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梅, 周小英
(1.江蘇科技大學,江蘇 鎮(zhèn)江 2120281; 2.鎮(zhèn)江高等??茖W校,江蘇 鎮(zhèn)江 2120281)
18 世紀后半期,隨著大批美國商人、外交官和傳教士涌入中國,那個從13 世紀就被理想化了的中國形象便逐步褪去了昔日的色彩,到20 世紀上半葉,中國形象在美國人心目中發(fā)生了一次重要轉變——一個更人性化的中國逐漸取代了以往被視為“黃禍”的中國。而這次的轉變,一大批美國女性作家功不可沒。其中,賽珍珠是最令人矚目的一位。然而,光靠她一個人的力量絕對不可能填平中美兩國之間的文化鴻溝,在溝通中西方文明的那座“人橋”上,荷巴特(Alice Tisdale Hobart)也是一個不可不提的名字。她們不約而同地對中國女性給予了關懷和塑造,《群芳亭》和《陽與陰》無疑是兩位作家塑造中國女性形象的佳作。然而,目前國內外只有瑪麗·安·杜佛特、王鵬和朱驊三位學者對兩部作品進行了對比分析研究。兩位作家塑造的中國女性形象及對比研究還未受到重視,本文將以比較文學形象學、女性主義和東方主義等文學理論為基礎,對兩部作品中的中國女性形象進行進一步挖掘和對比分析。
眾所周知,“五月花號”不僅給美國帶來了清教徒,同時還為他們帶來了男尊女卑的思想,這種思想一直左右大眾。隨著社會變革,直到20 世紀初,女性的地位才得以慢慢提高,并在二戰(zhàn)時期達到最高峰。彼時,由于男性都去戰(zhàn)場服役,大量的工作崗位空缺,女性便紛紛走出家庭進入社會。而且為了進一步吸引女性參加工作,各種新聞媒介和廣告商也在大力宣揚鼓吹女性在工作中的重要性,將這些女性塑造成勇敢的理想女性。然而,這種“戰(zhàn)時需要”并不是真正對女性的尊重,隨著戰(zhàn)火一停,這些走出家庭的女性面臨著回歸家庭還是繼續(xù)進入社會的兩難困境。女性到底該何去何從,在當時的美國引起了極大爭議,女權主義和反女權主義者各執(zhí)其詞。
雖然賽珍珠在多個場合曾公開表明自己不是一位女權主義者,然而這并不阻礙她關注女性。她雖十分強調女性在家庭中的重要作用,但也認為“婦女解放的真正希望在那些出于個人需要走出家門參加工作并積極參與社會生活的女性身上,在社會生活的參與者而不是寄生蟲身上”[1]。1946 年出版的《群芳亭》無疑完美地傳達了她的這種思想,并為當時美國女性困境指出了一條道路?!度悍纪ぁ分?,吳太太結婚當天,公公訓誡她說“女人懂得不太多,男人才喜歡……把心思用到讓我兒子高興上面”[2]。確實,傳統(tǒng)觀念里,女人需要做的就是奉獻自己,找一個丈夫生兒育女。這種觀念世代相傳,將女性禁錮起來。恰如女性主義先鋒西蒙·德·波伏娃所說:“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盵3]從此,服從丈夫,養(yǎng)育兒女就像枷鎖一樣套在吳太太身上,她漂亮、聰明、睿智,話語不多,卻自有威嚴。接管吳家以來,她暗地里做了許多改變,婆婆卻從未察覺,所以全家六十多個人,上到老婆婆,下到最小的孫子和最卑微的仆人,沒有人不愛她。小說前半段,她絕對是傳統(tǒng)意義上最完美的妻子、母親、兒媳和女主人,然而這種既要管家又要管地的忙碌生活并沒有給她帶來快樂,每天晚上一坐下來,她便感覺到無邊的孤獨與寂寞。這種日子一直持續(xù)到她40 歲生日當天,那天,她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她親自給吳老爺納了妾,然后從原來的牡丹園搬出來,住進了只屬于自己的蘭花園。因為她“要在剩下的歲月里集合我自己的精神和靈魂,我將細心保護我的身體,不是為了再去讓男人歡喜,而是因為我住在里面,我要依靠它”[4]。有學者認為“這是一個自由—女性主義者的獨立宣言,通過獲得一個獨立的女性空間來解放女性身體,救贖女性靈魂”[5]。然而,筆者以為,如果這算是吳太太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的話,那么這種覺醒也只是一種苦悶的無從宣泄。吳太太雖然精明能干,搬進了所謂的獨立空間“蘭花園”,但蘭花園并不真正屬于她,她的身體依舊被困于吳家而不得自由。當代女權主義者南?!す厮骺苏J為“婦女存在的物質基礎是婦女覺悟的要素”[6],由此可見,吳太太的反抗多少帶點自我欺騙性。所以,在她宣布了所謂的獨立后,她的身體依舊不得不在兩個園子里不停地徘徊,她的身體也在“自我的解脫”和“家庭的牽絆”中不停地拉扯:白天她依舊是吳家的管家,老太太的喪禮,大兒媳婦生孩子,二兒子和二兒媳不和諧,教小妾秋明如何討好吳老爺,三兒子的教育和婚事……樁樁件件,她依舊以某種方式對所有人盡責,“在這個大家庭里,所有的人都像是吃奶的孩子,靠她養(yǎng)育”[7],而她自己也不希望大家認為自己從家里隱退了,從始至終,她還是希望“因為她在這里,應該讓他們把這看作是家里的中心”[8];到了晚上,她便回到蘭花園,那個時刻,她又感覺到一種一生中從未感覺過的自由和勇氣。因為那個時刻,她完全屬于自己。她可以肆無忌憚地去翻閱從前公公不讓她讀的禁書,也可以自由地發(fā)呆沉思。她欣喜地發(fā)現,“那道路像是灑在黑暗大海上的月光”[9]。一方面,她想要得到身體的完全自由,另一方面,她又忍不住去履行一個女人在家庭里的責任。這種“責任”與“自由”的互相撕扯,讓“倦怠像是從肺中吐出的毒氣一樣漸漸從她身體里滲出。她比自己所知道的要疲倦得多,這種疲倦是精神上的而不是體力上的”[10]。
賽珍珠塑造出一個自我矛盾的吳太太是她個人關于理想女性和對文化他者的一種外化。賽珍珠的父親是一位堅定的原教旨主義者,在他心目中,妻子只是附屬品,為了翻譯《圣經》,他讓整個家庭陷入困頓而不自知。童年分裂的家庭讓賽珍珠成人之后毫不猶豫地放棄了“上帝和人”縱向關系的美國基督教式家庭關系,而自主選擇了中國的家庭倫理觀念。盡管她也認為女性可以走進社會擔當責任,但顯然她心目中的理想女性是能將自我意識與傳統(tǒng)美德進行平衡的女性。傳統(tǒng)的中國婚姻強調個人對家庭的責任和義務,女人應該如她借吳太太之口所說,在履行了生養(yǎng)孩子的義務之后再追求個體自由,很顯然,當時的中國女人“只有通過男人和小孩,她才獲得自由”[11]。不可否認,“吳太太用自己的行動對男權社會提出了默默的挑戰(zhàn)。賽珍珠所描寫的吳太太的覺醒是主動尋求的。她的最終目的是要找到女性的獨立,擺脫依附,尋求自己的價值和幸?!盵12]。但對中國和中國文化而言,不管賽珍珠本人怎樣強調自己的熱愛,她終究只是一位將東方文化搬上舞臺,供自己觀看和選擇的他者。賽珍珠對中國封建家庭觀的誤讀在實踐意義上,毫無疑問是作為主體的她對中國文化這個對象的有目的的選擇,是以“他者”的“存有”來補充自己的“匱乏”。
與賽珍珠不同,荷巴特是一位帶著解救黑暗中的異教徒的堅定信念來到中國的傳教士。荷巴特九歲時就非常嚴肅地向她的母親宣布:“我要么去中國做傳教士,要么就在美國普通平凡地度過一生?!盵13]19 世紀,隨著美國將長槍大炮開拓疆土策略改為文化入侵策略,很多美國女性在面臨回歸家庭或走出家庭的困境中,選擇了前往中國傳教。顯然,她們并不是真心熱愛中國,更多的是帶有如美國開拓西部那般的邊疆意識,來華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最大價值”[14],而且“投身傳教可以獲得獨立,擁有地位,發(fā)展的機會也多”[15]。帶著這種宗教的狂熱,荷巴特和一批女性傳教士來到中國。然而事實遠沒有她想象中那么簡單,當時的中國,官方敵視、正統(tǒng)觀念根深蒂固,再加上道觀香火興旺,基督教的生存空間并不多,更何況基督教對教徒要求嚴格,堅持一神論的思想。在中國傳教受限,造成荷巴特在她前期作品中一直對中國頗有微詞,字里行間全是東西方對立的詞匯。然而,女傳教士本身保留的女性特質,讓她不自覺地去同情在當時無力與美國抗衡的中國。另外,荷巴特的丈夫期望她能夠扮演一種從屬的角色,成為自己的幫手,去教化男性傳教士無法接觸到的中國女性“異教徒”。這種同情再加上她自身作為“公司職員之妻”的存在,讓她開始思考中國文化與美國文化共存的可能。
《陽與陰》就是荷巴特在這種情況下創(chuàng)作出來的佳作。如果說,通過《群芳亭》,“賽珍珠寫出了她筆下最具有女性獨立意識、最大膽地希望實現自身價值的女性形象——吳太太”[16],《陽與陰》則主要以基督教拯救為主題,選定一位傳教士醫(yī)生彼得為主人公,以他的視角,寫出東西方兩種文化的碰撞。毫無疑問,正如荷巴特本人在序言中提到,“這一本《陽與陰》寫的是東西方思想各自的美妙和極致,以及對彼此產生的影響?!业怪昧诉@兩個詞序,將代表主動原則的‘陽’置前,代表西方,而中國人總是將代表被動原則的‘陰’置前”[17]。由此可見,盡管后期荷巴特對中國態(tài)度有所轉變,但她更欣賞的依舊是西方積極進取的脫韁精神。但小說副線里出現的一位中國女性——沈師母雖占筆墨不多,卻也清晰地向讀者傳達了荷巴特對當時中國女性的關注以及她對美國試圖改造中國的國家計劃的懷疑。
與吳太太一樣,《陽與陰》中的沈師母也是一位來自中國大家族的太太,因為寡居無子,她來到彼得妻子負責的教會學校,她的突然到來在小小的教會世界里引起軒然大波。對于她漂亮的服飾以及被家庭驅逐的經歷,人們眾說紛紜,謠言四起。第一次見到她,代表西方文化的彼得醫(yī)生便以審視的目光打量著這位飽受非議的中國女人。在他看來,她不僅是一位中國女人,她還代表著她后面隱藏的文化。在他眼中,她含蓄、保守卻又透著一股誘人的神秘,她“穿著只露出一點點脖子的長袖上衣,袖子嚴密地蓋到手腕處,薄紗裙里還穿著長褲,再往下看,他瞥見了一雙纖細的、尖尖的而又精巧的鞋子”[18]?!袄p足”這個套話在文本中很自然地出現,但彼得沒有表示出輕視,相反他覺得“她身上最精致的就是那雙鞋子。從前,纏足對他而言是一種畸形,純粹而簡單,是一種殘酷的行為,它象征著女性的附屬地位??墒牵裉炜粗驇熌傅慕z質小腳鞋,他突然意識到這一習俗后面隱藏著性的欲望——一雙小小的腳,搖曳的步態(tài),將喚起人們感官的想象?!_始懷疑西方是否對中國女人纏足有了誤解——對它的動機和由此帶來的附屬地位有了誤解,其實,纏足也許只是為了加強人們感官挑逗的對比?”[19]由此,荷巴特無疑在借彼得醫(yī)生的感悟,借用“纏足”這個套話來表達自己對西方文化貶低中國文化的質疑。
沈師母一系列思想的變化無不體現了西方文化對她的影響。作為一個官宦家庭的長媳,因為丈夫早喪,又沒能產下子嗣,在將延綿子嗣作為家庭首要責任的中國文化里,沈師母在這個家庭的地位岌岌可危。她自小叛逆,雖敢于在第一次纏足時就把布解開,也曾央求父母允許自己和家里的兄弟一起識文斷字,但中國家庭傳統(tǒng)觀念的枷鎖將她牢牢鎖住。相比吳太太自主宣布搬進蘭花園的果敢和決絕,沈師母的出走顯得被動而無奈。當沈家老太太要求她回家履行一個寡婦的責任時,她只能借助外力,她邀請了教會學校的負責人戴安娜和她一起回家,因為“她需要她在場給予自己力量”[20]。這份力量來自一位女傳教士,它不僅僅是簡單的婦女互助,更是東西方文化之間誰強誰弱的較量。很明顯,東方文化被西方文化打敗了,因為即使如沈老太太那般威嚴也無法與之抗衡。在戴安娜還在對自己的力量存疑時,沈師母已經回到教會學校。當沈師母開心地說回來喝新的墨水時,戴安娜內心的驕傲無不體現了荷巴特對自己文化的自信。為了回報沈師母對自己文化的接納,戴安娜以微薄的薪水,將她聘請為教會學校的女舍監(jiān),從而協助她完成了與封建家庭的徹底決裂,開始實現所謂的自我價值。由是,荷巴特完成了一個中國女人從身體到靈魂對西方基督教的熱衷追隨,而這個西方文化追隨者的女性形象塑造恰恰體現了荷巴特對中國文化的態(tài)度,以及自身作為女性和深處中國這雙重的劣勢地位。前文提及,荷巴特來到中國本是為了實現個人價值,然而,當時的殘酷現實卻逼迫她不得不待在家里為家庭服務,因為當時教會雖然認為沒有女人的協助,男人堅持不了多久,但更普遍認為適合女人施展才華的領域,其真正的核心,還是在家庭內部。沈師母無疑是荷巴特內心“在文學化,同時也是社會化的運作過程中對異國看法的總和”[21]。畢竟“一切形象都源于對自我與‘他者’,本土與‘異域’關系的自覺意識之中,即使這種意識是十分微弱的”[22]。
賽珍珠顯然明白,肉體的羈絆在某種程度上是對靈魂的控制。美國節(jié)制生育運動倡導者和領袖瑪格麗特·桑格說,“任何女人都不能是自由的,除非她能夠有意識地選擇是否愿意成為一位母親”[23]。于是,賽珍珠讓吳太太在四十歲當天收回了自己對身體的控制權。然而,如前文所言,這種所謂的收回只是某種形式的自我欺騙,畢竟這種自我意識的蘇醒還摻雜了所謂的“天命”的無奈,即“男人老了,種子一定要種到更加肥沃的土壤里,這樣,最后的種子便會結出強壯的果實。任何女人過了生育期,還纏著男人不放,那是違抗天命”[24]。受這種天命論的影響,吳太太像“定購一件商品一樣”[25]為吳老爺買下了小妾秋明代替自己繼續(xù)完成女人對男人的責任??梢?,當吳太太在“責任”與“自由”間拉扯時,這種所謂的自我覺醒后的自由是不完整的,在患得患失間,它當然不可能為她收獲真正的幸福??墒?,吳太太雖無法擺脫一直束縛自己的“男尊女卑”觀念,但正是她內心對自我的不滿才有了之后的真正覺醒。而這種覺醒,必然又需要推動,于是,賽珍珠為她創(chuàng)造了一位精神導師——安德雷。
遇到安德雷之前,從英國來中國傳教多年的夏小姐雖經常出入吳太太家,然而,這個基督教的狂熱信徒只知道單向命令式的說教,當她再一次喋喋不休地對吳太太說世界上只有一個真正的上帝時,她便被吳太太摒棄在心門之外了。長期浸淫在中國文化里的賽珍珠顯然非常清楚中國不存在一個單一的、制度化的教,中國人的信仰混合于世俗生活和傳統(tǒng)文化之中。吳太太對夏小姐的厭煩恰恰體現了賽珍珠對當時海外傳教活動中那種排他性和凌駕于他者之上態(tài)度的否定。于是,當秉持“我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的安德雷出場后,很快就獲得了吳太太的好感。通過對話,安德雷首先消除了吳太太對宗教的偏見,畢竟全人類的血液是一樣的,而當吳太太故意問安德雷關于人種、膚色、傳統(tǒng)等存在中西差異的問題時,安德雷的回答顯然是賽珍珠借安德雷之口表明,中國人和西方人之間的體貌差異其實是為了我們更好地理解自身的參照物,這兩種人種并沒有等級差異,只有發(fā)展水平的不同。這毫無疑問是賽珍珠對當時西方秉持的西方/非西方這一失衡的、體現自我的二元劃分的駁斥。
之后安德雷敏銳地指出她不幸福。賽珍珠把安修士塑造成一束照進吳太太生命中的光,首先向她傳授知識,打開她的視野,然后指出她雖表面讓別人幸福,實際卻十分自私,要求得太多,最終告誡她“別專門想到你自身的自由,而是想一想你如何使其他的人獲得自由”[26]。安修士就如一位人生導師,在他的啟發(fā)下,吳太太開始不再局限于思考男女性別的差異,而開始思考人性,即安修士所說的“上帝給我們每人一份剩余遺產為自己使用,這就是一部分人性,既非男也非女,它被稱為靈魂,永不改變,也改變不了”[27]。靈魂的思考讓吳太太終于跳出了小說開始她自認為“必須以某種方式對所有的人盡責”[28]的怪圈。這種跳脫對于處在傳統(tǒng)的舊與現代的新之間的吳太太這個邊緣人來說,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不停地反復與回溯。安德雷將吳太太這個他者放在了一個平等的對立面才促成了吳太太的成長。最終吳太太放棄單一的自我,成了一群孤兒的母親,而安德雷這個被放逐他鄉(xiāng)的棄兒,也不再是無親無故,兩個人在互相將對方置于平等的位置上才實現了各自的圓滿。至此,賽珍珠對當時美國在華傳教士近乎偏執(zhí)的擴張主義和西方凌駕于他者之上的霸權行為進行了批判,運用借他者反觀自身的模式來呼吁同胞進行自我反思,用愛心以平等的視角理性地把握自我與他者平等互補的二元對立關系,在求同存異中達到真正的“天下一家”,從而最終實現異族文化融合的理想模式。某種程度上,吳太太的最終圓滿也體現了賽珍珠一貫的東西文化平等交流的主張,是賽珍珠的宗教和文化觀理想的外化。
同樣在探討東西兩種文化的融合上,荷巴特顯得沒有那么樂觀。作為生活在中國多年的女傳教士,荷巴特一步步見證了好斗不安的西方思想是如何猛擊東方哲思的寧靜平和,為了實現所謂的個人價值,荷巴特自己也是這霸權行為的執(zhí)行者之一。然而,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傳教士面臨的指責越來越多,這期間,賽珍珠在她《海外傳教活動有無必要?》的演講中,從里到外指出了福音派的種種弊端、缺陷和無知:“(傳教士)對外族的文明一概鄙夷不屑;相互之間刻薄尖酸;在感情細膩、文質彬彬的民族面前顯得粗俗愚鈍。凡此種種,無不讓我的心羞愧得流血?!盵29]而且即使是當時美國的主流文化也對美國企圖用西方思想改造世界的錯誤愿望開始進行反思和批評,就連傳教士自己的夢想也隨著一戰(zhàn)結束開始幻滅。在像荷巴特這樣的傳教士眼中,一方面,她們目睹了美國社會本身的變化,開始對美國體制失去信心,認為“那些占據高位的人的欺詐手段和不道德行為,隱藏在繁榮背后,現在面臨國家災難的時候,全部揭示出來了。我把美國理想化了?,F在我的幻想破滅了,我渴望一塊屬于自己的土地……在那兒,我可以分辨出我的國家的優(yōu)秀與罪惡”[30];另一方面,即在宗教方面,就連主流教會也開始參加攻擊。所有種種,不由得讓荷巴特重新思考自己在中國的使命,并以另一個視角重新看待中國文化。
如前文所言,《陽與陰》中沈師母從家庭的出走體現了一位中國女性對西方文化的追隨,然而這種追隨在某種程度上只是一時無奈的安身立命之選。走出家庭的沈師母,開始以新奇的目光去打量眼前那個新奇的西方社會。她對西方文化的第一次親密接觸,是西方男女的親密關系。作為一個大家閨秀,她從小受到的教育是“當男人和女人躺在一張床上時,他們是夫妻,從床上下來,男人又再次成為一尊神,是高高在上的”[31]。然而彼得對待戴安娜卻不同,對沈師母而言,那種親密關系就仿佛為她打開了一扇關于男女新型關系的窗戶,盡管像是隔著一層玻璃一樣模糊不清,也讓她十分著迷卻又受到一種傷害。在戴安娜婚禮的當天,當她看到戴安娜的好朋友們來給戴安娜送結婚禮物,那些西方的男男女女聚在一起毫無顧忌,高聲喧嘩時,她選擇了靜靜地退場,因為那些男女親密地聚在一起,讓她感到羞恥。也就在那一刻,從前拋卻的“沒有自我的妻子和必須忠于死去丈夫的傳統(tǒng)習俗再次重重地壓在她身上”[32]。當她站在那空蕩蕩的院子里時,她感覺“自從接受西方的生活方式后,一種新的,讓她害怕的情緒緊緊地抓住了她。那是孤獨!從前和自己人在一起的男權社會里,她被關在女人后院,她常覺得無聊,婚后,因為不能生育,后來又因為寡居,那獨裁的老祖母將她當女奴看待,她也時常覺得恐懼。但就算她不能生兒育女,又沒了丈夫,她依舊是那豐盈宇宙的一部分,深深扎根于生命之流。不像如今,總是感覺到這讓人恐懼的無邊的孤獨”[33]??梢姡诤砂吞匦睦锏亩獙α⒅形鞣接肋h占主導位置的想法在開始動搖,她開始在思考傳教士在中國的種種霸權行為,畢竟中國這個文明古國有它自己的文化和社會運行的規(guī)則,恰如她借戴安娜之口所說,“想要一個中國女人將屈從于家庭的想法像扔一件舊衣服一樣扔掉是不可能的,畢竟那已經是她們的本能”[34]。她從對中國思想的俯視,轉而開始思考和研究中國的思想,“我遵循新的途徑來思考這種以前只瞥見一些表面,理解了一部分的思想:老子的教義中所包含的神秘主義、儒家的嚴格教條的概念,以及佛教這一外來宗教所包含的另一種神秘主義”[35]。她開始注意到中國哲學的價值,尤其重視中國的易經學說。作為一個一直深受西方二元對立思維模式影響的作家,她不再接受東西方文化具有相對性和優(yōu)劣性的觀點,轉而認為每一種文化都有它自己的“美和過度”,每個都包含另一個,可以向另一個轉化。她認識到,這個世界就猶如人體,“一旦失去平衡,人就會生病”[36]。為此,堅決要進教會學校而被家族驅逐的沈師母,并沒有真正拋棄自己的文化和家庭,自從離開家后,她一直通過一個信得過的仆人和家庭保持聯系,當得知沈家的兒子沈絡石病得奄奄一息時,她雖然恐懼老太太會發(fā)現自己,還是毅然回到那個大家庭,并大膽地提議讓外國醫(yī)生彼得來進行救治。那一刻,對家庭的忠誠戰(zhàn)勝了她內心的恐懼,也正是中國文化里對家庭的忠誠讓她為沈家留下了唯一的一個后代。從這點而言,荷巴特無疑贊成中國人骨子里對親情的重視。
之后,沈師母若無其事地再次離開自己的中國世界走向西方世界。然而,這之后的沈師母似乎一直在這兩個世界徘徊。暑假來臨,教會學校的老師度假去后,沈師母著手改造眼前棲息的西方環(huán)境,她找戴安娜要來兩個閑置的石罐,在通往女子學校道路兩邊各擺上一個,同時讓苦力在里面放了淤泥和水,種上了那象征觀音的圣潔之花蓮花。這樣的描述不僅僅是向讀者展示一位中國女人的愛美之心,筆者以為,這些蓮花代表了沈師母在一切講究效率和實用價值的西方世界里對中國文化的回望。于是,忙碌一天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取出佛像,雙腿盤坐,眼眉低垂,她那絲綢的鞋子在蜷曲的膝蓋下像一朵美麗的白花。寧靜讓心靈純凈,猶如那永不凋謝的蓮花”[37]。她甚至開始去思考自己的人生導師戴安娜信奉的“上帝”,覺得那是“一個頭戴荊棘的神!一個受苦受難的神!野蠻民族的人把荊棘放在他們的神像頭頂。我們的佛祖頭上戴著蝸牛形皇冠。當他沉思著要怎么減輕世人痛苦時,人們匍匐向上,用自己涼快的身體為它遮蔭擋陽”[38]。和上帝胸前的十字架的親密接觸讓她幾天都寢食難安,只有看著佛祖平靜的面容才能得以恢復平靜。荷巴特在此處反西方為上的寫法,算是一種甚為精妙的反諷策略,借以抨擊傳教士以自己的信仰單方面霸道式的傳教,不同民族有不同信仰,這種霸道式傳教的方式在中國人眼中其實是可笑的,行不通的。
不止在宗教方面,在教會學校和彼得的醫(yī)院里,沈師母也一步步地向他們展示出一個中國大家閨秀的智慧。彼得醫(yī)生雖心懷大愛,但對如何在中國管理好自己的醫(yī)院束手無策,因為他完全不理解那種中國人事事以人際為先的辦事原則。當他將醫(yī)院放手給沈師母管理后,她以自己文化里的管理模式贏得了西方世界的尊重,這毫無疑問是荷巴特對當時傳教士所面臨的困境的啟示:接受西式教育的中國人很大程度只是因為生活所迫,他們骨子里遠沒有西化,更不用說基督教化。在追求人生圓滿過程中,沈師母在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之間徘徊猶豫,最后,在四川的峨眉山頂,“她感覺到自己被仁慈的佛祖環(huán)抱著,一層光圈在她身下輕輕地托著她。對老太太和佛祖的責任在一次次否定中終于得到履行”[39]。沈師母從最開始接觸西方世界時的順從,到過程中的各種猶疑、掙扎,最終回歸中國文化,從而實現人生的圓滿。
賽珍珠與荷巴特,一個剛出生四五個月就被雙親帶到中國,幾乎是在中國人堆里長大;一個婚后為了實現個人價值而來到中國。兩位女性作家都在中國居住多年,她們的祖國對她們而言已經是一塊陌生地。作為兩種文化的邊緣人,同時又作為在男權社會中處于劣勢的女性,在面對中國這個他者時,她們都不可避免地想去彌補那自我與他者之間的間隔。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兩位作家所處的社會地位的差異,賽珍珠認為只要有愛便可超越文化差異從而做到天下一家,而荷巴特則更加強調兩種文化沒有優(yōu)劣,應互為補充。兩部作品毫無疑問都體現出“在言說他者的同時,這個‘我’卻趨向于否定他者,從而言說了自我”[40]。這種借他者之境來反觀自身的創(chuàng)作手法,對如今強勢文化依舊盛行的國際形勢無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文化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