qiáng)別人,特別是為了我自己的事?!?/p>

媽媽開始不滿地幫我收拾東西,也許是想吵醒哥哥吧,故意將聲音搞得很大。哥哥肯定聽見了,也知道我要去日本了,按理來說的話,至少也該起床跟我說個告別的話吧,但是哥哥的房間里一點(diǎn)兒動靜都沒有。

事到如今,媽媽也對哥哥送我去民航的事不抱希望了,開始換出門穿的衣服,臉上充滿無奈的表情。

我拖著小皮箱向外走的時候,媽媽拉住我的手說:“再等一下看看?!?/p>

我只好無力地笑著,看媽媽屏住氣注視著哥哥房間的門。從哥哥的房間傳出說話聲,但聲音低得聽不見內(nèi)容。很快,哥哥的房間又靜了下來。我跟媽媽等了一會兒,不見有人走出來。媽媽失望地嘆了口氣。我做手勢讓媽媽快一點(diǎn)兒跟我走。

穿過工廠的時候,媽媽對我說:“可惜聽不見你哥哥和你嫂子說的是什么,估計是你哥哥想送你,但你嫂子不愿意。”

“也許正相反,是嫂子想送我,但是被哥哥攔住了。也或者哥哥和嫂子說的話,跟我的走毫無關(guān)系呢。”我極力使自己的語調(diào)平靜下來

“你說的也許是對的。不過,你哥哥老是長不大,在很多事情上不懂人情世故,有時候簡直就是遲鈍?!?/p>

我說:“這并不奇怪?!?/p>

媽媽問:“為什么?”

“就他一個男孩,都寵著他,把他寵壞了。打小時候起,好吃的好玩的都是以他為主,他沒有被教育如何為他人著想。不過,哥哥這種樣子也挺好的,因?yàn)閱渭儯詻]有人會跟他動氣,也就是說,沒有人會真的生他的氣。”

媽媽問我:“你不覺得他沒有擔(dān)當(dāng)?”

我“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但媽媽說哥哥遲鈍,使我想起了她跟大姐說過的有關(guān)小引的事。我對媽媽說:“看在老天的份上,別再懷疑小引是不是哥哥的孩子了。第一,這種事永遠(yuǎn)都搞不清楚,除非去查什么DNA。第二,我不覺得嫂子像那種人。第三,小引一轉(zhuǎn)眼就會長大,會成為青年,青年之后會成為父親,但即使這樣,他依然還是會將哥哥稱作爸爸。這才是事實(shí)啊。這才是真實(shí)啊。”

媽媽問我:“剛才你說的什么DN,后邊是什么來著?”

“別管它是什么了。凡事想簡單點(diǎn)兒好?!?/p>

媽媽若有所思地點(diǎn)了幾下頭說:“人生還是簡單點(diǎn)兒好。”

我說:“人生本來是簡單的,差不多都是雞毛蒜皮的事。”

媽媽有點(diǎn)兒急:“你爸爸的死也算雞毛蒜皮的事嗎?”

我覺得有必要斟酌字句來回答這個問題。想了一會兒,我回答說:“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因?yàn)椴皇前职窒胨?,是爸爸想阻止肉體上的折磨所帶來的痛苦。說好聽的是尋求解脫,說不好聽的是選擇了逃避。”

出了廠門口,我站住,對媽媽說:“就在這里說再見吧。一回到日本我就聯(lián)系你?!?/p>

“說好了你哥哥不陪你去民航的話,我就陪你去。”

我想說什么,但是媽媽的視線讓我把想說的話咽回去。始發(fā)汽車搖搖晃晃地跑著,車?yán)镏挥形腋鷭寢寖蓚€人。我把媽媽的手抓過來,用兩只手握住。我不說話,媽媽也不說話。

快到民航的時候,媽媽對我說:“年輕的時候不用減肥,新陳代謝好,吃多少都不會胖?!?/p>

“嗯嗯?!?/p>

“要是覺得風(fēng)生不合適婚姻生活的話,趁著年輕盡早地分手,其實(shí)是一件好事,至少將來不后悔。”

“嗯嗯。”

“如果能湊合著過下去,要幾個孩子也不錯。如果不是最后才生了你,工廠每個月給我的那點(diǎn)兒養(yǎng)老金怎么夠用的啊?!?/p>

“嗯嗯。”

汽車轉(zhuǎn)眼就到了民航,一些人在揮手做著告別。天還黑著,太陽似乎過一陣子才能走近。從民航到飛機(jī)起飛的地方,還要坐一次民航的汽車。車?yán)镆呀?jīng)坐著十幾個人了。我跟媽媽站在汽車門的附近。

媽媽說:“我在下面等著,你先上去吧?!?/p>

“再等一會兒,還來得及?!?/p>

“還有就是……”

媽媽的話說了一半,預(yù)告汽車要出發(fā)的鳴笛響起來了。我愴然地上了汽車,聽見媽媽喊了一句“一路平安”。我挑了一個鄰近媽媽站著的窗邊座位。我把臉貼在窗口,看見媽媽昂著頭站在幾個送行人的中間。汽車準(zhǔn)時啟動,開始向飛機(jī)起飛的方向馳去。我看見媽媽隨著汽車走了幾步,似乎要追逐捕獲什么似的用力地?fù)]了一下手。媽媽的身影漸漸模糊,之后完全看不見了。

我在座位上坐下來,想象媽媽一個人在黑燈瞎火中獨(dú)自回家,不由自主地?fù)?dān)心起來。媽媽今天穿的是灰色的外套,不顯眼,萬一碰上粗心的司機(jī);可是如果媽媽穿上鮮艷的衣服,萬一碰上了壞人也不好。還有,媽媽很少出遠(yuǎn)門,萬一迷路了怎么辦呢?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緊張,胃開始抽搐起來。

我的心里充滿了罪惡感,十分后悔沒有訂白天起飛的機(jī)票。

心中的不安揮之不去的時候,突然有音樂響起來。我知道司機(jī)放送的這首曲子的來處和名字,是《魂斷藍(lán)橋》電影中的主題曲《一路平安》。說真的,沒有喝酒,但我的心有點(diǎn)兒醉了。音樂撫慰了我正飽受折磨的心。也許世界潛藏著一個只能用心感知的愛的深海呢,因?yàn)椤兑宦菲桨病氛绱丝涛倚闹袑寢尩钠矶\啊。司機(jī)真是一個好人,這個時候放送這首曲子,似乎是在對我說“不要擔(dān)心”。一瞬間,我淚流滿面。

汽車?yán)锏娜硕荚诤闷娴乜粗?,但是我根本不在乎。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心里面覺得酣暢淋漓。

媽媽,一路平安!一路平安!

回到了日本的家,我給小姐姐發(fā)了一封短信,特地囑咐她將內(nèi)容轉(zhuǎn)告給媽媽:其實(shí)回媽媽家前我已經(jīng)跟風(fēng)生離婚了;我保證在一個月內(nèi)胖三公斤。

小姐姐很快回話,是非常簡單的幾個字:人生的路很長,重新規(guī)劃好了。

原載《江南》2023年第1期

原刊責(zé)編? 高亞鳴

本刊責(zé)編? 周美蘭

創(chuàng)作談

媽媽的膝頭

黑? 孩

我本來的計劃是去更大更有名的醫(yī)院,但我已經(jīng)對那些醫(yī)生不抱希望了。那些醫(yī)生千篇一律地給我的腦子照MRI,因?yàn)椴椴怀鲈?,就把我轉(zhuǎn)到耳鼻科。耳鼻科的醫(yī)生查不到毛病,這樣對我說:“只要腦子沒毛病就用不著擔(dān)心眩暈的事了。”我只能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只要一睜眼就會覺得天旋地轉(zhuǎn)。這樣度過了備受折磨的一個月后,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我感到極度的虛弱和疲憊,想回媽媽家。是的,每當(dāng)生活變得亂七八糟的時候,我就將這些亂七八糟交給媽媽。我回家了,小學(xué)生似的枕著媽媽的膝頭睡了一個星期。不可思議的是,我的眩暈癥不治而自愈了。從治愈的意義上來說,媽媽的膝頭過于神奇。不知道是不是感動的原因,我很想寫一下媽媽,但這個愿望一直拖延到了今天。

媽媽很完美嗎?媽媽很模范嗎?回答當(dāng)然是“不”。除了她有她那一代人的特征之外,跟小說里描述的不同,實(shí)際上她不僅長得很漂亮,還有柔軟的小肚子,而且有六個孩子,并在十幾年前就離開了人世。那些歲月隨著她的消失而一去不復(fù)返了,但她的價值以及她施予我的感受卻一直留在我的體內(nèi),繼續(xù)成為我為人母后的感受的一部分。一般人說到媽媽的價值,差不多都會提及“無限的愛”,或者“無私的愛”吧,但對我來說,卻是媽媽“有缺陷的人情味”吧。漫長的人生中,至今我依然有受傷的時候,雖然已經(jīng)沒有媽媽那可以治愈的膝蓋了,但我依舊感覺得到它的溫暖。曾經(jīng)的存在也是存在,會在被賦予的感受中活下來。說真的,這一點(diǎn)是媽媽活著的時候我沒有想到的。原來無論時光流逝了多久,無論我走了多遠(yuǎn),我的人生都會跟媽媽連在一起。從某種意義上說,“家”是沒有終點(diǎn)的存在;家庭關(guān)系本身意味著煩瑣和溫暖。每一個對立關(guān)系的背后,都有它的苦衷,好似有趣的背后正是笑中帶淚。

我在這篇小說中想提示給讀者的是所謂“家”的模塊。我故意將故事壓縮在回媽媽家的三天里,通過對過去的回憶和現(xiàn)實(shí)的交錯來表現(xiàn)一種持續(xù)的生活。當(dāng)我們談?wù)撋畹臅r候,我們在談?wù)撌裁?。雖然小說寫的并非我家里的真實(shí)故事,但媽媽不停地付出,家庭成員在索取的同時也正在給予,平庸和不完美,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從未間斷過的各種各樣的失去和包容,以及哥哥和姐姐言行背后的意圖和悲喜,我想正是大多數(shù)人似曾相識的母子關(guān)系、兄弟姐妹關(guān)系以及夫妻關(guān)系。同一個家庭的成員一定有某些共同的記憶?!凹摇币苍S是這個樣子的:每一個家庭成員都是獨(dú)一無二的,不一定都令你覺得舒服。你深愛著你的媽媽、爸爸和兄弟姐妹,但并不愿意跟他們住在一起。表面上和平相處,但內(nèi)心常常覺得他們麻煩,卻又忍不住要為他們糾結(jié)和擔(dān)憂。你或者他們不小心錯過了一些什么,但只能用另外的一種方式來彌補(bǔ)了,等等。

有那么多的日子,也許你不會想起家人,但是,當(dāng)他們——特別是媽媽,最需要與你親近的時候,或者你想親近媽媽的時候,就有了回家的路。太不可思議了,雖然多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在廣闊的世界中,“家”很像一個房間、一條路、一個禮品盒子,甚至一盤菜。歲月蹉跎,但歲月美好而溫暖??偸怯幸粋€歸宿在等著我們。

黑孩,畢業(yè)于東北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歷任中國青年出版社《青年文摘》《青年文學(xué)》編輯。作品多數(shù)發(fā)表在《收獲》《作家》《北京文學(xué)》《江南》等重要文學(xué)刊物?,F(xiàn)定居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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