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登霖
前兩天,我夢見了爺爺奶奶。
夢里如故,淡如平常,沒有煽情,也沒有悲痛。
爺爺在灶臺上油潑三椒、鏟掀五味,我在旁邊添油加醋、拼盤轉碟,奶奶悠然倚坐灶前,假裝很忙地夾草傳薪,嘴上還碎碎念:“菜好吃肯定是柴火燒得旺?!薄靶脙?,季節(jié)來了,要挑糞點菜(施肥)……”
奶奶稱呼爺爺的愛稱是“宣妹兒”。我以前常喜歡當著爺爺的面兒,調侃奶奶:“莫喊名字,要喊‘老公。”
他們兩個都會很羞赧地笑,爺爺是張嘴哈哈大笑,奶奶是側頭捂嘴莞爾。
爺爺脾氣老實倔強,奶奶性子撮鹽入火。爺爺只要不順奶奶意,奶奶就來口頭禪:“雷宣妹兒,你這個老不死的!”
爺爺犟著也會頂一句:“你個婦人家,懂什么。”
嘴仗一輩子,他只習得此一句。說完,他似得了大勝利,對奶奶的絮叨置若罔聞,默聲回灶屋安排餐飯。
奶奶深諳“離家出走”,出走時,必是邊走邊回頭,舞手跺腳地大罵,生怕鄰里聽力欠妥,彰顯不出她的家庭地位。村頭溪路逶迤綿長,灣里聲浪起伏回蕩。
炊煙裊裊將歇、葷素碟碟相拼之時,奶奶自是悠然歸家食饗。
奶奶如若在友人家,暢聊載興未艾,爺爺還得尋摸到阡陌坡頭,隔灣呼喊她回家吃飯:“三妹,回來吃飯啦!”
爺爺很“耐煩”,奶奶很“享?!?。
享福是農村人對美好生活的一個高標準評價。
爺爺是孤兒,他以一張木條凳的全部身家與奶奶合巹成禮。
老一輩人有著吃苦耐勞、踏實肯干的優(yōu)良秉性。爺爺于荒蕪里耕耘,夯泥砌屋、斧鋸家具、多掙工分、上山挑煤、分田到戶……終是,一壩一地,筑了燈火如故;一葷一素,釀了人間滿足。
如今,村莊山青水綠,康衢通達四方,小樓錯落別致,百姓吃穿豐裕。他們唯一的、習以為常的勞作便是,屋前“菜把青青間藥苗”,屋內“豉香鹽白自烹調”。當然,二者主要分工為,奶奶垂范,爺爺親躬。
奶奶常得意:“這輩子是挺享福的,一個農村女人,一輩子沒怎么待在廚房,做飯、洗碗都是你爺爺在做。這是周邊很多女人都羨慕的?!睜敔敯琢四棠桃谎郏骸澳闶恰焐锨诳?,事情一開始做,人就不知道躲到哪兒去了。”奶奶不甘示弱地回懟一句:“懶人有懶福。”
如今思來,不是懶人享福,是有個讓你“懶”的人才享福。
去年十月的一天傍晚,爺爺做了一桌好菜,還和奶奶小酌了兩口。飯后兩人相伴遛彎兒,與鄰友擺龍門陣。
后來,在星空璀璨的夜里,爺爺溘然長逝,于中壽時壽滿,別了人間熙攘,留了素裹秋霜。
爺爺走后,奶奶時有悔意,說她當初不該閑來無事就逼著爺爺挑糞點菜、割草喂魚,讓他干諸多農活兒,更不該罵他“老不死”的。
“這下人走了,飯不能吃現成的了,罵也罵不到了?!?/p>
昨日與奶奶通話,奶奶說爺爺沒福氣:“現在條件這么好了,也沒多享幾年福?!辈欢畠晌粩涤嬎愕乃?,還能準確地說出爺爺活了多少年、多少天、多少個時辰,她嘆息道:“如果他還活著今年該八十四了?!?/p>
因擔憂她感時傷懷,我慌忙轉移話題說:“那些都過去了,現在您的錢該花就花,飯該吃就吃。”奶奶慢慢地笑了笑:“那些我都知道,只是有時做夢,夢到你爺爺,就有點兒想他……”
爺爺奶奶的愛情沒有轟轟烈烈、山崩江竭,唯有黃土般厚實質樸、村溪般微瀾涓流。正如:一頓飯,做了一輩子;一對人,愛了兩生兩世。
或許時間會沖淡生活、遺失過往,但愛于思于行時,便已掙脫時空枷鎖,歷久彌堅,夢來常新,所以才會有“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