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文
21世紀以降,隨著生態(tài)、環(huán)境等主題研究在中外學界的興起,田園詩作為一種詩歌門類吸引了英美詩歌學界越來越多的關注。英國詩評家特里·吉福德(Terry Gifford)在其專著《田園詩》(Pastoral, 1999)中闡述了“田園詩”一詞的三重涵義,據此梳理了田園詩歌的創(chuàng)作傳統和流變歷程,并將以自然為主題的詩歌分為田園詩、反田園詩和后田園詩三個類別。其中,第一類為傳統田園詩,可追溯至古希臘羅馬時期,多經由牧人之口,講述鄉(xiāng)村生活;第二類為反田園詩,包括所有涉及以鄉(xiāng)村與城市對立為題的作品;第三類為后田園詩,是吉福德基于生態(tài)批評的不同視角提出的新概念,側重人與自然關系的重建(Gifford,1999: 1-3)。在吉福德之前,布萊恩·洛克雷(Bryan Loughrey)在《田園模式》(ThePastoralMode, 1984)一書中就提出了“反田園詩”(anti-pastoral)的概念。洛克雷(Loughrey,1984: 25)認為,“反田園詩”包括“任何以或明或暗的形式,反對田園詩傳統、拒絕將鄉(xiāng)村生活理想化的文學作品”。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1973: 26)在所著《鄉(xiāng)村與城市》(TheCountryandtheCity,1973)中指出了17、18世紀田園詩歌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傳統田園詩正在變成一個地方化的夢”,已經脫離現實生活,并稱這類詩歌為“對抗田園詩”(counter-pastoral),也即是洛克雷所說的“反田園詩”。在18世紀中后期英國工業(yè)革命的推動下,英國社會失去了烏托邦式的田園土壤,舊時田園詩歌中的阿卡迪亞式鄉(xiāng)村樂園已不復存在,傳統田園詩歌無法滿足人們對現實的不滿,具備批判現實特點的反田園抒寫蔚然成風。反田園詩就是“關于鄉(xiāng)村的去理想化和去浪漫化的寫作”(張劍,2017: 88),其目的就是對鄉(xiāng)村生活真相和全貌的還原。
無論是奧利弗·哥德史密斯(Oliver Goldsmith)的《荒村》(“The Deserted Village”,1770),抑或是喬治·克雷布(George Crabbe)的《村莊》(“The Village”,1783),都體現了反田園詩中鄉(xiāng)村與城市的對抗主題,收獲了評論界的關注。然而反觀同時期的著名詩人威廉·庫柏(William Cowper),國內學界卻鮮有深刻的探討。庫柏是當時最受矚目的詩人之一,他的抒情長詩《使命》(TheTask, 1785)曾對其后的華茲華斯、柯勒律治等浪漫主義詩人產生過重要影響。隨著田園詩研究的系統化進程,重訪庫柏長詩《使命》便可發(fā)現,庫柏在詩歌的主題和敘事技巧等方面都具備反田園抒寫的獨特風格。
《使命》曾被認為是一個“文學里程碑”,卻又是“最缺乏研究的重要詩作”(Price,1916: 155)。《使命》全詩六卷,共五千余行。這篇抒情長詩的第一卷題為“沙發(fā)”,詩人開篇便說明作詩背景,他是應奧斯丁女士之邀,以“沙發(fā)”為題作一首素體無韻詩。庫柏以沙發(fā)為題,自沙發(fā)展開,正文第一行便是“我歌唱這張沙發(fā)”(Cowper,1995: 117)①,隨后詩人不惜筆墨,細數沙發(fā)的起源演變、質地結構、色彩裝飾等:
座位周身塞滿了充裕的填絮,
華麗的外罩藍綠相間,
紅黃交織,織錦質地精美,
編織緊密,亦或繡工絕倫。
其上可見牡丹綻開,
玫瑰怒放,牧羊人和他的姑娘,
眼睛黑溜溜閃亮的小狗和羔羊,
還有喙上噙著一對櫻桃的鸚鵡。(Cowper,1995:117-118)
詩人展現的這張沙發(fā)座位上有“充裕的填絮”,背墊色調為“藍綠相間,紅黃交織”,且“織錦質地精美”,上有“牡丹綻開,玫瑰怒放”,旁邊還繡有“牧羊人和他的姑娘”“眼睛黑溜溜閃亮的小狗和羔羊,還有喙上噙著一對櫻桃的鸚鵡”(118)。沙發(fā)有悠久的歷史,在英國本屬于舶來物,流行至當時,已廣泛為英國上流社會休閑享用。此時這張沙發(fā),放置于英國鄉(xiāng)間的上流人家客廳環(huán)境中,它既是對古典風格的模擬,又有濃重的異域情調,同時也體現了上流階層對時尚之物的占有,是和其他家具擺件、茶葉、綢緞等同樣具備消費功能的物品。
如前所述,本詩是受友人所托、以沙發(fā)為題所作,這一緣起使這首抒情詩同時具備了場景詩的詩體風格。詩人對文學形式的選擇從來不是憑空而定,場景詩更是如此。本詩產生于以“沙發(fā)”為題的促發(fā)之下,這一奢侈消費品也必然因由本詩而獲得更深的內涵。文森特·奎恩(Vincent Quinn)在《前浪漫主義詩歌》一書中評論18世紀中后期前浪漫主義詩歌對物的描述時認為,這種“物性的詩學”(poetics of materiality)體現出“事物和與之相關的歷史之間的聯動”(Quinn,2012:49)。其結果是,讀者在閱讀時“并不僅僅是在觀看這些事物,而是在觀看這些事物所衍生出的社會的權力結構”(Quinn,2012:49)。于是,上流社會客廳的沙發(fā)座椅、茶壺茶葉、絲綢蕾絲、裝飾羽毛等,都無時不在彰顯著彼時英國社會的經濟和權力風貌。庫柏創(chuàng)作本詩之際正值18世紀中后期,此刻英國正經歷著工業(yè)革命的巨大變革,圈地運動一方面激發(fā)農村人口日益突出的貧窮問題,另一方面也促使英國經濟社會取得明顯的物質進步。此外,英國也已開辟了龐大的海外市場并且經營著廣闊的殖民地。據《英國通史》記載,1680-1783年間“有200萬非洲人被賣到英國在美洲的殖民地”,英國商人通過經營這些殖民地把“糖、煙草、朗姆酒”等商品運回國內,再從英國運些“玻璃珠、小刀、大槍”等到海外(錢乘旦、許潔明,2002:206)。
庫柏在《使命》開篇詩節(jié)中對作為消費物的沙發(fā)的起源和質地做了介紹,接著詩人談到沙發(fā)最初之時是由印度藤條編制而成,繼而生動描繪了一幅貴族先生女士們在客廳休閑娛樂的場景圖。在庫柏的《使命》中,由一張沙發(fā)作引,“物性的詩學”成為宏蓋全篇的線索,驅動著詩歌的物質反田園特性。近年來,物質文化研究越來越聚焦“物”。研究者認為,物“具有代人行事的能力”,可以“表達出一種社會身份”,此外,物還“帶有個人的、情感上的意義,這既有利于人際交往,也有助于人們對自我施加影響”(伍德沃德,2018:4)。《使命》第一卷“沙發(fā)”,即展現了18世紀中后期隱居鄉(xiāng)村的富裕和貴族階級進行娛樂交際等公共活動的場景圖。以客廳為活動的物理空間,這本就是18世紀居住在城市的英國中產階級和貴族之間盛行的娛樂方式,無論是在如倫敦般喧囂的工業(yè)化城市,還是在隱居中靜謐的鄉(xiāng)村宅邸,富裕階層的生活方式并未有本質改變。
除了極具消費和現實特色的沙發(fā)等日常物品外,庫柏詩作中的自然之物也彰顯著詩人反田園的傾向。在《使命》第六卷“冬日午間漫步”中,詩人聆聽村莊傳出的鐘聲,“踩著甜美的節(jié)奏”,“清澈響亮,如同突如其來的一陣風,輕易喚起我所有塵封的記憶”(237)。詩人回首往事時,覺知自己“就像一名航海者在地圖前追溯過往航線”(237),回顧起的舊時歲月“崎嶇不平”,“人生道路多坎坷,前途卻又那樣灰暗,讓人絕望”(237)。當詩人將自己比作回顧航線的航海者時,詩行間盡顯蒼涼、悲傷之感。隨后,沉浸在愁緒中的詩人轉念想到此時是正午,雖然是冬季,但是既不像夜晚那么“凜冽”,也不似清晨那樣“清冷”,而是如同“五月般溫暖”(238)。詩人極目望去:
蒼穹湛藍無云,潔白無塵,
其下熠熠生輝,絢爛壯麗。
和諧之調再次回蕩山谷,
透過樹叢,我望見深陷困境的城堡,
音樂旋律自此而來。我再次感到
飄蕩的曲調蘊含的撫慰力量,
走著走著,我陷入溫柔的冥想
榆樹和橡樹下的小徑依舊碧綠,
它們伸展的樹枝拱衛(wèi)在林間空地之上。(Cowper,1995:238-239)
這節(jié)詩歌中和諧安寧的自然環(huán)境盡是依托于詩行中細致描繪的自然之物。藍天白云、山谷叢林、樹木拱橋等自然界景觀散發(fā)著神圣光輝,詩人鄉(xiāng)間漫步的背景宛如一幅美好的田園樂土。但是,詩行中著意提及的“如同航海者在地圖前查閱航線”卻是激發(fā)詩人愁緒和悲傷之感的源頭。由此,庫柏是將航海、地圖這類近代標記物置于自然風景之寧靜和諧的對立面,使18世紀中后期由于工業(yè)革命以及殖民地擴張帶來的物質進步成為一個無情的符號以及引發(fā)詩人愁緒的淵源。
“田園詩在本質上都有‘隱退語境’”(Gifford,1999:46)?!妒姑啡娭?,與“隱退”(retreat)相關的詞不勝枚舉,這些要素與田園詩歌傳統中的“隱退語境”(discourse of retreat)頗有相通之處?!妒姑返姆刺飯@主題也同時反映在庫柏的鄉(xiāng)村隱居生活中。詩人以抑郁癥和健康狀況為由,隱居鄉(xiāng)下休養(yǎng),將《使命》的詩歌創(chuàng)作當作是對自己抑郁癥的創(chuàng)傷治療???Quinn,2012:19)在《前浪漫主義詩歌》中曾直言,庫柏的隱居生活只是《使命》的表層模式,庫柏是借用其中的鄉(xiāng)村圖景來“思考時下的宗教、文化和政治”。哈欽斯(Hutchings,1989:74)也在文章中明言,“認為庫柏不關心世事的這種看法是錯誤的”。此外,農事詩(Georgics),作為一種以描述農業(yè)生產活動為主要內容的田園詩歌,也是很多詩人在描繪隱退生活時采用的常見模式。前文提到的同時代田園詩人哥德史密斯、克雷布,還有詹姆斯·湯姆森(James Thomson)都在詩作中生動再現鄉(xiāng)村生活中的勞作場景,體現詩人歸隱田園、融入鄉(xiāng)村的隱退生活。然而正如達斯汀·格里芬(Dustin Griffin,1990:867)所說,“《使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農事詩,除卻第三卷涉及黃瓜的生長這一農業(yè)現象之外,全詩極少涉及鄉(xiāng)間的農業(yè)活動”。
《使命》第四卷“冬日夜晚”的開篇詩節(jié)中寫道,“來自喧囂世界的信使來了”,他“背上馱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消息”(187),這行詩巧妙傳達了詩人迫切等待外界訊息的心境。其實,庫柏也在詩作中承認,隱居生活本質上仍然是充滿活力的,并坦言“人的一生正是以忙碌的方式償還所欠下的借款”(172)。在詩人歸隱田園的鄉(xiāng)村生活中,在他精心描繪的鄉(xiāng)村圖景下,是詩人以隱退為手段、對現實和世事的深刻觀照。
吉福德(Gifford,1999:124)在其《田園詩》一書中,將哥德史密斯的《荒村》一詩定義為“政治反田園詩”(political anti-pastoral)?!痘拇濉烦尸F了圈地運動影響下鄉(xiāng)村的苦難和困境,吉福德認為,哥德史密斯在作品中對歸隱和惋惜等田園詩要素的書寫以及對鄉(xiāng)村人物理想化的描述,其目的即是“創(chuàng)造一則政治反田園詩”(124)。作為與哥德史密斯同時代的詩人,庫柏在長詩《使命》中更為響亮地提出“上帝創(chuàng)造了鄉(xiāng)村,人類創(chuàng)造了城市”(136),也更為明確地將城市與鄉(xiāng)村構成對立。
庫柏在《使命》第三卷“花園”中敘述了工業(yè)革命推進下土地被圈占、樹木被砍伐之后的惡果:“眼前池塘被填平,林地消失不見,山峰沉降,峽谷凸現”(182)。更有甚者,在城市資本迅速掌控農村經濟的形勢下,昔日的莊園早已不復舊貌。一塊田地,與舊傳統中長久穩(wěn)固的所有制關系不同,此時“它的合法所有者/不過只是一位過客,新近到達/卻也即將被下一任替代”(182)。18世紀之前農事詩中對土地的依賴和情感正隨著新的生產關系而日漸消弭。
18世紀上半葉的英國工業(yè)革命首先也是一場農業(yè)革命?!队ㄊ贰酚涊d,“農業(yè)革命的發(fā)動者是大土地所有者,他們因圈地運動而集中了土地,有條件進行集約經營。這時候,英國已開辟了龐大的海外市場,農業(yè)與商品經濟聯系起來,農產品一旦成為商品,刺激生產的動力就會出現”(錢乘旦、許潔明,2002:213)。因此,到了18世紀中后期,新興的農業(yè)手段在英國農業(yè)革命中不斷引進,農業(yè)產品和土地等儼然變成了新興資產階級追逐的有價值的商品。繼而,自然也僅僅淪為審美的對象,鄉(xiāng)村和田野也都不再是農人悉心呵護和管理的土地。田園不復,樂園盡失,是庫柏在《使命》中屢屢傳達的憂愁情緒。
將鄉(xiāng)村與城市對立起來、惋惜美好田園不再的同時,詩人也抒寫了對城市破壞鄉(xiāng)村的譴責:“城市浸污了鄉(xiāng)村;污漬/在處女的衣袍上染上斑點,/更糟糕的是,它還染污了整件衣裳”(201)。庫柏在詩中感嘆,如今早已尋不見昔日田間的牧羊女,只因城市破壞了原本安靜自在的鄉(xiāng)村生活。鄉(xiāng)村是上帝賜予人間的,是最純真的,而城市是人們肆意制造的,是最骯臟的。隱退田園的詩人并不是真正地消沉遁世,而是更加深刻地揭示了18世紀中后期工業(yè)革命給英國社會帶來的沉痛影響。
庫柏除了感喟消失了的舊日田園外,對彼時英國社會的進程也深感憂慮?!妒姑返谒木黹_篇詩節(jié)以送信人為開端,引述出詩人對世事的掛念。此處,詩人借用信使的視角,指出送信人“對世間的憂喜不會在意”(187),無論是人之生死,還是婚嫁事宜,哪怕所傳遞的信文是沾滿寫信人眼淚的傷心事,“他和他的馬兒都不會在意”(187)。詩人表面上述說信使對世事未有感情,本質上卻傳達了自己對世界的密切關注。緊接著,庫柏的思緒擴展到英國當時的海外殖民統治,詩人發(fā)出耐人深思的反問:“印度自由了嗎?她是否還佩戴著飾有羽毛/和珠寶的頭巾,面帶平靜笑容?/還是我們已經害她永遠沉默”(187)?
毋庸置疑,庫柏對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海外殖民活動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使命》全詩中一共有7次提及印度,12次提及奴隸。詩人在第二卷“時間碎片”中最直接地表達過對奴隸制的反對和批判:
我不會讓奴隸來替我耕種,
或者背著我,或者在我酣睡時為我扇風,
倘若如此,我醒來時會顫抖,因為這所有的財富
都是通過買賣這些血肉之軀而得來。
不!自由如此珍貴,在我心中,
要高于一切價格,
我寧愿自己為奴
戴上鐐銬,而不是將他們捆縛。
我們本國尚無奴隸——那海外奴隸是為了什么?(Cowper,1995:139-140)
庫柏在《使命》中展現的鄉(xiāng)村已經不是18世紀之前的阿卡迪亞式樂園,田園不再的背后,是英國彼時工業(yè)革命和圈地運動的直接后果。詩人以隱退為托詞,實則流露了對18世紀中后期的英國社會政治現狀的不滿和憤慨,使這首以田園詩為表層結構的抒情史詩籠上濃濃的政治反田園烙印。
除了抒寫城鄉(xiāng)對立之矛盾和感念逝去的舊日鄉(xiāng)村這些反田園主題要素外,《使命》在詩歌的敘述方法上也運用了獨特的反田園敘事風格?!妒姑芳仁鞘闱樵姡彩菙⑹略?,且以第一人稱敘事視角一以貫之。不同于以往的田園詩歌,庫柏在其中多次借用鄉(xiāng)間動物或植物的視角來觀察思考,并抒發(fā)情感。
庫柏在第三卷“花園”中描述一只受傷的鹿,詩人一改前文敘事風格,以一只離群的鹿為敘述者,講述自己的可悲處境:“我曾是一只遇襲受傷的鹿,已經離群/在很久之前;弓箭將我遍體傷害/我顫抖的身軀又被射中/正當我努力尋覓一處隱蔽角落等待死亡”(165)。庫柏此處以一只能人言的鹿的形象,講述自己離群已久、在遭遇獵人捕殺過程中身負重傷的凄慘境況。這只受傷的鹿的孤獨無助之感躍然紙上,第一人稱敘事的口吻無疑增添了鹿的悲哀絕望。有研究者認為此處詩人將自己比作一只離群受傷的鹿,其中的孤獨無依之感來源于“詩人早年喪母、青年時期曾罹患憂郁癥的坎坷人生經歷”(李楓,2015:18)。詩人和這只鹿一樣孤獨敏感、離群索居,正如隨后詩行中講述的,詩人在這偏僻寂靜的林中漫步,“遠離擁擠的人群、昔日的同伴”(166),不愿有同行之人。在詩人眼中,現實中的人“在追逐虛榮的途中迷失自己,但仍然不知疲倦地追逐,雖然永遠不會得到滿足”(166)。詩人覺悟到人類的所有夢想和恐懼都只不過是“空洞的夢”(166)。在這段詩文中,庫柏借由第一人稱鹿的口吻,將自己精神上的苦難和被獵殺的鹿身體上的傷痛關聯起來,從而使讀者更加真切、更加具體地感受到其中的痛苦。如此,便突顯了人類狩獵者的殘酷、追逐虛夢者的可悲以及詩人自己備受煎熬的孤獨之感。
結合全詩不難發(fā)現,庫柏在《使命》中曾多次將動物、植物或其他自然之物擬人化,以第一人稱口吻敘事,賦予自然物以人之靈性。在第一卷中,庫柏如是描繪眼前的風景:
在這里,烏斯河蜿蜒展開,緩緩流入平原
平原上有寬廣的草地,草地上散布著零星牛群,
河水指揮著眼睛,隨著彎曲的流淌路線
歡樂雀躍。在那邊,扎實地佇立在河岸,
從不會錯過的,是我們最愛的榆樹,
他們遮蔽住了牧人孤單的屋子;
在遠處,有溪水流淌
像是熔化了的玻璃,漸漸鑲入山谷,
傾斜的土地漸入云端;
在變幻著的邊沿展示著矮樹籬
的優(yōu)雅,不勝枚舉的美妙,方形的塔樓,
高聳的尖塔,歡快的鐘聲從那里
傳入傾聽者的耳朵,
樹叢,石南木林,還有那炊煙裊裊的村落,就在遠處。(Cowper, 1995: 121)
此處,詩人眼中的鄉(xiāng)村風光平靜美好,風景中的自然事物儼然已經有了生命。烏斯河水“指揮著眼睛”跟隨水流蜿蜒而去;濃郁的榆樹“遮蔽住了牧人孤單的屋子”;遠方的小溪流“鑲入山谷”;傾斜的土地“展示著矮樹籬的優(yōu)雅”;歡快的鐘聲“傳入傾聽者的耳朵”。本節(jié)詩中,詩人通過接連使用的主動態(tài)和使動詞,將自然風物轉化為施動者,進而推動詩歌敘事。本節(jié)中的自然光景已然靈動起來,并有了人的生命和舉止,在這種最理想化的鄉(xiāng)村風光中,庫柏唯有隱藏自己的聲音,交由自然之物來講述自然本身的狀態(tài)。此種手法也彰顯了詩人對自然的崇敬。正如庫柏在《使命》中感嘆的那樣,“上帝創(chuàng)造了村莊”(136),自然擁有至高無上的力量,“在大自然中,無論是橡樹的挺拔神圣,/還是綠瑩瑩的青草在陽光下閃爍”(243),這些都是神的化身。在英國工業(yè)化進程的背景下,“人們對待自然界動植物的態(tài)度不斷發(fā)生變化,有矛盾,有沖突,同時也在盡力找尋解決的方法”(張林,2017: 84),在過度利用并破壞了自然后,也付出了沉痛代價。
陳紅(2019:56)在所著《田園詩》(2019)一書中指出,庫柏詩歌“具有高度的原創(chuàng)性”,其賦予自然萬物以人性,“預示著浪漫主義的到來”,是“新古典主義的尾聲和浪漫主義的前奏”。同樣的,西方學界在對18世紀中晚期英語詩歌的評述中也認可將這一階段界定為“前浪漫主義”(Pre-romantic)時期。比如奎恩(Quinn,2012:2)就在《前浪漫主義詩歌》一書中著重分析了這一時期內至今尚缺乏研讀的幾位詩人,并稱他們“為華茲華斯和柯勒律治奠定了基礎”,其中威廉·庫柏就在其列。英國18世紀前浪漫主義時期是聯通古典與現代的過渡節(jié)點,庫柏作為一名典型的前浪漫主義詩人,其《使命》一詩恰恰體現了與18世紀前半期新古典主義詩風和理想化田園抒寫的諸多不同,以及與緊隨其后的浪漫主義詩歌的妙合之處。庫柏在第一卷中細數他對自然界生靈的推崇,在這位前浪漫主義詩人眼中,“天真的才是快樂的”(129):
云雀是快樂的,
他將浸透露水的羽毛晾曬
在玫瑰色的云朵下,此時,黎明之際
光芒映照他無華的巢穴。
農人也如此,聽著云雀的歌兒,
自己也是歌者,和云雀一般快樂。(Cowper,1995:129)
大自然中的云雀和田野里的農夫都是快樂的,唯有自然之物才是最純真的。詩人也在本詩中坦言,“只有寫出贊美大自然詩篇的詩人,才能使我心生歡喜”(204)。
庫柏詩歌中對自然之物的推崇,使其對之后的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產生了顯著影響,此外他日?;恼Z言,以及對平凡瑣物的聚焦,與同時代詩人相比,都顯得新穎別致,既能真誠地表達情感,又打破了18世紀上半期的套話風格以及同期盛行的濫情主義。
庫柏《使命》一詩承載了英國18世紀前浪漫主義時期的過渡特質,擔負著多重使命,它是一首受人所托而作的場景詩,也是詩人洞悉現實、體現詩歌反映真實的敘事詩,更是一首反映18世紀后半期英國政治社會風貌的反田園抒情史詩。在英國工業(yè)革命的進程下,愈發(fā)尖銳的城鄉(xiāng)矛盾提供了反田園詩歌創(chuàng)作的社會基礎,庫柏以他的獨特方式,改變了田園詩歌的固有模式,將理想中的鄉(xiāng)村與現實中的世界相結合,既有對古典田園牧歌的傳承,又有對18世紀上半葉阿卡迪亞式田園抒寫的反抗,具備深刻的反田園特性。詩人敏銳地捕捉了時代的應有特點,為接踵而至的英國浪漫主義詩歌開啟了先發(fā)之聲。
注釋:
① 長詩《使命》英文原文可參見威廉·庫柏詩集ThePoemsofWilliamCowper第二卷所收錄的“The Task and Other Poems”。本論文中出現《使命》一詩的譯文均為本文作者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