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岱霞
這條路修得多平整啊。母親坐在車子后排,臉幾乎要貼到車窗上,她說,你小時候走這條路可不愿坐車子,嫌硌得慌。
母親語調(diào)低沉,將我的思緒從遠方拉了回來。車子?我即刻反應(yīng)過來,母親說的是父親的自行車后座。
小時候感覺這條路走不到頭,我笑了笑,說道。
我也覺著遠,回趟娘家跟過個年似的。母親沒有笑,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我從后視鏡里看母親出神地望著窗外,不由得也用眼睛的余光掃了出去,十月末的田野光禿禿的,遠處的提油機不疾不徐地點著頭,像忠實而又不知疲倦的鐘表記錄著緩緩而逝的歲月,從早到晚,從春到冬。
昨天是周四,接到母親的電話時我剛參加完一個工作推進會,領(lǐng)了一堆活兒。
過兩天去行不行?
我戴著耳機,左手拿著一份工作匯報,右手拿筆在上面畫橫線標注,我不想因為母親的電話打亂工作節(jié)奏。
你要實在沒空,那就讓小偉請假吧,母親囁嚅著說,就是……就是他老板很摳,會扣工資。母親知道周五是工作日,我和弟弟都忙,但讓兒女開車帶著去,仿佛是天經(jīng)地義而又必須這樣去做的事情。
好吧,那我明天請個假。我無奈地答應(yīng)了。
母親極少用懇求的語氣讓我做什么,我眼前閃過小時候拽著母親的手,非要買那件綠色開領(lǐng)上衣的情景。當時母親覺得賣衣服的要價太貴,她牽著我的手佯裝要走,結(jié)果一走就走到了家門口?;丶业奈疫€是噘著嘴不高興,母親只好從家里又拿了十塊錢,牽著我再往回走三里地,花二十八塊錢買了那件綠色上衣。等我抱著新衣服噗噠噗噠走回家的時候,時間已過正午。母親不會騎車子。若是父親沒空騎自行車帶她出門,她只能靠步子量。這也是她回娘家覺得路遠的原因之一。
快八十了,還能過幾次壽?唉!母親以為我這邊掛了電話,在那頭黯然地自言自語。
周五我開車接上父母,十五分鐘就到了舅舅家。我剛打開后備箱,頭發(fā)花白的父親就搶先一步搬起一箱白酒,在我們面前,他始終認為自己是這個家里強壯的頂梁柱。我拎起茶葉和一些零食,走了沒兩步,突然聽到后面有“啪啪”的拍打聲,回頭一看,原來母親自己打不開車門,急得直拍窗玻璃。我連忙返回去打開門,跟母親笑著說,喲,一回娘家就嬌貴起來,需要有個人伺候著?
母親急得臉通紅,也顧不上答話,見我打開門,她先是抬手把住車門框探出一只腳,又將身子慢慢從座位上往外滑,待兩只腳在地上站穩(wěn),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氣,說,哎!人老了手上沒力氣,咋也打不開這個門。
我把步子放慢,讓母親走在前面,她剛邁進院門,便有不同的聲音從各處高高地喊起來:
“大姑,來了?!?/p>
“媽媽快出來,我老姑來了?!?/p>
“姑姥娘、姑姥爺來了?!?/p>
北屋、東屋不斷有人出來迎接,母親臉上的窘迫早已褪去,閨女回娘家的禮遇讓她仿佛回到了年輕時代,她笑容滿面又不失禮數(shù)地答應(yīng)著。父親和我把帶的東西放到前出廈的窗臺下,表嫂正在院子里摘菜,她快速起身朝我們打著招呼,讓我們進北屋的客廳跟早來的幾位喝茶聊天。母親和父親嘴上答應(yīng),卻折回來往院子南邊走,我慢吞吞地跟著,心里想這個周末只能加班趕工作了。
院子里一片熱鬧。
院子?xùn)|南角支起一口大鐵鍋,一個年輕精干的男子衣袖高挽,手擎一支長柄鐵鏟,正在熱氣騰騰地炒菜。我被撲鼻的香味吸引,路過時忍不住往鍋里瞄了一眼,只見鍋底鋪著厚厚的一層五花肉片,肉片泛著絳紅色的光澤,邊緣有妖嬈的起伏,它們與鐵鏟時而膠著,時而分離,哧啦,又一股調(diào)味品倒入,是料酒,頓時肉香酒香彌漫開來……
蒜薹呢?年輕男子高聲喊。
這邊,接著。一個穿白色衛(wèi)衣的年輕姑娘端著一大盆碧綠的蒜薹快步走過來,聲音嬌媚。我仔細一看,是佳佳--舅舅的孫女。
姑姑來了啊。佳佳朝我笑笑,臉上泛起了紅暈。
長成大姑娘了。我笑著說。
舅舅和妗子住在南屋。
越過香氣繚繞的誘惑,我把目光聚焦在南屋。這是一間新蓋沒幾年的房間,用空心磚刷上真石漆,在院子南圍墻的基礎(chǔ)上搭建而成。舅舅這幾年得了腦梗,身體每況愈下,妗子一個人照顧得辛苦,就從老房子搬了過來。父母進屋了,我在門口假裝看手機晃蕩了幾步,此時炒菜的,端盤子的,大家各忙各也沒人顧得上理我。我只好悻悻地掀開南屋的門簾,跨上臺階,邁進屋內(nèi)。
我眼前先是一黑,慢慢適應(yīng)后只見妗子站在屋子中央,她穿著深紅色薄棉衣,戴一頂淺灰色毛線帽,雙手端著一只電飯鍋,滿臉堆笑地說,小蕾來了啊。
南屋的窗子小,屋里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難聞的味道。我屏住呼吸,表情有點不自然,卻又不好離開。母親和父親早已坐定,妗子招呼我坐下,我極力按下拔腳就走的念頭,坐在靠近門口的一只馬扎上。
馬扎有點矮,脫絲的塑料繩松緊不一地兜住我的屁股,我擔心它們會弄皺我的毛料西褲。這套合體的咖色定制西裝,是我平時的通勤穿戴,也是我出席正式場合的標配。我假裝往后移動馬扎,悄悄將褲子拽得舒展些,他們都在說話,沒人看到我的小動作,我有點得意地咧嘴笑了笑,隨后抬起頭。
抬頭的一瞬間,我驚覺對面有人。
是舅舅。
舅舅穿著一件黑色棉襖--這棉襖讓我想起多年以前姥爺剛一入冬就披在身上的那件--腿上搭一塊看不出顏色的小被,坐在扶手發(fā)亮的土黃色聯(lián)邦椅上,他身子歪向一側(cè),緊閉著眼睛沉沉地睡著。
我把目光移開,看向母親。母親的注意力全在她哥的身上,母親急于知道舅舅的近況,她問,嫂子,俺哥這么早起來了,看著臉色挺好。
哎呀他大姑,你哥比我有福,除了不會動,說話不利索,別的都還行,知道你們來給他過壽,一大早就起來了,這會兒又睡著了。
妗子的聲音又高又尖,像她的人一樣。小時候住姥姥家,妗子在她家說話,我在姥姥家聽得一清二楚,要是想睡個懶覺,那是直接不可能的。
門簾一響,大表姐進屋了,親熱地跟母親說話。妗子結(jié)婚前就不會做針線,母親心疼姥姥,舅舅一家大小的棉衣棉鞋都是母親做,直到大家都穿成品的新式樣才不做了。
妗子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父親不被察覺地皺了皺眉,恰在此時,舅舅睜開了眼睛,他睡醒了。父親索性直接問舅舅:哥,覺著好點了吧?剛睡醒的舅舅沒有絲毫過渡,他嘴巴一撇,眼淚就流了出來,好?一個廢人、哪……有……好……
我驚恐地望著舅舅。
屋內(nèi)散淡的光亮映照在他的光頭上,給他的整張臉罩下虛浮的幻影,傾斜的嘴角此時變幻出不規(guī)則的形狀,露出多年洇漬煙油殘缺不全的牙齒,肥厚的舌頭在口中困難地攪動,像一個嬰兒呱呱地發(fā)出蒼老而又怪異的哭聲。
父母沉默著,大表姐也沉默著,只有妗子用她那尾音繞梁三日的聲音說著:
你看又哭,見人就哭,好像我沒伺候你似的,我天天穿著衣裳睡,你看看外面洗的那些褯子……
我無法忍受舅舅那撕破喉嚨的哭聲,這樣蒼老無助含混不清在最親近的人面前展現(xiàn)的哭聲讓人感到悲傷和絕望,我一句話也沒說,抬起腳來,跨出門去。
南屋開了一個小南門。開在之前的圍墻上。
門外的太陽很大,刺得我眼睛生疼,剎那間眼淚就蓄滿了眼窩。我微微仰起頭,墻角東邊有棵高大的海棠樹,一根根枝條上幾乎不見葉片,擠擠挨挨全是紅果,看著很是喜慶。
我的眼淚慢慢滲了回去,眼前變得清朗起來。
海棠樹上系著一根化纖的細麻花繩,繩很細,很長,一直拉到南門的門框上。繩上掛了些布片,密密麻麻,顏色灰暗。走近去看,原來是一塊塊舊衣裁成的褯子,長短不一,料子不同,但都很澥,舊蚊帳布一樣經(jīng)緯散亂,松松垮垮。這樣的褯子,除了能稱之為舊衣利用,我想不出它們還有別的作用。
曉蕾快來吃飯啦!就差你入席了!
扎著圍裙的表嫂站在南屋門口高聲喊我,我轉(zhuǎn)身一笑,跟了過去。
來的客人真多。父親被安排在北屋客廳的男席,也是貴賓席。我隨表嫂來到東北屋的一桌女席,這桌是舅舅家里的表嫂、表姐和她們的孩子們。舅舅家的大表姐比我大十幾歲,她的女兒已經(jīng)有了倆孩子,正一左一右坐在桌前從盤子里挑肉吃。表嫂說,快坐,你跟孩子們先吃,我去給大姑和你舅那屋上菜。
我坐在茶幾邊的一只馬扎上,看著這些年輕的面孔以及他們幾歲大的娃娃。他們互相說笑,又扭頭冷起臉來高聲呵斥自己家將手伸進碗里的孩子。
我住姥姥家時,也像這些娃娃一般大。
小時候最喜歡住姥姥家。是因為姥姥姥爺脾氣好,更是因為舅舅有一個做飯的好手藝。
我的舅舅是村里的掌勺。這是我最自豪的事了,足夠我在小伙伴們面前吹上一陣子。雖然,我也不知道“掌勺”是多大的官職,管多少人,反正舅舅能給好多人做飯,想做啥就做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而且舅舅做什么都好吃。
我沒見過舅舅給村里人掌勺的大場面。我只是吃過好多次舅舅做的飯。舅舅做的飯好吃極了。
就說餃子吧。母親包的餃子很少有肉。為了讓我相信那是韭菜肉的餃子,她買回一根人家賣剩的干巴油條,把油條切成肉末大小,攪到韭菜餡兒里面包餃子,出鍋時端給我一大碗說,吃吧,韭菜肉的,可香了。她以為我記不住姥姥家的肉水餃是啥樣的。
姥姥家的水餃很少做韭菜餡的,更多是蘿卜羊肉、大蔥羊肉餡的。
舅舅出了名的孝順。舅舅不善言談,他的孝順很大一部分體現(xiàn)在飯上。
在村里掌勺的好處就是事主答謝的一點肉和魚,還有兩盒煙。后來條件好起來,還有白酒。家族人多的事主,遇到公事,會殺一只羊,答謝掌勺的一塊羊肉,便成了姥姥家最好的餃子餡兒。
把洗干凈的蘿卜切成細絲,極細,極勻稱,舅舅的光頭在案板前忽東忽西,忽左忽右,我坐在長條凳上不眨眼地盯著看,肚子咕咕叫。
聽母親說,舅舅之前頭發(fā)很密,密得看不見頭皮。二十來歲的一天下午,舅舅干了一天力氣活,剛回到家,就被姥姥派到公社醫(yī)院去驗血型了。五姥姥家那個排行最小的舅舅住院做手術(shù)需要輸血,三服以內(nèi)的叔伯兄弟都去驗血型,巧不巧的只有舅舅自己血型符合。當即就抽了300 毫升。第二天又突發(fā)狀況,又抽了200 毫升。母親說,你舅累了一天,晚飯都沒吃,水都沒喝一口,血是人的精氣神啊,眼瞅著眼窩子就陷了下去,過了沒幾天,頭發(fā)就掉光了。從此,“光頭”就成了舅舅的名字。
我對舅舅的光頭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舅舅的手藝,和我能吃到的食物。
舅舅做肉餡也有講究。他切的肉餡兒有棱有角,大小勻和,調(diào)餡時朝著一個方向打轉(zhuǎn),無論加大蔥還是白菜蘿卜,片刻工夫就團成一個大肉團子。舅舅的手像女人一樣細巧,他將搟好的小碗兒樣的餃子皮淺握在左手掌里,右手拿木抿子輕輕一挑,肉團不大不小落在面皮中央,再變魔術(shù)一樣把抿子旋在右手中指和無名指間,左右手的拇指食指一夾,一握,一個漂亮的馬蹄餃兒就擺在了葶稈蓋墊上。
餃子出鍋的時候,我都餓扁了。
我被鍋前云朵一樣的蒸汽吸引著,不由自主往飯桌前挪,那里擺了幾只空碗。姥姥招呼我退后,我哪里顧得上,眼看著餃子上桌,便伸出手去。平時好脾氣的姥姥嚴厲地制止我,你姥爺還沒坐下,你舅也沒坐,四姥爺、五姥爺家的餃子還沒送過去,你這個孬蛋,就想著自己……
姥姥訓(xùn)孩子的時候,就管孩子叫“孬蛋”,平日里極少用。我不樂意地噘起嘴巴,但不敢再伸手,只好等著。
一般都是舅舅去送餃子,長大一點后,我也去送過幾回。姥爺兄弟五個,住得都很近,姥姥無論做什么好吃的,都要一家一家送過去。都是自己家的人吶,姥姥說。
眼瞅著白胖的餃子慢慢冷下去,桌上的餃子碗也越來越少。終于,下地回來的姥爺坐下了,送餃子的舅舅也回來了,我面前的碗里只有小半碗餃子,它們像存了一冬的白菜沒精打采。我的眼淚漸漸涌上來,沒來由的委屈堵在嗓子眼兒,我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不吃飯哭啥?姥姥問。
餃子不夠吃!我咧開嘴巴哭,眼淚啪嗒啪嗒滴到碗里。
眼睛大肚子小,舅舅笑著說,說完從他的碗里往我的碗里撥,這幾個給你。
大表舅家的幾個表嫂屬于第二輪吃席的,算起來,我們是親戚,而她們是自家?guī)兔Φ呐?,要到最后才吃飯。除了過年過節(jié),我很少見到她們,此刻她們正在里屋嗑瓜子,閑聊天。
我突生好奇,朝屋里喊,嫂子,那個炒菜的小伙子是誰?
嗨,你這當姑姑的,那不是佳佳的對象嘛,都快結(jié)婚了。一個表嫂在里屋說。
我的臉一下子熱了起來,舅舅的孫子女一輩里,我最喜歡最熟悉的就是佳佳,竟然不知道她都要結(jié)婚了。這姑姑當?shù)氖遣缓谩?/p>
我還想問問這小伙子是做什么的,什么時候結(jié)婚,張望了一下,卻沒有發(fā)現(xiàn)佳佳的身影。身邊的年輕人正在吃飯,他們把自家孩子用過的碗筷撥拉到一邊,連同啃了半根的雞腿、咬去一大口的丸子還有瓜子殼糖紙都堆在一起。我沒了胃口,從沙發(fā)上抓起一把瓜子,邊嗑邊走了出去。
院子里沒有人。我繞著大鐵鍋走了一圈,鐵鍋刷得很干凈。鍋被固定在一個四方形的鐵架子上,下面裝了橡膠輪,可以推著到處走。這是一口保養(yǎng)得不錯的鐵鍋,它的主人一定做事麻利,廚藝很高。
看上鍋了?表嫂從南屋出來,見我站在鍋前,笑著問。表嫂干活利索,做飯也好。
是啊,鍋真不錯。
三嫂家的。她家常來客人,用的多,大鍋方便。
哦,是啊。我點頭表示贊同。其實里屋那幾個表嫂,這么多年我仍然沒分清誰是大嫂,誰是三嫂。也不怪我,單單這大表舅家就有五個表哥呢。只認得親舅家這一個親表嫂就行。我心里想。
這么快吃飽了?表嫂又問。
沒。我想了想說,我想到南屋跟你姑一起吃。
快去快去,大姑吃不了那么多菜,表嫂掀開門簾往南屋里讓。
南屋的兩個門都敞開著。屋里的潮氣散去不少,桌上豐盛的飯菜更為這間屋子增添了一些溫馨。母親見我進門,有些驚訝地問:吃飽了?
沒,我來跟你們一起吃。我低著頭支支吾吾地回答。
母親沒再問,遞給我一雙筷子。
小方桌上的飯菜不少,清燉笨雞、羊肉湯、蒜薹炒肉、麻汁黃瓜、涼拌炸豆腐,還有一條鯉魚。
在我吃過的淡水魚里面,最好吃的是舅舅做的鯉魚。說紅燒,也不算,說清燉,更不像。舅舅做掌勺,一溜擺上十條八條的鯉魚,這宴席就讓主家很有面子了。
鯉魚要自己處理。舅舅說,別嫌費工夫,賣魚的收拾沒那么仔細。
新鮮的鯉魚買回來,先在水里養(yǎng)半天,吐吐腥,然后開膛,千萬別擠破黑綠色的苦膽,再把魚腸子丟掉,魚籽魚鰾魚肝得留著,都是好東西。舅舅囑咐說,刮魚鱗要快要細,魚尾巴上、魚鰓邊上,得用剪子尖兒來回刮兩邊,才能把那幾片小細鱗刮干凈了。
鯉魚先炸半熟,這可是技術(shù)活兒呢。舅舅得意地說--
洗干凈瀝干水的鯉魚放到長盤上,先沾面,再從雞蛋汁里滾一遍,然后放油鍋里炸,人要在鍋邊盯著,別煳了,也別掉魚皮,掉了皮那就不叫整魚了。干啥都講究個細致……炸過的鯉魚尾巴要稍稍翹起來,一塊魚皮都不掉,眼珠雪白,跟活魚一樣,這么鮮亮的炸魚再下鍋燉熟,肉不松,湯也濃,滿屋子的香味兒。
逢年過節(jié)到舅舅家,這道燉鯉魚就是舅舅的壓軸大菜??次蚁矚g吃,舅舅傾囊傳授他的做魚秘訣,這么多年,我記住了做法,卻從來沒實踐過。
魚就擺在眼前,引誘得我的胃咕咕叫,我抄起筷子,迫不及待要朝魚下手??曜由斓桨肟?,突然想起姥姥教的規(guī)矩,我放下筷子說,妗子,趕緊來吃飯吧,我舅吃哪個菜?
好孩子,你跟你媽快吃吧,我的胃不行,這些菜都吃不了。你舅這幾天肚子不好,也吃不了。妗子的聲音里透著疲憊。
你們午飯吃什么?
鍋里還有稀飯,再熱熱。妗子又端起那只電飯鍋。
只有稀飯?
你舅愛吃餃子,我熱好稀飯倒出鍋來下餃子。妗子說。
哦。我不再說話,手里的筷子迅速朝桌上的鯉魚奔去,我夾起一大塊肚皮上的魚肉塞進嘴里,濃重的腥味頓時充滿口腔……
這魚這么腥啊?我咧著嘴,又不好意思吐出,勉強吃下,暗暗后悔這筷子夾得太多。
母親有點不相信,也夾了一塊魚肉放到嘴里,說,是有點腥,是不是沒洗好?
妗子站在一張高桌前熱稀飯,勺子跟鍋底摩擦發(fā)出刺耳的吱吱聲。她說,昨天佳佳她媽去市場買了三條炸好的魚,回來下鍋燉的,正好夠三桌不是?--吱吱--以前都是你舅炸魚,這兩年你舅不能做了,指揮著我炸,今年佳佳她媽說大鍋炒菜燉肉,倒不出炸魚的工夫來,吱吱吱……
我默默地盯著那條魚,在光鮮靚麗的蒜薹、黃瓜中間,它灰頭土臉,與笨雞湯、羊肉湯的清亮相比,它更顯得混沌不堪,毫無誘人之處,除了有一條軟塌塌的魚的形狀,它簡直不配在這小方桌上待著。
我只好轉(zhuǎn)戰(zhàn)另幾樣菜。不得不說,這廚師的手藝還是不錯的。笨雞爛而不柴,羊肉嫩而不膻,蒜薹脆生生的,尤其涼拌炸豆腐,酸甜口味兒,我很喜歡。
母親見我愛吃,便把涼菜盤子朝我這邊推了推,又說,少吃點涼,這涼熱一摻和,肚子受屈了。母親坐在我對面,她的眼睛不停地往妗子和舅舅的方向張望,小半個饅頭拿在手里沒下幾口。
妗子不停地攪拌鍋里的稀飯,讓人頭皮發(fā)緊的吱吱聲不時在耳邊響起。母親放下筷子,說她吃飽了。我挺直身子向院子里張望,北屋的兩桌還在熱鬧地進行著,男席上傳來吆五喝六的劃拳聲和碰杯喝彩聲。按這邊酒席的規(guī)矩,男席不散,整個酒席就不能結(jié)束。我也差不多飽了,但不吃飯好像也沒事可干,便放慢速度夾一小塊一小塊的黃瓜吃。
嘩啦啦--我沒回頭,聽動靜應(yīng)該是妗子在往鍋里下水餃。
你哥最愿吃餃子了,妗子跟母親說,之前三兩天就包一頓,我都吃夠了,你哥就包來自個兒吃。
這些是誰包的?母親問。
以前她姊妹倆隔一周包一些送來,現(xiàn)在都看外甥了,就從超市買現(xiàn)成的送來。
妗子說的姊妹倆,是我的大表姐二表姐,兩人的女兒都已結(jié)婚生子,她們幫忙帶孩子。
他大姑,你說說看,我這個命啊,咋說地來?妗子拖著長長的尾音兒,同時拖著她長長瘦瘦的身子在高桌旁的凳子上坐下,說:你說剛進這個家的時候啊,咱家開著小賣部,除了坐在小賣部里賣東西,我啥都不用干。帶孩子洗衣裳,有咱娘,進貨換貨做飯,有你哥,一家老小的棉衣裳,有你做,那個時候我還高高吆吆的,動不動就使個小性子,這胃還挑得很,你哥做的飯這不吃那不吃的,現(xiàn)在我才知道,那個時候才是我的好日子啊……
母親的眼圈發(fā)紅,年過七十的她依然把娘家看得很重。她說,嫂子,現(xiàn)在也好,就是這幾年俺哥受罪,你也跟著受累了。
妗子長嘆一口氣,哎,我就想啊,只要你哥還有一口氣,就還是個完整的家,我這幾年就當還你哥那些年的好了……
妗子沉浸在對往事的追憶中,不時抬手抹一下眼角。母親一邊陪著難過,一邊看向她靠在椅子上又睡著了的哥哥。我想,母親肯定也在追憶她年輕的時候,那時她的父母都健在,她的哥哥是家里的頂梁柱。
啪!客廳的男席上傳來一聲清脆的響聲,像是一只玻璃杯碎了,隨后傳來幾個男人嘈雜的喊聲,別喝了!別喝了!……你別管!佳她媽,給我再拿個杯子來!……緊接著女席屋的房門重重地打開,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不情愿的抱怨,一喝就醉,一喝就醉,沒個清醒的時候……
像是表哥喝醉了,我想起身去看看,妗子對我說,你哥就是愛喝點酒,沒啥大毛病,你舅過生日他高興,高興就多喝點,你舅之前不也愛喝點么?
我剛想說酒喝多了不好,母親用眼神制止了我。母親提醒妗子看看餃子熟了沒。
餃子多煮一會兒好吃,有時候煮爛了,你哥也愛吃。妗子不自然地笑著。
舅舅的午飯終于出鍋了。
妗子在舅舅面前拉過一個凳子,凳子上有個淺灰色托盤,托盤里是一只白碗,里面擠滿了不知什么餡兒的餃子。舅舅用他還能活動的右手拿著勺子吃餃子。餃子滑溜溜的,舅舅緩緩低下頭去,湊近碗邊,費勁地用勺子把餃子撥進嘴里,頭也不抬,三兩下就吞了下去。
哥,你慢點,剛出鍋的,燙嘴。母親想攔住,又怕妗子介意。
妗子坐在凳子上,端著自己那碗稀飯,邊喝邊說,他大姑,你哥就是飯上急的脾氣,以前他做出飯來,就講究熱著吃,說熱著吃香,我的胃可吃不了燙的,這稀飯不涼不熱的,才好喝。
母親無奈地坐下來,看著自己的哥哥吃餃子,我也坐下來,看舅舅吃餃子。勺子不太順手,舅舅好一會兒才吃完碗里的餃子。他沒有發(fā)表任何意見,母親問他好吃么,他含混不清地說了一個“嗯”,吃完,舅舅抬起頭,放下勺子,目不斜視地望著前方。
終于,男席上飯了。
這預(yù)示著這場壽宴已經(jīng)進入尾聲。我在心里計算著送父母回家再到單位的時間,開始為下午的工作打腹稿。
小方桌上的飯菜被大表姐撤了下去,重新擺上幾杯茶水。母親把祝壽的禮金交給妗子,我也趕忙掏出錢來遞到妗子手里。妗子說,讓你們年年花錢,反正這錢啊,我也沒處花,都是交給佳佳她媽一起收著,這家里家外的,多虧了她,這大場面,我可伺候不了。母親說,俺哥今年八十了,這個病也三年了,過吧,還能過幾個壽?
爺爺,爺爺,吃飽了沒?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門簾一響,佳佳手里托著一塊蛋糕走進來。她朝我笑笑,徑直走到舅舅身邊,在聯(lián)邦椅的扶手上坐下來。
爺爺,你的生日蛋糕,趕緊嘗嘗。
你爺爺不愛吃甜的,你們?nèi)コ园?。妗子說。
不行,這是爺爺?shù)纳眨瑺敔數(shù)贸?。佳佳左手舉著蛋糕,右手拿叉子叉起一小塊,爺爺,這是上面的壽桃,我誰都沒讓吃,快來吃一口。
大家的眼睛都看向舅舅,只見舅舅像個聽話的孩子,緩緩張開嘴巴,啊的一下把勺子上的蛋糕吃進嘴里。
好吃吧?佳佳的聲音銀鈴般動聽。
嗯。舅舅費力地扭過頭,想要看清這個從小看大的孫女。
再吃一口,張嘴,爺爺真聽話。
誰說爺爺不愛吃?佳佳調(diào)皮地看了妗子一眼,又挽起爺爺?shù)母毂?,撒嬌地問,爺爺,甜不?/p>
甜!舅舅的嘴角向兩側(cè)上翹,用力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