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釗,任春雨
(長春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32)
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的繁榮在很大程度上應(yīng)歸功于報刊的勃興,除了數(shù)千種專門的文學期刊之外,由報紙所開辦的文學副刊也發(fā)揮了重要的傳播作用,有些副刊的影響力甚至超過了正刊?!案笨弊畛醯拿纸凶觥案綇垺?以贈送的方式隨報紙發(fā)行,國人自辦的報紙“附張”始于《時報》。1904年,康有為、梁啟超授意狄葆賢在國內(nèi)創(chuàng)辦《時報》。自1908年起,狄葆賢獨立經(jīng)營時報館,并創(chuàng)辦有正書局開展出版發(fā)行業(yè)務(wù)。除綜合性報紙《時報》外,狄葆賢在辛亥革命前后陸續(xù)創(chuàng)辦了《小說時報》《婦女時報》等專門性雜志,在五四運動前夕又辦《教育周刊》《婦女周刊》等系列“附張”,開創(chuàng)了中國報紙系列副刊的先河。作為《時報》附張之一,《婦女周刊》是國內(nèi)綜合性報紙創(chuàng)辦的第一份婦女???它通過刊載各種文體的文學作品以推崇女子教育、傳播新的思想、普及科學知識、陶冶女性情操,等等,尤其是對張默君、陳擷芬、陳鴻璧等女權(quán)思想倡導者所著文學作品的刊發(fā),更是發(fā)揮了文學、傳播和市場需求聯(lián)動的社會效應(yīng),引領(lǐng)了時代的潮頭。
《時報》在近代報界曾與《申報》《新聞報》占據(jù)三足鼎立的地位。1902年,梁啟超提出“小說界革命”的文學主張,并在日本創(chuàng)辦《新民叢報》《新小說》等刊物,推行他的小說觀念與群治啟蒙思想。1904年春,他不顧清廷的通緝,特意冒險來上海與羅孝高、狄葆賢密商辦報一事?!皶r羅孝高、狄楚青方奉南海先生命在上海籌辦時報館,任公實亦暗中主持,乃日夕集商,其命名曰《時報》及發(fā)刊詞與體例,皆任公撰定?!?1)羅孝高:《任公軼事》,丁文江,趙豐田:《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1頁。6月12日,《時報》第1號在上海出版發(fā)行,其中主筆是羅普,總主編是陳景韓,總負責人是狄葆賢。1908年后,狄葆賢獨資辦《時報》。此時的《時報》關(guān)注并迅速報道國際國內(nèi)新聞,它在開辟“時評”欄目反映現(xiàn)實的同時,也設(shè)立“余興”專欄以適合市民娛樂消遣的需要,頗受讀者歡迎。1916年11月22日,《時報》在“余興”專欄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辦《小時報》文藝???由包天笑、畢倚虹擔任主編,此報可稱為民國時期文藝副刊的雛形。
出于對新小說的一貫重視,梁啟超對《時報》將要發(fā)表的小說文體類型不做任何限制:“本報每張附盡報刊之責以文字宣傳印小說兩種,或自撰,或翻譯,或章回,或短篇,以助興味而資多聞。惟小說非有益于社會者不錄?!?2)《時報發(fā)刊例》,《時報》,1904年6月12日。狄葆賢早年受梁啟超“三界革命”文學觀念的影響(3)胡全章:《“心存邦國”和“詩人之詩”:清末〈時報〉詩歌和“平等閣詩話”》,《社會科學輯刊》,2017年第3期。,曾在《新小說》雜志上發(fā)表《論文學上小說之位置》一文。盡管他一直保留著寫作傳統(tǒng)筆記小說的習慣,但是卻能通過《時報》不遺余力地推動新小說的發(fā)展。主編陳景韓對于小說更是有獨特的見解:“小說之能開通風氣者有決不可少之原質(zhì)二:其一曰有味;其一曰有益?!?4)冷:《論小說與社會之關(guān)系》(上),《時報》,1905年6月29日。1907年3月,《時報》在第一頁“小說”欄目刊登了“小說大懸賞”的啟事,無論是長篇還是短篇,創(chuàng)作還是譯作,都在懸賞之列。獲獎作品均吻合了陳景韓的小說理論:第一等空缺,哀情小說《雙淚碑》(南夢)獲第二等,偵探小說《雌蝶影》(丹徒包柚斧)獲第三等。被選中的這兩部作品,或哀婉纏綿,或曲折離奇,在《時報》連載后頗受歡迎。
1921年,時報新館落成,孫中山、蔡元培、杜威、胡適、張默君、朱胡彬夏等中外各界名流紛紛致信祝賀,贊賞《時報》的成就,其中,胡適的《十七年的回顧》一文影響力最大,講述了《時報》對其人生成長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
我那年只有十四歲,求知的欲望正盛,又頗有一點文學的興趣。因此,我當時對于《時報》的感情,比對于別報都更好些。我在上海住了六年,幾乎沒有一天不看《時報》的?!耶敃r把《時報》上的許多小說、詩話、筆記、長篇的專著,都剪下來,分粘成小冊子,若有一天的報遺失了,我心里便不快樂,總想設(shè)法把它補回來。(5)胡適:《十七年的回顧》,《時報》,1921年10月10日。
胡適接觸《時報》是在1904年離開家鄉(xiāng)安徽績溪到上海進入新式學堂之后的事情。胡適認為其年少時“愛戀”《時報》,大約有兩個方面的原因:第一,每日由“冷”來做的短評是一種“創(chuàng)體”,“做的人聚精會神的大膽說話,故能引起許多人的注意,故能在讀者腦筋里發(fā)生有力影響”,他自然會從中受到思想啟迪;第二,《時報》發(fā)表的由“冷”和“笑”翻譯的白話小說,以及它所開辟的帶文學興趣的“附張”,均讓胡適接受到了文學啟蒙,“自從《時報》出世以來,這種文學附張的需要也漸漸的成為日報界公認的了”(6)胡適:《十七年的回顧》,《時報》,1921年10月10日。。胡適曾參加了1907年的小說懸賞征集活動,雖然沒有中獎,但這件事與他后來對文學改良主張的提出應(yīng)該有一定的關(guān)系。
《時報》大力推動新小說理念和新小說創(chuàng)作,抓住了“小說”與“婦女”這兩個近代的熱門話題。在《時報》小說專欄之外,狄葆賢還先后創(chuàng)辦了《小說時報》《婦女時報》兩份雜志,開辟了小說的新陣地?!缎≌f時報》創(chuàng)刊于1909年9月,由于代表新傾向的“四大小說雜志”(7)“四大小說雜志”包括:《新小說》(梁啟超,1902-1906,日本橫濱)《繡像小說》(李伯元,1903-1906年,上海)《月月小說》(吳沃堯、周桂笙,1906-1909,上海)《小說林》(黃摩西,1907-1908,上海),最早見阿英:《清末小說雜志略》,張靜廬:《中國近代出版史料初編》,中華書局,1957年,第103-110頁。后來常以“晚清四大小說雜志”指稱上述四種小說雜志,參見王燕:《近代科學小說論略》,《明清小說研究》1999年第4期。已先后???而《小說月報》尚未出刊,所以,《小說時報》的出版正可謂恰逢其時。1911年6月,有正書局又獨立發(fā)行《婦女時報》,創(chuàng)下了商辦婦女報刊的先河。三年之后,國內(nèi)出版界掀起婦女報刊熱潮,均與此有很大關(guān)系?!缎≌f時報》《婦女時報》以及《時報》小說專欄培養(yǎng)出了一批著名的小說家和編輯家,以周瘦鵑為例,“在《禮拜六》創(chuàng)刊前,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周瘦鵑在刊物上發(fā)表了58篇文章。其中刊登在《婦女時報》上的為37篇,在《小說時報》上發(fā)表的為11篇,他在《時報》系統(tǒng)發(fā)文總計48篇;只有10篇文章發(fā)表在《小說月報》《東方雜志》和《中華小說界》等也是很有影響的刊物上”(8)范伯群:《周瘦鵑論》,《周瘦鵑文集》,文匯出版社,2015年,第9頁。。1917年,《小說時報》《婦女時報》這兩份雜志同時???原因不詳。
1921年,時報新館落成之后,狄葆賢將《時報》賣給了黃伯惠。至于他轉(zhuǎn)賣報館的原因,學界有多種猜測,或曰因其擴大經(jīng)營、囤紙失策,以及不計成本等管理問題所致;或曰因其愛子夭折、妻子離世等家庭變故所致;或曰因其篤信佛教、心系佛緣而棄絕紅塵所致,等等。1914年,陳景韓、包天笑、徐卓呆、畢倚虹、周瘦鵑等一批志同道合的小說家們創(chuàng)辦《禮拜六》雜志,并很快掀起休閑小說創(chuàng)作的高潮。應(yīng)該說,《禮拜六》的異軍突起,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時報》系統(tǒng)的小說創(chuàng)作力量,而上述作家在移師《禮拜六》的同時,也帶走了一部分讀者群體,這些都直接對《時報》的銷量產(chǎn)生了負面影響。
總之,《時報》的興衰與通俗小說的發(fā)生、發(fā)展有直接的關(guān)系。從1904年至1939年,《時報》歷時35年,共出版發(fā)行12547號(周刊單記號的不在此數(shù))。狄葆賢雖然執(zhí)掌《時報》不到20年,但是由他所竭力推動的新小說創(chuàng)作卻在近代小說的發(fā)展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科學小說”是science fiction的直譯,是“一些根據(jù)科學知識原理創(chuàng)作的小說”,包含有“超自然幻想”和“科學”兩種因素(9)黃祿善:《是“科幻小說”,還是“科學小說”?》,《上海科技翻譯》,2003年第4期。。它與如今常用的“科幻小說”概念不同,是近代中國“人們出于普及科學知識的需要,更多地借助科學小說來宣傳化學、物理、醫(yī)學、天文等各方面的知識”(10)康文:《略論中國近代科學小說》,《東岳論叢》,2003年第3期。,而不是具有科學性的幻想小說。由于20世紀初期國人對于科學缺少充分的認識,外國科學小說的譯介工作因此也經(jīng)歷了概念模糊、文體特征混亂的過程,如1902年《新小說》第1號載《世界末日記》,編者將其稱為“哲理科學小說”,意欲“專借小說以發(fā)明哲學及格致學”(11)王燕:《近代科學小說論略》,《明清小說研究》,1999年第4期。。作為新生事物,不僅“晚清四大小說雜志”積極譯介科學小說,《時報》系統(tǒng)的《小說時報》《婦女時報》也不甘落后,以科學小說寄托宣傳科學、格致救國的理想?!秼D女周刊》堅持《時報》最初對于小說的主張,在“新小說”專欄里發(fā)表或?qū)懟蜃g的小說作品,主要有家庭、平等、性別等與婦女主題關(guān)系密切的文學作品,如法國小說《頸環(huán)》《女小說家斯吐活小傳》等,著譯小說則有陳擷芬的《人獸接腦記》。
陳擷芬是近代報刊史上由女性獨自創(chuàng)辦革命女報的第一人。她家學淵源深厚,從小隨父親陳范讀書,后投在潘蘭史門下學習詩詞,十余歲便在《清議報》上發(fā)表《戊戌政變感賦》等詩作。包天笑回憶說,“有時他的女公子也來報館,在這寫字臺打橫而坐。她是一位女詩家,在報上編些詩詞小品之類”(12)包天笑:《釧影樓回憶錄》,山西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82頁。,這里的“她”指的就是陳范的長女陳擷芬。1899年,她創(chuàng)辦《女報》,后因稿源不足而停辦。1902年5月8日,《女報》在上海派克路復刊。1903年2月27日,《女報》更名為《女學報》,并在創(chuàng)刊號上標“第二年第一期”,以示與《女報》的接續(xù)關(guān)系,欄目設(shè)有論說、演說、尺素、女界近史、譯件、專件、諧鐸、雜俎等,每期約60頁。
1902年,蔡元培、章炳麟等人組織中國教育會,陳范是其中的成員,陳擷芬不僅隨之參加了中國教育會的愛國女社,而且參加了蓄積反清力量的愛國行動。1904年,秋瑾到日本后,聯(lián)合林宗素、陳擷芬等10余位留日女學生,于11月間重組共愛會,更名為實行共愛會,重新制訂章程,陳擷芬被推為會長并任女子雄辯會會長,組織女留學生開展推翻清政府的演說活動(13)劉巨才:《中國近代婦女運動史》,中國婦女出版社,1989年,第283頁。。柳亞子曾提及她留日后的去向,“擷芬,十年前,創(chuàng)《女學報》,名聞海內(nèi)外,適重慶楊俊,并留學美洲,畢業(yè)后,返國……”(14)柳棄疾:《陳蛻庵先生傳》,卞老營,唐文權(quán):《辛亥人物碑傳集》,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49頁。。張默君的《哀吾友陳擷芬君》一文,較為詳細地記述了陳擷芬的性格、品質(zhì)及婚后生活,是難得一見的關(guān)于陳擷芬生活的文獻史料。陳擷芬與楊希仲在日本留學時相識,成婚后隨其遠赴美國?!靶梁チx起,君偕楊氏浩然歸,主持楊氏所辦依仁中學于渝中,男女學子數(shù)百人”(15)張默君:《哀吾友陳擷芬君》,《時報》,1923年8月20日。。1912年2月,陳擷芬從美國歸來,參加過張默君組織的“神州女界協(xié)濟社”,同年秋天隨丈夫離滬赴川。楊希仲在美國留學肄業(yè),回到重慶后籌劃創(chuàng)辦銀行?!霸谥貞c,楊希仲夫婦共同倡辦依仁學校,廣收楊氏子弟、姻婭后生及鄰里童稚入學。陳擷芬任校長,并親自授外語。不數(shù)年該校即成為重慶著名學校之一。后來楊氏企業(yè)中的骨干人員,幼時大多就讀于依仁學校,由壯及老,言及希仲夫婦,猶多懷念不已?!?16)戴元康:《楊希仲與川省外貿(mào)業(yè)務(wù)的開拓》,壽充一:《近代中國工商人物志》,中國文史出版社,1996年,第454頁。1920年春天,陳擷芬因心臟病多次危及生命,幸虧回滬救治及時方得以痊愈。她將自己的書稿交給張默君,“出所譯著書數(shù)巨帙,畀予謄為校正。予受而讀之,佩其有可取法,筆亦清暢”(17)張默君:《哀吾友陳擷芬君》,《時報》,1923年8月20日。,《人獸接腦記》便是其中的書稿之一。
《人獸接腦記》是一部短篇小說。小說敘事在結(jié)構(gòu)上有三個層次:第一層,開篇與結(jié)尾相呼應(yīng),簡要說明這是“余”寫給“泰卷白蠟大學教師惠林·奇勃勒福吾友”的一封信;第二層,敘述者以倒敘的方式講述三年前“余”與朋友福蘭明漢在圓明山上的故事,并介紹了這座火山的自然環(huán)境。這里沉積著煤炭,留下了許多古動植物標本。圓明山的山頂有一個因火山爆發(fā)而形成的“奇湖”,好似從地球內(nèi)部沖出來的大噴水井,“余”來火山的目的就是為了探究它是否通向地球中心。第三層的敘述是小說的核心內(nèi)容,即“余”在山上記載下來的關(guān)于“人獸接腦”的科學實驗過程。
小說中的日記起始于1896年4月29日,終稿于1897年6月30日,記錄了“余”與友人福蘭明漢在圓明山做實驗時與一個壯碩可怖的“大怪物”意外相遇之后所發(fā)生的離奇故事。怪物體壯且生命力強大,它的頭在被斬斷之后不僅沒有死去,它的傷口還能奇跡般地自愈。福蘭明漢當時正承受著因胃病而來的巨大痛苦,這不禁使他產(chǎn)生了人獸換腦的想法:“嗟乎!使余有此怪之精力,則余何致有此萎弱之病。此怪生活性之綿長迥異尋常動物,雖失腦而不受影響,若有人能換去余體之弱,補以此怪幾何之精力,則欣幸何如哉?”(18)陳擷芬:《人獸接腦記》,《時報》,1920年11月17日。“余”也認為,如果腦筋敏捷的人能擁有此怪物的強健身體,的確是一件兩全其美的事情,“昔年醫(yī)學協(xié)會曾斷言曰,他日接腦之術(shù)必見成效。然何以至今尚未發(fā)明乎,只緣未經(jīng)實驗耳”。福蘭明漢終因病痛難忍而自斷其首,“余則不暇擇他種精銳器械,遂執(zhí)代木刀將福腦蓋剖開,取出腦髓,幸完整未傷。蓋其時余倘稍形魯莽,或過于遲緩從事,則此生人之髓,均難免不為之傷及也。于是余又繼續(xù)將怪物之創(chuàng)口剖開,以福腦置入,為之裹創(chuàng)敷藥。一切妥帖,急回石屋將所貯備藥盡數(shù)取出,再與敷治”(19)陳擷芬:《人獸接腦記》,《時報》,1920年11月24日。。復雜的腦部移植手術(shù)在沒有精密的醫(yī)學儀器設(shè)備和高超的醫(yī)學技術(shù)的前提下施行,離不開小說家離奇、夸張的敘述,所以,這本身就是一場虛構(gòu),但是它的根本意旨卻是對科學精神的探究。
這篇小說關(guān)注的核心始終是人,是從人的個體生命出發(fā)而達到的人類終極命運,其借助科學實驗要解決的也是這個問題?!按司薮笾煮w,果具有君之智腦,不誠將成何種奇物也?”(20)陳擷芬:《人獸接腦記》,《時報》,1920年11月17日。作者認為先進之人腦與怪物之強壯體魄相結(jié)合,可以雜交出基因優(yōu)質(zhì)的物種,可以讓人類在自身不足的前提下獲得“物競天擇”的優(yōu)勢,并且,“余”還寄望于它能成為“世界新歷史”的開創(chuàng)者。在一個涼爽的天氣里,怪物在被接腦之后的創(chuàng)口自然痊愈,離奇的換腦術(shù)竟然大獲成功。福蘭明漢不僅借助怪物的軀體得以存活下來,而且逐漸能夠說話和唱歌,進而恢復了人的思維和情感活動。但是,他害怕孤獨,擔心“余”丟下他而離開這里;他渴望自由,擔心自己被捉住送到博物館去展覽,或成為科學家們實驗的對象。所以,當一位科學青年發(fā)現(xiàn)他,并欲撒網(wǎng)捕捉他時,“福蘭明漢忽噴出蒸汽,一若琴聲,高歌希臘名人所著《何處為汝帽》之歌,舉其粗而且黑之頸,大口全張,露出鋒利似鋸之牙,勢欲噬人”(21)陳擷芬:《人獸接腦記》,《時報》,1920年12月8日。,他其實是在以死來保護他的自由。然而,一年之后,情況發(fā)生了變化,“余”在一千八百九十七年六月三十日記錄了人獸接腦的結(jié)局。“獸體克福人腦乎,良知為強蠻獸力消奪乎”,福蘭明漢“柔弱優(yōu)雅之腦力為彼獸體汩沒殆盡,換以至粗極暴之怪腦矣”,他之所以言語陳腐,兇暴加劇,恐怕是“人類之腦,不敵猛獸體力之墻,而人類之智,久之將漸為獸體所化”(22)陳擷芬:《人獸接腦記》,《時報》,1920年11月24日。的原因所造成的吧?!坝唷庇纱私K止了在湖邊的探險事業(yè),也失去了對科學進行研究的興味。當然,小說的敘述重點不在于“余”的科研實驗的失敗與否,而在于作者所期望的科學理想最終破滅了。
《人獸接腦記》發(fā)表時署名“陳擷芬譯”,但是沒有標注這篇小說的原作者與國別,這給人們以此去和原著進行對比核實的工作帶來了難度。雖然小說中的日記標有明確的時間,但并不能據(jù)此斷定它的創(chuàng)作時間或翻譯時間。大體來說,該作應(yīng)為陳擷芬在重慶時期的譯作。其原因是,20世紀初,中國的近代女性就對翻譯小說表現(xiàn)出了濃厚的興趣。1900年,近代第一部由女性翻譯的科學小說,即是薛紹徽采取“林譯式”翻譯的法國儒勒·凡爾納的《八十日環(huán)游記》。因廣受讀者歡迎,1905年,這篇小說被更名為《寰球旅行記》,并在《時報》上面連載(1905年12月20日至1906年1月28日),1906年,小說林社和有正書局又分別以《寰球旅行記》的名字再出單行本(23)郭延禮:《女性在20世紀初期的文學翻譯成就》,《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0年第3期。。在20世紀初期留學日本東京的三十多名中國女性中,陳擷芬是“長于英文者”(24)《記事外國》,《女子世界》,1905年第3期。。她先后流居于日本和美國,具有翻譯英語和日語小說的能力,卻未有作品呈現(xiàn),從而與“中國近代女性翻譯文學家群體”的名號失之交臂。在1910年赴美之前,陳擷芬在女界聲名顯赫,不至于在翻譯了小說之后卻不去發(fā)表。同時,由于沒有發(fā)現(xiàn)原作,陳擷芬采取了何種方式翻譯該作也就變得無從考證。郭延禮認為,近代女性經(jīng)歷了一個“以譯代作”的小說創(chuàng)作準備階段,隨著女子教育發(fā)展和女留學生的增多,20世紀第二個十年(1910-1919)能閱讀西方小說原文的人愈來愈多,同時對外國小說的興趣也愈來愈濃?!霸S多女作家已著意模仿西方小說的寫作模式,她們通過對源語文本的‘置換’和改造,作出新的解讀,并融入了她們的審美理想,而又以創(chuàng)作小說的面貌出現(xiàn),這就是我們所說的‘以譯代作’”(25)郭延禮,郭蓁:《中國女性文學研究(1900-1919)》,山東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328頁。。陳擷芬的《人獸接腦記》極有可能也是一篇“以譯代作”的小說。事實上,陳擷芬在重慶的生活并不安順,她的夫家雖然豪華至極,但是她堅持獨立,不依靠他人,衣食出行十分簡樸。她原本與丈夫感情篤深,信奉一夫一妻制,卻因未育而受到家族的歧視。丈夫為續(xù)子嗣而納妾,她因此患上腦疾,回滬之前又患心臟病,幾次瀕于絕命。她所承受的巨大的精神折磨和身體病痛,與小說中陷入疾病困境的人物經(jīng)歷頗為相似。她不滿于現(xiàn)實卻又無力改變現(xiàn)實,這與小說中人獸接腦失敗后的結(jié)局幾乎一致。至少可以說,陳擷芬或譯或著的這篇小說當中是融入了她自己的切身感受的。
《人獸換腦記》涉及地質(zhì)學、地理學、醫(yī)學等諸多科學領(lǐng)域,其中的科學實驗有更為深刻的關(guān)于人類進步的思考。當然,在人物關(guān)系的復雜性和故事情節(jié)的懸疑色彩上,這部小說都不能說是當時通俗小說的上乘之作,但這恰恰反映了陳擷芬與他人不同的旨趣?!度双F接腦記》選用了日記體和書信體雙重的小說敘事結(jié)構(gòu),這在新文學初期還是比較少見的。它采用了“同故事敘述人”即“余”是情節(jié)中人的日記體小說敘述方式,這種敘述方式擺脫了傳統(tǒng)小說“說書人”不參與情節(jié)設(shè)置的敘述傳統(tǒng),是女性小說敘述模式現(xiàn)代轉(zhuǎn)換的較早嘗試。
陳擷芬著譯的這篇令人“不可思議”的科學小說之所以能發(fā)表在《時報》上,主要是因為它所體現(xiàn)出來的文學思想與《時報》“獨創(chuàng)體裁,不隨流俗”(26)戈公振:《中國報學史》,上海書店出版社,2013年,第131頁。的辦刊理念有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從1919年起,《時報》進入了積極的拓展時期,專題性系列附張的增加即是其顯著表現(xiàn)之一。1919年2月24日,中國報業(yè)的第一份??础稌r報》的“附張”《教育周刊》問世,9天之后,即3月6日,《時報》的第二份“附張”《婦女周刊》也以隨報奉贈的方式問世。最初的《婦女周刊》每號有4張,較多版面的增加顯然是為了迎合更廣大婦女閱讀群體的需要而考慮的。隨后,《學術(shù)周刊》《圖書周刊》等一系列附張在“吐故納新”的目標下相繼創(chuàng)刊,它們一起打造出了《時報》系列“附張”正派、嚴肅、高雅的報刊風格。
就《婦女周刊》而言,它的編輯主任是女界精英張默君。1920年1月1日,《婦女周刊》新年號上發(fā)表張默君的文章《民國九年對于女教育家新希望》,并同時附載了她的側(cè)面半身像,以及“本周刊編輯主任張默君女士”的字樣,標明此時的她已經(jīng)正式出任《婦女周刊》主編的職務(wù)。自1920年1月15日開始,張默君在“新調(diào)查”欄目中連載《歐美女子教育考察錄》一文,雖然這是一篇未完稿,但是就已經(jīng)發(fā)表的文字來看,它已經(jīng)對于近代的女子教育有了較大的影響。
1921年1月5日,《婦女周刊》(第92號)一改以“新思想”為統(tǒng)攝的標題欄目,除了“新論壇”之外,周刊里一系列的“新”字號欄目均變成了“小”字號的欄目,如小談話、小發(fā)明、小筆記、小紀載、小博物、小書叢等,與此同時,周報的版面也縮減為兩張。3月2日,《婦女周刊》不再獨立發(fā)行,其內(nèi)容全部被挪移到《時報》的第四張上面。此時的《周報》在整體的版面設(shè)計上均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新”字號欄目已徹底消失,“新論壇”欄目被“社言”所取代,一些新的欄目如“小工藝”“家庭常識”“文藝”“討論”“叢談”和“小說”等開始出現(xiàn)??梢钥吹?改版之后的《周報》選取了更加平易的語言風格,這似乎也在表明它的受眾選擇開始向知識層次一般的婦女傾斜。改版之后的《婦女周刊》“以促進女界文化如目的”為總綱,“餐花”《今后之婦女周刊》指出:“今后之婦女周刊,其進行將如下所陳:(一)言論方面,以提高婦女界之知識為主旨,旁及破除迷信改良惡習。(二)事實方面,婦女界最近之進行,供參考及砥礪之資?!?27)餐花:《今后之婦女周刊》,《時報》,1921年3月2日。3月9日,“餐花”《婦女周刊第一百期感言》,對創(chuàng)刊一載有余(周刊中間偶有間斷,從時間延續(xù)上實際已達兩年)的百期《婦女周刊》進行了總結(jié):“女界最可喜之現(xiàn)象,厥惟文化方面,較前為進步,是即為女界日緝熙于光明之征,安得不為我璀璨之女界頌且禱乎。至若干報之增刊婦女周刊,原欲為女界稍效綿薄,今已刊至百期,于女界果有所貢獻與否,所不克知。惟有自今伊始,竭其駑駘,以扶助女界之向上而已?!?28)餐花:《婦女周刊第一百期感言》,《時報》,1921年3月9日。同期,《本周刊征稿條例》云:“(一)本周刊歡迎女界之著作,及男子對于女界之貢獻。(二)投稿經(jīng)本周刊后,酌給籌資或書券。(三)投稿之文學,以明白淺顯為主。(四)凡關(guān)于女界之各項消息及各種攝影,投稿本周刊,最為歡迎,惟以未見報紙及雜志者為限?!?29)《本周刊征稿條例》,《時報》,1921年3月9日。由上述編輯策劃可見,“餐花”所主編的周刊一方面堅守報刊的女權(quán)立場,另一方面則開設(shè)“常識”“消息”“世界婦女消息”“雜載”等通俗平易的欄目,大有重振旗鼓之勢。遺憾的是,如此局面僅僅維系了近四個月的時間,《婦女周報》在6月29日出版了第114期之后便???。
由張默君擔任編輯主任時期的《婦女周刊》是其發(fā)展的黃金時期。此時的《婦女周刊》每號有4張,其中兩張登載廣告,另外兩個專張以“新婦女”和“婦女俱樂部”為標題,呈現(xiàn)出一種“求新”的風格?!靶聥D女”字樣兼有英文標題:“THE EASTERN TIMES LADIES’ SUPPLEMENT”,“新婦女”專頁下分設(shè)“新論壇”“新文藝”“新家庭”和“新彤史”等不固定的欄目,這些欄目內(nèi)容的主旨上承清末“女國民”思想,下啟新文化運動需求,顯示出了辦刊人與國際報刊接軌的視野,也體現(xiàn)出了他們致力于求新、時尚的時代性。此時,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已經(jīng)結(jié)束,在世界大戰(zhàn)的風云中,婦女們所展現(xiàn)出來的社會活動能力,包括軍事能力,證明了她們不僅能在家里料理日常生活,還能與男人一起承擔民族國家危難之時的責任,婦女的社會地位由此在戰(zhàn)后得到了國際社會的普遍重視?!拔裘晒?、斯巴達雄視一世,得力于婦女者尤多。美利堅婦人愿力之宏夙著稱于當世。戰(zhàn)期中效果如何,即未身親目睹,亦可相喻于不言中也”(30)懌志:《婦女周刊導言》,《時報》,1919年3月6日。?!皨D女俱樂部”報頭下面也設(shè)有一系列“新”字頭欄目,如“女界新消息”“新流行”“新游戲”等,大致包含有婦女的游戲、服飾、時尚和健康等內(nèi)容,如第3號“新流行”名目下《纏胸》一文,倡導女子健康的觀念,反映了對世俗中婦女生活的關(guān)心。
陳擷芬的著譯小說《人獸接腦記》發(fā)表在張默君主編的《婦女周刊》上并不意外?!靶滤枷搿薄靶轮觥钡葯谀康淖谥颊且园l(fā)表翻譯作品的方式來傳播新知識和新思想。近代女翻譯家陳鴻璧早年曾與張默君合作翻譯過兩部小說(31)李想,劉釗:《陳鴻璧與張昭漢關(guān)系考》,《長春師范大學學報》,2017年第3期。,即Orison Swett Marden的兩部著作《思想之偉力》(1920年1月29日至12月1日)和《婦女與家庭》(1920年12月29日至1921年4月27日),均連載于《婦女周刊》。那時,狄葆賢已在艱難地維持《時報》的正常運行,陳鴻璧的翻譯之作應(yīng)是對其辦刊觀念的勉強支撐。陳擷芬與陳鴻璧一樣,也是張默君早年志同道合的女友。陳擷芬早年追求女性人格獨立,但是當她棄別夫家重回其早年辦報的上海時,卻已是遍體鱗傷。張默君自然希望陳擷芬振作起來,并像陳鴻璧那樣和她一起堅守《婦女周刊》這塊新思想陣地,遺憾的是,身心俱損的陳擷芬因不堪其夫家習俗傳統(tǒng)的折磨而過早地結(jié)束了生命。陳擷芬早年辦報時曾經(jīng)創(chuàng)作過詩詞、論說、演說、傳記等多種文體的作品,唯獨不見小說。在其生命的最后兩三年里,她有機會在《時報》上發(fā)表小說應(yīng)該說是一種幸運,但是她的生命晚期與狄葆賢時代的《時報》末期“遭逢”,則又注定了這部作品的不幸命運,以至于它被埋沒在塵埃之中而不被人們所重視。
綜上所述,作為清末民初具有愛國、民主思想的報人,狄葆賢贊同“小說界革命”的文學主張,積極推動新小說創(chuàng)作。在陳景韓、包天笑等人的協(xié)助下,他使《時報》及其系列雜志、報紙附張成為新小說的陣地,更為近代報紙培養(yǎng)出了現(xiàn)代的小說閱讀群體。《時報》采取集團系統(tǒng)化的經(jīng)營模式,在思想上求新,在管理上求變,為《婦女周刊》的發(fā)展提供了通道。它不鼓動激進的西方式女權(quán)運動,側(cè)重于女子教育、家庭建設(shè)、改良風氣和道德重建。它發(fā)表陳擷芬著譯的科學小說《人獸接腦記》,體現(xiàn)了近代知識者在崇尚科學、追求自由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之際,對科技進步與人文精神內(nèi)在矛盾的認知與困惑。從這層意義上說,《時報》及其系列“附張”為近代文學的發(fā)展提供了獨特的媒介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