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孔乙己的人生在三維空間中得以延續(xù)，會發(fā)生怎樣的故事？如果小說《孔乙己》是對某個真實(shí)命運(yùn)的窺見，一種細(xì)節(jié)式的展現(xiàn)，那么順著這個迷人的片段，我們是否能想象出那曾經(jīng)在某個時空里存在過的故事，并為其謀劃未來。這是一篇需要眼睛與耳朵共同勞作的小說，因?yàn)樗绱藧偠鷦勇?。希望你的閱讀能透過滾滾泥沙和斷木殘枝，淘到閃耀的金子。

黃河走東溟，白日落西海。

逝川與流光，飄忽不相待。

春容舍我去，秋發(fā)已衰改。

人生非寒松，年貌豈長在。

吾當(dāng)乘云螭，吸景駐光彩。

——李白

蜥蜴之眼，恪守如下箴言：矛盾互相抵消。

——德里克·沃爾科特

1

太陽出來已快一小時了，正背著發(fā)光的背包朝德勝樓爬（氣象測量局的人曾測量過，以確定它照到德勝樓的第一時間，但沒有成功。忙活多年，得到數(shù)萬個數(shù)據(jù)，它照著德勝樓的第一時間每天都不一樣，今天是7點(diǎn)25分，明天又是7點(diǎn)24分，前天則烏云滾滾，見不著它的一根頭發(fā)，后天又是7點(diǎn)42分，氣象測量局被搞得稀里糊涂，得不出什么結(jié)論，局長退休的時候，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此時，有事要做的松郡人已經(jīng)穿戴整齊，涂脂抹粉的涂脂抹粉，衣冠筆挺的衣冠筆挺，不修邊幅的不修邊幅，大多都已在路上，趕著去上學(xué)、買菜、到單位打卡……各條街道擠滿了小汽車，堵住了不少本來就狹小的街道，按喇叭的聲音響成一片。一支支水平參差不齊的樂隊(duì)橫七豎八，見縫插針，瘋狗或汽笛般叫喚。每天都要叫喚到10點(diǎn)鐘左右才安靜下來。有些司機(jī)將手放在車窗邊，拍打著車廂板，仿佛它是一匹馬。太陽被遺忘了，似乎它從來不存在或者像某只因?yàn)楹墓饬穗姵囟[的壁鐘，只是個可有可無的擺設(shè)。它每天都是那一套（如果看得見的話）——模仿某位閃閃發(fā)光地坐在梳妝臺前的寡婦，在7點(diǎn)半左右，先將德勝樓東邊的那排磚頭砌的垛口照亮，然后再繼續(xù)慢吞吞地往上爬，像是一只被某位正在裝修天空的漆匠掌控著的刷子。城樓東側(cè)漸漸涂滿光輝，西南部分還在陰影里。奚無用和諸葛南飛各自將單車靠著城樓露出了磚塊的墻根，貓腰鉆進(jìn)了德勝樓。德勝樓是禁止入內(nèi)的，入口已經(jīng)用一排藍(lán)色聚氯乙烯擋板封了。這個入口是他們幾年前私自開辟的，知道的人不多。他們在擋板上撬開一個可容一人通過的口子，再用塊同樣的板子虛掩著，除了他們幾個，一般人不知道，德勝樓就成了他們的私樓。只是在上面不能弄出動靜，出入都快十年了，并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們上了臺階，來到樓上的寬處。這里面是用青磚鋪的，野草自磚縫叢生，其間有些碎磚塊、酒瓶、舊鞋、塑料袋、可口可樂桶、干掉的便溺、鳥糞、避孕套、雞蛋殼、某人的挎包、舊棉絮、一個生銹的鐵皮桶、掛歷的一頁（一個明星正在燦爛地笑，蟲子在她鼻尖上慢慢走著）……太陽剛剛躍過樓上的垛墻，他們看見有團(tuán)東西在一個垛口下面動，傳來嘆息聲。定睛，一人正趴在另一人身上做那事，陽光正打在那坨結(jié)實(shí)的、古銅色的屁股蛋上。諸葛南飛在看云彩，沒看見。奚無用看了一眼，不動聲色，徑直朝另一邊走去。上面那人聽見聲音，趕緊完事，站起來，系著腰帶。哦，孔老師，來得早嘛。聽聲音，是趙國強(qiáng)的（他也是天天來德勝樓下棋）。奚無用斷喝：你們兩個太沒有意思啦！不怕屁股爛掉？姑娘不出聲，面容姣好。趙國強(qiáng)紅了臉，穿好、遮好，留下那張已扁平的報紙和幾團(tuán)紙巾就雙雙下去了。老莫在干啥？諸葛南飛問了一句。克（方言，去）中甸拉木料了。到了老地方，奚無用輕輕一躍坐回垛墻之間的一個凹處（從前德勝樓開放的時候，許多人都喜歡占這個垛口，磚已經(jīng)坐得有點(diǎn)兒凹）將兩條腿吊著，準(zhǔn)備在朝陽的烘托中抽上一支煙。陽光是涼的。他的煙裝在襯衣口袋里，那口袋剛好夠塞進(jìn)一包“大重九”，掏出來比較麻煩，襯衣被他扯起一大塊，大重九忸怩了一會兒才被揪出來。紙煙盒有點(diǎn)兒癟，他取出一支，煙絲露餡兒了，撮起兩個指頭抹抹直，找打火機(jī)又費(fèi)了一點(diǎn)兒勁兒，他不記得塞在哪只口袋了。左右褲袋掏出來抖過都沒有，又摸屁股上的那個通了個小洞的口袋，也沒有。夾克上的兩個口袋也摸了，只有一包紙巾。想起夾克襯布上還有個內(nèi)袋（他永遠(yuǎn)記不住自己的衣服有幾個口袋），摸了一把，哦，藏在這兒呢。點(diǎn)了煙，吸上一口。今天干點(diǎn)兒什么？下棋，昨天你贏了，今天我要贏。奚無用想起早晨出門時裝了一百元鈔票在褲袋里，趕緊撈，褲袋里只有一把鑰匙和那個纏著膠帶紙的手機(jī)。再次摸遍各個口袋，夾克、襯衣、褲子，都沒有。朝身外去找，這才看見它躺在地上，撿起來，如獲至寶，心里高興，仿佛是白撿的。對折起來，用指頭抹抹抻拖（方言，展平）湊到鼻子頭上聞了一下，有股新鮮濃烈的錢味，塞回褲袋里去（烏鴉說，他媽見到這一幕，肯定要數(shù)落：一輩子就是邋遢）。諸葛南飛說，我早看見了，你不要，我要。

德勝樓從前本是松郡最高的建筑物。坐西朝東，西面是松郡內(nèi)，東邊是松郡外面的田野。“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覽斯宇之所處兮，實(shí)顯敞而寡仇。挾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長洲。背墳衍之廣陸兮，臨皋隰之沃流。北彌陶牧，西接昭丘。華實(shí)蔽野，黍稷盈疇。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fēng)，其喜洋洋者矣……”后來西面拆掉，騰出地盤。蓋了“欲與天公試比高”的以水泥鋼筋玻璃為材料的樓房，城內(nèi)那些鱗次櫛比俯身在德勝樓下的、土木結(jié)構(gòu)的老房子就看不見了，東邊的田野里也起了幾群樓房，但是田野還看得見。大地很遼闊，幾棟?jì)Q立雞群的高樓可滅不了它。不僅可以看見田野，看見遠(yuǎn)方的山梁，還看得見梁子上的那個筆尖般的石塔（文筆塔，這種塔世所罕見，為筆造塔，乃中國地方風(fēng)俗），幾塊云停在那兒。有些人在藕塘里彎著腰摘藕，其中有個穿綠衣服的女子，看著像是徐一枝（奚無用的中學(xué)同學(xué)，梅村的，漉族），身材像，臉看不清楚。她家的地也在那一塊。唉，大地??！奚無用嘆道。它正在前方的田野上安靜地發(fā)著光，就像一艘剛剛停下來的巨型航空母艦。松州府就是從它身上涌出來的（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瞧，那么安靜，恍若隔世。一道長云自北而來，領(lǐng)頭的像是一群大象。下面那些正在勞動的人不是在破壞，也不是在獲得，倒仿佛是在贖罪呢。（勞動不會破壞大地，道法自然，學(xué)而時習(xí)之，勞動是一種感恩。烏鴉說。）奚無用說：生活是一位美麗的女神，她有大地的身材，山巒般的屁股，豐滿的群山之胸，深邃如沼澤地或河流的私處和看不見的激蕩之心。人生的一切努力只是要占有她、熱愛她。羌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諸葛南飛說，早點(diǎn)已吃了？奚無用說，整了一碗老魯家的腸旺面。諸葛南飛說，天天吃這家呢。奚無用說，吃了20年呢。

松郡是500年前從南京來的建筑大師和堪輿設(shè)計(jì)的。建成匍匐狀，“閭閻撲地”。（建筑師王澍評論，這種建筑是“以院落為基本框架形成的一組建筑”，它不是西方那種單棟建筑。院子是在強(qiáng)烈的儒家禮制背景下形成的，有中軸線，區(qū)分層次，有主有次，左右對稱，坐北朝南等，很特殊的一個地方在于喜歡使用自然的材料。建筑里面最持久的材料是石頭，中國建筑中石頭不作為主材，主材實(shí)際上是木頭。如果以結(jié)構(gòu)作為主體的話，中國建筑的結(jié)構(gòu)主體是木頭，因而形成了一種特殊的以木頭為主的體系……木結(jié)構(gòu)體系不是一個簡單的體系，它是裝配式的，而且是用相對不是很大的木頭做成的裝配式……）城建了十分之一，和堪輿就老了，過世。他兒子接著監(jiān)造，又造了十分之一，過世。孫子又接著監(jiān)造，一絲不茍，直到過世，造了十分之一。重孫、玄孫、來孫、晜孫……又接著造，歷時500年，才造成了。這個城全手工打造，房子大小不一，都是宮殿式的，石頭立基，泥巴砌墻，榫卯結(jié)構(gòu)，沒有一顆釘子。東南西北共有八座門樓，各樓通過城墻連接著，最高的是德勝樓。如果從仙人的位置（云彩）上看的話，它們就像一串寶石。城樓是紅寶石，城墻是絲帶。這串寶石不是準(zhǔn)圓，是梅花狀的。最為醒目的是德勝樓，一位皇后，其他的是妃子。城內(nèi)3米一個花園，5米一口水井，巷道街道縱橫交錯，鱗次櫛比，家家戶戶雕梁畫棟，飛檐斗拱，茂林修竹，金魚假山穿梭其間，果樹、香樹、鮮花種了不計(jì)其數(shù)，百鳥集翔。還有菜地、文廟、武廟、城隍廟、土地廟……總之，住在里面的人都覺得好在（舒服），太好在了，身適心安，就不再搬家了，四世同堂，傳宗接代。死了就埋在柯山上，山上墓冢到處蔓延，高墳崔嵬，全部都朝著松郡方向，日日夜夜望著它。如果在日落時分，登上東門的德勝樓俯瞰松州府，城際坐落著座座小型宮殿，仙宮樓閣沉浸在夕暉間，而周圍環(huán)繞著大地田園，整個就是一個建造在大地之上的天堂。500年后，八位神仙在天上主持召開建筑評比大會，松州府被評選為第七名，公認(rèn)是人類棲居方式的典范之一，一時間其建造模式風(fēng)靡云南各地。

除了府衙、城門之類，城中民居并不規(guī)劃，順其自然。儒家的規(guī)矩“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管著各位。沒有人起宅基會壞別家風(fēng)水，沒有芳鄰，又怎么能四世同堂。道德操守（孔子提倡的那一套）是一樣的，各家根據(jù)自家的經(jīng)濟(jì)條件、實(shí)力、審美趣味，各起各的屋（高低、大小不同，但絕不會造次。磋商、諒解、照顧是常事。一枝獨(dú)秀、金雞獨(dú)立、獨(dú)占鰲頭、出人頭地、志在必得地蓋房子相當(dāng)忌諱，時時要考慮他人、鄰居的感受。謙虛是普遍的美德，自己好在，別家也要好在。家家戶戶都要好在。只是你家一枝獨(dú)秀，那就要出事了）。和氏家族看風(fēng)水、監(jiān)造，以保證各家各戶隨心所欲不逾矩。工匠是分等級的，有大師、高手、匠人、木工……按件計(jì)價，一般木工，雕個蝙蝠可得五打雞蛋。若是大師上手，雕一組馬鹿撞鐘、梅花喜鵲要半年不說，工錢按照精雕細(xì)刻時鑿下的木屑稱重，重量以金子支付。有的時代追求樸素，喜歡素門（什么也不雕）；有的時代追求煩瑣，流行雕《西廂記》。到了奚大椿的時代，則流行雕“岳母刺字”，因?yàn)槟菚r日本人來了。德勝樓等公共建筑則是衙門按照制式雇工精工細(xì)作，所以起得慢，蓋了18年才一一竣工。德勝樓是一座等腰梯形的三層建筑物，通天接地，沒什么實(shí)用性，就是為了美觀好看，以取悅從不露面、不著邊際的諸神。斗拱飛檐、琉璃瓦勾勒出的歇山頂像是在對大地拱手作揖，感激涕零，至少是一種歸順感恩吧，也有點(diǎn)兒正在為自己的孤獨(dú)、鶴立雞群于大地而懊悔。城樓上東側(cè)掛個牌子：瞻日。西側(cè)掛個牌子：拜月。樓正中懸一巨匾，刻著：“文獻(xiàn)名邦”（顏體，雍正八年進(jìn)士李茂松題），四個紅地描金大字。如果在城外的曠野上遠(yuǎn)觀的話，德勝樓就像一只自天而降的生著朱紅色翅膀的鳳凰。（烏鴉說，其實(shí)它就是一只鳳凰變的。老家在昆侖山上，西王母委派它為松郡太守。“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處之。其下有弱水之淵環(huán)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打造這只鳳凰的都是當(dāng)時地方上的良工巧匠，總指揮也是西王母派來的，叫陸吾。他是主管建筑的神仙，“西南四百里，曰昆侖之丘，是實(shí)惟帝之下都，神陸吾司之。其神狀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時”。鳳凰的內(nèi)臟有三層，48根柱子撐著，每根都是一棵大樹。三重檐歇山式屋頂，翅膀上涂著琉璃，在丹爐里燒了七天七夜，流云漓彩，晶瑩剔透、光彩奪目。檐頭上掛著幾十個黃銅耳環(huán)（風(fēng)鈴）。自從東漢文人王粲寫了《登樓賦》以后，文人都喜歡寫登樓賦。以前每到佳節(jié)，松郡的文人就要相約登樓作賦，知縣、縣丞、縣尉、主簿、典史、巡檢、司獄、課稅……跟在后面（都是詩歌愛好者），小廝抬著硯臺墨條壓條、狼毫兼毫羊毫、小楷中楷大楷、屏筆聯(lián)筆斗筆、好酒好肉好水……魚貫而上，面對樓東的良田曠野，遠(yuǎn)山近樹，鋪開宣紙就舞文弄墨，將松郡的一切（天空土地、日月星辰、水井花朵、父老鄉(xiāng)親、畫棟雕梁、特產(chǎn)美味） 再次感激一番。都是老生常談，意思無非就是“這個地方太好在了，謝謝”，“天地之大德曰生”，云云。許多人都寫過，奚大椿也寫過：“多媚兮春高獻(xiàn)云，葳蕤兮夏濃妝荷。誠實(shí)兮秋奧得稻，暖響兮冬遠(yuǎn)盼雪。若樓下之瓊樓玉宇，鱗次櫛比、丹楹刻桷、王謝堂前燕者，皆登樓輩之陋室也，又何足道哉！”（《秋吟集》卷一）。19世紀(jì)的某幾個月，門樓上掛過幾個被大刀砍下來的強(qiáng)盜的人頭，就懸在“文獻(xiàn)名邦”四個大字下面，釘子還在。樓下城內(nèi)瓦楞、土墻、街道、院落、假山、怪石、月季、牡丹、青藤、水井盤根錯節(jié)，彼此勾連又鉤心斗角、珠聯(lián)璧合，癩蛤蟆般爬在地面。家家戶戶終日閉門思過，深居簡出，一副誠惶誠恐、戰(zhàn)戰(zhàn)兢兢、謙卑低調(diào)、感恩戴德地過著小日子的樣子。入夜，松郡的一切趕緊歸順大地，高低長短重返混沌，甘于一片漆黑，幾盞油燈像螢火蟲那樣明明滅滅。看上去，像是一群蹲在黑暗里打盹的烏鴉。

城墻和其他城樓拆掉后，德勝樓就無用了，多余，只有懷舊價值（供鄉(xiāng)愁）。城中高樓林立，長頸鹿般日夜伸著脖子，夜晚也目光炯炯，不睡覺，燈火通明如同白晝。城門洞前有一條大道，從省城那個方向過來，車輛開到德勝樓附近就繞過它進(jìn)城去了。什么縣法院啦，消防隊(duì)啦，氣象局啦，消費(fèi)者協(xié)會啦，第一人民醫(yī)院啦，公安局啦，文化局啦……都在那些樓里面。德勝樓已經(jīng)在地面上凹下去，幾乎成了個盆景。只有東面還勉強(qiáng)居高臨下。奚無用知道它正在一天天陷落，陽光照到他臉上的時間一年年不同，在他小時候，8點(diǎn)鐘，陽光就能照到他的眉頭，現(xiàn)在（他53歲）要10點(diǎn)半（太陽光已經(jīng)接近垂直而射）才照得到了。諸葛南飛說，走了，玩牌去。奚無用跟著她下去。趙國強(qiáng)是從哪里上來的？曉不得呢！大豬的牙齒給還疼？好些了。今天會不會下雨？曉不得。兩個人又說了六句話，就下去了。諸葛南飛（52歲）低眼看見磚縫里爬出來一個油綠色的小東西，就掏出來看，是一個螭。玉的，很溫潤，老東西，奚無用也看了一眼，不錯啊。說話之間，一只手伸出來，一把抓走了諸葛南飛手上的螭，兩人轉(zhuǎn)身去看是誰，已經(jīng)不見了。是上了天還是入了地？天那個方向一般人不太注意的。諸葛南飛說，先下樓去看看，一躍，先奔下樓追去了。奚無用說得對，是天上伸下來的一只手抓走的。那螭本是一條小龍，落地成玉，諸葛南飛過了一下手。

到了樓下，烏鴉從墻根角走過來，附著奚無用的耳朵說，走，去幫我看樣?xùn)|西（烏鴉的話只有奚無用聽得見，他戴著個助聽器）。諸葛南飛沒找著那個強(qiáng)盜，回來了。就跟著烏鴉和奚無用走去德勝樓旁邊的米市街。松郡有些地方拆了，有些地方拆不掉，私房，房主不同意。像奚無用家就是。奚無用一直盼著院子里那幾家搬走，重新收拾他爺爺?shù)幕▓@。他媽也是，死也要死在老公公的院子里。她媽天天惦記著西廂（房管所的周春占著）那堂門，是奚大椿請木匠王慕堂打的，用了半年，雕了一組水滸故事。以前客人來她家串門，都要來看這堂門。有一天，一個老外逛進(jìn)院子來，看這堂門看了半小時，問她媽賣不賣，愿意出8萬美元，不賣，看看可以的，不賣。三個進(jìn)了一個焊著鐵門的院子。院子里面有幾排房子，以前叫作東廂房、西廂房、花廳、中堂，現(xiàn)在看不出來了，破破爛爛、東倒西歪，晾著各種各樣的布。墊單、褲子、短褲、襯衣之類。他們掀開一條床單鉆過去，還沒有干透。到了后面，突然拔起一棟磚混結(jié)構(gòu)的長方形四層新樓，像是單位宿舍。卻是獨(dú)門獨(dú)戶，蔡向前的房子。奚無用說，這地方看著像是夢里面來過（烏鴉說，你來過的，就是蔡家大院嘛，小時你跟著你爸爸來玩過）。奚無用就想起來，這個院子里面以前有個種著荷花的水池，水塘中間壘著一堆假山。里面有個洞，小娃娃可以在里面鉆，從一個口進(jìn)去，從另一個口出來。他很喜歡跟著父親來蔡家大院，就是因?yàn)檫@個洞。他對蔡向前有點(diǎn)兒印象，是中學(xué)同學(xué)，不在一個班。諸葛南飛按了門鈴，蔡向前開了門，人清瘦，穿著黑色府綢馬褂，留著山羊胡子，念珠、燈籠褲、拖鞋。烏鴉說，我們再來看看那個華寧瓶（古寧州產(chǎn)的，宋代傳下來的工藝，盛行于康熙年間，據(jù)說釉里面加了磨細(xì)的銅錢粉）。進(jìn)來嘛！坐。好不好坐？意大利進(jìn)口的。就進(jìn)另一個有著鐵皮門和手紋電子鎖的房間去了（他在褲子上揩揩大拇指，在鎖面上的一個小框里按了一下），且馬上關(guān)起門來。奚無用掃了一眼客廳，沙發(fā)、茶幾、電視機(jī)（用個布套著），像個會議室。諸葛南飛去了一趟洗手間，他家有兩個洗手間，門上標(biāo)著男、女。太有錢了！太有錢了！馬桶是鍍金的！蔡向前抱著一個瓶子出來，40厘米高，纖塵不染。奚無用兜底接過來就摸。宋代傳下來的那種粉青，稍微偏點(diǎn)兒莫蘭迪黃。豐腴誘人，奚無用不禁動情，細(xì)細(xì)摸著，想起當(dāng)年金帝廢宋徽宗與子欽宗趙桓為庶人。靖康二年（1127）三月底， 徽、欽二帝，以及后妃、宗室，百官數(shù)千人，以及教坊樂工、技藝工匠、法駕、儀仗、冠服、禮器、天文儀器、珍寶玩物、藏書、天下州府地圖等被押送北方，徽宗一路抱著個定窯燒的白瓷瓶不舍。仿佛他摸的就是這個瓶。要多少？蔡向前說，三千五。烏鴉說，兩千。賣給你！烏鴉數(shù)了一打錢遞給他，蔡向前接過來扔在茶幾上。奚無用說，你的古董放在哪里？蔡向前說，不能擺出來，逗賊。我樣樣都有，你想看哪樣？奚無用說，泥菩薩可有？蔡向前說，我不玩雜件，只收官窯青花。這個華寧瓶不是我的，朋友托我賣的。奚無用道，你家倒像個會議室。蔡向前說，就是，就是，我是按照香港五星級賓館的標(biāo)準(zhǔn)裝修的。奚無用說，那種地方?jīng)]得靈魂。蔡向前說，林混是誰？諸葛南飛說，不美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什么是財富？對于甲，一件舊襯衫就是一筆財富，而乙有一千萬元還是貧窮的。財富是完全相對的東西，不能使人滿足的東西……財富意味著對占有物的依附，人們不得不通過新的占有物、新的依附關(guān)系保護(hù)他的占有物不致喪失。這只是一種物化的不安全感。蔡向前說，就是，就是。再給你們看一樣?xùn)|西。說時遲，那時快，又進(jìn)了那個房間。關(guān)門。一會兒抱出另一個瓶子來，是個青花蒜頭瓶，上面的圖案是《十八學(xué)士圖》。你知道值多少嗎？類似的瓶子馬未都家也有一個，那個在蘇富比拍了360萬元。哦！蔡向前以為奚無用要接過去看看，哪想奚無用只是虛晃一招，并未接（他不喜歡這個瓶瓶）。差池之間，瓶子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碎成了幾片。奚無用大驚。蔡向前說，算我的，算我的。出去拿了掃把和簸箕來，將碎片掃進(jìn)去，提到外面倒了。想不想看看我上個月才買的寶馬，才開過一次。就帶他們到車庫里，一輛寶馬X3停在暗處，微微有光。你曉得我舅舅是哪個？奚無用說，曉不得。我倒是見過你爹。蔡向前說，過世十年了。奚無用說，那個水池填掉太可惜了。蔡向前說，必須填掉，不然沒地方蓋房子。奚無用說，你哥哥在哪里做事？蔡向前說，昨天剛剛從澳門回來。告辭時，蔡向前說，吃個飯?jiān)僮?？幾點(diǎn)了？12點(diǎn)半，好嘛。一行人就跟著蔡向前出去吃飯。奚無用說，走，去桂馨園。蔡向前說，那里人多，亂哄哄的，去五洲賓館，頂樓有個旋轉(zhuǎn)餐廳。諸葛南飛說，就去桂馨園得啦。好嘛，隨你二位（蔡向前看不見烏鴉）。天上有塊白云飛過，烏鴉就把瓶子托那塊白云保管。白云說，好的，提著瓶子就往昆侖山去了。

桂馨園是一家老店，打烊的時候都有紅燒肉的味道。在德勝樓旁邊的一條背街里，老房子，兩層樓，臨街。廚房是公開的，進(jìn)門就看見大師傅在玻璃櫥窗后面炒菜，一股火焰躥起。嗆得蔡向前咳起來。這個地方太亂了，還不干不凈，要么換一家？奚無用和諸葛南飛已經(jīng)上樓去了。奚無用和諸葛南飛最喜歡這家，差不多一個月要來一次。他家與別家不同，別家炒菜都要用電子秤計(jì)量，鹽巴多少克、醬油多少克、豬油多少克、香油多少克、蔥姜蒜多少克，碳水化合物、脂肪、鉀、維生素、磷、硫、氯、鐵、銅、錳、鋅、鈷、鈣等各多少克，都要稱準(zhǔn)，不然就要虧本。桂馨園炒菜是玩“少許”，全靠炒菜師傅上手，材料多點(diǎn)兒少點(diǎn)兒他們無所謂。每次端上來的紅燒肉分量都不一樣，口感也不同。因?yàn)槊看紊鲜肿サ柠}巴、辣椒什么的，多少不一，總是有幾毫克的差別。這個只有奚無用和諸葛南飛品得出來。大不了少賺幾文，老板胡紹麟說（其實(shí)年底結(jié)賬，他總是多賺幾文。烏鴉說）。

好飯館 大堂里油煙過境

火焰在廚房唱女巫之歌

切韭菜的嬤嬤氣味刺鼻

五臺高壓鍋在墻角累得喘氣

胖子們找不到座位? 走來走去

走來? 走去? 他們擅長見縫插針

端盤子的小工送錯了菜

桂馨園天天爆滿，往往桌凳都要蔓延到街面上，嚴(yán)重影響交通。管理部門相當(dāng)不滿但無可奈何，胡紹麟的妹妹就在管理部門上班。奚無用與胡紹麟是熟人，馬上騰出來一個小包間，剛夠三人入座。蔡向前說，哪樣貴點(diǎn)哪樣。諸葛南飛說，我會點(diǎn)，哪樣好吃我知道。她讀菜單的聲音就像在讀一首詩：紅油臭豆腐、兩畝地（松郡叫法，玉米粒和青豆米合炒）、老奶洋芋……還點(diǎn)了他們吃了上百次的那幾樣：粉蒸肉、草芽（松郡特產(chǎn)）、木棰干巴、素炒豌豆尖、香椿炒雞蛋、茼蒿豆腐湯。奚無用說，多了。蔡向前說，點(diǎn)！我買單。有沒有多寶魚？沒有?？绝?？來一只！好呢。大蝦？沒有。還要了一瓶茅臺酒。菜鋪了一桌子。開吃后，蔡向前滔滔不絕說話，聲若洪鐘，一層樓都聽得見。從北京的朋友說到深圳的朋友、香港的朋友，從古巴的雪茄說到波爾多的紅酒。無所不談。天上的事我知道50%，地上的事我知道80%。蔡向前說。這個米，是元陽梯田的紅米，來一碗？奚無用說。我很少吃米，碳水化合物，營養(yǎng)價值不大。蔡向前妙語連珠。奚無用和諸葛南飛各自埋頭吃，盤算著下一筷子要搛什么，吃得汗淌。好吃！好吃！奚無用在桌子上擊掌。諸葛南飛說，今天的粉蒸肉醬油放少了點(diǎn)兒。奚無用說，就是。茅臺酒是1993年的，奚無用喝了半瓶多些，諸葛南飛喝了剩下的。蔡向前痛風(fēng)，不敢喝酒。他揮舞著筷子，借助它來說話。一個話題接著一個話題，抬頭看著天花板說，泥沙俱下，震耳欲聾。你們兩個太沒有意思啦，說兩句嘛！另外兩個一句話不說，只是低頭吃。這個不咸，諸葛南飛夾了一塊腌牛肉干巴給奚無用（他們在吃這件事上喜歡交換心得，評頭論足）。蔡向前說，飯局就是來說話的，我半個月沒說話啦！聽我講兩句嘛！講嘛，講嘛！蔡向前只顧講，奚無用和諸葛南飛只顧吃。席間，蔡向前接了七個電話（進(jìn)來四個，打出去三個）。奚無用的電話一聲不吭，通常只有他媽、他哥哥和兩個姐姐會打給他。諸葛南飛沒有手機(jī)。吃了大約一個半小時。蔡向前夾了一塊粉蒸肉（嚼嚼，吐掉），一塊雞（吞下去），一塊臭豆腐（咬了一半），說了一大堆話。如果記下來的話，應(yīng)該有17000字左右（以語速每分鐘150個漢字算，他說話快，一分鐘可以達(dá)到180字）。下樓的時候，諸葛南飛問蔡向前，這家好吃不？蔡向前說，吃了些哪樣？想不起來了。其實(shí)我還沒有吃飽，不要緊，我正在減肥。桂馨園不貴，一桌子菜，夠八個人吃的，才200塊錢。最貴的是那瓶酒，3600塊。蔡向前掏出手機(jī)，買了單。鴨子和多寶魚一筷子沒動，蔡向前打包帶走，他說帶回去給“林根”（他的狗）吃。后來才想起來，那瓶酒忘在樓上了。

戴著一副墨鏡、抽著一支古巴雪茄的大偵探胡爾摩飔一直坐在他們對面的一張小桌聽著他們說話，一邊在小本子上記著。他11點(diǎn)半才抵達(dá)松郡，經(jīng)人指點(diǎn)，也來桂馨園吃飯。此人身負(fù)重任。兩個任務(wù)，一是調(diào)查德勝樓的歷史：為什么蓋？意義何在？誰是主謀？參與者都有誰？實(shí)施者是誰？二是尋找一位綽號叫孔乙己的人的后代的下落。他住在松郡唯一的四星級賓館里，整天在松郡城里轉(zhuǎn)悠，明察暗訪，旁敲側(cè)擊。對面包間里這一桌的聲音太大了，他不聽也得聽。他們的談話從頭到尾沒有提名道姓，人人都對自己的過往守口如瓶且言不及義，聽不出個所以然。他一直注意著那瓶茅臺酒，他們一走，他就把瓶子拎了過去往自己的杯子里倒，結(jié)果一滴也沒有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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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作家魯迅在一篇小說里面調(diào)侃過孔乙己之后，這個中年男人的社會地位就一落千丈，到他的孫子輩，孔乙己這個名字仿佛已和秦檜差不多了。當(dāng)年（1919年）小說在4月出版的《新青年》第六卷第四號上發(fā)表。不到半個月，烏鴉就把這本雜志帶到紹興，它用大嘴巴咬著，飛到茴香酒館，啪的一聲摔在那張雕著龍鳳、馬鹿、大象的雞翅木酒柜上。有位魯迅在小說里寫到的“穿長衫的”、戴水晶眼鏡的、正在酒店靠窗那張桌子上邊啜茶邊發(fā)呆的朱先生見了，取過來就讀，幾分鐘后便一覽無余。紹興人本來是只讀律詩和文言文的，不知道什么小說。朱先生讀過，發(fā)現(xiàn)是話本，只是腔調(diào)怪怪的，不像話本那么聽著押韻。朱先生大驚小怪，拍案驚奇，什么孔乙己，不就是寫的奚大椿嘛！此話一出，恍若驚雷，茶館里穿短衫的馬上圍將過來，什么，什么？奚大椿？奚大椿被寫了？被寫，在紹興自古以來都是大事，寫在布告上，寫在碑上，寫在訟詞里、地契上、收據(jù)里、戶口冊上、縣志上……那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幾個穿短衫的就央求朱先生念一遍?！罢局染贫╅L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bǔ)，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yàn)樗湛?，別人便從描紅紙上的‘上大人孔乙己這半懂不懂的話里，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孔乙己……”聽了，大家先是發(fā)愣，然后就笑起來，青白臉色、穿長衫的、是了，是了，是的，就是，就是。朱先生干脆揚(yáng)聲用紹興話朗誦一遍，惟妙惟肖，哄堂大笑。聽過的人奔走相告，抬著到處說，對張三李四王麻子趙半仙說，在茶館里說不夠，坐在四合院大門外石頭獅子旁邊的臺階上說，回家上床說，在茅斯（廁所）里蹲著說，到夜里睡覺的時候，紹興城已經(jīng)盡人皆知（紹興是個小縣城，人不多，大家彼此都是認(rèn)識的——青梅竹馬、知根知底、肝膽相照，熟人、東家、幫工……）。魯迅雖然姑隱其名，沒明說孔乙己就是奚大椿，還申明“沒有專用過一個人，往往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個拼湊起來的角色……那一篇是罵誰，某一篇又是罵誰，那是完全胡說的”?？墒悄切┘?xì)節(jié)寫得相當(dāng)之準(zhǔn)確，一看就知道說的是誰。魯迅本來的意思是同情孔乙己，怒其不爭，哀其不幸。魯迅是愛孔乙己的，“幸而寫得一筆好字，便替人家抄抄書，換一碗飯吃”，這句可以證明。魯迅自己也是這樣營生來著?？墒切≌f發(fā)表后，閑人（小說里寫的那些“穿短衫”的）就認(rèn)定寫的就是奚大椿，聽出來的都是負(fù)面意思：“難懂的話，什么‘君子固窮，什么‘者乎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這不是個背時倒霉的憨包嘛?！岸嗪踉?，不多也”。魯迅寫的這些，當(dāng)時大家習(xí)以為常，紹興人是以讀書識字為榮的，滿口之乎者也的人在紹興城是蠻多的，不僅僅孔乙己這么講話，識字的人都這么講話，白話里面夾雜著文言，宋代以來就有的風(fēng)氣。紹興是文獻(xiàn)名邦，咬文嚼字的傳統(tǒng)已經(jīng)有千百年，誰不寫字？誰不以知道回字有四樣寫法為榮？“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xué)也已”，“君子固窮”“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紹興全城都鄙視小人。奚大椿這個名字來自《莊子集釋》，是他父親奚斯翼取的，不知哪一代，奚家有了這個規(guī)矩，子子孫孫的名字都用《莊子集釋》取名。奚大椿在茴香酒館一貫就是那個樣子：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這是真的，大家喜歡奚大椿的臉，誠實(shí)親切憨厚可信。不只是表面，他不是一般的知書識字，而是博覽群書，寫一手蘇體字。許多人家的春聯(lián)都是請他寫，相信他的字是有神力的，他寫的福字，貼在門上，那就是神符呢。）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這是魯迅編的，奚大椿的臉干凈白皙，有時青白，有時藕白，而且天生唇紅齒白，從來沒受過傷。“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孝經(jīng)·開宗明義》）“他不回答，對柜里說，‘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錢?！?奚大椿平時是有點(diǎn)兒邋遢，基本上不怎么洗衣服，長衫上墨跡、油污斑斑點(diǎn)點(diǎn)。大部分時間都在磨墨讀書（《易經(jīng)》《詩經(jīng)》《論語》《莊子》《花間集》《白氏長慶集》《拍案驚奇》等）、寫詩填詞，超然物外，信奉“君子固窮”（一個義人所有的雖少，強(qiáng)過許多惡人的富余）。沒時間洗衣裳，干脆就不洗，穿得油光水滑。不拘小節(jié)，隨地吐痰、兩手一撮揪住鼻頭就擤泡鼻涕，也是分分鐘的事?！皶凶杂悬S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是有祖先們無數(shù)例子和榜樣證明過的。讀書比洗衣服重要。文縐縐的“多乎哉，不多也”，紹興人并不以為恥，能這么說話，說明一個人斯文無害，高深莫測，前途無量（范進(jìn)七十還中舉呢），值得尊重。鄰居都以與這種人為鄰為榮，誰愿意和二流子、癟棍，阿三、騙子、強(qiáng)盜、武夫、文盲為鄰哪。圣人顏回不就是這樣的人嗎？太倉的吳大師吳梅村不是以“一錢不值”為榮嗎？“營生”倒是比較可恥的事，君子固窮，營生乃小人所為。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嘛。在紹興人看來，奚大椿就是一位君子?！芭懦鼍盼拇箦X”，鄰居街坊并不覺得有什么異常之處，如果不排，而是“滾出”“擲出”幾文大洋，那不是無禮、傲慢、找事嗎？魯迅的本意，孔乙己并不是一種惡，只是一種他不甚欣賞的有礙進(jìn)步的生活方式（奚大椿對魯迅的進(jìn)步論頗不以為然，進(jìn)步就一定好嗎？太陽進(jìn)步過沒有？奚大椿曾經(jīng)與魯迅就此爭過幾句，不歡而散，后來魯迅去了日本，爭議就此擱置）。那時候在紹興城里，尊重，甚至暗中敬畏奚大椿的可是不少，他們私下認(rèn)為他是顏回的轉(zhuǎn)世（何況他還會號脈，只是不想以此謀生）。以消極無用為榮，歷史上喜歡這種生活方式的不乏其人，希臘叫作犬儒。第歐根尼、堂吉訶德、桑丘、波德萊爾、卡夫卡、加繆……都是這種人。中國則以莊子、長沮、桀溺、陶潛、王維、李白這些人為代表。詩人多是孔乙己一族。奚大椿自己就是個詩人，他刊有《秋吟集》，印了二十冊，“秋風(fēng)昨夜吹真雨，一夢南游到北溟”一句在坊間一時傳誦。大隱隱于市，對無用的精神生活的追求（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超過了“營生”和“撈”。顏回、奚大椿們的“固窮”“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并不妨礙紹興人過日子，或發(fā)家致富、我行我素、陽奉陰違……大家彼此尊重，各有各的活法，彼此相安無事。他們過去對奚大椿的唯一的不滿，就是總覺得他那種唯唯諾諾的常態(tài)，骨子里暗藏著一種傲慢、不屑、刻薄、超凡脫俗，誰都不放在眼里，卻從來不說“人不知而不慍”。那種過分的謙卑就像是一種諷刺、一種看不起人，但是大家并不確定。魯迅妙筆生花，看上去仿佛只是如實(shí)白描，里面卻暗藏機(jī)鋒。讀出褒義可以，讀出貶義也可以?！安荒軐懥T？……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字應(yīng)該記著。將來做掌柜的時候，寫賬要用?！?“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你不說我還不知道，你這一說……讀過魯迅的小說后，大家才發(fā)現(xiàn)被魯迅揭發(fā)出來的奚大椿原來是如此落后、低劣、背時、刻薄、酸腐、反動、可笑、可憐、可鄙、可悲、可恨，如此地拖著時代的后腿。根本不值得尊敬，倒可作為鏡鑒、反面教員。對于孔乙己，魯迅自己并沒有優(yōu)越感，更不是憎恨。但是潛意識表露出來的“高人一等”“不屑”“同情”，“比你（孔乙己）較為神圣”、較為開化、較為先進(jìn)……還是矮化了孔乙己。魯迅為孔乙己虛構(gòu)了一個未來：“自己發(fā)昏，竟偷到丁舉人家里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的嗎？”這個情節(jié)令紹興的讀者們很是著急、擔(dān)憂、不安、擔(dān)心、害怕，奚大椿下一步會不會成了強(qiáng)盜哇？開始，大家還覺得小說嘛，不能認(rèn)真。但是天長日久，魯迅名聲日著，課本里也收著這篇了?？滓壹撼闪朔疵娼虇T。紹興城不僅爆發(fā)哄堂大笑還開始了普遍的自我反省，奚大椿，奚，為什么？這是個什么椿？他覺得自己比誰“大”？莫不是含沙射影？鄰居漸漸地疏遠(yuǎn)起奚大椿來，人人以奚大椿為戒，誰也不想被牽連，成為話柄，影響生計(jì)、影響前途。日后大家見到奚大椿，就像是瘟疫來了，遠(yuǎn)遠(yuǎn)地裝著沒看見了（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應(yīng)該是顯而易見的）。奚大椿經(jīng)常被指指點(diǎn)點(diǎn)，像是賊人。小孩遇到他，就跟在后面，晃著小拳頭喊：孔乙己！孔乙己！多乎哉，不多也！紹興著名的茴香豆也遭人嫌棄，無人再做了。茴香豆成了一個隱喻，只要嚼茴香豆，那就是孔乙己。奚大椿覺得匪夷所思，本來嘛，我奚大椿堂堂正正，我走我的獨(dú)木橋，你們走你們的陽關(guān)道，我邋遢、固窮我的，與你們何干？“是不為也，非不能也?！?生活形式不止一種。窮富不是人生標(biāo)準(zhǔn)。（像薩特說過的，人與物不同，事物或器具的特質(zhì)可以被預(yù)先確定，它們的本質(zhì)先于其存在：人的存在則表現(xiàn)為種種可能性，經(jīng)領(lǐng)會、籌劃、選擇獲得本身的規(guī)定性，所以人是存在先于本質(zhì)。而存在決定本質(zhì)。烏鴉插話。）人生價值、意義不只是一種?？鬃邮且环N，曹操是一種，浮士德是一種，圣女貞德是一種，老子、莊子、奧勃洛摩夫、高老頭……都是種種。在奚大椿看來，德高望重，光明磊落，活得開心才是正道，窮困潦倒是無所謂的。“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爸寥藷o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這是奚大椿的教條。奚大椿每天天一亮就洗把臉，有時候臉都不洗就出門，到處去閑逛。逛到哪里算哪里——茴香酒館、蕺山街、張秀才家、李先生家、“斯萬家那邊”、小西門、大東門、老槐樹、怡紅院（他進(jìn)去瞅瞅又出來）、無名橋、爐峰寺、戒珠寺、柯巖（他喜歡那里的一塊石頭）、蘭亭、西街、義倉（青黃不接的時候，可以討得幾升米）、八字橋、東橋街……當(dāng)然還要去柯橋的幾家古董店（不買，看看，摸摸，幫店家掌掌眼，討口茶，有時候還得個香餅），天黑才回家。是的，有時候奚大椿會順手牽羊，小偷小摸。好人家一般都不在意，人到了這個地步，何況是個讀書人，那就要行個善了。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是厚道人家做事為人的基本道理嘛，像丁舉人那樣一毛不拔、冷酷無情的在紹興并不多見。魯迅不知道的是，奚大椿好莊子，長衫里天天揣著一本上海掃葉山房印行的郭慶藩注的《莊子集釋》，每日出門，奚大椿都要抓鬮似的隨手抓一卷，抓到哪卷就意味著這一天的運(yùn)氣如何，他自創(chuàng)的小游戲。并不一定讀，打小兒就已經(jīng)背得滾瓜爛熟，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護(hù)身符似的帶在身上。有時會蹲在某條河道邊的槐樹下或洗衣石上翻幾頁，他最喜歡的是第二卷中的這一段：“支離疏者，頤隱于臍，肩高于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挫針治獬，足以糊口；鼓策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則支離攘臂而游于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鐘與十束薪。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yǎng)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這些線裝本日日上手，早已油膩卷曲，乍一看，像是一根已經(jīng)炸得焦煳的油條。魯迅不知道的還有，每天出門，奚大椿不僅帶著《莊子集釋》，還帶著一塊石頭。這塊石頭非同凡響，據(jù)傳乃是賈寶玉從榮國府里帶出來的那塊通靈寶玉。這塊石頭后來離開了寶玉的肉身，在人世間像瘟疫那樣頻繁轉(zhuǎn)手，這人轉(zhuǎn)給那人，南京轉(zhuǎn)到蘇州，蘇州轉(zhuǎn)到無錫，無錫轉(zhuǎn)到紹興……只是瘟疫會死人，這塊石頭卻活人，誰到手誰石來運(yùn)轉(zhuǎn)。石頭本來拳頭大小，好事者嫌它大象無形，就雕成各種吉祥辟邪之態(tài)——桃啊、南瓜啊、蝙蝠啊、葫蘆啊、靈豬啊、吉羊啊什么的，雕成這樣賣掉（價高一籌），再雕成那樣賣掉（再次漲價）。石頭越來越小，到奚大椿他爹手上的時候，已經(jīng)成了一條螭。雕得活靈活現(xiàn)，相當(dāng)之美，可以玩于掌心，也可以掛在脖子上。奚大椿他爹感覺這石頭不僅雕功好，而且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靈性，戴在身上心情立爽，所有惜之如命，日日夜夜戴著，須臾不離身。過世之際，他爹將奚大椿的手捉過來，給他握著：天天要戴啊，子子孫孫永保命！奚大椿小時候就見過這個螭，他爹喜歡，他就喜歡，到手后自然時時刻刻掛在脖子上。出門找個背靜處，取下來摸摸。奚大椿雖然窮，但是很從容、很坦蕩，就因?yàn)樯響选肚f子集釋》和這條螭。這些魯迅當(dāng)然不知道，奚大椿守口如瓶，秘而不宣，人不知而不慍嘛。奚大椿自己也讀過《孔乙己》，覺得魯迅這后生的小說，筆力和深度還不夠，說法還欠考慮（《孔乙己》是周樹人37歲時的作品，奚大椿是他的長輩，50多了）。一日在橋上撞見，奚大椿說：太沒有意思了嘛，我是長輩，街坊鄰里的，這么整，讓我這張老臉往哪里擱？周樹人臉一紅，趕緊走了，并不解釋。奚大椿經(jīng)常與幾個閑人蹲在墻根，喝上幾口，乜斜著眼睛，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在茴香酒館他倒是一言不發(fā)，對小說評頭論足的事，他從來沒干過。奚大椿說不上來那篇小說不足在什么地方，就此專門請教了烏鴉，烏鴉說，這篇小說導(dǎo)致讀者對孔乙己的負(fù)面評價勝于正面，魯迅其實(shí)應(yīng)該中立、寬容，就像他寫那個拉黃包車的車夫一樣。或者在“老中國的黃昏”“傳統(tǒng)的善良隱逸之輩的末日”“靈光消逝的時代”……這些更深刻的方面有所發(fā)揮。文筆是不錯，就是偏激了些?！犊滓壹骸钒l(fā)表后，奚大椿在紹興就不得安生了。有謠傳說，有些人在茴香酒館聚會，商議將奚大椿趕出紹興，以免他繼續(xù)敗壞紹興城的光輝形象，孔乙己已不是奚大椿一個人的事情，這個名字幾乎成了紹興城的隱喻（烏鴉說，隱喻就是言此意彼、指桑罵槐、含沙射影、指鹿為馬）。大家已經(jīng)忘記奚大椿是一個活人（長期患著風(fēng)濕，一條腿是瘸的），要吃要喝，有老有小，要過日子的人。而且，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這又不是殺人放火。子曰：強(qiáng)恕而行，求仁莫近焉。以賽亞·伯林也說：浪漫主義的結(jié)局是自由主義，是寬容，是行為得體以及對于不完美的生活的體諒。外地隱喻集團(tuán)的好事者越來越發(fā)現(xiàn)紹興滿城都是孔乙己。（他們查出來，紹興自唐至清登文進(jìn)士科者共1965人，其中唐12人，五代7人，宋618人，元24人，明560人，清744人；登武進(jìn)士科者273人，其中五代2人，宋12人，明117人，清142人……還得了。）奚大椿是有家室的人，老妻靠漿洗貼補(bǔ)家用，兒子奚南溟是個裁縫。奚大椿天生好酒，在娘胎里就崇拜李白，李白怎么喝他也怎么喝，喝得分文不名也無所謂，開心就好。開心比寶馬輕裘更重要。不開心，那不是畜生的活法嗎？又活著干什么？（人不學(xué)不如物，蜂能詠詩作對，交朋結(jié)友，情之至矣。物尤如此，況人乎?！肚镆骷沸颍┗钪墒裁?？后來成了他窮途潦倒的借口甚至光榮事跡。奚大椿不僅經(jīng)常問自己，還問別人，奚生（活著干什么）？大家不厭其煩，最怕他問這個，無言以對會顯得自己像個傻子。走走走，老子活著干什么關(guān)你屁事！魯迅打小兒就聽過奚大椿醉醺醺地問奚生？魯迅還沒回答，奚大椿提起長衫的一角，自問自答：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這倒是讓魯迅開始思考起活著干什么這個問題來。魯迅是從與奚大椿完全不同的方面來理解活著干什么的：“我們追悼了過去的人，還要發(fā)愿：要除去于人生毫無意義的苦痛。要除去制造并賞玩別人苦痛的昏迷和強(qiáng)暴。我們還要發(fā)愿：要人類都受正當(dāng)?shù)男腋??！?孔乙己在后面嘀咕，老子曰：眾人皆有余，而我獨(dú)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dú)昏昏；俗人察察，我獨(dú)悶悶。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dú)頑似鄙。我獨(dú)異于人，而貴食母（貴開始）。魯迅覺得完全是一派昏話，不予搭理。在魯迅看來，“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這種活法是不足取的，即便是李白的活法。這種生活方式不僅無意義，無用，苦痛，不幸福，而且不正當(dāng)，必須“除去”（李白這種活法不是獨(dú)一無二，而是一個傳統(tǒng)，要“除去”的太多）。奚大椿一家在紹興住了300多年，“清白家風(fēng)”，一直過著安貧樂道（能喝上兩杯就滿足）的生活?，F(xiàn)在忽然間無地自容，千夫所指，奚大椿悲從中來，日日悶悶不樂，越發(fā)借酒澆愁。忽一日，在一棵柳樹的陰影中遇到烏鴉，烏鴉說，不如遷居到云南去。奚大椿說，不毛之地，去得嗎？烏鴉說，去了你就知道了。烏鴉的話奚大椿素來是奉為圣旨的。心一橫，就舉家搬到了云南，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1919年12月，魯迅返回故鄉(xiāng)紹興，整理書籍，到祖墳掃墓，周家新臺門周宅經(jīng)全族商議出售給東鄰朱某。魯迅在給許壽裳的信中說：“在紹之屋為族人所迫，必須賣去，便擬挈眷居于北京，不復(fù)有越人安越之想。而近來與紹興之感情亦日惡，殊不自至其何故也?！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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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奚大椿聽從烏鴉指點(diǎn)到了云南，大喜過望。古代云南就像是中國的西伯利亞，但不是冰天雪地的不毛之地，而是四季如春、土肥林密、河深獸多的未知地區(qū)。有大量荒地、泉水、沼澤、蘑菇、野獸、烏鴉、老虎、豹子、青苔、石頭、樹木……民風(fēng)淳樸，“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大約600年前，有一隊(duì)中原移民（軍隊(duì)人員、役夫、流民等）跋山涉水，到了這地面，看見大片的大片的松樹，芳香彌漫天空，松毛覆蓋地面，踩上去就像床，可以倒頭就睡。夜晚很快降臨，“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這不是王維寫過的輞川那種地方嗎？（“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yuǎn)”，真是“流著奶和蜜的應(yīng)許之地”呢）那時候大地還沒人測量，地質(zhì)隊(duì)也沒有成立，派人去一個地方安營扎寨，當(dāng)事者只是憑個經(jīng)驗(yàn)、感覺。溫故知新，此地的天象、地脈很像他們的家鄉(xiāng)，那就不會有錯。有司就決定不走了。開荒屯田，立地成家。600年經(jīng)營下來，此地已經(jīng)“披繡闥，俯雕甍，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紆其駭矚。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當(dāng)?shù)厝耸枪陪~色皮膚，憨厚老實(shí)，木訥強(qiáng)壯，大多不識字，說的是漢人聽不懂的鳥語。文質(zhì)彬彬者不多（有幾個，都穿著補(bǔ)服在衙門里做事，不容易見到），杠精、尖酸刻薄者也不多。讀過《孔乙己》那篇小說的一個都沒有，人們根本不知道當(dāng)年在海上文化界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那些事。奚大椿一家來到松郡，就像是天神下凡。當(dāng)時的松郡，大多數(shù)人還是穿著陰丹藍(lán)土布或者本色麻布。奚大椿一家卻穿著五彩繽紛的綾羅綢緞，雖然顏色暗淡，舊了，還通著洞，可是中原派頭（他特地洗了衣裳）絲毫不減，再加上滿口的吳儂軟語，松郡人馬上服了，紛紛讓路。奚大椿買地置宅（三進(jìn)院，還有個占地一畝的后花園，兩口井）相當(dāng)便宜，同樣面積的豪宅，只要紹興的一個零頭。奚大椿離開紹興之前，去了一趟無錫，在一家古董行里賣掉了一本何紹基的冊頁、一幅董其昌畫的山水、一幅朱耷畫的石頭。在紹興時，奚大椿表面上落魄江湖，其實(shí)腳踏實(shí)地，他父親留給他三箱子古董，藏在床底下，比他的命還重要，就是討飯吃，他也不會出手。奚大椿心高氣傲、桀驁不馴，還不僅是因?yàn)樽约禾焐斆?、才華橫溢，也是因?yàn)榧依锊刂@批東西。就像是一種信仰，那些古董在奚大椿看來，就是諸神在世護(hù)法。前往云南之際，因?yàn)橐I房子住，才不得不小賣了一部分。因此有幾天魂不守舍，如喪考妣，得了大病似的不思茶飯?！皣?yán)霜烈日皆經(jīng)過，次第春風(fēng)到草廬”。在松郡，奚大椿搖身一變，戒了酒，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在紹興城里，他不過是個“落魄江湖載酒行”的小文人，到了松郡，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就成了奚大師。詩第一，字第一，畫也是第一。過了兩年，他家種的竹子、梅花、桃花、蘭花，養(yǎng)的金魚，玩的石頭也成了松郡第一。又請來松郡手藝最好的陸木匠（他其實(shí)就是個雕塑家，只是那時候中國三百六十行，沒有這行），這個駝背木匠照著吳梅村的圖紙（奚家秘藏之一）刻了幾堂門，三年刻成。梅花喜鵲、馬鹿撞鐘，關(guān)公八仙，滿室生輝，朝圣者絡(luò)繹不絕，為松郡一寶。在松郡住了十年，他家成了松郡的第二文廟（第一文廟就是松郡的文廟，康熙年間建的），畫棟雕梁，鳥語花香，文房四寶、字畫冊頁、古玩雜件一應(yīng)俱全。中堂的大條案上，供著天地君親師和孔子牌位，甚是莊嚴(yán)。不僅松郡，就是各地的文人（落魄不落魄的），到了松郡，都以能夠遞上名刺，應(yīng)邀進(jìn)入奚家大院為榮。過了70歲，除了《莊子集釋》，奚大椿又精研《易經(jīng)》、《論語》、杜甫、朱熹、王陽明，終于得道，從此寵辱不驚。得閑（陽光好的時候、花開時節(jié)、涼風(fēng)習(xí)習(xí)、晚秋落葉中、冬天的正午）就在大院門口支張雞翅木條案，在銅盆里洗干凈了手，為左鄰右舍免費(fèi)號脈開方子兼占卜，十有九愈，十有九中。大家都信任他、佩服他、敬重他、愛他，天天盼著遇到他（他每天都要出來散步：橋旁、花園、林下、城門口、文廟、城隍廟，在福膳居吃面、在水月軒吃燒賣、在雞市街的露天小攤上吃盤燒豆腐……），好給他請安，請他賜教，皆滿心歡喜地回去。臨終，奚大椿抱著一只從紹興一路抱來的宋代的影青刻花梅瓶（裹在一張兒子已經(jīng)不用的襁褓里，就是砸鍋賣鐵，這個瓶也不能賣），說了一句，奚生？多乎哉？不多也！無疾而終。時年八十九。人走了，卻不曾松手，穩(wěn)穩(wěn)抱著瓶子。烏鴉說，可以放手了，我?guī)湍憬又?。這才松手。遞給跪在床邊的奚南溟，放回到那只樟木箱子里。那個玉螭，自然也是奚南溟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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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南溟帶著一家人接著在這個四合院里住，“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奚南溟在松郡的靈光街開了個裁縫店，自己幫人做衣服，婆娘縫縫補(bǔ)補(bǔ)，工錢不多，夠用。奚南溟偶爾將他爹的古董賣掉幾樣，日子并不難過。他與王氏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姑娘。奚南溟相當(dāng)喜歡他爹留給他的這個院子。他爹格物致知，溫故知新，總結(jié)生活經(jīng)驗(yàn)，除了四合院的基本格局不變，種種細(xì)節(jié)都獨(dú)具匠心，院子設(shè)計(jì)得相當(dāng)合理，好在（云南方言，舒適之意）。就是廁所，也是窗明幾凈。蹲在那里，可以看見外面的羅漢竹和鳳凰樹，聽鳥叫，看藍(lán)天，各個季節(jié)的落葉也會飄些進(jìn)來。春天是桃花瓣，夏天是香樟樹葉子，秋天是銀杏葉，冬天的葉子最多。蹲坑旁邊放了只鐵皮桶，里面漂著把木頭瓢。院子里林木蔥郁，花團(tuán)錦簇，假山怪石水井不期而遇，窗子走廊隱約可見。奚南溟每每想象自己是一條優(yōu)游的鯉魚，游到水草開朗處，停下來望望天空，再潛回深處。他爹別出心裁，梅花和玉蘭之間修個小亭，掛著兩塊薄匾，刻著自己撰寫的對聯(lián)，左邊是“瘦園栽竹待雨來”，右邊是“老月獻(xiàn)座聽莊語”。他日日喜歡坐在那兒喝茶看書。腰上掛著一根翡翠白銅桿的旱煙斗，一個繡花真絲袋子，里面用牛皮盒裝著煙絲、通條、火柴。偶爾寫首詩：鳥鳴天空闊，春耕大地遙。風(fēng)來庭院靜，偶有布衣飄。還有就是那個玉螭。奚南溟甚是喜歡，無事就取下來捉著把玩，包漿油亮，夜里就戴著睡覺。小螭歪著嘴，在漆黑處會像螢火蟲那樣發(fā)亮。沒幾年，奚南溟長成了個胖子，街坊鄰居叫他奚胖子。

37歲的一天，奚胖子正在鋪?zhàn)永餇C一塊料子（李姑姑的棉襖），好事的來了，撂下烙鐵聽著。你，三天內(nèi)搬到東廂房去，其他房間要騰出來。為何呀？你自己不知道嗎？裝憨??？奚南溟一駭，手杵到烙鐵上，吱吱冒煙。太沒有意思了，這是我家呀！人就倒了，臉砸在鋪?zhàn)娱T口的一棵仙人掌上，戳出幾個米粒大的小洞，血流滿面，牙齒只剩二十八顆。（他大怒，忽然想起：子曰，血?dú)夥絼?，戒之在斗。就忍了。）現(xiàn)在就去搬！不然關(guān)起來！爬起，趕緊跑回家，包包手、抹抹臉就低頭收拾家什。鍋、碗、瓢、盆、衣裳褲子、煙灰缸、火柴盒、筷子、鞋子、大米、花生、黃豆、柴火、碎片……落了一地。大堂隔成兩半，讓給朱開強(qiáng)、李秀英兩家住。東廂房騰給了王先進(jìn)、姜力偉。后院也住進(jìn)四家。后花園分成幾塊，砍了樹，搬掉假山，填了水池，拉來幾車黃土填平，用于為管理局種菜，這幾個搬進(jìn)來的，都在管理局做事。原來有點(diǎn)兒蕭條的大院，忽然熱鬧擁擠起來，院子里晾滿各種衣物，割據(jù)地盤，蓋廚房、廁所。家屬天天吵架。奚大椿從紹興帶來的那些瓶子、字畫、香爐全部被奚南溟燒掉、砸掉、扔掉，一件不剩。奚南溟慢條斯理，找了個生銹的釘錘。咚的一聲砸下去，瓶子通了一個洞，再來幾下，哆、來、咪、發(fā)、唆、拉、西……就倒地碎了。羅漢床、圓桌、月牙桌、烏木邊花梨心條案、紫漆描金的山水紋海棠式香幾、八仙桌、太師椅……這些就直接砍成柴堆著，慢慢用（很是花了些力氣，木頭太硬）。從前駝背木匠雕的龍鳳呈祥、喜鵲梅花、馬鹿撞鐘、八仙過海什么的，起火比一般的柴快，因?yàn)橐呀?jīng)干透，里面還含著油漆、金粉，只是很不耐燒，一個星期就用罄了。舍命藏起來幾件東西，那個螭自不消說，還留下了他爹臨終抱著的那個瓶子和掃葉山房印的《莊子集釋》（卷二，藏進(jìn)花瓶里）。西廂那堂門，奚南溟找了些硬紙板釘起來，板子上刷了土漆，后來搬進(jìn)來的周春家在里面住了40多年，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奚南溟擔(dān)心毀掉這些東西烏鴉會報告他爹，烏鴉以前也告誡他，有幾樣?xùn)|西：瓶子（他爹臨終抱著瓶子不放的樣子總是歷歷在目）、擔(dān)當(dāng)?shù)囊环剿⑽鲙翘瞄T，還有這個螭，無論如何都要留著，死也不能毀掉（會遭報應(yīng)，他爹、他家各位祖宗都在天上盯著呢）。奚南溟將瓶子用舊衣衫裹起來，裝在一只裝清酒的硬紙板盒里，準(zhǔn)備將盒子推到床底下最深處。奚無用說（時七歲），不如公然放著，莫當(dāng)個寶貝，本來就是個瓶子嘛。奚南溟覺得這個主意好，“莫若以明”（莊子），就把這個瓶子放在條案上，好事者進(jìn)來過幾回，每次都要翻箱子、翻柜子、鉆床底下，順著梯子爬上墻去看梁子，抖鋪蓋……到底藏在哪里？對這個舊瓶視而不見（上面沒有圖案，就是一抹天青色，落著些灰）。擔(dān)當(dāng)?shù)漠嫴淮螅S手一塞就不見了。那個螭，奚南溟將原來的絲帶剪掉，換根細(xì)麻繩穿起，勒在腰間，倒不礙事。裁縫奚南溟總結(jié)了種種教訓(xùn)，歸納出為人處世的六句箴言：好呢好呢、合呢合呢（松郡方言，對呢對呢之意）、是了是了、就是就是、隨你隨你、可以可以，從此麻煩少了，日子湊合。到了“文革”時期，好事者順藤摸瓜，坐著火車跑到紹興去調(diào)查奚南溟的歷史，查出他就是那個用化名奚大椿潛逃的破落地主孔乙己的兒子，就甩開索子把他綁起來，押到東城門下。同去的還有他老婆，娃娃可以旁觀。奚南溟下跪的時候煙斗掉出來，幾腳踩癟，翡翠碎了一地。那個螭拴得牢，還在褲襠里。奚南溟不停地磕頭，念叨著好呢好呢、合呢合呢、是了是了、就是就是、隨你隨你、可以可以。好事者聽不見，只見他嘴動，就這樣在廣場上挺了三小時，當(dāng)場沒了，被抬到城外阜間埋了。子女們（一群小孩）跑來問埋在哪里，好事者指著城外的天空說，那邊。他們沒找到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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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南溟的子女不再讀之乎者也之類的書，毛筆字不會寫了，識得幾個常用字，剛夠參加就業(yè)考試，個個考上，個個都去上班。幾兄妹的口頭禪都是：好呢好呢、合呢合呢、是了是了、就是就是、隨你隨你、可以可以。行為方式跟著奚南溟，說話輕軟，走路慢，聲音小，任勞任怨，叫干什么干什么。身上長年有一股長期不洗澡捂出來的餿味（米泔水、狐臭香水混合而成的味道。漢娜·阿倫特說是“平庸之惡”。院子里沒有洗澡的地方，一般就是打桶井水沖兩下）。神秘的是，小兒子奚無用卻與他的哥哥姐姐截然不同，生下來就識字，能言善辯，耳朵半聾，有些話聽得見，有些話聽不見，會使毛筆，字寫得相當(dāng)好（柳體），會算命（《易經(jīng)》倒背如流）。知書識禮，博古通今，出口成章。五歲的一天，正在吃飯，忽然放下勺子，說出一句“多乎哉？不多也”，全家都愣了，這不是活脫脫一個奚大椿嘛（烏鴉說，孔乙己托生于奚無用。記憶力是會遺傳的。在分析心理學(xué)中，祖先可將記憶、感情和想法遺傳給后代）。因人而異，奚無用的記性相當(dāng)驚人，不僅他爹讀過的書他記得，他爺爺讀過的書他都記得。上中學(xué)他就開始抽煙喝酒。到30歲，已經(jīng)成了個酒鬼，整天醉醺醺。彌漫四周的庸俗唯物主義令他目空一切，奚無用生不逢時，上學(xué)后，一直被同學(xué)嘲笑、輕視、戲弄。他天生一雙小腳，小到可以穿童鞋（他家?guī)状鷭D女都是裹小腳的），穿童鞋的話，他的身材與腳就不成比例了。他穿37碼，前面空的部分，用些報紙揉成坨撐著。他一生最怕的事就是體檢。體檢要赤腳上秤，他的小腳就要暴露，在中學(xué)暴露過三次。校醫(yī)說，哎呀，這么小啊，三寸金蓮。只穿著短褲的男生在后面笑得前仰后合，若不是醫(yī)生笑著指出，他們都沒注意。后來又轉(zhuǎn)告女生，女生笑得更開心。給我們看看嘛，三寸！他的新綽號叫三寸。這也是他后來不想在單位工作的原因，單位也要體檢，每年兩次，大家點(diǎn)名集合去。他找借口躲過一次。一直懷著恐懼，最后逃走了，辭職。他的名字就是個傻子的名字，為同學(xué)不齒。老師點(diǎn)名，點(diǎn)到無用這個名，都要咯噔一下，無用？天天教你要做個有用的人，你卻要無用。真是有??！有的老師勸奚無用改名。奚無用嗯嗯點(diǎn)頭，辯道，奚，何也。為什么無用，自我警告嘛。老師沒看過《莊子集釋》，也不知道奚是什么意思，就隨他。奚無用身高一米五二，細(xì)瞇眼，白凈，像一截藕。比老鼠大些。坐在前排的黎光明說，全班大笑。好呢好呢、合呢合呢、是了是了、就是就是、隨你隨你、可以可以，從他嘴里說出來，怎么聽都讓人覺得吊兒郎當(dāng)?shù)?。作文考試：你的理想是什么？奚無用寫，找一個叫紫鵑的人做媳婦（紫鵑是《紅樓夢》里的人物之一）。老師大驚失色，給他0分。讓他媽來一趟學(xué)校，問她，你兒子是不是有病？沒得嘛。他從來不說為什么，這一點(diǎn)也令老師不快。一個不問為什么的人必是一個弱智。老師說：奚無用，你回答下，謂語為什么在主語后面？好呢好呢。老師說：主語是謂語的陳述對象，比如我寫字，我就是主語。他耳朵背，使勁兒聽也沒用。是了是了、合呢合呢、就是就是。老師說：奚無用，上課的時候不要發(fā)呆，要看黑板！可以可以！每次答過老師的問題，奚無用都要再次加深老師的這種印象：這個學(xué)生智商很低，不知所云。他回答完畢，不再看黑板，坐下來，繼續(xù)埋著頭看自己的書，用本《高中語文課本第二冊》掩著。奚無用有點(diǎn)兒大舌頭，三分之一的字咬不準(zhǔn)（基弗說口吃或結(jié)巴乃是一種標(biāo)志，暗示著眼下人們尚不能理解的更偉大、更重要的東西）。雖然其貌不揚(yáng)，但奚無用誰都不怕，丑陋本身就是一種威懾。他會打架（鄒家拳），無師自通。從來不吃藥、不去醫(yī)院，無論什么病，無論身體如何難受，只是喝白開水，就是喝白開水，睡覺、休息。他得過的各種病就這樣莫名其妙好了。有一次，他牙齒痛得半邊臉都腫起來，像個紅色小饅頭。他便在德勝樓墻根的石塊上鋪塊席子躺著，用個可以裝2000毫升水的塑料瓶子灌了一瓶子午門那口井的井水，托著腮，忍痛看著大家玩，看一陣喝一口，他那顆病牙耳朵靈，聽見風(fēng)鈴響就要晃一下。他翻來翻去，像是在受刑。一連十多天，天天疼，白天夜晚都是半睡半醒。牙醫(yī)李慧明終于看不下去，他的診所就在德勝樓往南300米，走幾步就到了。一到我就給你整，免費(fèi)。奚無用說，要咋個整？李慧明說，鉆個洞，把你的牙神經(jīng)用三氧化二砷殺死，徹底解決，牙齒就永遠(yuǎn)不會疼了。你看，我一口牙整了四顆，還不是照樣吃飯。哦，不會疼還是牙齒？你是滿口死牙！李慧明聽了不高興，就不管他了。他無論得了什么病都用水治療，不停地喝水（井水）。最終到過他身上的病都好了。別人仿效，只是加重病情。奚無用說，我這個是中醫(yī)，中醫(yī)要信。你不信，所以無效。我信呢！你是假信，中醫(yī)要誠信。朱熹說“誠者，合內(nèi)外之道，便是表里如一。內(nèi)實(shí)如此，外也實(shí)如此。誠是實(shí)。心之所思，皆實(shí)也”，你那個信其實(shí)是陽奉陰違，巧言令色，急功近利，所以必然無效。你硬得起來不？那人罵罵咧咧，說奚無用講的是憨包道理，到醫(yī)院開藥去了。這種憨包道理奚無用一套一套的，大家奈何不得，不想與他爭辯，有人給他取了個諢名叫奚大憨人，到中年，這個諢名已經(jīng)傳遍他的熟人圈。大學(xué)沒考起，奚無用找了份工作（在服裝廠當(dāng)質(zhì)量檢查員）。上了半年班，因?yàn)橛?jì)件的事和車間主任魯志彬吵了一架，扇了魯一嘴巴，還撾了一腳，將魯?shù)孽讚氤鲆粔K瘀青（撾，方言，踢的意思）。他寫不來檢討書這種文體，就辭職了（另一方面，一年兩次的體檢又要開始了），在德勝樓下面修單車過日子。汽車普及后，社會上盛行開汽車才有面子，最次也要騎個電動車。騎單車成了窮人標(biāo)志（騎可變速越野自行車的除外），窮人不好意思騎，來修單車的人越來越少。奚無用就學(xué)修電動車，馬上成了老師傅，生計(jì)馬虎過得去。每天穿著套油光光的咖啡色皮夾克，騎著單車來德勝門攬活計(jì)。松郡大部分認(rèn)識他的人都看不起他，他不知道，笑呵呵地對個個討著好。一分錢也不存，掙到夠吃上十天半月就不做了。盒飯是10塊錢一份，晚飯他媽媽做給他吃。早點(diǎn)吃碗面，5塊。一個月掙800塊錢足夠，最多半個月就能掙到。修一輛單車可以掙5塊10塊，一輛電動車50塊?！扒Ы鹕⒈M還復(fù)來”，最喜歡青蓮居士這句。沒錢的時候再說。他的說法是，你要吃飽肚子，別人也要吃飽肚子，吃飽就可以了，留著些事情讓別個做做，大家都好吃飽肚子。他最見不得連鎖店，那些吃獨(dú)食的，呸！擤泡鼻涕，太沒有意思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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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下棋的地方是在德勝樓的城門洞旁邊。這個門洞寬5米，長12米，從前車水馬龍（行人、馬車、單車、拖拉機(jī)為主，少量汽車），常常水泄不通?，F(xiàn)在車不準(zhǔn)過了，閑人一堆堆占了地面，熙熙攘攘，像個小集市。奚無用坐在墻根一塊青石板上，用張硬紙板墊著屁股。旁邊是一個裝著白酒的玻璃瓶子，用個玉米核兒塞著，挨著一只鐵皮垃圾桶（鐵皮垃圾桶已經(jīng)滿了，邊緣上塞著塑料礦泉水瓶，下面是落葉、紙巾、塑料袋什么的，不一而足。上面是塊標(biāo)語牌，用印刷體寫著：只生一個）。他剛剛走了一步臭棋，手閑著。對家（蘇三順）掏出煙來抽（軟紅塔山，7塊錢一包），順便也給奚無用一根。從城門洞里走出來幾只心情不好的貓，陰沉著臉，每一只都意味深長地看了奚無用一眼，看得他眼皮直跳，把接過來的那根煙放回了口袋。這幾只貓身上住著小鬼。它們都是24小時不睡的，身份已經(jīng)暴露了。它們成天不是這里痛就是那里痛，心臟痛、腎痛、關(guān)節(jié)痛、屁股痛、頭痛。它們打算開個會，為尿酸指數(shù)確定一個標(biāo)準(zhǔn)。一陣風(fēng)來，城樓上生銹的風(fēng)鈴嘰嘰喳喳響成一團(tuán)（本來是清脆飄逸的叮當(dāng)叮當(dāng)，風(fēng)吹雨打百多年，啞掉了些，聽著像是更低調(diào)的咿咿呀呀），手機(jī)也跟著響了。奚無用不知道是自己的手機(jī)，諸葛南飛說，你的手機(jī)響。他不接。手機(jī)要響三次他才接。這樣可以避免許多騷擾。一般騷擾電話（央求他買房子或者主動要借錢給他的）響兩次就不響了。有事的人會打第三次。他在褲子上揪起一塊布擦擦指頭，然后大拇指和中指輕輕一撮，捉出個馬，捏著，玩了一會兒，拍回棋盤上一個兵的旁邊。馬進(jìn)一，棋盤畫在一張牛皮紙上，被風(fēng)吹起一個小角，他用個車壓住。當(dāng)晚，大偵探胡爾摩飔發(fā)出了關(guān)于德勝樓的第一份密報。

德勝樓獨(dú)立寒秋，與周邊的建筑物格格不入。有人說松郡的鬼都搬到樓上去住了，它們住不來鋼筋水泥的樓房，無法在里面飄來飄去。這些鬼每到七月半就出來唱花燈，紅男綠女，涂脂抹粉，站在樓上，妝都不化。有人聽到過它們唱：松城景色好迷人，姐姐妹妹去游春；不擦胭脂不打粉，人比山水勝幾分。姐，你們聽呀，我走過的地方多又多，隨便數(shù)數(shù)幾大籮，好吃的東西都嘗過……不知真假。個個害怕，沒人敢再登樓，好事者就用聚氯乙烯圍板將樓梯封了。過幾年，德勝樓就開始塌陷，不到十年，已經(jīng)陷下去1米多，形成一個淺的凹地。一下雨，污水就往這里灌，幸好以前排水的暗溝還通著，雨過后，水也就退了。只是有些垃圾，清理下也就干凈了。沒有用處，也就沒有人管，這塊凹地就成了松郡閑人的聚集地（本雅明說這些人是“不愛整齊的孩子”，還說“閑逛者在人群中尋找自己的避難所”?！八延崎e表現(xiàn)為一種個性，是他對勞動分工把人變成片面技工的抗議”。烏鴉插話）。松郡人口不多，基本上都是熟面孔，大家打小就早不見晚見。最近幾年外來人口超過了本地居民（三十多萬，主要住在開發(fā)區(qū)），老城范圍的本地居民互相之間倒更待見了，無論認(rèn)識不認(rèn)識，不知不覺都要互相照顧著、招呼著、共享著。來這里玩的人錢都不多，夠用。三頓無憂，許多人每天掙夠三頓的錢就要玩。知足者常樂，這是他們的口頭禪。領(lǐng)救濟(jì)金的、退休人員、好吃懶做的、倒賣各種二手貨的（舊衣服、日常用品、假古董、來路不明的家用電器）、流浪漢、傻子、殘疾人、傻瓜吉姆佩爾、堂吉訶德、奧勃洛摩夫、孔乙己、阿Q、算命的、騙子、暗娼、江湖醫(yī)生、修單車的、補(bǔ)鞋的、裁縫、做木活兒的、打鐵的、做冥器的、制香的……賊也喜歡這個地方（他們不是來偷，是把偷來的拿來賣。人家晾在窗臺上的登山鞋，拎著就跑）。大家聚在一起消磨時間，小歇小坐，亂說亂講，傳播小道消息、奇聞秘事。門洞地上的條石被各種屁股磨得賊亮。人人隨心所欲，買賣、睡覺、發(fā)呆、打拳、玩撲克、唱歌、跳舞、占卜、下棋、彈琴、曬太陽……廁所有點(diǎn)兒遠(yuǎn)，要走到稅務(wù)局旁邊的公共廁所，10分鐘。這里的人的耳朵可以自己調(diào)節(jié)，想聾就聾，想聽就聽，想大就大，想小就小。天天趕集，小賣小買，大家互相養(yǎng)著，糊個口。糊口倒不難，向某人討幾個錢啦，倒賣一塊仿造的勞力士啦，賣點(diǎn)兒袋裝的炒瓜子或花生啦。今日掙得多些，就勻給沒掙到的那位一口飯吃?！俺粤藛?？”這句熟語在德勝樓不是客套話?！皼]吃就來搭伙吃吧”，人請人吃個便飯是常事，也便宜（買個盒飯給他）。（你吃了嗎？一個印度人對這句話非常感慨，他評論：“你知道中國人說什么嗎？當(dāng)他們彼此見面的時候，他問，你吃了嗎？那是他們的問候，他們懂得饑餓的滋味。中國人知道那滋味是什么，所以當(dāng)每一個人遇到別人，他問，你吃了嗎？如果你沒吃，無論我有什么，坐下，吃。我想請你們這些聰明人捫心自問，你們有這樣的品質(zhì)嗎？那是謙卑，以及他們對他人的關(guān)懷?！保┤藗兤毡榘淹孢@件事看得比“苦錢”重要（苦錢，松郡方言，賺錢的意思）。（烏鴉對此很是贊賞：玩這件事太重要了！玩，玩物喪志，現(xiàn)在說起來都像是犯罪一樣。其實(shí)要看是咋個玩法。） 張岱在《陶庵夢憶》卷四里面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這里癖、疵，就是一個人一生的玩場，一輩子只是掙錢不是玩，是苦錢?！巴婀胖瘢乜蓪殣??！?孔子說：“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庇尉褪峭妫@件事在20世紀(jì)才被賦予絕對的貶義，“玩，弄也。從玉，元聲?！保ā墩f文》）“弄，甲骨文表示手持璞玉，加工處理?！保ā断笮巫值洹罚┩妫稍趾陀褡纸M成。元不僅是形聲，也是會意。許慎言：“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知中，義之方也；其聲舒揚(yáng)，專以遠(yuǎn)聞，智之方也；不撓而折，勇之方也；銳廉而不技，潔之方也。象三玉之連?！庇癫皇且话愕氖^，而是“石之美者”。何謂美，孟子說：“充實(shí)之謂美”。再看玩這個字的另一邊，元，元就是開始?！按笤涨f物資始。”（《易傳》）玩就是摩弄玉石、撫摸玉石。通過這種上手、撫摸，“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xí)乎”，天天都要想想你從哪里來，是誰，要去哪里？在干什么，怎么干的？人生如戲，人生是一場游戲。游戲者，玩也。游，上善若水，像水那樣玩，隨物賦形。玩是對生命的解放、松綁，人生要玩，這是對動物性的黑暗無明的規(guī)定性的超越。玩是生命的根本事件。孟子說：公孫丑問曰：“敢問夫子惡乎長？”曰：“我知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薄案覇柡沃^浩然之氣？”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我故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無若宋人然，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以為無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長者，揠苗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這就是玩。（以上種種為烏鴉補(bǔ)充說）聽不懂，長篇大論呢。一只烏鴉說（烏鴉說，聽不懂是你的問題，不是烏鴉的問題）。當(dāng)晚，大偵探胡爾摩飔發(fā)出了關(guān)于德勝樓的第二份密報。

7

此地的人不喜歡在24小時內(nèi)工作，他們并非不喜歡工作，他們只是喜歡無所事事，比如春天、下雨、刮風(fēng)、夏天、絕早、黎明、下午、落日后、半夜……都不是法定的工作時間。一進(jìn)入“24小時”，大多數(shù)人就昏昏欲睡，幾乎不省人事。24小時以外（他們對24小時的定義不一樣，仿佛一天遠(yuǎn)超24小時），他們精神百倍，干勁十足，干什么都津津有味（烏鴉說，杜尚把“無所事事引入藝術(shù)”，并為此感到自豪）。24小時之外，生活就是一種藝術(shù)；24小時之內(nèi)，只能干按勞取酬的事。這個之外和之內(nèi)，乃是松郡的兩種風(fēng)俗。導(dǎo)致說話、穿戴、做事截然不同。比方做愛這件事，24小時之內(nèi)，必然鬼鬼祟祟，就是有合法婚姻的人上班時做愛也是非法的，哪怕他們夫妻情不自禁，隨時可能被捕。24小時之外，那就隨便啦，只要兩相情愿?？梢栽诜块g里，也可以去野外。奚無用有時候借了一輛摩托，帶著他的一位相好吳根香去松郡10公里外一個叫蘑菇溝的地方，那里的樹林里有一條溪流，是從白馬山流出來的。吳根香和奚無用脫光衣服洗個澡，互相擦背，抹胰子。奚無用黑，吳根香白。吳根香說，這里多出來一塊疤了，上次都還沒有。放羊的周三娃子聽見說話聲，就喊羊站住。自己扒開樹葉看，就看見了奚無用和吳根香坐在石頭上，青苔蓋著他們的腳底，兩個屁股挨著。奚無用說，我會先死。吳根香說，莫亂說。周三娃子又看了一陣，就走了，羊跟著他跑。奚無用和吳根香不知道。他們一直玩到月亮神喊他們回家（這件事不要告訴別人，奚無用一再交代烏鴉，我不好意思。吳根香的秘密存在只有烏鴉知道，奚無用的母親都不知道。奚無用并不想娶吳根香，她是個寡婦。吳根香也不想嫁給奚無用，他們只是喜歡在一起玩，她心中另有其人）。當(dāng)晚，大偵探胡爾摩飔發(fā)出了關(guān)于德勝樓的第三份密報。

德勝樓就像是一個無用者俱樂部，到處洋溢著知足常樂的歡樂。（尼采評論“昏昏欲睡和滿足就像節(jié)日里小城深巷里的陽光一樣”，烏鴉說。）因?yàn)闊o用，所以比較隨便，自暴自棄，不修邊幅，散漫無序。在每個場合都要求衣冠楚楚（正裝，衣冠不整者不得入內(nèi)）、名牌吃香的松郡，只有駐守德勝樓的閑人可以胡亂穿些，這是一個衣著打扮的法外之地，時興穿二手貨，穿什么的都有。如今物資過剩，新衣裳并不貴，可是大家覺得穿著刺眼，不舒服、不體貼、不柔順，要洗多遍才能將那種難聞的化學(xué)味、死板、僵硬、緊箍感消除掉。二手貨沒有這個問題，已經(jīng)被洗得相當(dāng)寬松、懈怠，上身總是一拍即合，如魚得水。（過去穿長袍、短褂、裙子，寬松貼體是自然的。西裝進(jìn)來后，衣服就多了一道手續(xù)，松綁。用各種手段，洗啊，磨啊，扯啊，搓啊，才能勉強(qiáng)合體。烏鴉說。）德勝樓的穿著五花八門，一般每種只有一件，獨(dú)一無二。穿紅著綠、花花綠綠、紅男綠女、紅裝素裹、裙屐少年、花花公子（中學(xué)生），衣不完采、鴻衣羽裳、青衣烏帽、黃冠草履、西裝革履（不多，也有），衣不曳地、衣不擇采、黃子草呢、黃冠草服、納屨踵決、衣衫襤褸、披裘帶索、奇裝異服、解衣般礴、芒屩布衣、亂頭粗服、黃冠野服、布衣芒鞋……遠(yuǎn)遠(yuǎn)地看就像是集市。男人的衣服單調(diào)些，大部分是夾克之類?！皠虐浴迸骑L(fēng)衣（毛老板穿鐵灰色，劉弟弟穿黑色、李守明也穿鐵灰色，米斯集穿白色，都是二手貨，清倉處理），栗色拉鏈皮夾克（奚無用經(jīng)年累月穿著，他只穿這款，20年不換。像個作戰(zhàn)參謀。烏鴉說），女人的衣裳比較豐富。尤其是在夏天，可謂霓裳羽衣。湖藍(lán)色旗袍（某人的結(jié)婚禮服，不小心戳了個洞，徐毓英20塊買了，補(bǔ)得天衣無縫，依稀可見半根腿，像是一只鶴站在水田里）。淺紅色府綢迷你連衣裙（周麗華穿著，原價1623塊，她買來只花了15塊，相當(dāng)喜歡）。奚無用他媽89歲，穿米黃色的短外衣、藍(lán)褲子、黃毛衣。李憫他媽78歲，穿石榴紅外衣，白褲子。看上去就像是八仙一組組下凡。穿睡衣的，他里面什么也不穿，直接穿睡衣。這是桂馨園三大廚師之一，李德貴。廚房里油煙大，太熱，炒菜永遠(yuǎn)熱火朝天，尤其在夏天，身體相當(dāng)難受，酷刑。終于找到了這件帝王色（金色）真絲睡衣，穿著炒菜舒服多了，又還性感（桂馨園因此發(fā)生了幾回秘而不宣的風(fēng)流韻事）。一團(tuán)金子，像是正在火焰中舞蹈，德貴自此炒的菜更加好吃。食客送他個外號，羅馬皇帝。點(diǎn)名：回鍋肉一盤，要羅馬皇帝炒的。他休息的時候，穿著睡衣直接奔德勝樓，乘涼，喝茶，罵火。就有人密告了。委員會開會討論后，認(rèn)為他：成何體統(tǒng)！睡衣就被沒收了。但他買了一打（二手貨，原價876塊，到手價76塊），沒收了一件，再拿出一件。過了兩年，再次被密告。但已經(jīng)油污點(diǎn)點(diǎn)，像是梅花鹿的外套，透氣依舊，已經(jīng)看不出來是下流睡衣了。委員會認(rèn)為告密者誣陷大廚師，警告了他。有些男子穿得比羅馬皇帝還風(fēng)流，健身衣全身繃緊，像雜技團(tuán)的（雜技團(tuán)很多年都沒有來過了，奚無用還記得他們來的那年，踩著高蹺，男裝女扮。他才三歲）。不過這么穿的人必須身材好，臃腫的可不敢穿?？傊?，德勝樓的閑人個個穿得油滴油淌、皺皺巴巴（很少洗衣服，也不熨燙），五光十色的舊衣服混為一談，像是某種紡織品的廢墟，包漿與德勝樓的墻面差不多。德勝樓周邊總是彌漫著某種氣味（就像巴黎春天百貨公司總是彌漫著香水味一樣），衣冠楚楚的人總是掩鼻而過。當(dāng)晚，大偵探胡爾摩飔發(fā)出了關(guān)于德勝樓的第四份密報。

賣水果的、賣茴香豆的、賣香煙的、賣水的、賣豆花米線的、賣木瓜水的、賣小商品的（一根針也能夠買到）、賣小吃的、賣香的也在這里轉(zhuǎn)。還有幫人梳頭的（五塊梳一個）、看手相的、鑲牙齒的、起痣的、閹雞的、掏耳朵的、取雞眼的……有人憋不住，靠著城墻根撒尿。擺攤的，席地一坐就開賣。這地方太好玩了，天體在這里不受束縛，坐著也可以，蹲著也可以，站著也可以，躺著也可以，呼呼大睡也可以，唱歌也可以，跳舞也可以，打坐也可以，小吃小喝也可以，放屁咳嗽也可以，罵罵咧咧也可以，嘮嘮叨叨也可以，隨地吐痰也可以，斗雞玩狗也可以，發(fā)瘋也可以，就像一個祭祀現(xiàn)場，一個愚人節(jié)。發(fā)瘋，一般發(fā)作一刻鐘也就安靜了。后乖得像小孩子，好心人就遞個水果或者粑粑給他吃。剪腳指甲的、修手指甲的、織毛線的、繞毛線的。一個女人在抽水煙筒，另一個在摳腳。小孩子很喜歡這里，有幾個一放學(xué)就來。臭烘烘的、陰溝味、汗味、燒烤味、廉價香水味、臭豆腐味、動物味（一匹馬站在那里撒尿），那人在看自己的腳。愚人、傻瓜、大智若愚，在這里不是貶義詞。也不是贊美，誰不傻？各種瑣碎之音此起彼伏（莫急，嘎?。?，汩汩（陰溝里的流水聲）、吁（某人嘆氣）、嚶（抱著個半歲的兒子）、嗖（一個彈弓發(fā)了一彈，是個少年）、咩（朱伯牽著他的老羊來了，這只羊已經(jīng)退休）、嚓（劃了一根火柴，點(diǎn)煙）、嘟（一個娃娃噘著嘴，悄悄地說出一串嘟系列：咕嘟、嘟嚕、嘟噥、嘟囔、嘟嘟、嘟嘟……）、嗡（某人腦袋里的響聲）、嘎吱（畢大爺將城樓邊一棵鳳凰樹的枝撅下了一截）、嘎巴（某人喉嚨里的聲音，他趕緊喝口水）、啾啾（小鳥叫了，它們的聲音還有嘰嘰、咕咕等）、嗷嗷（補(bǔ)鞋匠劉大的指頭被自己割破了）、呼嚕（楊老憨、趙老憨、王老憨、歐陽老憨的酣睡聲）、咕嚕（來自肚子里的聲音）、嘀嗒（表響）、咔嚓（某人撕斷了一種紙，可能是罰款單）、布谷（鳥聲三句）、嘩啦（有個賣涼米線的婆娘倒了一盆油湯水）、嘿嘿（一段談話中的冷笑聲，另一句是走著瞧）、呵呵（蘇東坡式的慣用語，不是蘇學(xué)士本來的意思，就是呵呵）、哼哧（扛包穿過的民工腰部發(fā)出來的聲音）、叮當(dāng)（一個搪瓷盆掉在地上）、呀呀（小孩學(xué)喜鵲叫學(xué)得不像）、咯噔（某人心跳了一下）、撲通（一個籃球的聲音）、撲哧（一個姑娘望著一個小伙子笑）、咔嚓（鋼絲鉗的聲音）、隆?。ㄒ魂?yán)?，沒帶來雨）、噼啪（他媽媽打他的屁股）、咯咯（一只母雞在籠子里很不耐煩地叫喚，李秀英帶來出售的）、吁吁（喘氣聲）、哐啷（某人將一扎子瓶裝礦泉水摔在地上）、咿嗚（哭起來了）、呱呱（老鴉叫）、喳喳（小聲說話，他們在揭發(fā)某人某事）、呼哧（那人有慢性哮喘，一動就喘）、突突（馬蹄聲，高地莊的牟三牽著他的馬來了，每天牽著來站一個鐘頭，一句話不說）、咯咯（笑聲，來自坐墻根下，正在納鞋底、繡腰帶的幾個漉人媳婦）、嘰里咕嚕（隔一陣，各種聲音會響成一片，聽不清）、滴瀝（那場陣雨后，從德勝樓瓦溝滴下來的聲音）、砰砰（學(xué)生在模仿一種槍聲）、轆轆（輪子聲，有時仿佛會在德勝樓門洞里的青石板上響起，其實(shí)已經(jīng)消失多年，很多人還是聽得見）、丁零（單車鈴，有人一只腳踩著腳踏板，不停地玩他的單車鈴）、咿呀（一個孩子碰到另一個孩子）、簌簌（陣風(fēng)）、呼呼（大風(fēng)）、橐（一個手機(jī)掉在地上）、嘭（一個氣球被胡平的兒子吹炸了）、咝（撕開了一張報紙，用來給娃娃揩屁股）、咔嗒（照相機(jī)聲，有人在拍德勝樓上的斗拱）、咴兒咴兒（一頭驢，是馬料河李茂家的）、嚦嚦（一個女子發(fā)出的聲音，舌頭抖動著）、淙淙（像是有流水穿過，看不見）、噔（一個秤砣掉在地上）、咣（碰擊聲，兩物撞上了）、哐（另一種碰擊聲，稍悶）、哞（牛鳴，它站在云里）、梆（敲擊聲，賣刀的）、嘣（掉下一個重東西）、噗（忍不住笑出來）、嗒嗒（咋舌）、哇（驚訝聲）、砉（兩個一直如膠似漆的東西分開了）、噌（腳步聲）、唰啦（賣炸土豆的姑娘在洗碗）、咪咪（一只貓搖頭晃腦）、嘰嘰喳喳（幾個姑娘在說悄悄話）、呀（你呀！）、吧（好吧）、嘣嘣（有個娃娃放了個炮仗，從春節(jié)藏到現(xiàn)在，每天放一個）、當(dāng)（趙爺爺敲小鑼。他和徒弟天天背著個鑼鼓來，年輕時候他是洞經(jīng)樂隊(duì)的）、咚（又敲了一下鼓）、嘩啦（賣涼米線的婆娘倒了一盆洗碗水）、哈哈哈哈（有人在笑，看不出來是哪個）、嘰嘰嘰（一只雞叫了，梨花村的農(nóng)民抱著來賣的）、咔咔咔（賣糕點(diǎn)的小伙子在踩紙箱）、啪嚓（有個土碗掉在地上碎了）、嗚嗚（一個娃娃的姐在裝哭，他揪她的辮子）、喵喵（有只貓來了）、淅淅瀝瀝（下了一陣雨，松郡屬于亞熱帶，雨來得快也去得快）、轟轟（遠(yuǎn)方傳來的聲音，不知道是什么在響，充耳不聞）、唧唧唧唧（有幾個蟲蟲住在德勝樓的磚縫里）、撲哧（放了一個屁）、嘈（咀嚼聲）、錚錚（有人在磨什么）、蕭蕭（在各種物件之間穿堂而過的聲音）、鏗鏗（來了一雙大皮鞋，打著掌的）、轟?。ǖ叵滤坪跻苍陧懀涠宦?，還能咋的？）、咕噥咕噥咕噥（幾串聲音同時來，像是沼澤地冒泡）、撲棱（一只旁觀的鳥忽然飛了）、喃喃（燕子在說北方話）……就像一個布魯斯樂隊(duì)。（這里的一切都像是某位不現(xiàn)身者虛構(gòu)的，不過是一些家常話，沒有多少意思。烏鴉說。）當(dāng)晚，大偵探胡爾摩飔發(fā)出了關(guān)于德勝樓的第五份密報。

8

奚無用后半生都是德勝樓的常客，不是在回家的路上，就是在來德勝樓的路上。在松郡，他只有兩個去處：家，德勝樓。別的地方他都不想去，沒有玩場。他的屁股兜里永遠(yuǎn)別著一本油膩的線裝本《莊子》（換過幾個版本，都是《莊子》），有時翻開看幾段。旁邊的閑人沒有一個看得懂，他們也伸頭來看，字認(rèn)得幾個，意思不明白。奚無用說，這是外語。由于沒有單位，奚無用自己對自己負(fù)責(zé)?？跓o遮攔，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但是也并非在哪里都可以隨便說，德勝樓除外。這里可以敞開說，“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這句是吳根香對奚無用說的：“喝兩口嘛，西莊朱耷家釀的苞谷酒，沒勾兌過。”這句是麗萍對白姐說的：“我老公離過婚，60多了，每晚都要折騰，關(guān)鍵是這個年紀(jì)，不過幾分鐘，有哪樣意思？如果我不干，他又不高興。天天吵架。我又沒得工作，一個都不挨我玩呢，只有來找你玩。”這句是做豆腐的毛二狗對費(fèi)明亮說的：“你喝茶用什么杯子？趙啟送我的那個是劉偉燒的。”“但假如一個人打算發(fā)明重新做個孩子，它也許足夠接近于變成活著的遺物，來拯救這個東西，靠落下帷幕，不讓它尷尬?！边@是阿什伯里說的。姜寶山對晟寶山說：“東門李老三家的鹵豬頭肉最好吃，就是貴點(diǎn)兒。”“好東西嘛，貴也要吃。”這句是穆愛萍在下午三點(diǎn)一刻（沒有下雨）說的：“你的傘借我用用?！边@句是毛桂英對李招娣說的：“我媽今天要炒干巴菌啦，你來吃晚飯嘛！” 呂革新、辜紅等四人說：“昨天我們小區(qū)有個人從17層跳了下去，摔成五截?！薄罢€要跳？”“他買的房子在二樓，下面是水泵房，那個房子根本不能住人。賣房子的騙他買，老實(shí)人，貸款五萬付了首付，搬進(jìn)去才發(fā)現(xiàn)住不成。小兩口兒天天到售樓部去問，人家不理。鬧了一年，有一天男的提著刀就沖進(jìn)去，殺了兩個。然后坐電梯上到樓頂，跳下來?！薄皣O嘜！”（幾個松郡人的嘆氣聲）“鴨嘴獸是什么東西，我從來沒見過。”玉玲瓏說。杜大同對李其愛說的：“我的房子賣掉了，在維多利亞小區(qū)買了一套，29樓?！薄翱春媚愕泥铮　辈恢l說的。這句是孫里仁告訴竇紅玉的：“這個夏天太熱了，我小時候的夏天沒有這么熱呢！”這句是柯藍(lán)給艾青說的：“你家在哪里？松毛壩?！边@是湯霹過去的同事魯繼藍(lán)對湯霹說的：“哭個哪樣嘛，爛掉么有換嘛！”“少欲知足，不多貪求，不多積聚?！币晃缓蜕姓f。“他是個好人，住在大板橋?！崩疃f?！盁o積聚故，離諸過患?！薄秾氃平?jīng)》說?！吧儆?，不求不取。知足者，得少之時，心不悔恨。” 堪布說?！把例X疼？”“哪顆？”“這顆?！薄芭?，有個洞。回家用顆花椒塞進(jìn)去，包你好！”“不行，要用蜂膠牙痛水?！敝旃鹩?、馬梅、麻成英在聊天兒?！昂筇烊ン讨袼聼?，我在小板橋那棵樹下等你！”“得利不當(dāng)喜，不得利亦不當(dāng)憂”，這是李茂林在背誦《佛經(jīng)》。“杜尚，杜尚，我拼命地愛著你，你就是我想要的男人?！币粋€崇拜杜尚的女人說（他用她的舊單車的前輪做了一個作品）。“多奇怪的下午，一個病人?！眲谑缯湔f?！帮L(fēng)很涼快?！焙榘踩鹫f?！澳憧此亩h(huán)?！爆斃蛘f。“什么在響？”劉克說?！澳脕斫o我！”大朱說?！敖裉焖煤芎茫丫茐龇?，打壞了，揩揩，收拾收拾?！蓖袪査固┱f。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理解自己的渺小，是多么好的事情啊?！边^了一會兒，抽夠了煙，托爾斯泰又說?！昂投湎阋煌T馬走得很遠(yuǎn)，非常愉快。簡直是個不曉得怎么說才好的愉快的春天。雖是常事，卻簡直使人不能相信。這種美麗，果真是憑空生出來的嗎？”還是托爾斯泰說?！霸趯ε匀松鷼獾臅r候，你要想一想這是否因?yàn)樽约翰缓谩Ｔ趯游锷鷼獾臅r候，十之八九首先是因?yàn)樽约旱男闹杏胁缓弥?。在對物品生氣的時候，因?yàn)橐磺卸荚谀阕约旱膬?nèi)心當(dāng)中，要知道應(yīng)該很仔細(xì)地察看自己。”托爾斯泰又說?！扒衣??！蓖袪査固┯终f。“你給見著我爹？”小娃娃李剛說?！耙粋€有錢人！”白里面說。博爾赫斯說：“美國的一種荒唐的考試模式，這類考試的考題中一般會問，比如：‘哪本是穆斯林圣典？學(xué)生需要在提供給他們的幾個答案中，在他們認(rèn)為正確的那個前面畫叉（例如：《圣經(jīng)》《易經(jīng)》《古蘭經(jīng)》《奧義書》）。這種模式容易讓學(xué)生拿分，可分?jǐn)?shù)又有什么用呢？為了凸顯考試的嚴(yán)格嗎？并非所有知識都必要?！?王姑姑掐掐莫大娘的肩膀說：“你的病好了嗎？”“那只螞蟻長得像個英國園丁?！笨藙谒拐f?！澳鞘莻€傻B，終其一生我也沒告訴他?！焙墩f?！疤珱]有意思了嘛！”奚無用說。“這么說對威爾斯不公平，威爾斯并不是一個哭唧唧、愛耍無賴的人，不是一個自怨自艾、虛榮到顫抖的人，他從來不是一個過度戲劇化的人?！辈柡账拐f?！昂茫业饶?。”藍(lán)白鴿說?！拔夷棠淌锹殒?zhèn)的人。”朱曉三說?！澳切┥钪?dāng)嘲?，穿著紅褲子！”詩人蒲飛說?！笆澜缟献蠲利惖呐苏诒几坝薮赖膼矍椋瑱淮袄镎故局昝蓝鵁o用的商品?！笨柧S諾說?！八且粋€小學(xué)老師，教體育?！崩桕栒f?！盎貋淼臅r候，幫我捎幾個燒餅?！比脣屨f?！皬那埃幸粋€人從牧羊村那邊來。然后他去了紫村，從此住在那里?！苯鹄蠋熣f。“萬一我們走運(yùn)呢。我們肯定會走運(yùn)，因?yàn)樗麄兛隙〞驗(yàn)槿卞X的問題把我們留在舊樓里，舊樓多漂亮啊。”博爾赫斯對他的朋友比奧伊說?！澳阋獛讉€瓜么，可以呢，要先挨我說一聲噻。老弟！”李老爹對丘木匠說?！岸际怯檬之嫷膯幔俊眳菒坜r(nóng)說。“冒險必須從離家出走開始。” 薩萬說?！斑@只狗太煩了?！眳钦Z說。“他多大了？”趙兵說?！拔蚁氤曰ㄉ住！碑呮I說。“一覺睡到天亮?！惫艅谡f?！案改冈?，不遠(yuǎn)游?！笨鬃诱f?！澳菚r流行把門刷成大紅色?！笨铝φf?！拔以趯W(xué)校的時候，數(shù)學(xué)很差。”露德溫說?！澳銕讱q了？虛歲53。”史留芳與路偉明對談?！奥犓目跉?，像是個大人物呢。”趙頂說?！澳愦┒嗔?！”毛利人對奚無用說（奚無用就脫了皮夾克，只穿里面的格子襯衣）?！澳愣??！庇袂逭f。“也太那個了吧！”辜遠(yuǎn)東說?！澳獡踔业穆??！比f熙說?！八妹脝?？叫毛美好?！笨蔓惾赫f?！八f星期三來?！卑⒗蠋熣f?！拔业目南ヮ^一到冬天就不舒服?！逼钸B民說。“你要把他說成女人的話，把他改成她就是了。”毛脈對嚴(yán)瑾飛說。 “我們可以不做那種事，只是住在一起。”65歲的安菲菲對70歲的李建秋說。“不行，要在一起就要真正地在一起，精神要在一起，身體要在一起，不能假扮夫妻。”李建秋說。 “一對夫婦久婚不育，急啊。老袁推薦，就去看了一個醫(yī)生。女的就懷上了。小徐高興得不得了，對陸小曼說：‘終于有孩子了，你真行！陸小曼說：‘不是我行，是那個醫(yī)生行！”楊勇說?！肮?，哈哈哈，哈哈哈哈。”祝中、祝華二兄弟和柯老大說?！按蠹冶活I(lǐng)進(jìn)一個小房間，兩排姐姐任選。我嚇傻了，回去又不敢。里面有我的老板。坐著喝悶酒，看他們左摟右抱，有個阿姨看出我不適應(yīng)，就湊過來對我說‘就當(dāng)是社會學(xué)習(xí)吧，如坐針氈一個多小時，終于結(jié)束回家，二話不說第一個上車鉆到最后一排?；氐骄频暾l也不理就進(jìn)房間，洗洗睡了?！毙＄娬f?！斑@件事到底有沒有意義？” 曹寇說?！拔页缘揭粋€很甜的果子，第二個果子沒有這個甜。”韓東說?！凹t燈熄了以后，又重新亮了，紅燈亮了?！睏罾枵f?！案嗟娜艘瞾砹?。”呂德安說?！疤O果紅得不正常，不像臉，也不像桃子，我喜歡香蕉，一口吃下去，憤怒得不得了?！毙“舱f?！拔覀兏栉鑿d的小秦，手里拿著一把梳子?！奔纠歉裾f?！拔蚁矚g的動物是老虎而不是駱駝?！焙涡≈裾f。“哪個唱的？鄧麗君?！敝焯N(yùn)寬說。以下不知道是誰說的，有聲音，不知其名：“我想吃青頭菌了?！薄耙粡?zhí)O果般的臉?！薄罢Z言立法者。” “雞屎堆?！保ㄐ稳菽橙说陌l(fā)型）“你的手怎么這么臟？”“收了一個月的苞谷?！薄罢f句話嘛，莫悶著?！薄靶〈洹！薄澳銒寢尳o出院啦？”“出啦！”“那部電視劇太難看啦！”“你結(jié)婚了嗎？”“太陽落山的時候，一切都會變成金子?！薄八幸活w狂野的心?！薄疤珱]有意思了嘛！”云云?？傊?，德勝樓就是個話簍子，各種小話大話說來說去，前言不搭后語，難以計(jì)數(shù)。許多話說過就蒸發(fā)了，來不及一一記下。當(dāng)晚，大偵探胡爾摩飔發(fā)出了關(guān)于德勝樓的第六份密報。

德勝樓的閑散人員、無業(yè)游民永遠(yuǎn)搞不清楚奚無用到底是個智者，還是在裝瘋賣傻。說他是傻子，半瓶酒喝掉，講起道理來就一套一套的（不喝酒他不說話）。說他是智者，他動不動要數(shù)數(shù)自己的手指頭，“多乎哉，不多也”。或者指著天上的一塊云、地上的一塊石頭說 “多乎哉，不多也”。這是他的口頭禪，每天至少要說九次。他唯一可以交談的只有烏鴉和諸葛南飛。他們無所事事，說話就像貝克特劇本《等待戈多》里的愛斯特拉岡和弗拉季米爾。

弗： （傷了自尊心，冷冷地）允不允許我問一下，大人閣下昨天晚上是在哪兒過夜的？

愛：在一條溝里。

弗：（羨慕地）一條溝里！哪兒？

愛：（未做手勢）那邊。

弗：他們沒揍你？

愛：揍我？他們當(dāng)然揍了我。

弗：還是同一幫人？

愛：同一幫人？我不知道。

弗：我只要一想起……這么些年來……要不是有我照顧……你會在什么地方……（果斷地）這會兒，你早就成一堆枯骨啦，毫無疑問。

愛：那又怎么樣呢？

弗：光一個人，是怎么也受不了的（略停，興高采烈地）。另一方面，這會兒泄氣也不管用了，這是我要說的。我們早想到這一點(diǎn)就好了，在世界還年輕的時候，在90年代……”

“太沒有意思了嘛！”沒聽清是愛斯特拉岡還是弗拉季米爾說的，也許兩個都說了，也許兩個都沒說過。

諸葛南飛是個隱居在德勝樓一帶的高人，比奚無用小一歲，生下來只有一只乳房，諢名獨(dú)奶。她是諸葛亮的后代，足智多謀。祖輩明洪武年間來到云南。奚大椿在世的時候，她父親諸葛玄機(jī)經(jīng)常去聊天兒、喝茶、品酒、吃飯，談古論今天。諸葛南飛喜歡文學(xué)、歷史，崇拜李清照、薩福、狄金森?！对娊?jīng)》《唐詩三百首》《古文觀止》等背得滾瓜爛熟，《左傳》看了五遍、《史記》看了五遍、 L. S. 斯塔夫里阿諾斯的《全球通史》看了兩遍、布羅代爾的《15至18世紀(jì)的物質(zhì)文明、 經(jīng)濟(jì)和資本主義》看了一遍、馬克斯·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看了一遍……總之，此人博覽群書。本來在稅務(wù)局當(dāng)會計(jì)，因?yàn)樯习鄷r間看書，屢教不改，被辭退了，屬于社會閑散人員。不知道她靠什么謀生，不偷不搶不貪污，吃穿不愁（這就是高人，千金散盡還復(fù)來，李白的千金哪里來的？自古以來都是個謎。其實(shí)很簡單，他詩寫得好，讓人通透、明白。筆落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他的詩像一座寺廟讓人魂有所依。天下誰人不識君。所以天下就養(yǎng)著他。烏鴉說）。諸葛南飛有一天在德勝樓遇到奚無用，一見如故，不是男女間那種好感，是朋友的那種好感，從此天天跟著奚無用玩?！岸嗪踉?，不多也”，要抓緊玩啊，時不我待！奚無用比愛斯特拉岡和弗拉季米爾有玩場多了?！八麅蓚€在一起只會灌嘴?！敝T葛南飛說。奚無用說得少，做得多，不僅字寫得好，還會修單車、安電燈、養(yǎng)雞、寫格律詩、畫畫、吹笛子、炒菜、看手相、做衣服、刻印、號脈、辨別古董（都是無師自通，除了他父親，他沒有老師，老師不教這些）。喝了酒的話，他的話可以從“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扯到“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前半小時講《基度山恩仇記》，后半小時講《拍案驚奇》?？滓壹罕凰f成一個仙人（第九仙），大家慢慢都知道他爺爺是孔乙己的原型，語文課本里就有，很是佩服（過了100年，孔乙己不再是反面角色，同情他的人越來越多）。大家干脆就叫奚無用“孔乙己”。奚無用一生有過五個綽號，中學(xué)時代：三寸、老鼠；單位上：奚無賴、奚大憨人；德勝樓：孔乙己。到了45歲以后，知道他本名的人已經(jīng)不多，奚大憨人隨著那些人年紀(jì)大，逐漸疏遠(yuǎn)，沒人叫了?，F(xiàn)在大家都叫他孔乙己或者老孔（好的，我也入鄉(xiāng)隨俗，叫他孔乙己。烏鴉說）。大偵探胡爾摩飔終于找著了孔乙己，不像嘛！他在一旁暗自觀察。有時候孔乙己也很霸道。袁老倌兒喜歡提個油漆桶，里面整些水，用根棍子綁個布頭，蘸著在地上寫漢字。有一天被奚無用撞著，袁大爹，您老人家莫糟蹋字啦，字，生也。是可以隨便寫，拿腳踩的嗎？袁大爹是個退休干部，65歲開始描紅，就不好意思再寫了。諸葛南飛說，莫聽他的，他是個苛人，自己寫著高興就是，何況你是用水寫，馬上就干了，踩不著。袁大爹才又寫起來，倒是越寫越潦草，他只要一來寫，就有人圍觀。猜猜他寫的是哪個字，還沒有猜出來，水就干了，字也消失不見?？丛蟮鶎懽郑渤闪说聞贅堑囊粋€玩場。只是他一直寫到死掉，那塊地上還是沒有留下一個字。當(dāng)晚，大偵探胡爾摩飔發(fā)出了關(guān)于德勝樓的第七份密報。

9

到了晚上，德勝樓更熱鬧了。老猴子、烏鴉、熊、豹子、孔雀、野雞、大象、蛇蝎、小鬼、女妖、狗、貓、喜鵲、夜鶯、雞、馬，王秀英啊、李志窺啊、毛小毛啊、楊子琦啊……都來這里乘涼、說話、發(fā)呆、開會、罵某某，讀貼在墻上的租房廣告、征婚書、房地產(chǎn)招貼、暗示曖昧之事的條子（一個電話號碼），打牌、下棋、捶背、摳腳丫子、喝茶、喝酒、喝礦泉水、喝可口可樂……勾勾搭搭，建立關(guān)系或者重溫舊夢，想說話的就說話，想不說就不說，想唱歌的就唱歌，想跳舞的就跳舞。跳舞在星期六最為盛大，天一黑，酒足飯飽，心安理得，閑人就紛紛入場，圍成許多圈，開始跳各式各樣的舞：大地上學(xué)來的、電視里看來的、書上看來的、旅行時看見的……除了閑人浪子，下了班的人也加入進(jìn)來，場面相當(dāng)亂，明目張膽、活力四射、手舞足蹈、擠眉弄眼、無所顧忌、生龍活虎、歡蹦亂跳、不拘小節(jié)、矯揉造作、搔首弄姿、一板一眼、自告奮勇、心猿意馬、躊躇、徘徊、扭捏、彷徨、趑趄、逡巡、讓步、撩逗、胡攪蠻纏、含羞、面紅耳赤、神采奕奕、眉開眼笑、啞笑、憨笑、莞爾、嫣然、雀躍、前仰后合、痛改前非（拘束了一天，現(xiàn)在身體又活泛了）、瞻前顧后、招蜂引蝶、裹足不前、俯首帖耳、相敬如賓、太歲頭上動土（男科員竟敢抱著女上司公開跳）、風(fēng)姿綽約、輕舉妄動、落落大方、搖頭擺尾、水性楊花、眉來眼去、左顧右盼、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貌岸然（跳貼面舞，身子緊湊，目不斜視，互相不看）、不拘一格、丑態(tài)百出、肆無忌憚、飄逸、輕柔、依樣畫葫蘆、將錯就錯、雄赳赳氣昂昂、龍騰虎躍、長吁短嘆，蝴蝶舞、鶴舞、猴子舞、豹子舞、瘸子舞、啞巴舞、蘑菇舞、老虎舞、大象舞、熊舞、蛇舞、云彩舞、荷花舞、雞冠花舞、華爾茲舞、迪斯科舞、交誼舞、芭蕾舞、踢踏舞、花燈舞、摩登舞、維也納華爾茲、西班牙探戈、快步、狐步舞、銳舞、街舞、啦啦隊(duì)舞、獅子耍龍燈舞（在春節(jié)跳）、獨(dú)舞、雙人舞、三人舞、群舞、組舞、賽乃姆舞、多朗舞、薩瑪舞、盤子舞、頂碗舞、大鼓舞、鐵環(huán)舞、普塔舞、熱巴舞、戰(zhàn)旗舞、丹不爾舞、祭神樹舞、卡吉德瑪舞、查瑪舞、燈舞、十二屬相舞、薩滿舞、筷子舞、長纓舞、假面舞、劍舞、扁鼓舞，扇舞，拍打舞、阿細(xì)跳月、銅鼓舞、擺手舞、對腳舞、羊皮鼓舞、魚舞、刀舞、花環(huán)舞、象腳鼓舞、嘎光舞、大鵬舞、魚舞、刀舞、花環(huán)舞、蘆笙舞、長鼓舞、東北秧歌、鳳陽花鼓、安徽花鼓……各舞其舞，群人亂舞，不在于好看，而在于身體的解放，個個找個借口（跳的是某種舞），挺身而出。各種樂器嗓音響成一片：笛子簫、琵琶、男中音、帕瓦羅蒂、才旦卓瑪、二胡、京胡、古箏、三弦、古琴、柳琴、月琴?！岸吃隆薄伴L亭外，古道邊”“外婆的澎湖灣”“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么溜走……”各種歌曲都有。笙、鐃鈸、大鼓、小堂鼓、鑼、雅馬哈電吉他（幾個中學(xué)老師自發(fā)組建的“小溪流樂隊(duì)”彈）、紅棉牌小提琴、大提琴、中提琴、低音提琴、雙簧管、單簧管、長號、大號，錄音機(jī)、唱機(jī)、卡拉OK機(jī)、磁帶、光盤，崔健、鄧麗君、李雙江、郭蘭英，花燈、流行歌曲、健美操、布魯斯、爵士樂……大家各放各的、各跳各的。跳舞跳得最多的是本地傳統(tǒng)的圍圈跳的煙盒舞，跳舞的人拿著兩個竹制的圓形煙盒，不要蓋子，用指頭在盒底彈出有節(jié)奏的聲音。嗒嗒、嗒嗒嗒，扭著屁股。路過的人見了腳都癢起來，不知不覺就加入進(jìn)去跟著跳。大家圍著德勝樓轉(zhuǎn)，德勝樓自己也跳起來，不過它只是原地起舞，像非洲大象跳的那種。跳舞唱歌是人類最古老的求偶方法，人生大事，不會唱不會跳的人往往是光棍兒。松郡自古就有跳舞的風(fēng)俗，從前是在森林空地上、河邊、寨子里的曬場上跳，中間點(diǎn)著篝火，大家舉著明子圍著它轉(zhuǎn)，巫師吹著笛子在前面帶著，從一個開始走到一個結(jié)局。再次開始，再次結(jié)局（人要生活，就一定要有信仰。信仰什么？相信一切事物和一切時刻的合理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相信生活作為整體將永遠(yuǎn)繼續(xù)下去，相信最近的東西和最遠(yuǎn)的東西。烏鴉說）。一直跳到天亮，跳得熱了，彼此有感覺的人就去黑夜里躲躲閃閃、摟摟抱抱、起起伏伏。掏包包的（小偷）也有幾個。偶爾，孔乙己跟著人群跳幾圈，很快出汗，退出人群，站在一邊涼快。“老狗，進(jìn)去跳嘛！”他對楊老憨說。一般玩到9點(diǎn)半，他就回家睡覺了。10點(diǎn)過后，德勝樓就冷清下來。幾盞探照燈掃來掃去。住在中和殿里的鬼魂說，該我們登場了，走，看月亮去。此時，大偵探胡爾摩飔發(fā)出了關(guān)于德勝樓的第八份密報。

10

德勝樓對面的新樓開著一家松郡最大的超市。每天都有許多顧客在門前的廣場上接受訓(xùn)練（要求穿正裝，禁止抽煙，禁止飲酒，禁止隨地吐痰，禁止交頭接耳），一位超市保安人員（英姿勃勃的年輕人，大學(xué)畢業(yè)）負(fù)責(zé)指揮他們，每個顧客發(fā)個藍(lán)色編織袋（印著商場的英文縮寫“YD”）提著（要求用左手），排隊(duì)，男的一排，女的一排。跟著一段曲子（瓦格納作曲），做各種動作：大家眼睛朝上，保持目光炯炯。任何情況下都不要看自己的腳。背好手臂。下蹲五次，抱頭三次，可以起來了。放松，稍息，坐下，收腿。張嘴，伸出舌頭來，不吐一字！向右扭頭，向左扭頭，眨眼三次，伸舌五次，搓捏耳朵十次（提高聽力），提肛82次。前進(jìn)五步，后退八步，稍息。左轉(zhuǎn)，右轉(zhuǎn)，齊步走。側(cè)身，臉朝左側(cè)，臉向右側(cè)。正臉看著我，牌子放低一點(diǎn)兒。下蹲！可以起來了。挺胸抬頭，前進(jìn)三步，后退八步。錯了，重來。紅燈亮，站住！綠燈亮，走！每場訓(xùn)練差不多半小時，最后，全體高呼“身體健康！長命百歲！更高更快更強(qiáng)！”三組，每組喊三次。然后一人發(fā)一張紙，上面印著四個問題：1.拉科齊有幾個廁所。A. 1738個，B. 65個，C. 90個，D. 197個（標(biāo)準(zhǔn)答案，1738個）；2.一把椅子是怎樣的？A. 長的，B. 短的，C. 歪的，D.正的（標(biāo)準(zhǔn)答案：歪的）；3.一張紙是什么顏色的？A. 紅，B. 黃，C. 黑，D. 臟（標(biāo)準(zhǔn)答案：臟）；4.向右走會走到哪里？A. 德勝樓，B. 人民東路，C. 鐵匠街，D.白云巷（標(biāo)準(zhǔn)答案：人民東路）。全部答對可進(jìn)入商場免費(fèi)領(lǐng)取十個雞蛋、一個口罩。答對三題可領(lǐng)取五個雞蛋、一瓶礦泉水。答對兩題可領(lǐng)取一個口罩。答對一題可領(lǐng)取一個雞蛋。全部答錯的話，就站在門口，前進(jìn)五步、后退十步，向左轉(zhuǎn)，然后可以進(jìn)入商場?？滓壹核麐屆啃瞧诙家獊眍I(lǐng)一盒雞蛋（他媽每次都全答對，他媽總結(jié)出了答對這些試卷的訣竅，哪個選項(xiàng)不合常識就選哪個選項(xiàng)，回回答對。太沒有意思了）。她也順便鍛煉身體。領(lǐng)到雞蛋就到德勝樓下找塊石頭坐著，看著她的小兒子玩（其他幾個看不著，都在單位上班。只有小兒子“父母在，不遠(yuǎn)游”）。當(dāng)晚，大偵探胡爾摩飔發(fā)出了關(guān)于德勝樓的第九份密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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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年前，他21歲，正當(dāng)談婚論嫁的黃金時間，他媽對他說，你要找個紫鵑那樣的，不能找林黛玉那樣的?？滓壹豪卫斡涀×?，到52歲，孔乙己還沒遇到紫鵑，也沒有一個人愿意主動嫁給他，嫌他沒有存款，其貌不揚(yáng)，個子小、腳小、說話聲音小、房子小（和他媽住在奚家大院的西廂房里，房間里沒有抽水馬桶，解手要去院子里的公廁，只有一個蹲坑，男女共用），喝酒抽煙、滿臉粉刺（到40歲上才消退，留下一臉的淺坑）?？滓壹赫f，我這輩子就是斷子絕孫的命了。自然，前前后后也有數(shù)不清的人為他介紹過對象。總之，人們只想把那些嫁不出去的介紹給他：斜眼、大舌頭、石女、寡婦、聾啞人、癲癇病患者、高血壓患者、二婚、博士后……他都不為所動，一心想著紫鵑。

孔乙己，本名奚無用，男。月收入4000元（多寫了一倍），相貌正常，身高合適，為人正直可靠。有房。有意者致電：172876。這是他母親貼在德勝樓墻上的征婚啟事?，F(xiàn)在時興這種征婚方式。松郡人大部分都搬到新建的小區(qū)里了，家家都安著防盜門，居民來自五湖四海，互不相識，互不信任，互相防著，不來往。住上十年八年，還是陌生人。但是婚姻怎么辦？情急之下，有人發(fā)明了這個辦法，將征婚啟事貼在德勝樓，德勝樓閑人多，喜歡打聽各種小道消息，傳得快?？上м蔁o用的征婚啟事一貼出來，就被他自己撕掉，貼一次撕一次。他母親不知道，還問“怎么沒人電話打過來”。他母親對他的婚事總是放心不下，“要抓緊，我心臟不好”。一方面悄悄地在德勝樓繼續(xù)貼征婚啟事，另一方面托李姐姐、趙姐、張娘、武大郎為他介紹對象。這個星期六，又讓孔乙己到德勝樓來相親。這次的對象是個43歲的老姑娘?！拔铱梢匀ヒ娨娒嬖僬f，您老人家不要跟著來，不然我不去。”“是了是了?！奔s好11點(diǎn)鐘在德勝樓左邊那個石頭獅子旁邊見面?？滓壹禾氐叵戳藗€澡，打桶水，用毛巾狠狠地擦，再涂抹肥皂，褪了奧糟（方言，污垢之意）。還去毛老倌的鋪?zhàn)由咸陚€頭，脫掉皮夾克，換了件新衣裳穿著（淺藍(lán)色華達(dá)呢夾克，稻草人牌）。一雙天藍(lán)色的李寧牌運(yùn)動鞋（他媽幫他買的，還用布頭幫他填好了鞋頭），黑褲子。他穿好扣好，朝他媽眨眨眼，他媽望著高興?？滓壹涸谀莻€石頭獅子的下巴底下站著，獅子用一只眼睛看著他。獅子歪頭說，你今天打扮了下?？滓壹赫f，是了是了。十一點(diǎn)一刻了，老姑娘沒來（他媽給他看過照片，是張柔光照，姑娘梳著辮子，“到時候她穿一身綠”）。來了個沒化妝的老姑娘，穿一身紅（連衣裙），長辮子，高跟鞋，挎著個天藍(lán)色的女士皮挎包，握著一只手機(jī)站在他旁邊，默默張望。這個老姑娘長得甚好，像《紅樓夢》里曹雪芹寫的那個誰（不是紫鵑），微微發(fā)福的臉上有一對淺酒窩（她不是靚麗，是好看。因?yàn)楹π?，還有點(diǎn)兒結(jié)巴，所以一直單身。她媽媽認(rèn)識奚無用他媽，才同意見面的。奚無用耳朵有點(diǎn)兒背，將一身綠聽成一身紅）。來疲了（方言：遲到了），獅子說。又過了一陣，獅子問老姑娘，你等哪個？可是等奚無用？姑娘面不改色心不跳，沒有嘛，哪個是……是奚無用，認(rèn)……認(rèn)不得！說著又將手機(jī)當(dāng)鏡子照照自己。獅子看著孔乙己笑?？滓壹好鍪嶙觼?，梳了一把分頭，用頭發(fā)蓋住禿掉的部分。從褲帶里摸出手機(jī)，撥了他媽給的老姑娘的電話號碼。旁邊站著的老姑娘的手機(jī)就響了。就是她啊！孔乙己早已看在眼里，臉一紅，老姑娘的聲音已傳到他的右耳了，仿佛早春一種鳥的口音：哪……哪個？他不說話，過了幾秒，掛掉。獅子大笑，說，這個老姑娘要得呢。孔乙己說，我配不上。手機(jī)掛斷后，老姑娘發(fā)愣，打電話給她的人不多，基本上都是她媽媽、她妹妹、她堂姐。今天接著一個不出氣的，這種電話她是第一次接著，她想象中的“小奚”不是站在旁邊的孔乙己。石獅子旁邊還站著幾個左顧右盼的男人，他們都不是“小奚”，她知道。太沒有意思了，又站了幾分鐘，她就走了?？滓壹核麐屧陂T樓的另一邊坐著等他。見到了沒有？沒見著。她來了的，穿一身紅?？滓壹赫f，沒看見呢。他媽拉著他的手，走去石獅子那里瞅，沒見到穿一身紅的。就問石獅子，可有見著個穿一身紅的？石獅子笑而不語。他媽說，算了，下回再約，我先回家去。將腕子上的玉鐲頭抹上去些，拎著雞蛋走了?？滓壹夯厝ハ缕?，里三層外三層，擠不進(jìn)去，就站在外面抽煙，等著一盤下完，人散了，才蹲下去。他一出現(xiàn)，大家又?jǐn)n過來，鼓掌，現(xiàn)在有的看了，孔乙己是松郡的棋王。這是他在德勝樓下的第1227盤棋（烏鴉幫他記著，贏1206盤，輸?shù)?1盤），這盤他輸了十塊。幾只心情不好的烏鴉從挽月街那邊走過來，提著塑料袋，里面兜著蘿卜、雞蛋、豆腐、白菜和長長的芹菜什么的，有一只拎著一口嶄新的鍋，另一只邊走邊啃著一根甘蔗，順便歪頭吐掉。天陰，烏鴉們心情不好。當(dāng)晚，大偵探胡爾摩飔發(fā)出了關(guān)于德勝樓的第十份密報。

7月25日，大偵探胡爾摩飔把諸葛南飛帶到松郡賓館的1293房間，與她進(jìn)行了一次談話。諸葛南飛起先不說，我不賣馬。（胡爾摩飔聽不懂賣馬這個方言，馬上打個電話給蔡向前：“什么是賣馬”“就是告密?！保┐髠商胶鸂柲︼t說，你聽好，今天，我不是來征求你的意見，不是來和你討論。這匹馬你賣也得賣，不賣也得賣。你要想清楚不老實(shí)交代的后果。我會問你一些問題，你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然后倒了一杯賓館免費(fèi)的茉莉花茶給她，清香撲鼻。諸葛南飛就開始交代。胡爾摩飔做了錄音，并在一個黑殼筆記本上記下要點(diǎn)。這種本子諸葛南飛從來沒有見過，黑沉沉的，那些字一寫上去就石沉大海。胡爾摩飔提高了聲音，他聲音洪亮，在卡拉OK他唱男高音。第一個問題，孔乙己是誰？說普通話！奚無用。為什么他的脖子上會有顆黑痣？不知道。穿幾碼的鞋子？好像是34。為什么剃個光頭？我認(rèn)識他的時候他就是光頭。身高是多少？好像是一米五七。聽力如何，聽得見嗎？有時候聽得見，有時候聽不見，你罵他，他就聽見了，說他的好話他聽不見。人不知而不慍。他來自何處？禮巷27號大院里面的西廂房。他父親是誰？好像叫奚大椿。他母親呢？萬貴英。兄弟姐妹幾個？一個哥哥，兩個姐姐，他是老四。哪個單位的？無單位。月收入多少？大概2000塊吧。家庭出身？不知道。政治面貌？群眾。為什么要喝酒？不知道。我認(rèn)識他的時候他就在喝著。一般喝什么酒？苞谷酒、糯米酒。他的心向著哪邊？看不出來。肝功能如何？不清楚。中指長于食指嗎？是的。大便是干的還是稀的。這個得問問他。有沒有痛風(fēng)？有。他后腿上那個疤是咋回事？不知道，這個你要去問他。他一般都唱什么歌？他不唱歌，喜歡聽爵士樂。他為什么穿那件皮夾克？我認(rèn)識他時他就穿著了。是什么牌子？凱撒牌。他平時吃不吃藥？不吃。有沒有高血壓？好像沒有。他為什么不穿襪子？穿了腳更臭（撲哧一笑）。他每天幾點(diǎn)到德勝樓？8點(diǎn)前后。他來德勝樓干什么？坐著看看日出，修車、下象棋、說話、喝酒、睡覺、吃飯。中午在樓下面鋪塊席子睡半小時。腳很臭（諸葛南飛又撲哧笑了一下）。下午繼續(xù)下棋。他為什么要下棋？這個就不知道了。與他一起下棋的是哪幾個？毛大爹、王瘸子、李志明、張老板、鋼水、雞蛋、趙斷腸，主要是這幾個。除了下棋還干什么？一般傍晚6點(diǎn)就回家了，有時候會參加晚上的活動。什么活動？跳舞。和誰跳？李桂英、楊桂英、周桂英、毛妹、魯娘娘、我……還有些想不起來，過路的。他結(jié)婚了沒有？沒有。有沒有女朋友？不知道呢！我也許算是他的女性朋友，不是情人。他飯量如何？尚可。習(xí)慣用左手還是右手？左手。小便顏色？不清楚。血壓？有點(diǎn)兒高。尿酸？偏高，有時候會痛風(fēng)。你的乳房是怎么回事？天生如此。他平常都說些什么？多乎哉，不多也。好呢好呢，合呢合呢，是了是了，就是就是，隨你隨你，可以可以。他騎的是什么牌子的單車？飛鴿。除了德勝樓，他還去過什么地方？回家。平常他和哪些人來往？他和烏鴉有聯(lián)系嗎？大偵探胡爾摩飔問了大約120個問題，諸葛南飛都耐心地一一作答。胡爾摩飔最后問，你和莫正康是什么關(guān)系？“太沒有意思了嘛?！敝T葛南飛笑而不答。兩人聊得很開心，其間還喝了房間里免費(fèi)贈送的云南小?？Х取：鸂柲︼t不加糖，諸葛南飛加了兩塊。談話進(jìn)行了大約三個小時。兩人互相留了微信，胡爾摩飔特別交代，今天的房費(fèi)你付，350塊。諸葛南飛說，當(dāng)然了。就提著那個紅色小挎包，拉開門走了。胡爾摩飔打開電腦寫報告。當(dāng)晚，大偵探胡爾摩飔發(fā)出了關(guān)于德勝樓的第十一份密報。至此，他的任務(wù)圓滿完成，第二天一早就離開了松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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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一身紅的老姑娘走掉后，蔡向前的弟弟蔡必隆也來了，他也是來相親的。他有慢性痛風(fēng)和糖尿病，天天要吃藥。外表看不出來，說話聲音比他哥哥稍小。他一只手握著手機(jī)，在十米開外看到了德勝樓，指著說，這是什么？德勝樓。他感覺是個聾子，但是聽電話沒有問題。蔡必隆有個習(xí)慣，凡事都要問為什么，“為什么不結(jié)婚？”“為什么站在這里？”“為什么不打招呼？”“為什么笑？”“為什么不上班？”“為什么穿這種衣服？”他一來，德勝樓的一切都成了為什么。凡事都要問個為什么，打破砂鍋問到底。蔡必隆走近德勝樓，大吃一驚，德勝樓這么臟，像一只落湯雞。松郡人為什么要在這種地方相親，居心何在？滿地紙巾、小廣告、雞蛋殼、空酒瓶、花生殼、瓜子殼、香蕉皮、梨皮、包裝盒、塑料袋、茶葉渣、甘蔗渣、魚刺、雞骨頭、牙簽、紙杯、核桃殼、煙頭、啤酒瓶蓋……太多內(nèi)容，數(shù)不過來。大家也懶得打掃，扒開，一屁股就坐下去。人們一般只是站著，隨便在地上坐著。如果有一張桌子的話，就會像古希臘人的饗宴，說不定要擺出酒肉瓜果來大吃一通。清潔工只有在夜深人靜時來打掃，他們多次報告上級，這個地方太不講衛(wèi)生了。德勝樓是松郡人相親的必選之地，德勝樓像鳳凰，在這里相親的話，鳳就會找到凰，凰也會找到鳳。蔡必隆不來德勝樓就無法相親，與那個佳人約的是中午1點(diǎn)半見面。他的頭銜是主簿，人稱蔡主簿。他穿著雙三接頭的黑虎牌皮鞋，深藍(lán)色西裝，百里香牌紅色格子領(lǐng)帶，領(lǐng)著一班和他穿得一模一樣的狐貍（領(lǐng)帶顏色不同，每個都提著一只手機(jī)）。他先在門洞里面伸出腳，讓擦皮鞋的王小五給他擦干凈。小王扒開圍著擦皮鞋用的小木箱周圍的雜物，將蔡主簿的腳抬上去擺著，開始抹鞋油。蔡主簿說，你知道我這雙鞋子多少錢？狐貍說，在弗維亞里半島買的。蔡主簿享受著擦皮鞋帶來的陣陣快感，轉(zhuǎn)身對諸葛南飛說，你為什么穿這種便宜貨？動機(jī)何在？諸葛南飛說，我不愛干凈。蔡主簿說，她結(jié)婚了沒有？寡婦（那邊電話告知）。蔡主簿說，莫站著，趕緊忙去。諸葛南飛不走。我有個建議，溫故知新，《論語》上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蔡主簿聽不見，也不叫小狐貍在電話上復(fù)述，命令把諸葛南飛的名字記下來。太沒有意思了嘛。小狐貍就在手機(jī)上記下諸葛南飛的名字。蔡主簿的約會地點(diǎn)也是在石獅子處（石獅子這個目標(biāo)相當(dāng)明顯，幾百年來，幾萬對約會的人在此終成眷屬），他繞著它走了一圈，問道，這是什么？一只中年狐貍小跑著上來說，獅子，明代嘉靖年間的東西，您望望這身包漿。蔡主簿說，它為什么在這里？諸葛南飛說，這個嘛，一言難盡。有什么用處？溫故知新！檢查下它的房產(chǎn)證，如果是違章建筑，馬上搬走！中年狐貍就打了一通電話。10分鐘后，起重機(jī)開來了，幾個搬運(yùn)工扛著鋼絲索子走過去要綁那獅子。獅子說，不消，我自己會走，搖身一變就回到了真身，活脫脫一頭非洲荒野上的金色卷毛獅，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是干掉的窟窿，相當(dāng)恐怖。眾人立即圍上來，個個舉著手機(jī)給它照相，做出V字手勢，合影留念，自拍留念。獅子已經(jīng)400年沒吃肉了，就挑了幾個衣服穿得漂亮的吃了，然后抹抹嘴邊的血絲，輕盈一跳就上了天空。獨(dú)眼并不影響它的視力，它四下望望，騎著一片云往正北方向去了。地面空掉一塊，獅子沒有了，約好與蔡主簿見面的佳人（趙飛燕，28歲，打字員，長得像演過王昭君的電影演員，略胖，是蔡主簿的辦公室主任李紹明介紹的第5個女的）找不到地方，蔡主簿就沒有與她見著。獅子剛走，中年狐貍李贛嘀咕了一句，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蔡主簿很在意下屬的一言一行，看見他的嘴在動，就示意小狐貍給他來電。聽見了，當(dāng)場就開除了李贛的職務(wù)。李贛是大興鄉(xiāng)人士，初中學(xué)歷。大家鼓掌歡呼，李贛拎著包就穿過灰塵走了，穿著雙有洞的球鞋。蔡主簿當(dāng)場任命狐貍劉志軍接替李贛的職務(wù)（九品），烏鴉趕緊飛過來說，他是個壞人。蔡主簿聽不見，也看不見烏鴉。烏鴉急得跺腳，嘆氣。諸葛南飛也有一個約會，是約在下星期，就整不成了，只能打個電話給那位已經(jīng)見過一面的小弟，說是改在羊腸街口那棵大榕樹下。

蔡主簿不喜歡德勝樓，蔡主簿覺得德勝樓這里的自發(fā)活動太瘋狂。這里四不規(guī)范，建筑不規(guī)范（危樓）、路不規(guī)范（凸凸凹凹）、人不規(guī)范（不三不四）、衛(wèi)生不規(guī)范（臟亂差）。他主張馬上拆掉，清理干凈。德勝樓就是松郡臉上的一顆兇痣，這個德什么樓有什么用？小狐貍說：無用。還占地方。拆了！拆不得，年輕人，你看（電話里說）。蔡主簿跟著諸葛南飛走過去，看見樓前面插著塊灰乎乎的牌子，依稀可以看出上面寫著：重點(diǎn)文物保護(hù)單位。不注意看不出來。好吧，先留著。話說德勝樓雖臟兮兮的，但是耳聰目明，早聽見了，說，要拆就拆，痛快些。我在這里難受得很，天天吃灰。蔡主簿說，你以為我不敢，時候未到而已。蔡主簿手里握著一根棍子（孫悟空送給他的，還送了一箱好酒，請他幫忙辦女兒上幼兒園的事），指著什么就要跳起來，尖叫、抱頭鼠竄（像被趕出洞子的老鼠到處亂跑），他無法控制它，用個塑料套子套著，以免它亂來。有個女子（磨盤村的李桂芝）蹲在德勝樓下面的門洞里賣石榴（紅彤彤，像是兩籮筐大寶石），她賣10塊一斤（不貴），已經(jīng)賣掉了半筐。買石榴的人都要挑挑揀揀，每個人的挑法都不一樣，有人喜歡大些的，有人喜歡小點(diǎn)兒的，有人喜歡火紅的，有人喜歡偏黃的。凡賣一次，她就要把凹下去的部分再壘起來，澆點(diǎn)兒水（她帶著一瓶井水，是在染布巷那口井旁邊向一個打水的漢子討的），石榴在籮筐里壘成兩個紅寶塔。她一邊稱，一邊說：多好看呢，又紅又甜。她是個古銅色皮膚的農(nóng)婦，像是凡·高畫的那種。有人挑了五個石榴放在秤盤上，她又壓上去兩個。那人說，這個婆娘，你莫壓我，我只要五個。她又把壓上去的兩個拿下來。蔡主簿辦妥了石獅子那件事（他星期六也不休息，星期天也不休息，繼續(xù)上班，住在辦公室里，是個遠(yuǎn)近聞名的“兢兢業(yè)業(yè)”），轉(zhuǎn)身看見李桂芝的石榴，就用棍子敲著籮筐說，這里不準(zhǔn)賣東西。李桂芝不理，她也是個聾子（半聾）。蔡主簿又說了一遍，李桂芝還是沒有反應(yīng)。蔡主簿就朝籮筐一腳撾過去，倒了，滾了一地。有一個滾到孔乙己的棋盤上?！岸嗪踉眨欢嘁病?，他抓起來就剝?？道峡痴f，莫亂，是那個婆娘的?？滓壹哼@才看見一個婆娘，正在一地石榴上爬著，四腳四手張開，用高挺的胸部護(hù)著她的滿地石榴。蔡主簿伸出一腳，蹬著她的背又扯她的秤，她死抓不放?？滓壹何罩莻€石榴走過去，整哪樣？腳讓開！孔乙己說話是可以發(fā)功的，如果他想的話。蔡主簿感覺到腿上挨了一腳，但看不見是誰撾的。于是他縮回了腳，踉蹌一下，才站穩(wěn)。蔡主簿用普通話說，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孔乙己用方言警告：你曉得我是哪個？蔡主簿說，你說啥？孔乙己又用普通話說了一遍：你下面硬不？蔡主簿說，你又是誰？哪個是你的上司？孔乙己說，我是孔乙己。蔡主簿說：我是蔡主簿。他轉(zhuǎn)身對一個狐貍說，這句話記下來。小狐貍就用手指頭劃著手機(jī)屏幕，一邊問一邊在記事本一欄記著：“8月28日下午3點(diǎn)10分，空以及在德勝樓說：你給曉得我是哪個？（方言）”孔乙己說，你記清楚了，是孔子的孔，甲乙的乙，自己的己。小狐貍耳背，聽成了空以及。奇怪的名字。不奇怪，你給上過中學(xué)？小狐貍是松郡第一中學(xué)的前三名，大學(xué)氣象學(xué)系畢業(yè)的。好啦，你等著！孔乙己說：好呢好呢。蔡主簿看見有人在門洞里擦皮鞋，就把腳支到那人被鞋油弄得黑漆漆的小木箱上，說，擦！那人手藝好，手上牽著塊布，蝴蝶般翩躚了一陣，鞋就亮閃閃，像兩把刀。蔡主簿抬腳就走，那人追上去說，五塊錢！蔡主簿說，給他。小狐貍就扔給他一張五塊的票子。那人沒接著，掉在一泡痰上，拾起來，摸出張紙巾擦擦干凈，裝妥了。蔡主簿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鞋帶散了，系一下。小狐貍就蹲下去幫他系了鞋帶，打個蝴蝶結(jié)。蔡主簿說，漂亮，漂亮！小胡做事就是認(rèn)真。李桂芝正在把石榴撿回籮筐，眾人都幫著她撿，剩下的剛好攏在一個筐里（賣掉了一筐）。小狐貍說，放著！沒收了。李桂芝放聲大哭，一樹石榴就收得這兩筐，我和我兒子等了一年呢。邊哭邊掏出手機(jī)，給她兒子打電話。她兒子在廣東一家工廠當(dāng)保安，電告，不怕的，不怕的，明年還會結(jié)呢。蔡主簿說，把這個婆娘帶回去教育教育。李桂芝說，合呢合呢，是了是了，可以可以，教育應(yīng)該，也不消用腳撾嘛。欺善怕惡不好，是不是？太沒有意思了嘛！小狐貍就把那筐石榴搬到車上（一輛小面包車），再回來拉李桂芝。孔乙己說，莫拉人家，她是你姐姐。小狐貍臉一紅，就放了手。蔡主簿說，算了，下不為例。李桂芝拍著身上的灰說，我的石榴被你踩爛了8個，賠我18塊。蔡主簿就叫一個狐貍遞給她20塊，不要她找了。蔡主簿轉(zhuǎn)身對孔乙己說，自己找塊鏡子照照，鼻屎渣還掛著呢。你們幾個又把這里弄臟了，這是下棋的地方嗎？這是文物！要吐痰拿塊紙巾兜著嘛。到處亂吐，不像話！孔乙己邊卷著那張臟兮兮的牛皮紙棋盤邊說，好呢好呢，合呢合呢，還要咋個整？蔡主簿說，這次饒了你，下次就要關(guān)起來?？滓壹赫f，我快60歲了，子曰，六十耳順。我年紀(jì)比你大，你應(yīng)該尊重我。蔡主簿說，子曰是哪個單位的，叫他來見我。又對小狐貍發(fā)布了一個指示：關(guān)公搭臺，蔡必隆唱戲。孔乙己問，你是哪里人。蔡主簿說，克羅托斯的。來多久了？三天。曉得德勝樓上的那幾個字“拜月、瞻日”是什么意思？雍正是哪一年的？蔡主簿說，取掉！拿大錘來。幾個手腳麻利的狐貍就上去取牌子。匾托已朽多時，輕輕一掰就掉下來，直接砸到地上，碎成幾片。諸葛南飛看見“月”字正好自成一塊，就說，這塊我要了。小狐貍說，拿回去煮飯嗎？全部給你。諸葛南飛就收拾了，趕緊抱走，一身灰也不顧。蔡主簿其實(shí)并不想對那幾只在德勝樓非法下棋的烏鴉如何，對小狐貍說，只是?；Ｋ麄儯λξ舶?，讓他們害怕就得了，不必處理。李桂芝拎著剩下的那個空筐，站著沒事。蔡主簿對李桂芝說，你長得不錯。太沒有意思了嘛。一個小狐貍說。李桂芝聽不見蔡主簿說什么，她轉(zhuǎn)身對孔乙己說，我喜歡你呢（李桂芝是個32歲的寡婦）。孔乙己心里一動，這種感覺從來沒有過，就留了這位妹妹的電話號碼。蔡主簿圍著德勝樓視察，手上的棍子指指點(diǎn)點(diǎn)，這個門洞里面要鋪上地毯，藍(lán)色的，要和麥克風(fēng)的顏色有所區(qū)別。這棵樹必須砍掉。烏鴉跳到他肩膀上附著他的耳朵大聲吼道：砍不得呢，哥哥，這是松郡的神樹，已經(jīng)800年啦！砍掉要出大事！蔡主簿一個字也聽不見，命令一個小狐貍?cè)ト′徸?。好呢！好呢！小狐貍蹦蹦跳跳地去了。這里必須挖個坑，這里必須安個廣告牌。這塊再提升打造下，搞成綠化帶，要種上荷蘭進(jìn)口的郁金香……還有板藍(lán)根。一干狐貍在后面小跑著、緊跟著、記著。好呢好呢、合呢合呢、是了是了、就是就是、隨你隨你、可以可以。還加了一句：必須的！必須的！孔乙己說，跑哪樣跑嘛。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蔡主簿說，太沒有意思了嘛，他說的是外語？我也聽不懂。小狐貍說。蔡主簿還發(fā)布了如下規(guī)定：不要隨地吐痰！聽話的蟋蟀才是好狐貍。硝苯地平一天要吃幾片？等我查一下。小狐貍說，就低頭看手機(jī)。兩片。今天中午就不吃飯了，加個班。小狐貍都記下來。蔡主簿的指示還有：開會不要看手機(jī)；要學(xué)會用計(jì)算機(jī)語言說話，這個比普通話還高級，機(jī)器語言難讀、難編、難記和易出錯。需要更高級的智慧。遵命！“他的一舉一動都要隨時匯報！三會議室的麥克風(fēng)沒有聲音，找個人修修?！薄案镄侣返穆窡粢坏酵砩暇筒涣?，白天才亮，要調(diào)整一下?！薄暗戎胰雠菽?！”“生產(chǎn)科訂購的兩噸韓國化妝品到了嗎？放在車庫里?！薄伴_會要說普通話，普通話要卷舌，松郡人太土，說話不卷舌，口齒不清，影響業(yè)務(wù)進(jìn)度?！薄耙獝鄹蓛簦v衛(wèi)生，任何時候都不得隨地吐痰?！薄巴略谀睦铮俊薄凹埥砩??！薄吧习鄷r間不要吃零食?！薄拔覀兊挠?jì)劃和目前的目標(biāo)和方向這一句在第330頁倒數(shù)第二行?！薄叭绻覀兡芡ㄟ^一種商業(yè)化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我們其實(shí)就可以有效地解決掉這些問題的。”“把洗衣機(jī)搬進(jìn)來。”“每個人發(fā)三瓶洗潔精?！薄跋虬拇罄麃喖垬I(yè)公司采購200噸A4打印紙?！薄皟蓚€月之內(nèi)，20口井要填掉，20條路要完成綠化帶，20個菜市場要搬走集中到一處?！笨滓壹涸诤竺婀緡伭艘痪洌何覌屬I菜就遠(yuǎn)了，她又不會開車。小狐貍出個主意，吃方便面嘛?？滓壹赫f，合呢合呢，可以可以?！暗聞贅窃谌靸?nèi)，必須粉刷一新。”一個狐貍來電，說德勝樓十年內(nèi)就要倒了，值不得。蔡主簿說，那幾根大梁可以提升一下，換成鋼筋水泥的。要讓游客的眉毛鼻子在百米開外就被德勝樓的燈照亮。諸葛南飛說，使不得，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德勝樓不僅僅是隱喻、象征，那幾根金絲楠木的柱子一旦鋸掉，整個樓就歪了。小狐貍說，閉嘴，小心找你麻煩。蔡主簿提著褲腳（由于這個地方不干凈，褲腳邊已經(jīng)粘著污物），指著門洞說，這里要修條20米寬的大道，鋪上地毯。諸葛南飛說，德勝樓倒是不會倒，但是也不能驚動它，否則它就飛走了，它是只鳳凰呢。蔡主簿說，你知道哪樣。我這個是有科學(xué)依據(jù)的。諸葛南飛就背誦了一段莊子，一段《山海經(jīng)》（西王母派鳳凰來松郡當(dāng)太守的委任狀）。蔡主簿笑得眼淚直流：口齒不清就不要發(fā)言，神神道道的，讓開！諸葛南飛說，不服嗎？我兩個比比嘛（一句方言，諸葛南飛要和蔡主簿打架）！蔡主簿揮揮那根棍子，四只狐貍就撲上來。諸葛南飛原地起步，騰空而上，小狐貍沒抓到她，原來她是一只烏鴉。

一個小狐貍就開著挖掘機(jī)朝門洞里沖，吼聲隆隆，濃煙彌漫，怪味刺鼻。挖掘機(jī)的履帶在石板地面打滑，那些石板因?yàn)閹装倌贶囻R進(jìn)進(jìn)出出，布滿了車轍。烏鴉說，弟弟，小心門樓倒下來埋掉你。小狐貍趕緊剎車。轉(zhuǎn)個頭，從城門洞外面繞，遇到塊絆腳石，就按那個開關(guān)，鐵齒戳下去就啃，撮起來幾塊石頭和半鏟子泥巴，轉(zhuǎn)個身又吐出來，倒在地上，里面竟有幾塊骨頭。蔡主簿說，是哪個的？烏鴉電告，乾隆十七年進(jìn)士莊牧田的。蔡主簿說，太沒有意思了嘛，不管是誰的，都不能亂埋嘛，土葬是禁止的，趕緊送去火葬場燒了。幾個狐貍就將莊牧田的遺骸撿出來，用個塑料袋裝了，丟上車和那袋石榴放在一起。

蔡主簿覺得布置得差不多了，說，由于時間關(guān)系，今天的會議到此結(jié)束，散會！就領(lǐng)著一干狐貍往下一個點(diǎn)去了。前腳才走，德勝樓忽然拍拍翅膀，抖下漫天的灰，呼啦一聲就飛起來。眾人抬頭看時，德勝樓已經(jīng)變成一朵彩云，往昆侖山飄去了，藍(lán)天空空如也。小狐貍派工人來，忙了兩個多小時，用聚氯乙烯圍板將這個大坑擋住。下了幾場雨后，這個坑又積水，成了一個水塘，蚊子成群地在水面上飛，像是微型芭蕾舞團(tuán)。德勝樓不在了，眾人沒有玩的地方，一哄而散?！案骰馗鞯募?，扁擔(dān)開花?！保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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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肥皂大的小機(jī)器（螞蟻牌，二手貨）在孔乙己的褲兜里哆嗦，不停地撞著孔乙己的家門鑰匙。第三次響，孔乙己掏出來按了一指頭：說嘛！是他哥哥奚榮子打來的。說是他老母親心臟病發(fā)了，讓他趕緊回家！孔乙己說著了（他爺爺搬到云南后，一直都是說紹興方言。他父親也是，他也是。著了，就是某事發(fā)生了的意思）。他取過靠在城墻邊的單車，跨上就飛。一路上都在施工，路上到處是洞，旁邊堆積著渣土、水泥袋、撬棍。這些洞已經(jīng)探明，下面埋著烏鴉。本來這種路面他早就習(xí)慣了。今天因?yàn)樾幕牛瑤状尾铧c(diǎn)兒翻車。還撞著一塊黃色交通標(biāo)志牌，那位交通助理員沒有說話（他有時候罵罵咧咧，心情不好則一言不發(fā)）。他好不容易顛簸著回到了家里（回到家就沒人叫他孔乙己了，叫用兒，叫弟弟），母親正躺在床上，死神在她旁邊徘徊，她呼吸急促。她的模樣慈祥得像個松郡觀音廟里的觀音像，一點(diǎn)兒都不著急?？滓壹号隳赣H坐了一會兒，幫她揩揩嘴。老人家說，楊老三來了沒有？她說的是子午門送水的楊老三。子午門旁邊有口500年的井。在松郡，大家公認(rèn)子午門的井水味道最好，天天喝。楊老三靠運(yùn)送這口井的水謀生。每天，楊老三趕著駕馬車，在車上安裝一個鐵皮汽油桶。父子兩人坐在桶上，濕漉漉地穿街過巷。一路上吆喝著，子門水！子門水！一角錢一桶，大小不分?！皝砹?，倒在缸里了?！薄耙ㄒ黄皝??！鞭蔁o用就用他祖父留下來的那把冬瓜木瓢子舀了半瓢，扶著母親喝。喝了半口，媽媽頭一歪就過去了。孔乙己將母親的頭，放回枕頭上，找出那顆藏在紅木盒子里用綢子裹著的珍珠，給她含著。珠子一放進(jìn)他母親的嘴里，整個牙床就亮起來。

兄弟姊妹幾個坐下來說母親的后事怎么辦。哥哥姐姐各自買了房子，住在別處。奚無用與母親住在老宅，還用著他祖父買的那張花梨木八仙桌。怎么葬？哥哥姐姐一致主張火葬，奚無用主張土葬。哥哥姐姐不同意。土葬在40年前就禁止了，是違法的，太危險。如果棺材抬出城去，一旦被發(fā)現(xiàn)，罰款不說，還羞辱母親在天之靈。抬著棺材走大街上是絕對不可能的。大哥說，只能火葬了。我是上班的人，必須遵守規(guī)定。奚無用靠著母親的棺木（這口棺是他母親在世的時候，就請?zhí)睦娲宓哪窘绸R三打的，楠木，花了300塊錢），這件事我得做主，雖然我是小的，但是我和母親住在一起。母親生前一再交代要土葬。大哥說，火葬我也于心不忍，火燒啊?？墒窃趺丛崮?，怎么辦呢？要把這口棺材弄出城去可不是說著玩的，抬著在大街上走嗎？二姐說，是啊，要走一條街，過五個紅燈。出城至少要15分鐘，這段路不遠(yuǎn)，但是一窩人抬著口棺材，大白青天披麻戴孝地在大街上走，會引起轟動呢，動靜太大了。大姐說，城里面幾十年都沒有見過棺材了，路上會駭著學(xué)生。即便路上沒遇到城管，也肯定有人要去報告，被擋下了的話，相當(dāng)不吉利。奚無用說：太沒有意思了嘛，你們可是孝子？是的話，無論如何都要土葬，這是老母親的心愿。你們這樣說，怕不怕媽聽見？趕緊回頭看了一眼，老人家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閉著眼，又像是在聽著呢。哥哥姐姐就不說話了。諸葛南飛說，有一個辦法，挖個洞，把棺材從洞里面運(yùn)出城去。挖洞？像《地道戰(zhàn)》里面那樣挖洞？你瘋了？孔乙己說，這個辦法不瘋，是呢，挖個洞運(yùn)出去，行得通。諸葛南飛說，挖洞這種事，古人經(jīng)常干?！蹲髠鳌防锩娌皇怯袀€黃泉認(rèn)母的故事嗎？“遂寘姜氏于城潁，而誓之曰：‘不及黃泉，無相見也。既而悔之。潁考叔為潁谷封人，聞之，有獻(xiàn)于公，公賜之食，食舍肉。公問之，對曰：‘小人有母，皆嘗小人之食矣，未嘗君之羹，請以遺之。公曰：‘爾有母遺，繄我獨(dú)無！潁考叔曰：‘敢問何謂也？公語之故，且告之悔。對曰：‘君何患焉？若闕地及泉，隧而相見，其誰曰不然？公從之。公入而賦：‘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姜出而賦：‘大隧之外，其樂也洩洩。遂為母子如初?！边@個故事諸葛南飛是用白話文講的?？滓壹赫f，我們也來個黃泉送母，挖條暗道將媽媽送出去?！按笏碇?，其樂也融融！”大哥說，我們也不是不孝，如果這個辦法可行，就依你。可是要挖多久，時間也不能太長啊。烏鴉說，從你家挖的話，到城外面的直線距離大約700米，挖五天差不多。奚無用說，無論如何，都要挖哪。與其空談，不如馬上動手。也只有這個辦法啦。錢咋個出？母親的存款有三千，全部辦下來，要兩萬。哥哥姐姐幾個就各出了五千。諸葛南飛也出了五千，當(dāng)場微信轉(zhuǎn)給了奚無用。奚無用又打電話給楊老三、馬志、趙剛、魯紅衛(wèi)、毛小兵、周春的兒子周勇，不到半小時，他們都來了。就開始動手，鋤頭有的是，都在后院放著。奚無用還打了個電話給朱大常，叫他買些冰塊帶來。又叫李克帶幾個籮筐、繩子來。又去隔壁朱二哥家借來他的翻斗手推車。要整哪樣？挖個洞。樣樣都齊了，一干人就搬開那張八仙桌，按照烏鴉指點(diǎn)的方向，拉起一盞兩千瓦的電燈就挖起來，挖土的挖土，抬土的抬土。奚家大院如今只?？滓壹汉退麐屪≡谖鲙坷铩Ｒ郧胺诌M(jìn)來的住戶都分到新房子搬走了，老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還是他們的。房間空著，鎖起來，等著這塊地面升值再賣掉。所以就是挖個山搖地動也神不知鬼不覺。奚無用的兩個姐姐和李桂芝負(fù)責(zé)煮飯燒水，都是大魚大肉（李桂芝也來了，在孔乙己媽過世那天，她忽然想念，就打電話給孔乙己。聽說了，就過來幫忙。從磨盤村走到奚無用家，步行要兩小時，她是搭同村沈小二的馬車來的。馬車不得進(jìn)城，她下車又走了20分鐘）。大家干勁十足，你追我趕，生銹多年的鋤頭、鎬子重新磨得锃亮。干了五天六夜，大院里堆起了一座3米高的小山。一個直徑2米左右，長700米的洞已經(jīng)完成，洞子通到城外的一個停車場。母親的身體早已洗干凈，穿好了新衣服。母親身體不大，裝進(jìn)棺材還空著一大截，又塞進(jìn)去她在陰間要用的被子、衣裳、鞋子、冥幣等，塞得滿當(dāng)當(dāng)，生怕她老人家不夠用。李桂芝說，鞋子有幾雙？一雙。媽媽沒的換呢，要放兩雙。奚無用親自封棺。幾顆大釘子釘下去，母親的棺材就嚴(yán)絲合縫了。丑時（3點(diǎn)）用繩子綁妥，就拖著進(jìn)了洞。奚無用已經(jīng)約好了接應(yīng)的，前拖后抽，磨磨蹭蹭兩個時辰，到了停車場下面，扒開蓋著的鐵板，手電筒一晃，一股光從黑暗的地下射上來，接應(yīng)的農(nóng)民（小興村的）就看見了，繩子放下綁牢就拉上去了。此刻是寅時，外面還是漆黑一團(tuán)，停車場亮著一盞燈，沒有一個人，空場上停著七八張黑面包般的車子，還在睡著，窗子像眼睛一樣發(fā)亮。車場值班的早就打點(diǎn)過了（給了他五百，他睡得呼嚕呼嚕）。不由分說，一干人趁著夜色尚濃，抬著棺材就朝柯山跑，自古松郡人都埋在那里。大棺在前，其他人拎的拎，抱的抱，扛的扛，跟在后面，可謂浩浩蕩蕩。月亮在天上笑瞇瞇地看著，將柏油路面照得跟鏡子似的。請來的風(fēng)水先生（小興莊的周老師），已經(jīng)在路邊等著，也拎著一包東西。一伙人小跑了半個時辰，終于走完了那段柏油路（兩公里半）。到了進(jìn)山的土路上，樹也來了，石頭也來了，溪也來了（小興村那幾個農(nóng)民擱下棺材，蹲下去喝了幾口），影子也多了。風(fēng)水先生就不怕了，邊走邊唱，放著炮仗，響徹天地。磨磨蹭蹭，到了那塊早已看好的荒地。天已大亮，太陽從南邊的松樹林子里露出半張臉來，幾個壯漢就開始挖坑。挖到差不多的深度，竟然露出來幾根白骨，原來這地以前也是埋過人的。奚無用一眼就看見白骨之間有個小東西，跳下去撿起來，摳掉泥巴，手心一涼，那物亮了，卻是個玉螭。莫不是他父親戴過的那個？心中一動，就悄悄塞在褲帶里。太陽當(dāng)頭，棺材落地，周老師圍著灑酒、跳舞、念念有詞、上香。然后大家將挖出來的土還回去。大地里面多了一樣?xùn)|西，就凸起來一個包（奚無用早已請人刻著碑，過一個月再來安裝）。周圍草色青青，只有這個包是新土。松郡是紅壤地帶，土堆是猩紅色的，陽光照在上面，略微灰了些。奚無用跟著哥哥姐姐擺上供品，一個大碗盛著白米飯、一個盤子盛著一條金黃色的糖醋鯉魚、一個盤子盛著母親愛吃的桂香村的米糕、一碗紅燒肉、一碗粉蒸肉、一盤涼雞、一碗豆腐、一盤炒茭瓜、一盤洋芋片、一小碗豆豉、一塊鹵腐（腐乳）、兩個咸鴨蛋，還有一籃子水果（寶珠梨、石榴、香蕉、棗子），又?jǐn)[上筷子、黃酒，點(diǎn)香、點(diǎn)燭、燒紙錢。一時間已經(jīng)香煙滾滾。大家就開始磕頭，哥哥姐姐先叩，然后是奚無用，九叩。諸葛南飛磕了三個。我也磕一個，李桂芝說著就跪在地上磕了一個。其他兄弟也各自磕了一個。奚無用早已用報紙包3000塊錢，從軍用書包里取出來遞給周老師。數(shù)數(shù)。不消。周老師和那幾個農(nóng)民就先回去了。

奚無用他們慢走一步。幾個人坐在泥巴上，抽煙的抽煙，喝水的喝水，抖鞋腔的抖鞋腔，不說話，靜悄悄，有只鳥在什么地方叫。

奚無用又摸出那個玉螭來看，那東西卻又不像螭了，是條翡翠蜥蜴。

原載《芙蓉》2023年第1期

原刊責(zé)編? 楊曉瀾

本刊責(zé)編? 杜? 凡

創(chuàng)作談

時間的可能性

于? 堅(jiān)

現(xiàn)代小說通常是對時間的回憶。時間總是已經(jīng)逝去的語言?，F(xiàn)代小說打開了時間的倉庫?？臻g（當(dāng)下）消失了，語言保存著記憶。在黑暗里，時間已經(jīng)解放，虛構(gòu)時間成為一種靈光再現(xiàn)的游戲。與十九世紀(jì)小說的線性時間觀不同，那種小說的時間是數(shù)字式（1、2、3……）的人為設(shè)計(jì)的，比如三一律。小說總是有一種穿越現(xiàn)實(shí)的迷宮通向結(jié)局、終點(diǎn)、結(jié)論的偵探品格。

十九世紀(jì)的小說寫“什么”，現(xiàn)代小說寫“如何”。現(xiàn)代小說中的時間是一種廢墟時間，它不是故事而是碎片、失去了邏輯關(guān)系的細(xì)節(jié)。對時間的解釋不是通過概念，而是通過構(gòu)圖。這是一種無時間的時間。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一團(tuán)混沌。作者不是時間的設(shè)計(jì)者，而是時間的順應(yīng)者。“道法自然”，在現(xiàn)代小說中，作者是個隱身人。故事在現(xiàn)代小說中不再是傳奇、偵探，而是細(xì)節(jié)、片段。小說因此進(jìn)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境界，猶如大海退潮之后的海灘，到處是漂木、片段（一個片段就是一個故事）。材料不再是現(xiàn)實(shí)、歷史、空間的線性（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三部曲式規(guī)定，而是作者的虛構(gòu)、選擇。細(xì)節(jié)的此在，在此決定小說的空間。就像造物主虛構(gòu)自然一樣（過去可以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可以是過去。幻覺可以是現(xiàn)實(shí)，現(xiàn)實(shí)可以是神話）。像是將黑白照片處理成彩色照片。作者虛構(gòu)的是時間的順序，而不是故事的順序。對時間的回憶意味著時間性質(zhì)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換，時間的重組、時間統(tǒng)治的瓦解。比如普魯斯特的嗅覺時間、曹雪芹的白日夢時間、喬伊斯的都柏林時間（無數(shù)真真假假的往事在一日內(nèi)被回憶穿插起來，猶如古老的“結(jié)繩記事”），卡夫卡的密室時間。普魯斯特說：“他們在時間里占據(jù)了一個在空間中難以獲得的廣闊得多的空間，一個伸展的、無法度量的空間?！?/p>

《翡翠蜥蜴》可是說是對《孔乙己》的繼寫。《孔乙己》只是一個開頭。這篇偉大小說為時間提供了一個片段、一組細(xì)節(jié)、一個語言繼續(xù)生發(fā)的契機(jī)。展開了一種命運(yùn)，其邏輯性在二十世紀(jì)的歷史中已經(jīng)得到證實(shí)。我只是將某種可能性在一個虛構(gòu)的時間中加以展開。順?biāo)浦?。與其說我在寫故事，不如說我在寫語言，語言的冥頑不化、深邃、典雅、粗俗、上乘、下作、輕浮、油膩、受難、輪回、復(fù)活。語言自身就是一種春秋、故事以及音節(jié)。

喬伊斯說：“天知道我的小說寫的是什么，但它卻悅耳動聽。”

希望我的寫作能令漢語悅耳動聽。

于堅(jiān)，字之白。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開始寫作。有詩集、散文集多種。著有小說《赤裸著午餐》（入選2010年中國十大短篇小說排行榜）、《列星安陳》《女媧造天記》《文石》等。獲魯迅文學(xué)獎、朱自清散文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年度杰出作家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