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知常
(南京大學 美學與文化傳播研究中心,江蘇 南京 210023)
進入美學時代,美學作為主導價值、引導價值所建構的世界既包括客體世界“理應”“應該”是什么,也包括主體世界“理應”“應該”是什么。這個問題無疑十分復雜,也無疑屬于生命美學的下一站有待去認真研究的內容。限于篇幅,本文要考察的是美學的主導價值、引導價值所建構的主體世界“理應”“應該”是什么。這個問題涉及的是以“美的名義”重建自我,也是美學作為主導價值、引導價值所給予“人成其為人”的重要啟迪。
具體來說,它意味著:借助于美,這本來就是自我建構的最佳途徑。通過改變自己來改變人生、通過改變“眼光”來改變世界,審美活動無疑最為適宜。管理、法律、金融、醫(yī)學甚至數(shù)理化……固然“有用”,但卻只是謀生工具。我們先要通過它們獲得人生的成功,然后再享受人生的愉悅,這豈不是繞了一個大圈子?其實本來也可以通過改造內在世界而直接享受到人生愉悅的,這就是借助于審美活動。中國的《莊子》早就發(fā)現(xiàn):“方舟而流于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則呼張之、歙之。一呼而不聞,再呼而不聞,于是三呼邪,則必以惡聲隨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虛,而今也實。人能虛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1)楊柳橋譯注:《莊子譯注》(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22頁。原來,我們的自我是為對面的船上是否有人來決定的。既然如此,倘若我們不去考慮對面的船上是否有人,而是“虛己以游世”,那么豈不就可以控制住自我了。其實,生活中的很多煩惱僅僅只有10%是由發(fā)生的事情所構成,另外的90%則是由你對所發(fā)生的事情如何反應構成。猶如香水95%都是水,只有5%的秘方不同,但是關鍵性的差異恰恰就在這5%??墒沁^去我們往往以為是受外界影響所致,現(xiàn)在卻知道,其實原因在于自己,是封閉型人格限制了自己的頭腦,例如“非此即彼”“他認為”“他想”“我應該”“我需要”“我必須”“我絕不”…… 例如心理學的“樂觀教養(yǎng)ABC”發(fā)現(xiàn):A(adversity)代表發(fā)生在我們身上不好的事情;C(consequences)代表后果,在不愉快的事件發(fā)生之后,我們的感受與行為;B(beliefs)是對不幸事件(A)的看法與解釋,這會引起某種特定的后果(C)。我們當然無法決定壞事(A)的發(fā)生,但是我們卻可以通過改變對壞事的看法(B),改變這件壞事帶給我們感受(C)。可是,我們卻往往陷入錯誤的解釋:永久性、普遍性、個人化。因此,至關重要的無疑是建構成長型人格。因為,有好的解釋就有好的人生,關鍵是要重新定義、重新評估自己。這當然也就可以發(fā)現(xiàn)美學的用武之地。
尤其是情感問題,這更是美學可以大顯身手的領域。不難發(fā)現(xiàn),關于情感問題的看法,美學無疑是與社會心理學家的發(fā)現(xiàn)完全一致的。例如,扎喬克就發(fā)現(xiàn):人是情感優(yōu)先的動物。情緒(emotion)的詞源來自拉丁語“motere”,意為“行為、移動”,加上前綴“e”,就含有移動起來的意思。這意味著,情緒都隱含著某種行為的傾向,情緒導致行為。這一點,在動物或兒童身上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至于審美活動,其實也無非是根據(jù)身體的種種不同感受進行組裝的結果,我們不是單純用眼睛看世界,而是用站在地上的身體上的眼睛看世界。我們種種不同的感受都是首先被體現(xiàn)為情緒的。情緒會告訴我們的身體去做什么或者不去做什么。因此,我們理應意識到:人是一種情感動物,只有情感教育才是改變一個人的根本途徑。然而,在宗教時代或者科學時代,情感都沒有獲得獨立的價值,而只是被作為“神性”或者“理性”的“副產品”(即便是在當代的實踐美學,情感也還是被作為副產品看待)。它自身的存在意義,也只是依附于是否有益于“神性”或者“理性”的存在。事實當然不是這樣。列寧堅持認為:“沒有‘人的感情’,就從來沒有也不可能有人對真理的追求?!?2)《列寧全集》第20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255頁。彼得羅夫斯基等人則指出:“情感及其各種各樣的體驗形式,不僅執(zhí)行著信號機能,而且也執(zhí)行著調節(jié)機能。它們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著人的行為,成為人的活動和各種動作(以及動作完成的方法)的持久的或短時的動機,從而產生追求所提出的和所想到的目的的意向和欲望。”(3)彼得羅夫斯基主編:《普通心理學》,朱智賢等譯,人民教育出版社,1981年版,第395頁。這種判斷顯然更具合理性。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不是也經常說“感情用事”?還有軍事上常說的“哀兵必勝”“置之死地而后生”,文學上常講的“發(fā)憤著書”“不平則鳴”……都是在提示情感對人的行為本身的推動作用,也在提示著我們:恰恰因為情感的存在,人的生命才嚴格區(qū)別于冷冰冰的機器,也恰恰因為情感的存在,才使人的存在具有了必不可少的動力機制。而且,即便是消極情感,也是必不可少的。因為按照薩特的看法,消極情感產生于人們的行為受阻之時,值此之時,消極情感的產生,無疑就會產生人類自身對于行為的積極調整。顯然,行為的受阻意味著對人類進一步行動的抑制,這無疑會使人類免遭更大的犧牲,因此也就十分重要。作為情感判斷,美丑之辯之所以能夠與真假之辯、善惡之辯三峰并立(當然,這是康德的功勞),道理也在這里。情感是人類與世界之間聯(lián)系的根本通道,人類棄偽求真、向善背惡、趨益避害,無不以情感為內在動力。情感作為人行為的調節(jié)機制,可以促使人的行為逾越機械理智和嚴苛意志的束縛,使人有可能超越自己、提升自己、升華自己,讓怯懦者變得勇敢、軟弱者變得剛強、心胸狹小者變得胸襟開闊,從而促使其最終成就驚天動地的偉業(yè)、實現(xiàn)審美的人生。
反觀人類美學思想的演進,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人類的美學解放每每圍繞著情感的解放展開,實在是大有深意,例如中國的明清美學。在此之前,儒家美學是“發(fā)乎情,止乎禮”,道家美學是“發(fā)乎情,止乎游”,禪宗美學則是“發(fā)乎情,止乎覺”,但是,明清美學卻是“發(fā)乎情,止乎情”。 李贄說“絪缊化物,天下亦只有一個情”(《墨子注》)(4)轉引自蕭萐父、許蘇民主編:《明清學術流變》,遼寧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2頁。,湯顯祖也提出“因情成夢”,馮夢龍更是力主“情教”。情先于禮,從仁本體到情本體,情本哲學、情本美學成為整個時代的抉擇。李贄強調:“蓋聲色之來,發(fā)于情性,由乎自然,是可以牽合矯強而致乎?故自然發(fā)于情性,則自然止乎禮義,非情性之外復有禮義可止也。惟矯強乃失之,故以自然之為美耳,又非于情性之外復有所謂自然而然也。”(5)張建業(yè)譯注:《焚書》卷3,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768頁?!胺乔樾灾鈴陀卸Y義可止”,這把儒家美學徹底拋在了身后;“非于情性之外復有所謂自然而然”,這就又把道家美學“虛靜恬淡寂寞無為”徹底拋在了身后。到了《紅樓夢》,更是情的福音書。它不惜為無情之天補“情”,亦即以“情性”來重新設定人性(脂硯齋說:《紅樓夢》是“讓天下人共來哭這個‘情’字”)。昔日的“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禮記·中庸》),被曹雪芹一字千鈞,易“性”為“情”,成為“天命之謂情,率情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扒椴磺椤薄白C情”,曹雪芹儼然已經是“情教”的“立教之人”,也是“情教”的“教主”。而這一切的背后,則是美學在人性解放的歷史變革中所充當重要角色的歷史呈現(xiàn)。充沛旺盛的生命力是人類社會進步的動力,而情感則是人充沛旺盛生命力的直接體現(xiàn)。情感被壓抑當然就是生命被壓抑,情感被剝奪當然也就是生命被剝奪。壓抑情感、剝奪情感的社會自然也說不上人道,更說不上繁榮與進步,因此,美學從情感尋找突破口,其實并非一個純粹的心理學問題,而是一個亟待進入哲學本體論的問題,一個關乎社會解放的問題。人的解放,就是應該從情感被扭曲為“神性”或者“理性”的“副產品”開始,從情感的獨立屬性確立開始。
康德當年的思考從關于情感能力的批判考察開始,其中的深意無疑也就在這里。這就是所謂情感啟蒙。情感向來只是被作為消極因素,作為被限定、被制約、被歧視甚至被消除的因素,但是現(xiàn)在卻成為了思想解放的先鋒。思想的啟蒙亟待從情感的啟蒙開始。不僅僅是康德,即便在他的思想導師盧梭那里,這一點也已經昭然若揭。這當然是因為過去的宗教時代或者科學時代對于情感的無視甚至扭曲。然而,人畢竟是情感的動物,一旦失去了情感的純粹自由,就難免失之于狂熱、偏執(zhí)、無聊、乏味。一個沒有情感自由的人,注定會是一個自私、狹隘、愚昧、奴性的人。而且,要在理性層面達到自主、自律、自在、自然,亦即達成理性的啟蒙其實并不困難,而且也僅僅是啟蒙的開始,只有達到情感的自由、自主、自律、自在、自然,才是啟蒙的深化,也才是人真正成為自己,真正成為人。這意味著人的成其為人,也意味著人的成熟、強大與自由。當然,這也是從美學走向哲學,讓美學成為第一哲學。然而,其實也還有另外一個層面,就是從美學回到人,回到那個美學作為主導價值、引導價值所建構的“理應”“應該”的主體世界。
由此我們不難注意到,歷史上美學家們借助于審美活動所關注著的人的情感解放,其實是一直都在期待著一個毅然重返塵世的契機。一俟條件成熟,推動著情感解放從審美活動進入現(xiàn)實人生,把人生打造為審美的人生,才是“理應”“應該”的歸宿。人歸根結底是一個審美動物,因此又有什么理由總是把審美的人與現(xiàn)實的人區(qū)分開來?審美為什么就始終只能進入文學藝術而始終無法進入現(xiàn)實人生?在美學時代,一切皆有可能!何況,我們已經知道,人的情感并非天生的,也非命定的,而是被自我主動建構起來的。對此,我們往往存在著一個錯覺,就是我們各種各樣的情感都是事先儲藏于心,一旦遭遇具體表現(xiàn)的事件,就會被自然而然地激發(fā)出來??茖W家們把這種現(xiàn)象叫做“情緒指紋”。可是,其實這種“情緒指紋”并不存在。人類的情感都是自我主動建構起來的。不是收到外界信息后,被激發(fā)出來的,而是由人主動創(chuàng)造的。而這當然也就為從美學的角度去主動建構情感提供了可能。值得注意的是,莉莎·費德曼·巴瑞特所著《情緒》一書指出:人類大腦有一個核心能力,這個核心能力能夠對未來進行主動預測。這種預測能力,是確保人類生存的一項必不可少的能力。換言之,你的大腦每時每刻,都在評估和預測著你正在做的事情,來計算它需要耗費多少能量,通過改變心率、血壓等指標,滿足你的生理需要。巴瑞特教授認為,情緒的產生,有三個關鍵要素:大腦的預測能力、我們身體的內感受,以及儲存在頭腦中的不同情緒的概念。整個過程是,我們會對正在發(fā)生的事情進行預測,從而調節(jié)自身的系統(tǒng),產生內感受。當這種預測和感受,與我們頭腦中原有的情緒概念相匹配時,便構建出了某種特定的情緒。因此,我們的情緒并不是受到外界刺激而被激發(fā)出來的,而是我們的大腦通過預測,主動建構出來的。(6)參見莉莎·費德曼·巴瑞特:《情緒》,周芳芳譯,中信出版集團,2019年出版,第368頁。這樣一來,與過去我們所認為情緒都是被動的而且很難去控制完全不同,我們其實是有著調節(jié)情緒、控制情緒乃至掌控情感的主動權的。不是我們每天所遭遇的事情影響了我們的情緒,而是我們的情緒影響了我們對事件的看法。過去我們往往以為事情是受別人的影響所致,因此總是從別人的身上去找原因,然而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其實原因在自己,不是別人的行為而是自己的情緒所導致的結果。
而在情緒的陶冶中,最為關鍵的是表達,而不是管理。美學的作用也由此脫穎而出。俗話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為什么可以“戲如人生”?就是因為在文學藝術作品中可以成功地把潛意識拎出來接受意識的修復。榮格發(fā)現(xiàn):人人都有一個“內心的小孩”,只有文學藝術,才能夠與其對話。我們內心中有著大量的還沒有成為故事的事件,無疑都亟待文學藝術的宣泄。這就類似鏡子的工作,每一個人都是在鏡中才得以看見自己的方方面面,因此也就會反省、就會進步 。甚至是身體的舞蹈,俗話說“手舞足蹈”,無非就是為了宣泄。再如中國的紅木椅子,坐上去并不舒服,其良苦用心也是為了達成男性的身體訓練,是一種美學“規(guī)訓”。還有中國的臉譜、茶道、禮儀等也都是身體美學、行為美學的“規(guī)訓”。乍一看,這類美學行為都是外在的,但是都類似心理刮痧、心理按摩,觸及的是心理穴位,都是為了去對話,去宣泄,也是為了接納自己、了解自己。
進而,“虛己以游世”的情感建構,也并非只有在審美活動中才有可能。事實上,也是可以進入現(xiàn)實人生的。這里的關鍵,就是積極情感的強化。所謂審美活動本來就并非來自白日夢想,也不是詩意的比喻,而是人類積極情感的提升。因此,所謂審美活動,就情感而言,無非就是積極情緒存在的形式。當然,這里的積極情緒也不宜簡單理解為消極情緒的反面鏡像。所謂積極情緒,并不是我們“理應”“應該”去遵循那些逆來順受或者樂而忘憂的格言,那無非都是一些“雞湯”。積極情感也并非快感,相對而言,快感倒是更接近于消極情緒,因為快感導致了眼光的狹窄、局限,顯然稱不上什么積極情緒,而只能被稱之為消極情緒的偽裝。因此,快感所驅動的也往往只是一個生命的惡性循環(huán),甚至,還會導致細胞的衰退。審美活動作為積極情感,它所驅動的,是一個生命的良性循環(huán)。這就類似于我們時??吹降闹参锏摹跋蚬庑浴?所有的植物都會盡量地獲取陽光,并且主動朝向陽光將自己伸展開來。人類的積極情感也是一樣,生命朝向著積極情感的成長,是必不可少的,它可以將生命延伸開來,這在心理學上被稱之為“擴展效應”。積極情緒在改變人生的廣度和寬度上有著不可取代的積極作用,它拓寬了生命的視野,也改變了生命的未來。
當然,生命中的積極性情緒是可以打開也可以關閉的,恰恰是在審美活動的誘導下,我們得以發(fā)現(xiàn)主動打開生命中積極情感的極端重要。所謂情感的建構,其實就是要學會主動應用積極情感、強化積極情感,并且將這種積極情感重復延續(xù)并最終成為一種習慣,使之累積起來、儲存起來,從而完成審美的人生建構。這使人想起行為心理學提出的“助推理論”。人無疑無法消除自己的消極情感,因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而且,人的消極情感事實上也是多于積極情感的。人類的四種基本情感“喜怒哀懼”,后面三種顯然就是消極情感,這正是人的動物本性決定的,但是,人之可貴,就在于學會借助積極情感的塑造去平衡或抵消消極情感?,F(xiàn)在無非是由過去打造,未來也無非是由現(xiàn)在所奠定。在其中,積極情緒改變了一切。這里,我們需要的可能只是一個能夠撬動人生的足夠長的杠桿和支點。我們并不是直接改變世界,而是通過改變應對世界的方式去改變世界。為什么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夠撬動地球?道理就在這里。因此,借助美學的啟迪,我們完全可以通過積極地向積極情感移動我們的支點,使我們的杠桿變得更長,更被放大,這樣一來,我們也就擁有了改變未來的可能,并且因此可以撬動一切。換言之,只要我們改變看待世界的眼光,我們就能夠改變世界。決定我們命運的,也不是逆境本身,而是我們對待逆境的方式?;蛘哒f,決定我們命運的并不是世界,而是我們所能夠尋找到的支點和杠桿。一旦有了這個支點與杠桿,我們就可以極大地提高積極情緒,進而可以以積極的方式去思考世界,即便是令人不快的消極情緒,我們也可以以積極的方式重新加以定義。于是,懸崖成為了跳臺,失敗也不再被看作是絆腳石,而是前進路上的墊腳石。最終,因為我們能夠不斷地借助積極情感去創(chuàng)造和修正我們的心理地圖,能夠變消極為積極,從而也就幫助我們在復雜的世界中去快樂地生活。(7)審美活動與積極情緒、快樂心理的關系值得認真考察。過去我們注意的只是人類有什么毛病,也只是改正缺點,是把-8的人提升到-2,因此美學好像排不上什么用場。但是現(xiàn)在我們發(fā)現(xiàn),重要的是人類有什么優(yōu)勢,是增大優(yōu)勢而不是補救缺點,因此也轉而關注如何把+2 的人提升到+8,如何讓正常人更強大和更具創(chuàng)造力,如何把愛、快樂與審美與人類的成長聯(lián)系起來。這樣一來,美學也就派上了用場。
不過,關于美學作為主導價值、引導價值所建構的主體世界“理應”“應該”是什么,美學家們研究得畢竟還不夠,而且,即便是關于積極情緒的研究,也僅僅只相當于消極情緒研究的14分之一。
值得注意的還是尼采。他曾經舉過“孩子”和“舞蹈”的比喻,作為他對于美學作為主導價值、引導價值所建構的主體世界“理應”“應該”是什么的基本設想。顯然,其中的“孩子”代表著生命的最為真實的審美狀態(tài),“舞蹈”則代表著生命最為真實的審美狀態(tài)的最好表達,但是,尼采并沒有詳細展開。其實,在筆者看來,所謂“孩子“,應該是尼采對于主體世界建構的前提——生命回歸為生命的洞察,所謂“舞蹈”,也應該是尼采對于主體世界建構的方向——生命提升為生命的考察,以及主體世界建構的基礎——生命拓展為生命的體察,它們或者是高度的提升,或者是廣度的拓展。
生命回歸為生命涉及的是主體世界建構的前提,指的是向兒童生命也更是向人的生命的回歸。
之所以說兒童與審美之間的關系最為直接是源于情感與人類生命活動之間的歷史淵源。兒童在零歲的時候,大腦迫切需要刺激才能發(fā)育,但是此時不要說思維、說話,就是視覺也不健全,那么,靠什么呢?情感的刺激。雖然那個時候還不會思維、說話,但是已經有了情感交流的能力。這是一種人性的能力,是“情感之耳”“情感之眼”“情感的語言”——盡管不是以理智去認識世界,卻是以情感去體驗世界。父母過早離異或過早被父母中的一方拋棄的孩子,大多在身高和體重發(fā)育方面受到影響,“骨骼年齡”也遠不及“實際年齡”。情感因素的剝奪,竟然導致了生理發(fā)育的遲緩,可見對于兒童而言情感營養(yǎng)的重要。同時,還因為人體皮膚的觸覺是人類的第五感官,也是機能最復雜的感官,所謂“人腦的延伸”,倘若沒有了情感的撫慰,兒童的心理健康也同樣是不可想象的。發(fā)展心理學家鮑爾拜就認為:“兒童社會化最初的和首要的方面是兒童情緒的社會化,母嬰依戀是兒童情緒社會化的橋梁?!?8)轉引自孟昭蘭主編:《情緒心理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25頁。更為重要的是,在兒童的生命中,還存在著審美的關鍵期。據(jù)筆者所知,就智力而言,皮亞杰并不認為兒童的成長發(fā)展中存在著“關鍵期”。他的合作者英海爾德在1943年出版的名著《智力遲鈍者的推理的診斷》中就指出,可能有些兒童會被暫時劃分為“智力遲鈍者”,但也只是“假遲鈍”,因為他們遲早還是會趕上智力正常發(fā)展的兒童。(9)轉引自瓦茲沃斯:《皮亞杰的認知和情感發(fā)展理論》,徐夢秋、沈明明譯,廈門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22-223頁。但是,就審美而言卻不然,在兒童的身上,我們是明顯可以看到情感乃至審美的“關鍵期”的。因為恰恰就在這個階段,人的情感乃至審美的發(fā)展是最為正常的,而且也是以后很難彌補的。在這個階段,胎兒期堪稱生物史的復演,童年期則堪稱人類史的復演。例如,皮亞杰在《兒童心理學》中指出,二到七歲之間,幼兒會出現(xiàn)“泛靈論”和“目的論”傾向,這顯然是情感乃至審美的雛形。而且,兒童的“感知—運動階段”(出生到二歲)、前運算階段(二到七歲)也隸屬“動作-直覺思維階段”與“具體形象思維階段”,并且截然區(qū)別于“抽象理性思維階段”。聯(lián)想一下列維—布留爾在《原始思維》中發(fā)現(xiàn)的原始人的“互滲律”與“原邏輯”,也不難找到對于這一“關鍵期”的強力支持:“在那里,原始人和我們一樣,是根據(jù)直接的直覺、直接的知覺、對所感知的東西迅速的幾乎是瞬息之際的解釋而行動的……在這些情形下,原始人是受著一種特殊的感覺或者觸覺的支配。經驗發(fā)展了這個觸覺并使之精細,使它能夠變得正確無誤而又與真正的智力機能沒有絲毫共同之處。當智力機能一出場,則這兩類思維之間的差別就顯得如此清楚?!?10)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丁由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425頁。當然,從美學的角度,我們十分清楚,作為情感判斷的方式,審美活動畢竟不同于認知。在審美活動中時間空間、相互關系、各種事物間的界限都被打破了,統(tǒng)統(tǒng)依照情感重新分類。這樣,對于對象的審美經驗,顯然不是物的直接經驗,而是物的情感屬性經驗。這無疑也與“互滲律”與“原邏輯”關系極為密切。
因此,主體世界建構也就亟待給予兒童的情感乃至審美生命以充分的關注。這就正如奧地利醫(yī)生兼心理學家藹理斯所提示的:“如兒童在需要想象時讀不到童話,吸收童話的能力不久消失,這方面精神的生長大抵是永久地停頓了?!?11)轉引自《周作人散文全集》第3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78頁。因此向兒童的情感乃至審美生命回歸就是向人的生命的回歸。周作人指出:“我們姑且不論任何不可能的奇妙的空想,原只是集合實在的事物的經驗的分子綜錯而成,但就兒童本身上說,在他想象力發(fā)展的時代確有這種空想作品的需要,我們大人無論憑了什么神呀皇帝呀國家呀的神圣之名,都沒有剝奪他們的這需要的權力,正如我們沒有剝奪他們衣食的權力一樣?!?12)轉引自《周作人散文全集》第2卷,第528頁。這意味著,兒童的情感乃至審美生命才是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事情,也才是我們時時刻刻都要回歸的所在。
它意味著:人的審美權利神圣不可侵犯。人類從自然狀態(tài)中走出,意味著人自身的一部分權利被轉交給政府,但是,其中有三個權利是絕對不能轉交的,這就是:生命、財產、自由,即所謂的天賦人權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且,它們也是先于法律契約的,不是所謂獲得性的權利(所以哈貝馬斯才提出:把人權確認為更高法)。因此,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不得以任何名義去加以侵犯。人的審美權利也如此。它隸屬于人類的生命與自由,同樣是所謂的天賦人權,同樣是先于法律契約的,也同樣并非所謂獲得性的權利。為此,1948年通過的《世界人權宣言》第27條就對藝術做了具體規(guī)定:“(一)人人有權自由參加社會的文化生活,享受藝術,并分享科學進步及其產生的福利。(二)人人以由于他所創(chuàng)作的任何科學、文學或美術作品而產生的精神的和物質的利益,有享受保護的權利?!边@也就是說,審美,是人類不可讓渡、不允侵犯、不容剝奪的權利,不再生活在動物的食物鏈之中的人類,只有在享有了這一切之后,才是真正享有了自己人之為人的尊嚴。屠格涅夫為什么在看到維納斯像時會說:她比人權宣言更不容置疑?不就正是因為在他看來維納斯像就是形象的人權宣言?再回想一下,為什么屈原竟然宣布“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九章》)?為什么子路會信守“君子死而冠不免”(《史記·仲尼弟子列傳》)?為什么孔子會聲稱“微管仲,吾其披發(fā)左衽矣”(《論語·憲問》)?為什么胡詮痛斥秦檜的罪惡行為時會認為他是要使“天下之士大夫皆裂冠毀冕,變?yōu)楹?《戊午上高宗封事》)?為什么清人入關時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強迫漢人蓄辮?而為什么漢人又不惜以頭顱去拒絕那根辮子?無疑,這里的關鍵并不在冠冕、服裝、辮子,而在于在這一切背后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審美權利,它們是尊嚴的象征。一旦連冠冕、服裝、辮子都要被指定,則尊嚴一定早已蕩然無存。由此,摧毀一種文明,可以從冠冕、服裝、辮子開始,呵護一種文明,也必然從冠冕、服裝、辮子開始。俗語說,打人不打臉,審美權利,就是一個人、一種文明的“臉”。它是立身之本,不可讓渡、不允侵犯、不容剝奪。因此,維護神圣不可侵犯的審美權利,就是美學的神圣天命,更是人之為人的神圣天命。
生命提升為生命涉及的是主體世界建構的方向。
正是從兒童的身上,我們知道了兒童的主體世界是一個“延遲模仿”和 “象征性游戲”的世界。這是一種在離開了外物的直接刺激后仍舊樂于從事的活動。盡管離開了外物的刺激,滿足的也不再是即時的快樂,但是卻還是在“延遲模仿”中去象征性地獨自玩樂。(13)皮亞杰、B·英海爾德:《兒童心理學》,吳福元譯,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24、42-43頁。這無疑是個意義十分重大的世界,但是長期以來都被我們忽視了。這就類似于我們只習慣與牽象人對話,卻不懂得與大象本身對話。其實,專家告訴我們,大象所使用的語言十分簡單,就是“喜歡”或者“不喜歡”,“接近”或者“離開”。在它的身體里,存在一個“喜歡計量表”,這可以謂之曰“情感啟動效應”。人也一樣。進化心理學告訴我們:人的大腦有兩套獎勵系統(tǒng):一套是“喜歡”系統(tǒng),另外一套則是“想要”系統(tǒng)。這兩套系統(tǒng)彼此靠近,通常一起運作,導致的結果是四種狀態(tài):“想要喜歡的”“喜歡想要的”“不喜歡但是想要的”與“喜歡但是不想要的”。顯然,兒童主體世界的“延遲模仿”和 “象征性游戲”是屬于“喜歡但是不想要的”。這是人類生命中的一種神奇:一種由形象引發(fā)的情感愉悅、一種只與對象的外在形式有關,但與對象的內容無關的情感愉悅。因此,它可以“延遲模仿”,也是“象征性游戲”。
遺憾的是,人們往往把“喜歡但是不想要的”作為審美活動去加以研究,但是卻忽視了它還是一種生存方式,普遍存在于生命活動中。在這當中,物質世界全然被形式化了,情感得以自由展現(xiàn)。因此,是意識“創(chuàng)造”存在,而不是存在“創(chuàng)造”意識,是以精神為內容,物質為形式。因此而產生的“喜歡但是不想要的”的情感愉悅也是源于物質世界的徹底精神化。物質世界不再作為內容而起支配作用,而是作為形式轉而被支配。同時,這種“精神化”也并不是按照人的主觀意愿去改造物質世界,而是以物質為形式、以精神為內容,從而徹底擺脫物質世界的糾纏,推動著物質世界變成形式世界來滿足人類的精神需要。至于它的意義,當然也并不在于“游戲”(從席勒開始,美學家們都是僅僅理解為“游戲”),而是在于內在的心理需要:自然進化的方式已經無法滿足,人亟待走向一種“按照美的規(guī)律的建造”——按照“喜歡但是不想要的”的規(guī)律“建造”的心理需要。換言之,是人類在對于“饑餓”的克服之外的對于“恐懼”的直面。然而由于過去人們對于“神性”與“理性”的迷信,因此始終都忽視了這樣一種十分重要的心理需要。
由此我們想起叔本華初涉生命美學時的一個重要發(fā)現(xiàn):“衡量一個人的一生是否幸福,并不是以這個人曾經有過的歡樂和幸福為尺度,而只能視這個人一生缺少悲哀與痛苦的程度?!边@是因為:“我們對痛苦的敏感幾乎是無限的,但對享樂的感覺則相當有限。”他解釋道:“人和動物之所以表現(xiàn)出不盡相同的情形,首先是因為人想到了過去的和將來的事情。這樣,經過思維的作用,所有一切都被增強了效果。也就是說,由于人有了思維,憂慮、恐懼和希望也就真正出現(xiàn)了。這些憂慮、恐懼和希望對人的折磨更甚于此刻現(xiàn)實的苦、樂,但動物所感受的苦、樂則只是局限于此刻的現(xiàn)實。也就是說,動物并沒有靜思回想這一苦、樂的濃縮器,所以動物不會把歡樂和痛苦積存起來,而人類借助回憶和預見卻是這樣做的。對于動物來說,現(xiàn)時的痛苦也就始終是現(xiàn)時的痛苦,哪怕這種痛苦無數(shù)次地反復出現(xiàn)。”(14)叔本華:《叔本華思想隨筆》,韋啟昌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85頁。筆者始終認為,在這段話中潛藏著生命美學得以誕生的全部秘密。聯(lián)想一下積極心理學家所發(fā)現(xiàn)的物種設計原理:對壞事的反應要強于對好事的反應,即所謂的“負面偏好”原則。原來,人有兩個相反的動機系統(tǒng),一個是趨近系統(tǒng),會引發(fā)正面的情緒反應,讓人想接近特定的事物;另一個是“逃避系統(tǒng)”,會引發(fā)負面的情緒反應,讓人想避開特定的事物??墒?人的情緒深處有“紅色預警”卻沒有“綠色預警”。這意味著發(fā)現(xiàn)負面事物的時間要遠遠快于發(fā)現(xiàn)正面事物的時間。由此我們不難想到所謂的“邊際效應”,也不難想到積極心理學家在談到情緒管理的原則時發(fā)現(xiàn)的“適應原則”以及每個人心中都存在著的“幸福基準線”。我們知道,它使得我們被困在所謂的“幸福水車”上。踩水車時,我們誤以為只要自己加快速度,就可以離開,其實卻始終停留在原地。在現(xiàn)實的人生里,我們也以為只要拼命努力,累積大筆財富,就可以幸福。其實我們卻永遠不會比累積大筆財富之前更加幸福。我們所做的,無非是徒然的追逐,期望讓自己成為人生游戲中的贏家,并且因此而不斷追逐,實際上卻像一只在轉輪上跑個不停的倉鼠,寸步也未向前。當然,這其實就是人的“悲哀與痛苦的程度”。那么,何以解脫呢?唯一的良策,就是進入“喜歡但是不想要的”的主體世界。既然物質世界已經無法滿足人,那就讓它轉而作為形式而不再作為內容去存在。借助形式化了的物質,情感在其中得以自由呈現(xiàn),人的精神也進入一個自由天地。
這其實正是從缺乏性滿足到成長性滿足的轉變。前者是指“以排除缺乏和破壞、避免或逃避危險和威脅的需要為特征的動機。它包括生存和安全的一般目的。缺乏性動機是以張力縮減為目的的”(15)克雷奇等:《心理學綱要》下冊,周先庚等譯,文化教育出版社,1981年版,第388頁。。在“恐懼”的時候,心理會失去平衡,于是就轉而以具有明確目標的動機與行為去重獲安全,并且解除心理緊張。這也就是“想要喜歡的”“喜歡想要的”與“不喜歡但是想要的”(例如吸毒)。后者卻不同。它在物質世界的滿足中毅然轉過身去,斷然走上精神滿足的漫漫長途。我們看到,心理學中有著名的“洛薩達線”:一個消極情緒要以三個積極情緒來抵消。而且,這還只是臨界點。倘若一個消極情緒能夠有六個積極情緒來抵消才是最佳狀態(tài)。心理學家還經常提醒我們:要生存,我們每天需要8個擁抱;要成長,我們每天需要12個擁抱。甚至佛教也提醒我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庇纱嗽倏疵缹W家所描述的審美活動的特征,例如“有喜歡的感覺,卻沒有想要的欲望”,例如美是“積極的強化物”,“這些對象獎勵我們重復那些能帶來獎賞的行為”,“藝術讓我們的生活更美好”。(16)安簡·查特吉:《審美的腦:從演化角度闡釋人類對美與藝術的追求》,林旭文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11、73、177頁。從中我們也就不難從“溢出”美學學科的角度對于審美活動有更加深刻的理解。
我們也熟知馬蒂斯的“第一只眼睛”與“第二只眼睛”的說法、巴爾扎克的“第一視覺”與“第二視覺”的說法。筆者也已經討論過,自然形態(tài)的情感往往帶有刺激人、折磨人的特性,而不帶有可供享受、咀嚼、玩味的特性。在審美活動中它卻出現(xiàn)神奇的變幻,轉而成為了一種客觀化的自我享受。然而,人為什么要把自我移入到一個與自我不同的對象(自然、社會、藝術中的事物)中去,又為什么要在對象中玩味自我? V·C·奧爾德里奇發(fā)現(xiàn),其中出現(xiàn)了區(qū)別于“物理客體”的“審美客體”:“同一個物質性事物,在人們的知覺中,或者實現(xiàn)為物理客體,或者實現(xiàn)為審美客體。這就關系到兩種不同種類的知覺方式?!?17)V.C.奧爾德里奇:《藝術哲學》,程孟輝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30頁。魯?shù)婪颉ぐ⒍骱D钒l(fā)現(xiàn),在世界的再現(xiàn)性之外,出現(xiàn)了“表現(xiàn)性”:“表現(xiàn)性在人的知覺活動中所占的優(yōu)先地位,在成年人當中已有所下降,這也許是過多的科學教育的結果,但在兒童和原始人當中,卻一直穩(wěn)固地保留著。按著維爾納和柯勒收集的資料,兒童和原始人在描述一座山嶺時,往往把它說成是溫和可親的或猙獰可怕的;即使在描述一條搭在椅背上的毛巾時,也把它說成是苦惱的、悲哀的或勞累不堪的等等?!?18)魯?shù)婪颉ぐ⒍骱D?《藝術與視知覺》,滕守堯 、朱疆源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第619頁。這其實是因為情感判斷作為內在的綜合體驗,在一定程度上,又只是一種“黑暗的感覺”,唯有使它得以表現(xiàn),否則就始終無法從外在感知。情感判斷,只有借助于被創(chuàng)造的形象才是可能的,精神世界所追求的超越性價值、絕對價值、根本價值也只有在被創(chuàng)造的形象中,才可以成為被直觀到的東西。
由此,我們最終看到,“喜歡但是不想要的”正是主體世界建構的方向所在,這也就是生命提升為生命。它是人所擁有的一個借以提升生命、成就生命的強大工具。借助“喜歡但是不想要的”,人類得以捍衛(wèi)生命的尊嚴,維護生命的權利,激發(fā)自由生命的潛能,提升生命的品質。安東尼·羅賓曾說過:“了解了痛苦和快樂的力量,并對它們善加利用,你就能受益無窮,獲得一直所期望的持續(xù)性改變和提升。”(19)安東尼·羅賓:《喚醒心中的巨人》,王平譯,中國城市出版社,2011版,第37頁。顯而易見的是,我們如果能夠做到,無疑也就能夠把握自己的人生。反之,人生也就無法把握。這樣,人類終于找到了生命中那扇長期隱藏的神秘之門。審美活動,因此也就成為了一個轉化性的隱喻,它搖搖指向著人類的重大發(fā)現(xiàn)——“喜歡但是不想要的”,指向著一個人類為自身所創(chuàng)造的關于生命上升、生命升華的故事。
生命拓展為生命涉及的是生命建構的基礎。區(qū)別于生命提升為生命所關注的生命的高度,生命拓展為生命所關注的,是從生命廣度上對人的情感進行重新塑造。
當然,這就已經涉及到了人的解放。不過這不是指人的宏觀的歷史解放,而是指人的微觀的心理解放。具體來說,就是宣泄與升華。如前所述,“喜歡但是不想要的”是主體世界建構的方向,然而一旦進入現(xiàn)實人生,那顯然就必須在兩個層面展開,這就是情感的宣泄與升華。人有一種趨優(yōu)本能,正如心理學家阿德勒的發(fā)現(xiàn):“由于企圖達到優(yōu)越地位的努力是整個人格的關鍵,所以我們在個人心靈生活的每一點,都能看到它的影像?!?20)阿爾弗雷德·阿德勒:《自卑與超越》,黃光國譯,作家出版社,1986年版,第64頁。但是,我們首先亟待去做的卻是宣泄。這是一個從亞里士多德開始美學家們就在關注的問題,但是卻一直沒有解釋清楚,因此也就一直未能“溢出”美學的書本而長驅直入現(xiàn)實生活。我們知道,美國的情感社會學家特納將人類的基本情感分為喜、怒、哀、懼四種,其中有三種情感是負面的,具有破壞性,很難將人類社會組織聯(lián)合起來。這三種負面情感的互相復合,將會產生三種極具破壞性的個人和社會情感——羞愧、內疚和疏離,其中疏離感是最具破壞性的。再加上生活中的種種不如意,既然如此,及時地將這些在現(xiàn)實生活中淤積起來的垃圾情感用某種方式宣泄出來,對于身心健康無疑十分重要。在情感的發(fā)泄中每每伴隨著一種如釋重負的快感,道理就在這里。但是,倘若依照弗洛伊德的深層心理學以至于走向一種泛性主義,其實也未必就是上策。這就類似“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創(chuàng)傷后成長”,最好的方式還是重新講述創(chuàng)傷故事。為什么對于所有人來說,不論是殺人者,被殺者,乃至被威脅者,都需要作為受創(chuàng)者,在戰(zhàn)爭文學中重講戰(zhàn)爭故事?因為這是情感管理的最好方式,也是情感選擇的最好方式。因此,情感宣泄的真正上策,就是借助于審美活動的啟迪,讓在現(xiàn)實生活中淤積起來的垃圾情感不再作為一種左右人的力量而存在,而是通過空間大挪移為主體所控制,成為主體靜觀的客體。這當然是一種釋放,不如此,就不足以將積蓄的能量釋放出來,也無法從失衡恢復平衡。但是卻又完全不同于大哭一場。因為痛苦的情感在其中已經不占極大比重,它僅僅是大哭中快感的提升。由于自己與情感已經彼此相對,自己也就因此而置身其外,于是,大哭的原因不再重要。大哭本身的刺激力量卻被極大強化,因此,被激起的痛苦情感越是強烈,反而就越是能夠帶來情感的愉悅。在生活中,我們也完全可以像在審美活動中一樣,像一個旁觀者一樣慢慢地咀嚼、玩味、享受其中的甜酸苦辣,進而得以升華,把自然情感當作一種對象進行“反觀”、玩味、咀嚼。因此,夢中的意象呈現(xiàn)都并非“想出來的”,而是“想象出來的”。狄德羅甚至會說,一個壞人從劇院里走出時,似乎也變得不那么傾向于作惡了。(21)狄德羅:《狄德羅美學論文選》,張冠堯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25頁。這是將情感的宣泄提高到審美的水平上,將生理和心理快感轉化為審美愉悅,因此,當然也就是人的“解放”。
其次我們亟待去做的是升華。在原始社會與兒童那里,情感的升華無疑也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重要部分,不過,卻大多是在“游戲”等活動中完成的。但是且不要說“游戲”無法做到升華,更為尷尬的是,諸多的高級情感也已經很難在游戲這種簡單、直接的形式中升華了。值得注意的是弗洛伊德的努力,他力圖溝通生理的人與精神的人之間的聯(lián)系。但是,弗洛伊德所說的升華,卻未能將其中的原發(fā)過程(無意識的欲望、情緒的躁動)與繼發(fā)過程(升華)完美融合起來。在弗洛伊德看來,升華無非是人的低級情欲的改頭換面。以夢為例,弗洛伊德認為,其實夢都是一種被“偽裝”了的潛在意識(榮格也說,夢其實是一種潛在意識的“揭示”),這顯然并未道破其中的秘密。但是,另一方面,卻也不能再次重復過去的將生理快感與美感割裂開來的做法。在這個方面,阿恩海姆的巨著《藝術與視知覺》道出了其中的關鍵,即借助于審美活動的啟迪。審美活動只是一種更高級、更復雜的情感表現(xiàn)方式,我們注意到克萊夫·貝爾所說的:“如果藝術僅僅能啟發(fā)人生之情感,那么一件藝術品所給予每一個人的東西就不會比每個人帶在身上的東西多出多少了。藝術為我們的情感經驗增添了新的東西,增添了某些不是來自人類生活而是來自純形式的東西,正因為如此,它才那樣深刻地而又奇妙地感動了我們?!?22)克萊夫·貝爾:《藝術》,周金環(huán)、馬鐘元譯,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165頁。這就是說,審美活動不僅僅是在激發(fā)著心中已有的情感,而且還在生產著心中本來沒有的情感,如果僅僅將其歸結為藝術形式的產物,卻未免狹隘了。因為,我們也完全可以嘗試在生活中如此這般地去做。一旦如此,我們將不僅僅是在對自然之情冷眼旁觀,而且也是對自己的情感加以咀嚼、玩味,此時所產生的心理反應也不僅僅只是理解和同情,而是更主動的抒情?!耙粋€兒童大哭之后的破涕一笑,我們在感情激動之后體會到的平靜和愉快,就是典型的例子?!?23)朱光潛:《悲劇心理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63頁。此時此刻,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生理的快感已經被提高到心理愉悅的水平。自然情感也不再作為一種力量制約著自身,而是變成了一個可以讓人輕松愉快地觀照、玩味的對象,由于已經隔斷了其中的利害關系,因此一種全新的情感也就油然而生。鮑山葵認為:“美是情感變成有形?!?24)鮑山葵:《美學三講》,周煦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51頁。看來,確實如此。
美學作為主導價值、引導價值所建構的主體世界無疑十分重要,因為它即使不能改變人生的長度,但是卻確實可以改變人生的寬度和厚度;它雖然也不能改變人生的起點,但是確實可以改變人生的方向和終點。
這當然是為美學作為主導價值、引導價值所建構的主體世界自身的重要意義所決定。中國人有“心房”一辭,更有“心有千千結”的說法?!靶姆俊睙o疑區(qū)別于“住房”,但其重要性又并不亞于“住房”。中國人也有“人面獸心”一說,這又意味著人有“獸心”,也有“人心”。而這就涉及心理能量的凝聚、淤積、轉移,以及因此而形成的創(chuàng)造性形態(tài)或者破壞性形態(tài)?!拔业牟【褪菦]有感覺”就是一種破壞性心態(tài)。破壞性心態(tài)如果過于嚴重,就會出現(xiàn)心理病癥,或者壓抑內心,或者“麻木不仁”,這象征著已經放棄了心靈的完整性,表現(xiàn)出嚴重的心理障礙。渾渾噩噩,對于他人的痛苦毫無同情心,對于自己的痛苦也沒有知覺,而且,主體的世界顯然也與客體的世界存在鮮明的區(qū)別。例如專家研究發(fā)現(xiàn),就主體世界的感覺而言,5歲的兒童, 一年等于一生的20%,50歲的成人,一年等于一生的2%,再看人的一生,第一個20年,也已經是人生的一半。這就類似愛因斯坦舉過的著名的例子:與戀人在一起,一小時就像一分鐘;跟仇人在一起,一分鐘就像一小時。而且,在這方面,我們雖非科學家,可是也會有同樣的感覺。例如,小別勝新婚、“月是故鄉(xiāng)明”、 哀莫大于心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杯弓蛇影”、“草木皆兵、風聲鶴唳”……也如此。因此,情感教育才是人的解放的關鍵之所在。懷特海認為,“在任何理解之前要先有表達,而在任何表達之前,先要有對重要性的感受”(25)轉引自周濂:《正義的可能》,中國文史出版社,2015年版,第7頁。,這實在是至理名言。因為其實“理性是激情的奴隸”(大衛(wèi)·休謨)。遺憾的是,不論是在宗教時代還是在科學時代,我們都極大地忽視了“對重要性的感受”。
何況美學作為主導價值、引導價值對于主體世界的建構也并不容易。人是人的作品(費爾巴哈),人不是先天預成的,而是通過自身的后天努力而“生成為人”的。但是“生成”又需要一種心有靈犀、以心會心的情感語言、靈魂的語言,一種心靈的象形文字,因為它需要的是彼此心靈、靈魂之間的交流(為什么是“感動”而不是“感知”?就是因為我們是在潛意識世界、情感世界里交流的,心理學家說,就好像單身囚牢里的犯人聽到了隔壁犯人敲墻的聲音)。例如古代的交感巫術,就是意在對潛意識世界、情感世界中出現(xiàn)的問題施加影響甚至治療,因此才會注意去通過象征物宣泄、轉移內在的心理焦慮。再如不談鬼神的中國為什么要對“禮樂”格外重視?同樣也是意在通過特定的心理意象去宣泄、轉移內在的心理焦慮。“禮樂”當然是外在的客觀對象,但是,其實也是內在的心理意象。諸如“禮樂”中對于身體的關注就是如此。創(chuàng)造性的心態(tài)與破壞性的心態(tài),完全可以通過身體行為表現(xiàn)出來。心理壓抑是可以轉化為身體壓抑的,也是可以軀體化的?;鹿俜艞壣眢w器官,也就類似于人們放棄尊嚴,中國古代社會的要面子但是卻不在乎尊嚴,也是心理壓抑的外在化,用受虐的行為來表達自己對于父母的孝順,還是心理壓抑的外在化。《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甚至連受到贏政重用的尉繚對他都沒有留下好印象,認為秦王為人,蜂準,長目,鷙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這里的“豺聲”,顯然就是秦始皇的心理高度壓抑下的身體顯現(xiàn)、聲音顯現(xiàn)。情感需要宣泄,心靈需要舒展,在這一點上,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就十分重要。因為它完全就是心靈圣殿的建設者、心靈面孔的美容師乃至心靈垃圾的清道夫。其中如何進入主體世界、如何建構主體世界的探索,也是非常值得我們去認真學習的。必須看到,這理應是美學家們的研究主題,美學必須參與現(xiàn)實,美學必須介入公共生活,美學也必須成為一種建設性的重要力量,這是美學亟待自我建構的實踐智慧(所以生命美學始終不渝地以“知行合一”作為立身之本)??傊?美學必須主動走出見慣不驚的“概念游戲”,并且義無反顧地挺進社會現(xiàn)實的“深水區(qū)”,否則,在美學時代,美學之為美學,就很難擔負起自己的歷史重任??上?美學家們還尚未把這個問題提上議事日程。
與此相關的是“情緒粒度”問題。這其實就是美學作為主導價值、引導價值對于主體世界建構的美學化呈現(xiàn)。情感啟蒙、情感建構的重要性在于,可以提供一種健康的情感經驗、真實的情感經驗、免于恐懼的情感經驗。情感反應是深入骨髓的,也是根深蒂固的,非常難以“返觀”“反芻”,但是,這“返觀”“反芻”又極為重要。這個問題如果不解決,就根本談不上理性思考、道德反省。俗話說,“合情合理”,“情”被排在前面,是因為切身感受的必然結果。一個人無法辨識情感,自然也就無法控制情感,他的情感管理就會一塌糊涂。比如有些遭遇挫折的人為什么會吃得非常肥胖?其實就是因為他們無法辨識害怕、憤怒與饑餓感,以至于諸如此類的感受都一概被看作饑餓的信號,一旦出現(xiàn)情緒不安,結果就是飲食過量。還有些人一旦遭遇挫折就會做出過激反應,例如跳樓、自殘等等,其實也是因為他們無法辨識自己所遭遇的情感挫折本身,因此也就往往會陷入到一種惡性循環(huán),完全在負面情緒中無法自拔,最終成為了情感的俘虜。所以,前蘇聯(lián)心理學家魯克說:“個人的情緒經驗愈是多樣化,就愈容易體會、了解、想象別人的精神世界,甚至會有‘密切的情感交流’?!?26)A·H·魯克:《情緒與個性》,李師釗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36頁?!靶睦碚5娜嗽谌魏位顒又卸几挥谇楦?他不論做什么,從來不以漠不關心、無動于衷的態(tài)度去對待,而是以活潑的情感傾注在任何工作中。這樣的人對待周圍的人總是表露出友好的情誼?!?27)A·H·魯克:《情緒與個性》,李師釗譯,第237頁。這無疑是很有道理的。而在這當中,注意提高自己的“情緒粒度”,也就十分關鍵。心理學家在統(tǒng)計中就發(fā)現(xiàn):成就較大的20%人與成就較小的20%人之間,最明顯的差別并不在于智力水平,而是在于是否具有良好的情感管理能力。猶如專業(yè)的品酒師,不同的紅酒,能夠品出不同的味道。面對情感,我們也必須學會去加以辨識,這就是一個人的“情緒粒度”。例如同樣是高興,在“情緒粒度”高的人看來,就可以區(qū)分為開心、愉快、得意、振奮,以及欣喜若狂。因此“情緒粒度”就是情緒詞匯,學習外語,人人都知道詞匯量的重要,其實,對于每一個人而言,情緒粒度的詞匯量也十分重要。是否能夠針對自己的情感予以具體準確的辨識,并且迅即準確找到對應的解決辦法,是否能夠有效管理情緒、控制情緒并接納他人情緒,其根本前提,無疑就是情緒粒度的詞匯量。換言之,也就是“情緒粒度”的高與低。
具體來說,美學的介入,讓我們學會如何看待人生?!翱创?指的是怎么看,是觀點或者世界觀。例如:我們該怎么看待審美(觀點:審美對于個人的成長是十分必要的,也是十分必需的)。從表面看,把生命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之上,而不是消費在有用的事物上,似乎是一種奢侈,其實不然。因為審美為人類樹立了一個精神高度,使得人類因此而有了方向感,或者,使得人類得以找到了方向,并且可以在冥冥之中去尋覓到最優(yōu)解。當然,這并不是因為美學可以直接指導人生,而是因為情感被凈化以后,全部的人生也隨之脫胎換骨了:我們因此得以“把自己身上的奴性一點一滴的擠出去”,然后,“在一個美麗的早晨醒來,覺得自己的血管里流的已經不是奴隸的血,而是真正人的血了”。(28)契訶夫:《契訶夫論文學》,汝龍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141頁。就人生而言,站得高才能看得遠?!罢镜酶摺卑?看問題的高度、深度、廣度、厚度……這就涉及到了“眼睛”與“眼光”的區(qū)別。何況,眼光也有只能看到世界的一個扇面、一個側面的“直角”,還有只能看到世界的一個方面的“廣角”,但是,也有能夠看到整個世界的“全角”。美學的眼光恰恰就能夠看到整個世界的“全角”。人生中諸多無法超越的極限,其實都只是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編織出來的假象。美學的眼光,可以引導著我們去突破和超越這些假象。而且,“眼光”讓我們的人生多了一份“寬容”。因為生命的“情緒粒度”只能通過生命隱喻、生命腳本、生命故事去建構,改變了生命隱喻、生命腳本、生命故事也就改變了生命。因此,美學的重要性也就脫穎而出了。人類提升自己的根本方式是美學,人類放棄自己的根本方式則是不美學。在美學中,不但有詩,而且更有“遠方”。曾經有一個記者為了寫一篇題為《偉大的科學家所提的偉大問題》的專題報道而采訪阿爾伯特·愛因斯坦。他說:“愛因斯坦博士,我只有一個問題問您,我們想對每位被采訪的科學家問一個最關鍵的問題,這個問題就是,科學家所能提出的最重要的問題是什么?”發(fā)人深省的是,阿爾伯特·愛因斯坦靜靜地思考了十分鐘后,繼續(xù)沉默,又深深地思考了幾分鐘……記者充滿期待地等著聽到某個重要的數(shù)學公式或者量子理論的假設。然而記者得到的答案卻讓全世界一直思考至今:“年輕人”,愛因斯坦沉聲說道,“任何人所能問出的最重要的問題就是:這個世界是不是一個友善的地方”?!澳脑捠鞘裁匆馑?”記者問,“最重要的問題怎么會是這個呢?”愛因斯坦鄭重地答道:“因為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決定了我們如何去生活。如果世界是個友善的地方,我們就會花時間去搭建橋梁。否則,人們會窮盡一生修筑高墻。這,取決于我們自己?!憋@然,美學不可或缺,它引導著我們去關注生命進化歷程中的那些高光時刻?!斑@個世界是不是一個友善的地方”?通過美學,我們就能夠找到生命中那扇隱藏的神秘之門。
美學的介入,還讓我們學會如何對待人生。“對待”指的是怎么做,是對策或者方法,例如:你打算怎么對待審美(對策:我打算認真學習審美,讓自己的生命更加璀璨奪目)。世上的“成功”只有一種,就是用自己喜歡的方式走過人生的漫漫長途,而且不盲目順從,而只遵從內心的感受。何況,每天發(fā)生在我們生命中的一切,其實有99%都可有可無,真正須臾不可或缺的,只有1%。因此,阿德勒提示我們:在人類的生命活動中存在著“需要”和“想要”兩個選擇:“所有的人具有相同的人類特定的需要,但有關他們所想要的事物卻因人而異?!?29)穆蒂莫·艾德勒:《六大觀念》,郗慶華譯,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92-93頁。從“需要”(“喜歡但不想要”)出發(fā),就會使得人生多了一份“包容”,從此變得十分智慧;從“想要”出發(fā),卻會變得貪婪、焦慮、妒忌,最終因為心理壓力過大而動作變形、而手足無措。心理學家的研究還告訴我們,人類不但走出了動物的第一驅動力,這是所謂的生物驅動力,也是驅動力的1.0版本;而且也走出了人自身的第二驅動力,所謂物質驅動力,它提倡的是成功在先,快樂在后,導致的結果也是工作成為苦工,這是驅動力的2.0版本;而今已經走向了全新的第三驅動力,所謂精神驅動力,這是驅動力的3.0版本,它提倡的是快樂驅動,是快樂在先,成功在后,導致的結果是游戲成為工作。因此我們必須看到:就像哥白尼發(fā)現(xiàn)地球實際上在圍繞著太陽旋轉一樣,所有的成功其實都是在圍繞著快樂旋轉的。在人生的各個方面,快樂能夠帶來成功,成功卻不一定帶來快樂。因此,我們亟待從“以結果為導向”回到“以過程為導向”,從“偽自我”回到“真自我”,從“外部動機”回到“內部動機”,也亟待把工作變成喜歡,把喜歡變成工作。而所謂的快樂,恰恰就是一種積極情緒,因此快樂就是力量,是所謂的快樂競爭力。由此,人之為人也就更加強大、更加富有創(chuàng)造力,人的潛力也得以發(fā)揮。由此,我們得以走出“自我誘導型依賴”、走出“習得性無助”。毫無疑問,這一切都離不開美學的介入。美學,就是生命的酵母。
美學的介入,也讓我們學會了善待人生?!吧拼?指的是以無私的愛心去成就自己。心理學家告誡我們,人生“要獲得三種最重要的生活成果:與他人聯(lián)系,追求意義,體驗某種程度的快樂或滿足”(30)C.R.斯奈德、沙恩·洛佩斯:《積極心理學:探索人類優(yōu)勢的科學與實踐》,王彥、席居哲、王艷梅譯,人民郵電出版社,2013年版,第16頁。?!白非笠饬x”指的是“看待人生”;“追求某種程度的快樂或滿足”指的是“對待人生”;“與他人聯(lián)系”,則指的是“善待人生”。正如佛洛姆所指出的:“只有一種感情既能滿足人與世界成為一體的需要,同時又不使個人失去他的完整和獨立意識,這就是愛?!?31)埃利?!じヂ迥?《健全的社會》,歐陽謙譯,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8年版,第29頁。這也就是筆者反復強調的“為愛轉身”“愛者優(yōu)存”。真正的“生命力”無疑就是愛的能力。何況“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因此我們就一定要“常念一二”,一定要一點一滴地為自己儲蓄愛,為自己打造一個愛的銀行?!熬碌睦褐髁x者”,既無愛心,也不通人性,處處以自我為中心,無疑是“適者生存”的產物。他們是“小公主”“小皇帝”,是寄生蟲、“寄居蟹”,也就是所謂的“巨嬰”?!栋屠枋ツ冈骸分械母敝鹘淘谄群召惻砂K姑桌_的時候,也曾經徹夜難眠,痛苦反省,但是最終找到的理由卻是:“誰讓你那么美麗。”這顯然是愛的匱乏所致。如同“海德格爾主張,我們對世界的知覺,首先是由情緒和感情揭開的,并不是靠概念。這種情緒和感情的存在方式,要先于一切主體和對象的區(qū)分”(32)L. J.賓克萊:《理想的沖突:西方社會中變化著的價值觀念》,馬元德、陳白澄、王太慶等譯,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215頁。。而這里“情緒和感情的存在方式”,首先就是愛的“情緒和感情的存在方式”?;蛘?我們可以稱之為:共情的力量?!肮睬槭穷^腦能做的第二偉大的事情。”(33)威廉·伊克斯語,轉引自亞瑟·喬拉米卡利等:《共情的力量》,王春光譯,中國致公出版社,2019年版,第10頁?!肮睬椤敝蒙碛凇袄淠?無視他人)與“同情”(安慰他人)之間,當然,共情力就是生命力。我們要能走進他人的世界,也要能從他人的世界里走出來。要把自己當別人,把別人當自己,把自己當自己,把別人當別人。而這,當然就亟待美學的介入,因為美學所呼喚的恰恰就是愛的獲得,就是共情的力量。
美學作為主導價值、引導價值所建構的主體世界無疑十分重要。人們都說,一只蝴蝶扇動翅膀能在半個地球之外引起龍卷風,這就是著名的蝴蝶效應。那么,而今美學也已經成為了這只蝴蝶,當它扇動翅膀,也可以在地球上、在人類生命之中引起龍卷風。我們對此務必要有清醒的自覺。尤其是在當下,我們又一次開始了新時代的“掃盲”——不再是掃“文盲”,而是掃“美盲”。這要求我們:務必要改造低美感的教育、低美感的社會乃至無美感的教育、無美感的社會。相對而言,我們過去較為重視的往往是科學知識、文化知識,但是,卻往往忽視了人文素養(yǎng),尤其是美學的素養(yǎng)。結果我們所培養(yǎng)的學生盡管有專業(yè)知識,但是卻不同程度地患有“人類文明缺乏癥,人文素質缺乏癥,公民素養(yǎng)缺乏癥”,有知識,卻沒有是非判斷力;有技術,卻沒有良知。為此,愛因斯坦曾經警示我們:我們究竟是要培養(yǎng)“一只受過很好訓練的狗”,還是培養(yǎng)“一個和諧發(fā)展的人”? 英國著名學者湯因比也曾提出過“與災難賽跑的教育”。在筆者看來,這無疑是一個嚴峻的拷問。因為,我們要把什么樣的世界留給后代,其實關鍵取決于我們要把什么樣的后代留給世界。因此,美學的介入儼然已經成為了與人的解放、人的美好生活密切相關的進步事業(yè),并且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