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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青年的誕生與1920年代的文化政治
——以《詩》雜志為中心

2023-03-09 06:37宋夜雨
關鍵詞:俞平伯朱自清新詩

宋夜雨

(山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1920年代初,歷經(jīng)“嘗試”階段的新詩,并未像預設的前景那樣,呈現(xiàn)出脫胎換骨、步入正軌的成長跡象。相反,初立的“新詩壇”日漸顯露出“消沉”“老衰”之勢。①周作人:《新詩》,《晨報》1921年6月9日。甚而,在一些新詩人看來,“新詩熱已經(jīng)過去”②朱自清:《新詩》,《朱自清全集》第4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210頁。。對此,周作人的說法更為形象:“幾個老詩人不知怎的都像晚秋的蟬一樣,不大作聲,而且叫時聲音也很微弱,仿佛在表明盛時過去”,“大家辛辛苦苦開辟出來的新詩田,卻半途而廢的荒蕪了,讓一班閑人拿去放牛”。③周作人:《新詩》,《晨報》1921年6月9日。周作人將新詩的發(fā)展與民初政治的反復進行比附,對新詩的前途表現(xiàn)出無比的憂懼。周作人的擔憂并非多余,新詩此時的問題在于,一方面其強烈的情感政治面向對被“新文化”激蕩起來的“新青年”構成了強烈的表達吸引;另一方面,“新詩”與“新青年”同處于現(xiàn)代性的開端,青年只是看到新詩表達自我的單面,機械性地忽視了作為表達手段的新詩同樣具有成長性,在形式與內容上都并不成熟,需要青年不斷地修養(yǎng)完善,進一步達成形式的改造。如此一來,在一種無限擴張的浪漫化詩風中,新詩的有效性不僅呈現(xiàn)出空洞化、模式化的趨向,青年能動的自我也陷入沉溺與停滯狀態(tài),二者之間相互成長、相互辯證的有機張力慢慢消解。

進一步來看,“五四”之后,思想革命、社會改造的整體性的方案想象逐漸分化出歧義紛雜的路徑方向。新文化運動在思想解放的一面提供眾多可能性的同時,事實上也在造就著新的問題框架和矛盾結構。與“新文化”一起“運動”起來的“新青年”,作為社會的一個有機部分,呈現(xiàn)出了嶄新的歷史動能。然而,內含于“新”的框架之中的,還有尚不穩(wěn)固的主體形象、模糊分散的倫理意涵。并且,社會的改造面向意味著其并不完全具備安頓、消化這些青年的組織能力,也就是說,無論是青年還是社會,作為問題,二者都處于一個需要改造的位置。如果說,社會改造在統(tǒng)一的行動目標之上也整合了大多數(shù)青年的人生意義,那么,1920年代初的思想分化必然意味著,青年的人生方向、價值觀念又將重新處于一個調整和被提問的歷史位置。據(jù)時人觀察,當時的青年“頹廢,失意,悲觀之程度更甚而顯著”①黃日葵:《我理想底今后底詩風》,《晨報副鐫》1921年11月12日。。在沈雁冰看來,“青年的煩悶,煩悶后的趨向,趨向的先兆”都是亟待解決的重大問題。②沈雁冰:《創(chuàng)作的前途》,《小說月報》第12卷第7號,1921年7月10日。

在此前提下,無論對于當時的“新詩壇”,還是身處其中的青年新詩人,都面臨著新一輪的反思和改造。對這一問題的展開,一方面,新詩在1920年代初的歷史位置大致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描摹和勾勒;另一方面,青年的詩歌活動,在“后五四”的歷史情境中,有著怎樣的社會實踐意義,包含著怎樣的倫理意涵和文化心理,以及作為一種文化選擇,新詩為1920年代的青年開啟了怎樣的生命情境,在青年人生道路選擇上具有怎樣的組織整合作用,也可得到一定的透視和寬解?!靶略姟薄扒嗄辍薄吧鐣敝g的思想張力就此也會呈現(xiàn)相當辯證的話語支點。

一、“詩的泉源” :一種生活政治的興起

新詩發(fā)生的同時,反對的聲音就開始存在。這其中自然有新舊爭辯的成分,但相比于外部的辯難,某種內在的危機似乎更為緊張。1920年代初,社會改造的整體面向連帶出一種分工自治的社會意識,歷經(jīng)一系列小團體、小組織的改造實踐,“社會”逐漸地實體化。在此過程中,“新詩”也慢慢從“思想革命”的氣氛中具體落實為一個自足的文類空間。在表達青年的同時,新詩也在成為被消費的對象。青年中間一時彌漫著“專門做新詩的風氣”③鄧中夏:《新詩人的棒喝》,《中國青年》第1卷第7 期,1923年12月1日。。“專門”在這里并不意味著專業(yè),而是在于,新詩成為了隱匿逃遁的空間場所。如此,大多數(shù)青年借助新詩在表達自我生活感受的同時,并未能夠實現(xiàn)情感層面的主體超越。新詩作為改造的手段,不僅沒有對青年苦悶混亂的生活起到規(guī)整、引導的作用,反而在自我空洞化的同時,成為青年苦悶混亂的一部分。那么,在能動的青年與急需改造的社會之間,新詩似乎成為了一道關卡。這樣一來,“本來懷疑新詩的人不用說,便是本來相信新詩的人,也不免有多少的失望”④朱自清:《新詩》,《朱自清全集》第4卷,第210頁。。不僅“創(chuàng)作之淺薄,模仿之弊病”,“極須糾正的必要”⑤葉圣陶:《盼望》,《文學旬刊》第18號,1921年11月1日。,如何借助新詩“把光明的道路,指導給煩悶者,使新信仰與新理想重復在他們心中震蕩起來”⑥沈雁冰:《創(chuàng)作的前途》,《小說月報》第12卷第7號,1921年7月10日。,也成為了必然要反思的問題面向。對新詩的懷疑,不僅呈現(xiàn)出一種文類在社會語境遷變中的升沉起伏,在深層次更透視出做詩的青年在歷史結構中的動蕩位置和心靈迷思。因為,新詩并不僅僅是外在于青年的身外之物,對于這些思想分化、處境茫然的青年而言,新詩是一種重要的人生選擇,而個體的選擇事實上與人生志趣、價值信仰是無法分隔剝離的。這也就意味著,新詩在社會心理中的位置升沉,更為深刻地指向了1920年代青年的生活境遇、心靈狀態(tài)和情感結構。

“新詩壇冷落的因果”,在朱自清看來,“生活的空虛是重要的原因”:

我想我們生命里,每天應該加進些新的東西。正如鍋爐里每天須加進些新的煤一樣。太陽天天殷勤地照著我們,我們卻老是一成不變,懶懶地躲在命運給我們的方式中,任他東也好,西也好;這未免有些難為情吧?、咧熳郧澹骸缎略姟?,《朱自清全集》第4卷,第214頁。

換言之,朱自清并不是簡單地將新詩的問題僅僅歸結為藝術手段的高低成敗,而是更為深刻地注意到藝術與生活之間的一元機制,看到生活之于新詩的發(fā)生器作用。由此,詩的問題被納入到青年自我的生活情境。在查爾斯·泰勒的研究中,“生活”對于現(xiàn)代社會的建立具有無比重要的意義:“‘生活’的重要在于,它是維持沉思的‘善良生活’和作為公民的行為的必要的背景基礎。日常生活是善良生活的真正核心”①[加]查爾斯·泰勒:《自我的根源》,韓震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年,第18頁。。因而“生活”并不只是瑣碎浮泛的生存表象,更重要的是它內含著自我的生活理想和價值追求:“我如何生活,這與什么樣的生活值得過有關;或者什么樣的生活能實現(xiàn)蘊含在我特殊才能中的希望;或以我的天資要求成為某種人的責任”②[加]查爾斯·泰勒:《自我的根源》,韓震等譯,第19-20頁。??梢哉f,“生活”構成了現(xiàn)代自我的思想基底,自我的困境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歸結到一種“生活”的困境:“根本性的現(xiàn)代困境,是什么使人的生活值得過,或者什么賦予他們的個體生活以意義”③[加]查爾斯·泰勒:《自我的根源》,韓震等譯,第14頁。。

1920年代初,與“手創(chuàng)詩國的先生們”共同“改造社會”的“五四”青年,在打造社會實體的同時,自身也開始步入社會,成為其中的一部分。然而,無論是社會還是青年的主體自我都始終處于一個變動調整的位置。前面提及,“五四”在思想革命的一面為社會改造提供了眾多的可能性,但可能性換個角度看,也意味著不斷需要解決應對的問題。這些問題隨著思想層面的討論最終周流落實為具體的生活感受,大問題分散為小問題,隨著這些小問題的鋪陳、共振,解決問題而不能的苦悶、煩惱成為青年一時普遍的心理結構,當時一些青年就曾感概:“這個悲戚的,消極的煩悶,實是現(xiàn)在的最大一個問題”④西諦(鄭振鐸):《文學中所表現(xiàn)的人生問題》,《文學旬刊》第5號,1921年6月20日。,“人心至此疲憊萎靡到了極點”⑤黃日葵:《我理想底今后底詩風》,《晨報副鐫》1921年11月12日。。沈雁冰也認為:“‘混亂’與‘煩悶’也大概可以包括了現(xiàn)社會之內的生活?!雹奚蜓惚骸秳?chuàng)作的前途》,《小說月報》第12卷第7號,1921年7月10日。可以說,苦悶、迷亂構成了一代青年主要的心理結構。此時的青年就像“迷途的鳥”,生活“充滿著空虛,煩悶與無意義”⑦俞平伯:《迷途的鳥底贊頌》,《詩》第2卷第1號,1923年4月15日。。那么,如何既能夠對松散的生活加以把握,又不被生活的不確定性壓倒傾覆,這是當時青年的人生困境。有關人生的意義感,查爾斯·泰勒認為,這需要建立一種有效的敘述和表達:“我們必須努力給我們的生活以意義或實質,而這意味著不可逃避地我們要敘述性地理解我們自己”,“意義的出現(xiàn)也來自我們在多大程度上意識到探究與表達有關。我們是靠表達而發(fā)現(xiàn)生活意義的?!l(fā)現(xiàn)生活意義依賴于構造適當?shù)母挥幸饬x的表達”。⑧[加]查爾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第76、25頁。吉登斯同樣將意義感的獲得歸結到一種“個人化的敘事”:“作為可信自我的成就的個人完整性,來源于在自我發(fā)展的敘事內對生活經(jīng)驗的整合,這就是一種個人信仰體系的創(chuàng)建”,并且“個體為了能夠保持‘正常外貌’而同時又確信擁有超越時空的個人連續(xù)性,必須有效地將其行為舉止整合到個人化的敘事之中”。⑨[英]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與自我認同》,趙旭東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91、113頁。作為一種“敘述”,對于當時的青年而言,新詩成為了一種重要的人生選擇。它不僅為青年內在的郁結提供寬廣的抒情通道,將散亂迷失的自我編織進入一種形式秩序當中,進而借助形式的連續(xù)性重新組織自我,賦予人生意義感的同時也完成自我的再生產(chǎn)。因而對應于更為廣泛的生活結構,新詩本身也成為了一種相當重要的提問方式。

以《詩》雜志為例,它的構想和創(chuàng)制,大致就帶有鮮明的“生活”底色。1920年,浙江一師經(jīng)歷了一場解聘風波,在蔣夢麟的推薦下,朱自清、俞平伯、劉延陵奔赴一師接替了相關工作。生活空間的變動,事實上也在調整一個人的心緒、情感,詩意的生成機制某種程度上也暗含其中。俞平伯后來追述:“在杭州時,我開始做新詩,朱先生也正開始做,他認為我的資格比他老,拿他做的新詩給我看”,有了這些“做詩的朋友”,自然“興致也就高起來”。⑩蕭離:《朱自清先生的治學和做人——俞平伯先生訪問記》,《平明日報》1948年8月26日。其后,朱自清回到揚州,就聘省立第八中學,幾個月后,因為校長的處事不公,憤而辭職。此后,經(jīng)劉延陵介紹,又到上海吳淞的中國公學中學部任職。而葉圣陶此時也應舒新城之邀,前赴中國公學教授國文。生活的奔波,煩惱苦悶自然郁結心中,但一種新鮮的生活感受也在暗暗滋長,而一種詩歌雜志的構想也在其中醞釀。正如葉圣陶所說,“生活是一切的泉源”,因而“也就是詩的泉源”。?葉紹鈞:《詩的源泉》,《詩》第1卷第4號,1922年4月15日?;貞洰敃r的情形,劉延陵說:

早一年的九月里,朱、葉兩兄和我一同在上海吳淞的某中學教書。……我們三個人都是過慣城市生活的;那時我們日日看見的,無非是大都會里人群緊張擁擠來來去去的情形。一旦換了一個模樣完全相反的環(huán)境,而與大自然中恢宏闊大的景象早晚相見,我們便像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里面,而有一種新穎而興奮的情緒在胸中激蕩。后來我們匆匆地決定出版一種專載新詩的刊物,也與其時我們的這種情緒不無關系。①劉延陵:《〈詩〉月刊影印本序》,《新文學史料》1990年第2期。

而生活空間的位移也在生活感受的層面得到具體細致的回應,個人生活中的變換總是需要心理重組。這不僅從實踐層面觸發(fā)了《詩》的創(chuàng)制,更揭示了詩的某種發(fā)生機制。生活在打開詩的話語空間的同時,其作為內容也構成了《詩》的主體面貌。面對一種結構化的煩悶,新詩首先構成一種表達、疏解的通道。借助新詩的話語組織,無論是“長蛇”般的“煩惱”,還是個人在世界中位置感迷失的“心悸”②徐玉諾:《跟隨者》,《詩》第1卷第1號,1922年1月15日;朱自清:《心悸》,《詩》第1卷第3號,1922年3月15日。,都得到一定程度的整理和安頓。但新詩的重要性在這些新詩人那里顯然并不只是一種表達,而更是探尋生活意義的形式結構。在煩悶的外表之下,對生活的意義感、歸屬感的思考呈現(xiàn)出更為廣泛的寫作幅度。而意義、歸屬的尋求必然伴隨著一系列的疑問:“怎樣能得到一個平靜而安慰的快樂的靈境?”“怎樣保持我們一閃的生命。”③參見王統(tǒng)照:《煩激的心啊》、徐玉諾:《雜詩》,《詩》第1卷第1號,1922年1月15日?!袄聿磺宓默F(xiàn)在,摸不著的將來”在刻畫青年“漂泊者”的形象位置的同時,也呈現(xiàn)出一種進退維谷的生存困境:“這樣莽莽蕩蕩的世界之中,到底那里是他的路呢?”④朱自清:《轉眼》,《詩》第1卷第1號,1922年1月15日;鄭振鐸:《漂泊者》,《詩》第1卷第3號,1922年3月15日。深刻之處更在于,縱然有“路”可尋,但是“一陣風起,車痕履跡都模糊了。人生就是這樣了!”⑤葉紹鈞:《路》,《詩》第1卷第1號,1922年1月15日。這種空虛感,在鄭振鐸看來:“他好像一只空的船,漂泊在失望的海上,沒有風也是會顛簸的”⑥鄭振鐸:《空虛之心》,《詩》第1卷第3號,1922年3月15日。。這里不難看出當時青年的矛盾狀態(tài),一方面,在煩悶之中努力追尋意義,另一方面,生活的意義歸于空虛。但是,雖然青年“也知道將來帶回來的無非是失望;但覺得這是他底僅有的道路”,因而,“他底一生,只知道徑行心之所安,寧可跟隨眾生一起迷失了路途,不愿問‘生’底究竟是什么”。⑦俞平伯:《迷途的鳥底贊頌》,《詩》第2卷第1號,1923年4月15日。

如果說一種切實可行的生活方案彰顯了橫向的空間意義,那么這種存在主義式的反思毋寧指向了一種現(xiàn)代性的內在深度。這些青年顯然認識到生活的“哀與樂”并不在于一時的擺脫和超越,這也就意味著生活建設并不是進化式的。在吉登斯看來,“把握自己的生活”包含著一定的風險,“因為它意味著遭遇種種開放的可能性。個體必須準備與過去形成某種程度的徹底隔離,如果必要,個體還要想出新辦法,以避免簡單地用舊有的習慣來導引新的行動進程”⑧[英]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與自我認同》,第83頁。。如果說作為文類的新詩也意味著一種現(xiàn)代性,那么現(xiàn)代性對于《詩》周圍的青年而言,與其說意味著朝向一種無限的未來,不如說意味著一種相互纏繞、相互辯證的矛盾結構的生成和發(fā)現(xiàn)。而矛盾性作為一種內在深度打開現(xiàn)代的心靈空間的同時,作為“敘述”的新詩,則以形式的面貌具體而微地呈現(xiàn)了這一矛盾的過程。新詩的內外之間,不僅涵容了青年的日常生活的倫理與道德,思想的、心靈的、精神的內在世界也在其間交織纏繞,也非常密切地關聯(lián)呼應了1920年代知識青年心靈世界苦悶、失落、彷徨的生命樣態(tài)和人生情境。新詩不僅成為青年暫時委身的想象空間、自我的抒發(fā),既提供了身心安頓、拋卻苦悶的話語縫隙,事實上也是在調整著他們的生活位置、人生目標。

生活的支撐,無疑為面目模糊的新詩提供了穩(wěn)定的內容框架。相比于當時空疏、矯造的詩歌風氣,《詩》的出現(xiàn)在營造一個完整的詩歌空間的同時,也在為新詩壇提供一種踏實穩(wěn)重的詩歌態(tài)度。在劉延陵看來:“一個人只有與生活接觸的方面很廣,從生活上感受到的也很深,然后他所經(jīng)歷的非常的事故和日常的事情才都可以成為他寫詩的資料。”⑨劉延陵:《〈詩〉月刊影印本序》,《新文學史料》1990年第2期。與生活相交涉,構成了《詩》雜志的基本寫作傾向。而在作為詩的構成性內容的同時,“生活”事實上還承擔著一定的評價責任。劉延陵認為:“想教他的詩的內容豐富的人,則似乎也不可專在書與玄想之中搜索,而應注意生活?!雹僭屏猓▌⒀恿辏骸度ハ蛎耖g》,《詩》第1卷第3號,1922年3月15日?!皟热葚S富”顯然并不只是詩的皮相,某種程度上更是一種高下優(yōu)劣的評價標準,而詩的“內容豐富”與否,又是與生活成比例的。一旦詩人的“生活充實”,那么,“除非不寫,寫出來沒有不真實不懇切的,絕沒有虛偽浮淺的弊病”;這樣一來,生活就不僅僅是詩的參量,更關涉著一種寫作態(tài)度。然而,從生活向詩的跨越并不是簡單的橫向移植。因為生活在作為“泉源”的同時,也在呈現(xiàn)出一定的規(guī)定性。生活并不是平面表層的,而是有“空虛”“充實”之分,在這種區(qū)分下,“惟有充實的生活是汩汩無盡的泉源”。②葉紹鈞:《詩的源泉》,《詩》第1卷第4號,1922年4月15日。也就是說,詩在安頓生活的同時,也在呈現(xiàn)出對生活的規(guī)定和塑造。對于當時迷亂、困頓的青年而言,這或許是更為重要的。

在《詩》創(chuàng)辦的過程中,朱自清和俞平伯之間有一段較為密切的“人生”通信。面對“誘惑底力量,頹廢底滋味,與現(xiàn)代的懊惱”,朱自清意識到“只有狹小的情緒,實在辜負了我的生活”,因而“以后頗想做些事業(yè),抉發(fā)那情緒的錯”。③朱自清:《信三通》,作于1922年11月7日,收入《我們的七月》,O.M.社編,上海:亞東圖書館,1924年,第196頁。而新詩也是被當作一種事業(yè)來加以對待的,這一時期,朱自清陸續(xù)創(chuàng)作了《睜眼》《靜》《燈光》《毀滅》等詩歌,在發(fā)抒“悲哀”“幻滅”的生活苦悶的同時,一種“積極”“崇實”的人生態(tài)度也在暗暗培養(yǎng)。朱自清自言自己雖“潦倒”,但“態(tài)度卻頗積極”,“丟去玄言,專崇實際”的生活,是他這時新詩寫作的主要企圖:“擺脫掉糾纏,還原了一個平平常常的我!從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不再低頭看白水,只謹慎著我雙雙的腳步”。④朱自清:《毀滅》,《小說月報》第14卷第4號,1923年4月10日。朱自清將這種態(tài)度概括為生活的“剎那主義”:

我第一要使生活底各個過程都有它獨立之意義和價值。——每一剎那有每一剎那的意義和價值!每一剎那在持續(xù)的時間里,有它相當之位置;它與過去、將來固有多少的牽連?!覀冎豁殹B瞰’地認明每一剎那自己的地位,極力求這一剎那里充分的發(fā)展,便是有趣味的事,便是安定的生活。⑤朱自清:《信三通》,作于1922年11月7日,收入《我們的七月》,O.M.社編,第197-198頁。有關“剎那主義”的研究另可參見譚桂林:《俞平伯:人世無常與剎那主義——現(xiàn)代文學主題的佛學分析之一》,《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6年第2期;段美喬:《論“剎那主義”與朱自清的人生選擇和文學思想》,《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3年第3期。

借助詩的想象,可以暫時逃離生活煩悶,但是顯然相比于逃離,更重要的是字句的安置、輾轉,作為一種解決方案,詩人的內心生活被重新編排、組織,“我要一步步踏在土泥上,打上深深的腳印”⑥朱自清:《毀滅》,《小說月報》第14卷第4號,1923年4月10日。,人生的位置感、方向感在這樣的語言節(jié)奏中也得到了一種安頓和慰藉,詩與生活之間的張力結構也由此呈現(xiàn)。新詩作為一種新的文類,不僅需要一種新知識的界說,更對應著一種新生活、新境界的創(chuàng)制。新詩的創(chuàng)制,大抵也有一個掙扎的過程。對于朱自清而言,“向著圓滿生活的努力”⑦朱自清:《自治底意義》,《朱自清全集》第4卷,第2頁。,詩是一種相當重要的“努力的痕跡”⑧朱自清:《小艙中的現(xiàn)代》,《小說月報》第13卷第9號,1922年9月10日。。而這與其說是朱自清個人的生活體驗,毋寧說是一代青年共同的情感結構。對于“這種入世的實際的剎那主義”,葉圣陶后來說:“當時有些人頗受感動”,“充分表現(xiàn)出近幾年來知識分子的意識形態(tài),不是他一個人如是想,如是說,是他說了一般知識分子所想的”。⑨葉圣陶:《新詩零話》,《葉圣陶集》第9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12頁。而這也讓“另造新生活”的人生理想有了某種社會層面的實現(xiàn)可能。

對生活的關注,不僅將新詩從傳統(tǒng)的焦慮之中拉入現(xiàn)代的語境,與此同時,作為新詩的內容構成,生活在參與新詩建構自我的過程當中也將現(xiàn)代性的經(jīng)驗結構植入其中。而作為敘述的新詩,在表達現(xiàn)時的生活感受的同時,亦在通過重建內心秩序的方式,創(chuàng)制一種新的主體自我。正如吉登斯所說:“生活制度之所以對自我認同具有中心的重要性,正是因為它們把習慣與身體的可見外表方面聯(lián)系起來”,作為一種“儀式表演”,生活“也指明了個體的背景以及其培育的自我意象”。⑩[英]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與自我認同》,第69頁。由此,《詩》在呈現(xiàn)新詩形式體制構造的努力之外,也在興起一種“生活的政治”,青年的生活向詩歌提供內容輸出的同時,新詩也借助形式的再生產(chǎn)指向了生活的改造和更新。

二、“怎樣做詩”與“怎樣做人”

作為一種新的文類,新詩其時不為“一般社會所歡迎”,這固然在于“社會實在沒有容納新文藝的程度”,但同樣也在于新詩處于成長階段的上升屬性。不僅在于“一般社會”,就是當時的詩歌青年也曾感嘆“白話做詩的苦痛”“白話詩的難處”。①俞平伯:《社會上對于新詩的各種心理觀》,《新潮》第2卷第1號,1919年10月30日。盡管如此,在青年當中,新詩卻具有相當大的感召力。在提供一種嶄新的表意方式之外,“新”的心理特質也在作為一種強大的內驅力量?!靶隆辈粌H描摹著一種世界面貌,更意味著占據(jù)著一種進步的社會身份、呈現(xiàn)著一種可供追尋的理想目標,而“驅新”則成為了提升自我的重要手段,促使一代青年自問理想上的“我”應該如何認知這個世界,理想上的“我”應該追求何種價值。然而,“新”也意味著一種真空狀態(tài),意味著動蕩與不安,不僅作為文類的新詩需要去建設,一代青年的內在人格也需要去培養(yǎng)和塑造。胡適就在《談新詩》中提及,當時有許多青年向他尋求“做新詩的方法”②胡適:《談新詩——八年來一件大事》,《星期評論》紀念號5,1919年10月10日。。而在俞平伯看來:“如真要徹底解決怎樣做詩,我們就先得明白怎樣做人?!雹塾崞讲骸丁炊埂底孕颉罚抖埂?,上海:亞東圖書館,1922年,第3頁。“怎樣才能解放做詩底動機?”也是和青年“人格底修養(yǎng)”密切相關。④俞平伯:《做詩的一點經(jīng)驗》,《新青年》第8卷第4號,1920年12月1日。對詩的提問,實際上也是對人的提問??梢哉f,早期新詩的興起不僅關涉一種文類的規(guī)劃與建設,一種知識場域的開掘與深拓,更與一代青年的歷史位置調整、內在人格養(yǎng)成密切相關。

“五四”前后,緊湊的知識氣氛造就了一條相當清晰的社會改造思路——“點滴的改造”“零碎的改造”,作為“點滴”的基礎分子,自我、個人自然是相當重要的落實環(huán)節(jié)。當時的青年普遍認為,改造自我即是改造社會。在這樣的思路之下,“五四”之后,青年應該如何自我完善,應該具有怎樣的心理素質,應當追求怎樣的人生理想,都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人格修養(yǎng)成為青年改造自我的必要環(huán)節(jié),康白情甚至把“做人”當作一種“事業(yè)”來看待⑤康白情:《新詩底我見》,《少年中國》第1卷第9期,1920年3月15日。。蔣夢麟觀察到“五四以后青年的態(tài)度和從前大變了”,而這個態(tài)度在他看來可叫做“心的革命”,實際上就是青年人格內在的“革命”,而這并不僅僅關乎青年自我的提升,“這個態(tài)度的變遷和中國將來的事業(yè)很有關系”。⑥蔣夢麟:《學潮后青年心理的態(tài)度和利導方法》,《新教育》第2卷第2期,1919年10月。作為“事業(yè)”的一部分,“詩的改造”,在周作人看來,“實在只能說到了一半”⑦周作人:《新詩》,《晨報》1921年6月9日。。這自然是出于新詩幼稚的弊病,但在詩的框架之外,新詩人自身也是處于被提問的位置。在一些青年看來,“要寫出好詩真詩”,除卻“要作詩底藝術的訓練”,還要“做詩人人格的涵養(yǎng),養(yǎng)成優(yōu)美的情緒,高尚的思想精深的學識”;只有這樣,一個新詩人才能養(yǎng)成,進而才能“造出健全的、活潑的,代表人性國民性的新詩”。⑧宗白華:《新詩略談》,《少年中國》第1卷第8期,1920年2月15日。

然而,無論“做詩”還是“做人”,在當時,都不具有系統(tǒng)完整的方法圖示可供選擇借鑒,這也就意味著,“做詩”與“做人”不是哪一方占據(jù)主導的問題,而是同處被建設的位置、被填充的框架,二者如何描寫彼此、又塑造彼此。換言之,“做詩”與“做人”鮮明地呈現(xiàn)出相互交織、纏繞彼此的張力結構。這其中,“真”“善”“自由”的詩學追求廣泛地分布在這一時期的詩歌話語之中,大致構成了一種詩歌共識。對于怎樣做詩,俞平伯就說:“我懷抱著兩個做詩的信念:一個是自由,一個是真實”⑨俞平伯:《〈冬夜〉自序》,《冬夜》,上海:亞東圖書館,1922年,第3頁。。在《雪朝》的“短序”中,鄭振鐸宣稱:“我們要求‘真率’,有什么話便說什么話,不隱匿,也不虛冒。我們要求‘質樸’,只是把我們心里所感到的坦白無飾地表現(xiàn)出來,雕斫與粉飾不過是‘虛偽’的遁逃所,與‘真率’的殘害者”⑩鄭振鐸:《〈雪朝〉短序》,《雪朝》,上海:商務印書館,1922年。。這樣的提法,自然是針對當時詩壇上的“模仿”“濫作”的弊病。對此,葉圣陶也給予了相關的“箴言”:“我所希望于新詩家的,不是鸚鵡的叫聲,而是發(fā)自心底的真切的呼聲”①葉圣陶:《對鸚鵡的箴言》,《葉圣陶集》第9卷,第87頁。。不難看出,對“真”的要求,不僅需要落實在新詩的內容層面,同時也是對一種嚴肅誠摯的詩歌態(tài)度的要求和規(guī)范,這與新詩的品質追求構成了內在的呼應。而“新詩的精神端在創(chuàng)造”②康白情:《新詩底我見》,《少年中國》第1卷第9期,1920年3月15日。,創(chuàng)造不僅在于文類的現(xiàn)代性建設,更在于青年借助新詩的聲音創(chuàng)造出一種內在的自我。新詩在承擔表達的同時,詩歌形式與內容的打造、配合,也在呈現(xiàn)青年自我的一種形象。模仿之風盛行,意味著青年模糊了自我、迷失了自我,不僅人格鍛造無從談起,一種主體性的建設流于空洞,創(chuàng)造的時代精神更是無法伸張,而社會改造也就失去了統(tǒng)一明確的方向。也就是說,“真”在新詩弊病的糾正之外,有著更為深刻的問題指向?!拔逅摹敝?,“對事事都要問為什么,對事事都要懷疑”③蔣夢麟:《學潮后青年心理的態(tài)度和利導方法》,《新教育》第2卷第2期,1919年10月。是青年普遍的心理態(tài)度,這就意味著無論是社會、國家,還是個人、自我,始終都處在一個動蕩變化的問題框架之中。求真作為一種解決方案覆蓋于不同的社會層次之中。真實、自由被認為是一種進步、向上的人格的表現(xiàn),是通向完美人格的進階道路。而“要有真實而自由的生活,要有真實而自由的文藝,須得創(chuàng)作去,只有創(chuàng)作是真實的?!雹芘逑遥ㄖ熳郧澹骸段乃嚨恼鎸嵭浴?,《小說月報》第15卷第1號,1924年1月10日。作為創(chuàng)作的新詩,自然是青年必然的人生選擇?!罢鎸崱薄罢嬲\”除了在詩的層面作為一種標準之外,對于青年的人格養(yǎng)成更是一種重要的理想目標。在此,“真實”與“真誠”也成為了連接詩與自我的有效通道,對于從事新詩寫作的青年來說,新詩應當理解為一種自我修養(yǎng)?!白鋈恕迸c“做詩”的問題二分也恰好由此得到了目標的扭合和統(tǒng)一。與此同時,新詩對“真”的追求有著更為廣泛的話語分布。這一時期,在一種普遍性的文學氛圍中,“真精神”“真文學”⑤參見《通訊:翻譯文學書的討論》,《小說月報》第12卷第2號,1921年2月10日;郎損(茅盾):《社會背景與創(chuàng)作》,《小說月報》第12卷第7號,1921年7月10日。的觀念不斷被提倡,大致可以窺探文學場域之間較為內在的聯(lián)動關系,一代青年共識性的文學趣味和心理狀態(tài)也大致浮現(xiàn)出來。

那么,既然“作者真實的話”構成了當時“所要求的文藝”的重要標準,“怎樣才是真實的話”⑥佩弦(朱自清):《文藝的真實性》,《小說月報》第15卷第1號,1924年1月10日。這個更為關鍵的問題就不得不納入思考討論的范圍。在一些詩人看來,“詩是獨立的表現(xiàn)自我”,因而要“創(chuàng)造‘真’的文學”,就要“努力發(fā)揮個性,表現(xiàn)自己”。⑦冰心:《文藝叢談(二)》,《小說月報》第12卷第4號,1921年4月10日。初看起來,“真”似乎就意味著自我,自我與真實之間似乎是可以相互替代、沒有間距的。但是自我并不是一個靜止的平面、可以自由生發(fā)的自主場域。換句話說,自我與真實之間并不是沒有距離的,自我需要一種外向的伸展和行動。對于做詩的真實與否,葉圣陶認為,“可以把‘我的’兩個字來作鑒定的標準”,意思是“這一些材料須要不是物的,也不是他人的,而是我自己得來的”。⑧葉圣陶:《亭居筆記》,《文學旬刊》第75期,1923年6月2日。但在“我”的基礎之上,“得來”的實踐意義似乎是更為緊要的。對于一個處于空位的自我而言,一系列的知識實踐和文化動作是塑造其人格主體性的重要步驟。再者,在新舊雜糅的社會結構中,與其說是把自我當作一種完整自主的場域加以凸顯,不如說是在建設的層面上為自我的“向上或品格的增進”創(chuàng)造“自由”的社會氣氛。要強調的是,雖然,自由是“五四”精神品質的中心話語,但一種觀念的提倡,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需要適當?shù)臅r間、距離來落實和消化。1920年代初,社會在呈現(xiàn)分化的同時,與“五四”整體性的內在關聯(lián)也是不容忽視的,在理論與實踐的邏輯之外,某種深化的意義更為關鍵。而“新詩的精神乃是自由的精神”⑨劉延陵:《美國的新詩運動》,《詩》第1卷第2號,1922年2月15日。,新詩的主要目標就在于“希望作者再不要被詩形支配自己”,“在形式上則奪回被占去的支配權,要絕對自由地驅遣詞章”⑩葉圣陶:《亭居筆記》,《文學旬刊》第74期,1923年5月22日。。在這里,“我”是在自由的一面被凸顯,可以說,自由是達到理想自我的一種手段,而理想在這里顯然就意味著真實。與此同時,自由不僅作為自我的內涵構成,更對應著新詩的形式品格。也就是說,詩形不僅僅是新詩的外在風貌,更規(guī)范和界定著動蕩中的自我,新詩的倫理內涵也在這一相互激蕩的過程之中呈現(xiàn)出來。但是,對于早期新詩而言,自由并不是一個完成狀態(tài),而實現(xiàn)自由是一個相當困難的過程。俞平伯就說:“白話詩的難處,正在他的自由上面?!雹儆崞讲骸渡鐣蠈τ谛略姷母鞣N心理觀》,《新潮》第2卷第1號,1919年10月30日。某種程度上,對自由的處理,是關乎一首詩成立與否的關鍵,同樣這也是新詩成長道路上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在《詩》的具體展開中,“長”“短”大致構成了其中的詩形面貌,然而兩者并非處于同一位置,“長”“短”之間的辯證關涉著新詩的內在品質?!对姟芬痪硭奶柤锌d了“小詩二十二首”,這也影響到一般的社會風氣。“短詩底流行”,在朱自清看來有兩方面因素:一是周作人翻譯的“日本的小詩”的推進;一是“泰戈爾飛鳥集”的影響。這兩方面本在“境界”“作風”的內在環(huán)節(jié)加以推介,孰料,短詩的形制之“短”開啟了做詩的“便宜”之徑?!笆篱g往往有很難的事被人誤會為很容易”,這樣一來,因為“容易”“濫作”,短詩“便只有感傷的情調和柔靡的風格”;在朱自清看來,“短”并不意味著“容易”,相反,“短”的集中性要求著更高的“境界”和“涵養(yǎng)”,而“短詩的單調與濫作”,減損的不僅是詩的品質,自我借以實現(xiàn)的修養(yǎng)目標也難以達成。相比之下,“長詩”出現(xiàn)在了朱自清的期待視野當中,較之于短詩,長詩在體量上要求著“豐富的生活和強大的力量”,而體量意味著豐富的內容和擴展的能力,因此,長詩“能表現(xiàn)情感底發(fā)展以及多方面的情感”。而有了好的長詩,“才有詩的趣味底發(fā)展,才有人的情感底圓滿發(fā)展!”②朱自清:《短詩與長詩》, 《詩》第1卷第4號,1922年4月15日。不難看出,長在詩形體制的追求之外,也規(guī)范著新詩的內在品格,同時,更深刻對應著自我倫理內涵的修煉和完善,在這一層面,新詩的倫理也就是自我的倫理。新詩與自我在空間的層面得到了某種隱喻性的表達:新詩的內在品格需要身體的自我磨礪、修養(yǎng),與此同時,借助新詩的空間展開和體制規(guī)范,自我又得到新一輪的構造和提升。

在早期新詩的話語實踐中,真實、自由作為一種顯豁的詩學追求,對于成長中的詩和自我,都起到了相當重要的組織作用。詩的真實意味著“表現(xiàn)自我”,而自我又始終處于動蕩的過程,需要一定的知識力量和倫理意涵加以引導和塑造。在形式和內容兩方面,新詩承擔了這樣的角色,在有限的自我與尚未成型的詩歌體制之間尋求一種建構和調和。換言之,詩與自我從來就不是相互割裂、分隔彼此,自我在為詩提供真實、自由的內涵的同時,詩也在作為一種規(guī)范性的力量對自我的真實、自由的內容加以改造。泰勒認為:“知道我是誰就是了解我立于何處。我的認同是由承諾和自我確認所規(guī)定的,這些承諾和自我確認提供了一種框架和視界,在這種框架和視界之中,我能夠在各種情境中嘗試決定什么是善的,或有價值的,或應當做的,或者我支持的或反對的。換言之,它是這樣一種視界,在其中,我能夠采取一種立場?!雹郏奂樱莶闋査埂ぬ├眨骸蹲晕业母础?,第37頁。新詩作為自我的一種想象,同時也扮演著一種人生的意義構成。由此,“做詩”與“做人”不僅在理想目標層面達到了統(tǒng)一,更在具體的方法論層面融合了彼此。

三、“另辟一世界”:走向社會改造

“做詩”與“做人”在溝通彼此,各自開啟一種嶄新的生命情境和倫理意涵的同時,并未固步于各自的封閉空間。在詩與自我的動態(tài)過程中,實際上都隱含著社會的背景縱深。對于1920年代初的詩歌青年而言,所要解決的問題就在于:借助新詩的表達,在形式和內容方面,怎樣將自我的人格理想與僵硬冷漠的社會環(huán)境相調和,進而如何創(chuàng)造一種既是個人的又是社會的自我。以此為基礎,在詩歌青年的眼中,新詩創(chuàng)作“實在是另辟一世界”④佩弦(朱自清):《文藝的真實性》,《小說月報》第15卷第1號,1923年1月10日。。那么,在自我與社會之間,新詩究竟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承擔著怎樣的責任?

新詩之所以能夠在自我與社會之間扮演相應的溝通角色,在于當時的知識青年普遍把新詩看作一種強大的社會改造力量?!拔逅摹鼻昂?,在社會改造的總體框架之下,“如何改造”是當時青年的主要思想動力,但在尋求方法的同時,對問題的認識程度也在一天天地深化。相繼經(jīng)歷“平民教育團”“新社會”等小團體試驗的朱自清、俞平伯、鄭振鐸等人逐漸感受到改造社會的“障礙”:“人和人中間心靈上底差異”造成了一種“隔膜”①俞平伯:《詩底自由和普遍》,《新潮》第3卷第1號,1919年10月1日。。然而,社會的造就在需要眾多團體拼湊鋪展的同時,更依賴于其中隱含的聯(lián)結、凝聚關系。而“文學的使命”,就在于“使那無形中還受著歷史束縛的現(xiàn)代人的情感能夠互相溝通,使人與人中間的無形的界限漸漸泯滅”②沈雁冰:《創(chuàng)作的前途》,《小說月報》第12卷第7號,1921年7月10日。。某種程度上,這與當時青年的“有機體”想象是密切相關的。在當時一些青年看來,“宇宙”“事物”都是“文藝的實質”,其結構都是“文藝的方式”,而“文藝”又是“渾然的一個有機體”。③葉圣陶:《文藝談》,《葉圣陶集》第9卷,第26頁、42頁。由此,文藝、自我、社會雖然各自獨立,但某種空間性的想象方案又在勾連彼此,所以,透過“文藝”的改造,“也可以影響到社會底改造上去”;作為文學的一部分,“詩底效用是在傳達人間底真摯,自然,而且普遍的情感,而結合人和人底正當關系”。④俞平伯:《詩底進化的還原論》,《詩》第1卷第1號,1922年1月15日。如此,不僅個人自我的內涵深度得到了強調,一種帶有廣泛擴展性的“普遍的情感”也是新詩寫作的主要追求,在這一層面上,普及與提高不僅不相互齟齬,反而具有了統(tǒng)一融合的可能。葉圣陶就認為,新詩的“創(chuàng)作和欣賞兩面,固然希望逐漸地提高,更希望逐漸地普及”⑤葉圣陶:《“民眾文學”》,《文學旬刊》第26期,1922年1月21日。。不止于此,“普遍的情感”實際上也指向了自我的修正。1920年代初,社會空間日益分化,新詩也被獨立界分出來,成為一個獨立完整的專業(yè)領域。然而,作為一種改造的力量,新詩本身就處于一個被改造的階段,這樣的情境讓新詩始終呈現(xiàn)出一種矛盾張力,在承擔情感表達的責任的同時,也成為了自我沉溺的一種手段。情感的膚淺、矯作,新詩的內涵意境自是流于空泛,自我的心靈鍛造也走向歧途,社會改造的能量也隨著青年行動感的喪失而日漸消散。在這種情形下,普遍的聲音就不僅僅是突破封閉自我,一種廣泛性的聯(lián)結動機更是包含其中。換言之,在“普遍的情感”視野之下,詩與詩人都被置放在一個被評判的位置。那么,新詩如何處理情感,如何超越自我,進而造成“普遍”的態(tài)勢就成為了問題的關鍵。

白話詩階段,“嘗試”的先生們,大都“僅僅把新詩的作用當作一種描摹的(representative)”⑥俞平伯:《〈草兒〉序》,《草兒》,上海:亞東圖書館,1922年,第2頁。,意在刻畫社會苦痛、激發(fā)民眾不滿,以此造成改造社會的鼓動之勢,然而收效甚微。這其中,“描摹”手法的單調性讓喚醒民眾的責任擔當大打折扣,而且“描摹”的工具性邏輯在“我們”與“他們”之間劃分了彼此,對于不同層次的社會劃分,行為動作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一種未曾自覺的融入態(tài)度蘊藏其中?!懊枘 绷饔诒砻?,不僅民眾的內心不曾被深探、體會,詩人的自我也沒有經(jīng)歷一種他者的審視,始終處于一個知識者的位置。詩人雖然“常在社會前頭”“指導社會”,“卻不是在社會外面。因為外社會去指導社會,仿佛引路的人拋棄游客們而獨行其道,決是不可能的”。⑦俞平伯:《詩底進化的還原論》,《詩》第1卷第1號,1922年1月15日。相較之下,在1920年代初新詩的反思中,《詩》雜志周圍的青年處理得更為深入,在描寫自我、修養(yǎng)自我的同時,與一般民眾接觸、交涉也構成了“自我”外向展開的一個步驟?!叭ハ蛎耖g”“努力創(chuàng)造民眾化的詩”成為朱自清等人的一個行動方向。⑧參見云菱(劉延陵):《去向民間》,《詩》第1卷第3號,1922年3月15日;俞平伯《〈冬夜〉自序》,《冬夜》,上海:上海亞東圖書館,1922年,第4頁。在朱自清的詩中,對民眾的觀察,也是凈化自我的一部分,被“侮辱”的阿慶不僅沒有反抗,他“如常的小心在意,更教我驚詫,甚至沉重地向我壓迫著哩!”⑨朱自清:《宴罷》,《詩》第1卷第4號,1922年4月15日。觀察并非是完全客觀地對外部世界進行分析性的技術處理,而是連帶著觀察主體的情感認知和道德體悟,自我完成自省的過程,實際上也是抹平心理落差、樹立情感姿態(tài)的過程。在俞平伯看來,這正是所謂“詩人的態(tài)度”:“他決不耐只去旁觀,是要同化一切而又為一切所同化的”⑩俞平伯:《詩底進化的還原論》,《詩》第1卷第1號,1922年1月15日。。在另一些詩作中,自我與民眾不僅不是分立的,相反,民眾與我的社會位置甚至發(fā)生了完全的翻轉:“他遠遠見著——,見了歧路中徬徨的我;他親親熱熱地招呼”,“從這些里,我接觸著他純白的真心。但是,我們并不曾相識”。?朱自清:《人間》,《小說月報》第12卷第8號,1921年8月10日。對于“歧路中徬徨的我”,“他”的“招呼”無疑是一種重要的情感姿態(tài),在撫慰之余,更為“我”構造出一種方向感。這正如俞平伯說的:“在社會一方面看,詩人自然是民眾底老師,但他自己卻向民間找老師去!”①俞平伯:《詩底進化的還原論》,《詩》第1卷第1號,1922年1月15日。如果說“民眾”與詩人在知識的層面被各自分劃,那么恰恰是在情感的層面二者得到了融合。而情感在當時并不意味著是不需要分辨的:“個人在他底情感和思想,無時無地不受社會勢力所影響,不為社會勢力所約束改變?!雹谟崞讲骸对姷鬃杂珊推毡椤罚缎鲁薄返?卷第1號,1919年10月1日。一方面,情感本身是一個社會化的過程,置身并受制于強大的社會和道德規(guī)范;另一方面,特定的社會情境召喚并規(guī)定著特定的情感。換句話說,新詩與情感同樣是一個相互生發(fā)的過程。

1920年代初,作為一種新的文類和新的現(xiàn)代性主體,新詩和青年自我的建設規(guī)劃無疑都是相當艱難的。然而,置身于具體的社會情境中,各自建設的同時,如何既普及情感,與民眾聯(lián)結,進而又把情感作為提高的目標,造成改造社會的普遍態(tài)勢,是更為復雜卻也相當必須的。這就意味著,詩“不但是自感,并且還能感人”,“一方自己底心靈,獨立自存的表現(xiàn)出來;一方又要傳達我底心靈,到同時同地,以至于不同時不同地人類”;“這種同感的要求”,俞平伯認為,“在社會心理學上看來,是很明顯而且重要的”。③俞平伯:《詩底自由和普遍》,《新潮》第3卷第1號,1919年10月1日。也就是說,作為聯(lián)結方式的情感既有著具體的內容,也有著明確的方向。在討論“五四”前后的改造道路問題時,費約翰認為,啟蒙實際上是一種“代表”關系,而“知識分子對被壓迫者的代表,是通過‘人類的同情心’而實現(xiàn)的”。④[美]費約翰:《喚醒中國:國民革命中的政治、文化與階級》,李恭忠、李里峰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466頁。這一期間,對當時的文壇起到相當?shù)慕M織作用的文學研究會,把“擴大同情”“深邃慰藉”“提高精神”當作“文學的使命”“責任”和“努力”建設的方向加以看待⑤參見西諦(鄭振鐸):《文學的使命》,《文學旬刊》第5號,1921年6月20日。,在其成員之間構成了一種廣泛的呼應。作為文學研究會的一部分,《詩》大致分享著這一整體性的觀念氛圍。在一些新詩人看來,詩固然是“人生底表現(xiàn)”,在此基礎上,“還是人生向善的表現(xiàn)”。⑥俞平伯:《詩底進化的還原論》,《詩》第1卷第1號,1922年1月15日?!跋蛏啤痹谧鳛樵姷膬热輼嫵杉右蕴岢耐瑫r,也隱含著一種外向聯(lián)結的目標和方法。因為新詩“是有社會性的”,所以“若只能自感便不算有效的詩”,那么“向善”在指向詩人自我的同時,更指向讀者;這就要求,新詩在“自感”之外,還要“感人”:“能從他們心田里,喚醒了那久經(jīng)睡著的,不相識者的同情”。⑦朱自清:《轉眼》,《詩》第1卷第1號,1922年1月15日。在“感人”之外,更要“感人向善”:“作者底態(tài)度是向著善的,并且還要使讀者感受之后,和作者發(fā)生相同的態(tài)度”。⑧俞平伯:《詩底進化的還原論》,《詩》第1卷第1號,1922年1月15日。如此一來,不僅詩人自我被提升,在新詩的具體內容得以達成的同時,也開辟出具有“普遍的情感”的“另一世界”,“走向民間”的聯(lián)結機制也由此產(chǎn)生。更重要的意義還在于,此一面向以一種合目的的方式為當時的青年和新詩開啟新的人生命意和內涵意境。正如朱自清所說:“越能‘兼善’,才越能‘獨善’,否則所謂‘善’的也就很淺薄了!”⑨朱自清:《自治底意義》,《朱自清全集》第4卷,第2頁。這樣的“混融”和“綜合”無論對于1920年代初的青年還是新詩,都是相當重要的?!对姟返膭?chuàng)制,通過雜志的集納,新詩在社會層面對1920年代初詩歌青年的聯(lián)結聚合起到相當重要的組織作用,新詩特有的情感交流方式,不僅重新組織、安頓了青年的內心生活,使得詩人群體之間的“隔膜”壁壘在詩與思的流通環(huán)節(jié)被消融、打破,透過出版閱讀的社會化過程,對于如何造成更為廣泛、普遍的社會聯(lián)合也提供了相當有效的方案路徑。

四、結 語

1920年代初,歷經(jīng)“嘗試”的新詩進入一種“停滯”,個中因由,既有一種新文類建設的艱難,又在于一種接納新詩的社會心理、社會機制尚未成型,由此形成了一種頗具張力的問題結構。新詩的問題性,不僅關涉自身的進取方向,更與一種現(xiàn)代自我的人格內涵、改造社會的動力機制密切相關。對新詩的批判已然構成一種將要之勢,問題是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進行批判。深處復雜多變的社會結構,新詩的抒情面向極易被當作自我沉溺的一種手段,因而在走向社會的過程中被認為是一種行動的障礙。這就意味著,新詩與青年、社會不再具有統(tǒng)合的可能,這樣,新詩就從社會批判的位置走向被社會批判的背面。與之相反,《詩》周圍的詩歌青年并不反感走向社會,他們也對把新詩作為逃避現(xiàn)實的象牙塔的態(tài)度抱持相當?shù)木韬鸵欢ǖ呐?。他們的關懷在于,在走向社會的感召下,青年是否具備分擔責任進而改造社會的能力。也就是說,青年以什么樣的主體形象、倫理意涵參與到社會之中。在這樣的思考框架之下,新詩成為了一種重要的人生選擇。在開啟新的人生境界的同時,一種嶄新的主體自我也被新詩敘述出來。而新詩的形式面貌、倫理內涵也在此一過程中被構造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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