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蟬羽
《四時田園雜興》是范成大詩歌代表作,在中國古代田園詩中占有重要地位。清人宋長白《柳亭詩話》言:“范石湖《四時田園雜興》詩,于陶、柳、王、儲之外,別設藩籬?!逼淇隙怂谔飯@詩中的獨特意義。錢鍾書先生《宋詩選注》對它的獨特性作了更具體的論述,他指出:“(范成大)晚年所作的《雜興》不但是他的最傳誦、最有影響的詩篇,也算得中國古代田園詩的集大成?!敝苋瓴壬^點相似,他在《范石湖集》的序言中寫道:“范石湖是把新樂府、竹枝詞二者的精神,巧妙地和田園詩結合在一起,改造并提高了傳統(tǒng)的田園詩,而賦予它以新的內容、新的生命,因此對后來影響很大?!薄端臅r田園雜興》作為田園詩集大成的地位由此得到學界普遍認可。
所謂“集大成”,通常指的是“融會各家思想、學說、風格、技巧等而自成體系或自成一格”(《漢語大詞典》),譬如做人如孔子,作詩如杜甫,皆所謂“集大成者”?!端臅r田園雜興》有“集大成”之稱,亦可見其容納廣闊,而也正因此,它折射出范成大多面的自我形象。
一、任情自適與愛民疾惡:對前人創(chuàng)作的自覺繼承
范成大現今存詩約一千九百首,雖以抒情言志為本,但總體蘊含著濃厚的紀實色彩。如《四庫全書總目》卷七十地理類《桂海虞衡志》條所言:“成大《石湖詩集》,凡經歷之地,山川風土,多記以詩。”范成大詩歌創(chuàng)作重記錄見聞,與他的其他文學創(chuàng)作《攬轡錄》《桂海虞衡志》《吳船錄》一致,這使得他的詩歌往往可補一時史料之缺,使金七十二絕句與《四時田園雜興》皆是其中代表。與偏重描繪外在世界相應的是對自我直接描寫的縮減,故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所塑造的自我主要是精神的自我。
錢鍾書先生認為《四時田園雜興》是中國古代田園詩中的集大成者,其中極重要的原因是認為它“把《七月》《懷古田舍》《田家詞》這三條線索打成一個總結”(《宋詩選注》)。這與前文所述周汝昌先生評價相似,二者都肯定了范成大對陶淵明、新樂府兩種田園詩寫作傳統(tǒng)的繼承。對這兩種寫作傳統(tǒng)的繼承直接塑造了范成大任情自適與愛民疾惡的自我形象。
范成大任情自適的一面較集中表現在他對出游的描寫、對居家瑣屑日常的描寫上。描寫出游,如《春日田園雜興》其九:“步屧尋春有好懷,雨余蹄道水如杯。隨人黃犬攙前去,走到溪邊忽自回。”其任情自適躍然紙上。除此之外,在夏天“千頃芙蕖放棹嬉”(《夏日田園雜興》其十),在中秋“棹入空明看太湖”(《秋日田園雜興》其七),在暖冬“放船閑看雪山晴”(《冬日田園雜興》其六),在冬春交際之時“探梅公子款柴門”(《冬日田園雜興》其十一),亦多展露其隨心所欲不拘忌。描寫居家瑣屑日常,也以表現自在閑適為主,如《晚春田園雜興》其十:“雨后山家起較遲,天窗曉色半熹微。老翁欹枕聽鶯囀,童子開門放燕飛?!比斡蓵r間流逝,無塵事紛擾,能融入自然,回歸本真的自我便是最大的樂事。此外,詩中還書寫了他欹枝間觀蝴蝶破繭,“橘蠹如蠶入化機,枝間垂繭似蓑衣。忽然蛻作多花蝶,翅粉才乾便學飛”(《秋日田園雜興》其三),喚山童為被檐蛛結網困住的蜻蜓、蜂兒解圍,“靜看檐蛛結網低,無端妨礙小蟲飛。蜻蜒倒掛蜂兒窘,催喚山童為解圍”(《秋日田園雜興》其四),實在閑著沒事,他也愿意數一數冬天光禿禿的樹上到底筑了幾個鸛巢,“斜日低山片月高,睡余行藥繞江郊。霜風搗盡千林葉,閑倚筇枝數鸛巢”(《冬日田園雜興》其一)。
范成大任情自適的個人形象還在他與別人的對比中得到進一步凸顯。他或將自己與位高權重的三公相比,“槐葉初勻日氣涼,蔥蔥鼠耳翠成雙。三公只得三株看,閑客清陰滿北窗”(《夏日田園雜興》其八),或將自己與終日忙碌奔走的小官相比,“炙背檐前日似烘,暖醺醺后困蒙蒙。過門走馬何官職?側帽籠鞭戰(zhàn)北風”(《冬日田園雜興》其二)?!抖仗飯@雜興》其九更直接點明:“廛居何似山居樂,秫米新來禁入城。”鮮明的對比更突出了他對田園生活由衷的滿足。
愛民疾惡是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塑造的自我另一較鮮明的一面,這較集中表現在他對農民品貌言行的描摹上與統(tǒng)治階級殘酷剝削的揭露上。在范成大筆下,農民幾乎是善的象征。田園里生活的兒童天真爛漫、惹人喜愛,他們非常容易快樂與滿足,會因采茅針、蓬藟而快樂到不愿回家,“茅針香軟漸包茸,蓬藟甘酸半染紅。采采歸來兒女笑,杖頭高掛小筠籠”(《晚春田園雜興》其八),而且異常乖巧懂事,即使不懂得耕織,也會參與勞動,“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夏日田園雜興》其七)。不僅孩童可愛,成人亦可親,《四時田園雜興》中有不少詩描寫農民之間溫馨的人際交往,如《夏日田園雜興》其九:“黃塵行客汗如漿,少住儂家漱井香。借與門前磐石坐,柳陰亭午正風涼?!背酥猓冻纱笾異勖窦矏?,還表現在他對統(tǒng)治階級無恥掠奪不留情面的揭露上,如
“采菱辛苦廢犁鉏,血指流丹鬼質枯。無力買田聊種水,近來湖面亦收租”(《夏日田園雜興》十一),“垂成穡事苦艱難,忌雨嫌風更怯寒。箋訴天公休掠剩,半償私債半輸官”(《秋日田園雜興》其五),“租船滿載候開倉,粒粒如珠白似霜。不惜兩鐘輸一斛,尚贏糠核飽兒郎”(《秋日田園雜興》其九),“黃紙蠲租白紙催,皂衣旁午下鄉(xiāng)來。長官頭腦冬烘甚,乞汝青錢買酒回”(《冬日田園雜興》其十)。湖面收租,竭力掠剩,陽奉陰違。因而,農民即使已足夠勤懇務實,也仍然無法負擔這極其殘酷的剝削。范成大這些詩以農民之語鞭撻統(tǒng)治階級剝削之惡,語言激烈,其中,“不惜”“尚贏”更是極盡諷刺之能,范成大愛民疾惡之深切于此亦顯露無遺。
以陶淵明《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為代表的田園詩往往以自我為寫作中心,通過描寫田園優(yōu)美風景抒發(fā)自我隱逸之情,以元稹《田家詞》為代表的新樂府則多以農民為寫作對象,通過描寫農民苦難遭遇傳達民生艱難之聲,由前述范成大任情自適及愛民疾惡形象所蘊含的情感取向看,這兩種形象的塑成,顯然與其對以往田園兩大寫作傳統(tǒng)的繼承直接相關。范成大對前人出色的寫作技法也有自覺的繼承意識:表現任情自適形象之時多以“我”為中心,從自我感受出發(fā)書寫田園之美、農民之善、生活之趣,這顯然是對陶淵明一派田園詩人寫作方式的繼承,而重視白描敘事,以農民自述口吻表現農民所思所想,乃至鞭撻剝削之惡,皆可見其對元稹《田家詞》寫作手法的承接。有意繼承前人這些表達藝術也間接促成了他任情自適與愛民疾惡形象的塑成。
二、冷靜理智:對前人創(chuàng)作的主動突破
任情自適與愛民疾惡是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所塑造的自我最鮮明的兩個側面,而在這二者之中,還貫穿著范成大冷靜理智的一面。范成大的冷靜理智主要表現在組詩總體的寫作結構及內容設置上,也隱藏在其所傳達的情感中。
《四時田園雜興》以六十首大型組詩的形式較全面和客觀地描寫了田園景致、勞動、節(jié)俗、瑣事等與普通農民生活密切相關的田園基本狀貌,不僅廣泛描繪了桑、蠶、筍、麥、稻、藕、梅、杏、莼、芹、櫻桃、橘子等吳中宜種作物景致,書寫了種稻、養(yǎng)蠶、剝絲、打稻等農民重要生產勞動與清明踏歌椎鼓、田頭祭社獻酒、寒食插花游春、三月蠶忌閉門等農民重要節(jié)俗,還記述了一些農民的農閑瑣事,如《晚春田園雜興》其三:“蝴蝶雙雙入菜花,日長無客到田家。雞飛過籬犬吠竇,知有行商來買茶?!睆姆冻纱蟾裢怅P注田園作物,著重描寫農民主要生活中內容豐富的民俗活動與苦樂的勞動日常,而對前人涉獵甚少來看,可見他相較濃烈的個人情感抒發(fā)。范成大在總體寫作上更注重實錄還原,《四時田園雜興》也因此呈現出他冷靜理智的個人形象。
范成大冷靜理智的一面在其對個人情感的抒發(fā)上也有所表現。在范成大筆下,與個人相關的田園生活里,孩童并不總是可愛可憐的,也會有搗蛋的小孩兒偷偷來摘自己辛苦種植的櫻桃,如《春日田園雜興》其十:“種園得果廑償勞,不奈兒童鳥雀搔。已插棘針樊筍徑,更鋪漁網蓋櫻桃?!眰€人田園生活也并不是完美無缺的,時而有吵鬧的蟲鳴攪得人不得安眠,如《夏日田園雜興》其十二:“蜩螗千萬沸斜陽,蛙黽無邊聒夜長。不把癡聾相對治,夢魂爭得到藜床?”其中頗有不耐煩之意。
對個人田園生活不虛美、不隱惡使范成大在情感表達姿態(tài)上較前人更低,更貼近現實人生,更顯冷靜理智,這還表現在其與以往題材相同而具體情感不同的出游描寫上。出游是山水田園詩寫作的重要題材,陶淵明《歸園田居》其四、王維《終南別業(yè)》皆是記出游的田園詩名作。在陶淵明一派田園詩人筆下,自然是與污濁現世對立的桃花源,故其出游及寫出游,與朱乾《樂府正義》評曹植游仙詩創(chuàng)作之“嫌九州之局促,思假道于天衢”有共通之處,多以出游形式求心靈自由與自我解脫,詩中隱含較深愁緒,如王維《終南別業(yè)》中的“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獨”與“空”突出自我之孤寂,而所寫之景雖高遠,卻深僻寂寥與現世遠。范成大與此不同,其記出游隱逸,春日尋春,夏日觀荷,秋日賞月,冬日觀雪,如《冬日田園雜興》其六:“放船開看雪山晴,風定奇寒晚更凝。坐聽一篙珠玉碎,不知湖面已成冰!”其重在抒發(fā)自在閑適之情,不見不得意之幽憤,落筆亦在普遍人間,在情感抒發(fā)上更關注個人現實生活,也進一步塑造了他冷靜理智的形象。
若說范成大之任情自適與愛民疾惡主要來自對前人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的自覺繼承,那么范成大冷靜理智的一面的塑成,則更多出于他對前人創(chuàng)作的主動突破。以往詩人書寫田園,或借田園風光體玄悟理,構建能安放個人靈魂的桃花源,或借民生疾苦述己政見,專注“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白居易集》),范成大在此之上,更致力于還原一個真實的田園。前文所述范成大冷靜理智形象之塑成,如采用大型組詩形式對田園展開全景式描寫,所描寫田園狀貌大多與普通農民生活相關,乃至個人情感更貼近現實人生,皆為范成大構建真實田園的努力,表現了范成大對以往田園詩及田園書寫傳統(tǒng)的新開拓?!端臅r田園雜興》也因此規(guī)模為歷來所未有,“使脫離現實的田園詩有了泥土和血汗的氣息……田園詩又獲得了生命,擴大了境地”(錢鍾書《宋詩選注》),融匯各家而自成一格。
三、范成大形象塑造與宋代新文人文化性格
自魏晉南北朝“文學自覺”以來,文學創(chuàng)作日漸繁盛,士人對文人身份的認同也日益增強?!兜湔摗ふ撐摹费裕骸吧w文章,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笔侵^文章不僅可用于治理國家,也有助于個人不朽。這一說是對叔孫豹“三不朽”中以“立言”以不朽的發(fā)揮,在后世得到士人普遍認可,因此越來越多的人愿意寄身翰墨,文人也逐漸與“仕宦”分離,成為另一相對獨立的身份,如陶淵明、孟浩然之不仕,李白之以詩無敵,皆向后世讀書人昭示人生道路在“學而優(yōu)則仕”之外的另一種可能,是以有賈島、孟郊之“苦吟”。范成大有自覺的文人身份認同,這從他著意著述、手自編訂個人文集即可以窺見一二。對個人文人身份的認同是范成大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動力,促使他自覺對前人創(chuàng)作傳統(tǒng)進行繼承與創(chuàng)新,這也是他上述各種形象側面塑成的直接原因。除此之外,范成大詩歌創(chuàng)作的突破路徑亦可深究:他為何會將兩種似乎分裂的性情集于一體,而以冷靜理智貫穿?
莫礪鋒先生曾指出,在三教合一思潮影響下,宋代士大夫產生了與前人迥異的文化性格:“士大夫對傳統(tǒng)的處世方式進行了整合,承擔社會責任與追求個性自由,不再是互相排斥的兩極?!未咳硕加袇⒄臒崆椤欢麄冊诜e極參政的同時,仍能保持比較寧靜的心態(tài),即使功業(yè)彪炳者也不例外。因為宋人已把自我人格修養(yǎng)的完善看作是人生最高目標,一切事功僅是人格修養(yǎng)的外部表現而已?!保ā吨袊膶W史》)承擔社會責任與追求個性自由皆為士人所追求之人格修養(yǎng)完善的一部分,而立德是最終目的,這正是范成大上述多種形象側面能集于一體的根本原因。
范成大處世兼重立功與立言,如宋光宗趙惇所言:“卿(范成大)以文章德行,師表縉紳,受知圣父,致位丞弼,均佚方面,乃心王室,于天下事,講之熟矣?!保ā斗冻纱竽曜V》)兼重立功、立言而以立德為本,正是當時文人典型文化性格的外在呈現。在這種文化性格影響下,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雖作于其晚年退隱石湖,相較以往更注重個人心靈自由之時,但詩中仍可讀到他對百姓、社會濃厚的關懷,故詩中所塑造出的個人面貌,既有任情自適的一面,也有愛民疾惡一面,而二者塑成雖與其對前人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的繼承有關,但不論是歌頌隱逸之樂還是哀嘆民生之艱,本質都是詩人對世間丑惡的抗爭,詩中所展現的精神品德皆可為后人修德之楷模,詩人將這兩種寫作傳統(tǒng)統(tǒng)一于一體之根本正在于此。
范成大有意繼承及呈現個人所具備的前人優(yōu)秀品德,這在《四時田園雜興》具體寫作中也有表現,尤見于其飲食書寫。在書寫飲食上,范成大特別關注吳中地域美食,其中涉及鱸魚、莼菜之典?!妒勒f新語·識鑒》記:“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俄而齊王敗,時人皆謂為見機?!倍潭虜凳郑①潖埣菌椬R時務的同時盡現魏晉名士縱情任性之風流氣度,“莼鱸之思”亦因此成為后世文人雅士自我描摹的重要典故。而《四時田園雜興》多處描寫了莼菜、芹芽、荻芽、河鲀、石首、鲙魚、鱸魚等一系列吳中特色美食,如《秋日田園雜興》其十一:“細搗棖虀買鲙魚,西風吹上四腮鱸。雪松酥膩千絲縷,除卻松江到處無?!贝嗽婋m并未直言張季鷹其事,但其中亦可見范成大對張季鷹所思之鱸魚莼菜已成為觸手可及之現實的自矜。而《秋日田園雜興》其十中的“菽粟瓶罌貯滿家,天教將醉作生涯。不知新滴堪篘未?今歲重陽有菊花”,寫閑適兼談飲酒與賞菊,則更直接與陶淵明筆下重視頤養(yǎng)個人情性的隱逸生活相合。
作為宋代文人新文化性格的重要特征,兼重責任承擔與個性自由在北宋之時已普遍見于文人處世之道,范仲淹、王安石、蘇軾皆是其中典型,范成大之不同在于更直接、具體地將其融入詩歌創(chuàng)作中—這與詩人的個人性情、生活遭遇及總體社會背景的差異有關。范成大出自仕宦人家,十二歲已遍讀經史,又經父母早逝,身為長子的他不得不早熟以承擔撫弟嫁妹的家庭責任。此外,曾在山寺隱居十年不出,多與僧徒往來,又使他受釋道思想影響較多,種種合力之下,范成大養(yǎng)成了冷靜理智而恬淡的個性,這種個性是他在南宋黨爭不斷、國家卑弱的社會環(huán)境中一生仕途較為順達的重要原因,也使他的詩歌在表現總體文人性格的同時還表現出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作特色。
以蘇軾為例,蘇軾詩歌更注重自我情感抒發(fā),多關注自我精神自由,書寫自我深沉的形而上思考,如“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上人困蹇驢嘶”(《和子由澠池懷舊》),“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題西林壁》)等。詩歌是他向上叩問尋求自我解脫的重要方式,其詩也因此尤能感動人心。相比較而言,范成大詩歌雖也有關注自我、追求任情自適的一面,但詩歌較少形而上的思考,如“南浦春來綠一川,石橋朱塔兩依然。年年送客橫塘路,細雨垂楊系畫船”(《橫塘》),“尋壑經丘到此堂,官閑聊作送春忙。短籬水面殘紅滿,團扇風前眾綠香。盡卷簾旌延竹色,深斟杯酒納山光。洞門無鎖城門近,轉午雞啼日正長”(《四月五日集陳園照山堂》),同樣是寫景紀實,但更多是對現實的客觀白描,其核心旨趣也在真誠地自洽于現世,而不似蘇軾較少直接描摹自我及他人疾苦、努力向上追尋,最后以宏大的人生宇宙觀稀釋人間悲苦方能豁達。除此之外,范成大詩歌還更多地表現自我責任承擔,不僅呈現出鮮明的實錄精神,有觀風俗之用,且其愛國愛民詩在總體詩歌創(chuàng)作中占重要比重,甚至超過其關注自我精神自由的詩歌,《四時田園雜興》便是其中一個例證。以上諸多不同,除范成大所處之時,文人之新文化性格隨著時代發(fā)展更深入人心,促使詩人自覺以此為導向引領詩歌創(chuàng)新有關外,或許還與此時總體的國家社會環(huán)境更加卑弱惡劣,而詩人自知在政治上難以大有作為相關。
注重以詩抒發(fā)個人對世界的深切感悟,敢于以詩向現實發(fā)不平之音,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對現實的反思與疏離,詩歌也因此具備了高格。卑弱的時代尤其需要有人勇敢抗爭,就此而言,范成大顯然有所不及。程杰在《論范成大以筆記為詩—兼及宋詩的一個藝術傾向》一文中評價范成大,認為其詩歌“雖然廣聞博識,周備世態(tài),但終是文情雜沓,氣派破碎,難構大家風范。這些都容易使人感受到一種萎靡時代所特有的冗弱文化氣息”,其根源也在于此。盡管如此,范成大在詩歌藝術探索上的努力同樣值得后人尊敬。此外,范成大詩歌還真實地展現了仕途順遂之士大夫文人真實的內心世界,其以自洽于世而務實的處世態(tài)度去疏解自我人生困境的處世方式,對普通大眾追求現世幸福,實現更為自足的人生亦有較大的啟示意義,而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范成大相較其他更特立獨行的詩人而言為世人做的另一種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