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 特

匹提剛掛上電話就聽見敲門聲了，這門敲得毫不客氣。他的心情壞得很，因為他剛掛掉一通讓他心情很壞的電話。他一把拽過枕頭把耳朵蒙住，想假裝自己不在，等敲門的人自己離開?？墒峭饷娴娜死^續(xù)毫不客氣地敲門，一點沒有走的意思。

敲著敲著，還喊起名字來了。

“匹提！睡了？匹提！”

人家睡了你還喊什么呢？匹提心里罵著爬起來。他把外賣的飯盒簡單包了一下，提著走出臥室。

匹提打開門，把外賣盒放在門口，這份垃圾落在來客的腳邊。

“張老師。”來客比他矮半頭。

“放假了吧匹提？” 張老師根本沒意識到匹提表達(dá)的不滿。

“還沒呢?！?/p>

“回家的票買了嗎？”

“買了?！?/p>

“那就好。吃過飯了吧。下午去我家?guī)兔ρb個柜子，晚上出去一起吃一頓?！睆埨蠋熀押蟊砻鱽硪狻?/p>

“柜子啊。”一點不客氣呀?！案洗我粯拥膯?？”

“差不多。比那個大點兒。大不少。添置添置，過年了嘛。”

“行。我換個衣服。”匹提上身穿著睡衣，下身穿著灰色的秋褲。站在門口這會兒涼颼颼的。

“哎，走吧，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p>

“嫂子不在家？”

“在家，你換吧。晚上出去一起吃?！?/p>

“飯就不吃了張老師，晚上還有事。”

“有約？”張老師擺出中年男人以為年輕人喜歡的那種狡黠的笑。

“有事?！?/p>

“那好，有事就不留你，回頭給你帶兩個好菜?！?/p>

“讓嫂子給我捎個魚香肉絲就行?！?/p>

“不用你嫂子，我給你捎。走吧?！?/p>

“我換個衣服。”

“好。我去給你泡壺茶，你來了敲門就行?！?/p>

匹提看著來客轉(zhuǎn)身消失在對面的門里。門開的那一霎，張老師的背影旁邊，一個高挑的中年女士--像早就準(zhǔn)備好了似的--在對他笑，匹提也笑了一下作為回應(yīng)。門關(guān)上了。

不安分的女人，匹提想。因為裝床頭柜、教孩子做數(shù)學(xué)題之類的事，匹提去過張老師家不少次，那位張?zhí)偸且桓睙崆檫^度的樣子。也難怪，張老師四十多歲，竟然已經(jīng)有了不少白頭發(fā)，高中班主任這種工作更是讓他老態(tài)畢現(xiàn)。如果說張老師在他們家客廳沙發(fā)上方掛的結(jié)婚照里的樣子尚且能稱作端正的話，也跟他本人如今的實際形象毫無關(guān)系了。而且他個頭不如張?zhí)?，甚至有些脖頸前傾，這是最嚴(yán)重的。他已經(jīng)步入了永遠(yuǎn)失去曾經(jīng)擁有過的某些吸引力的人生階段。雖然張?zhí)膊辉偾啻毫?，三十五六？但是顯然她一直很注重保養(yǎng)，她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很注意保持自己容顏的那種女人。即便把保養(yǎng)護(hù)膚的因素考慮在內(nèi)，張?zhí)步^無可能超過四十歲。一個年輕的女人，一個想象力豐富的女人。她之所以想象力豐富，是因為她沒有工作。整天在家百無聊賴，除了洗衣做飯之外，她的工作就是想象。據(jù)匹提所知，從他們的兒子出生以來她就沒上過班。一個年輕、想象力豐富、精力旺盛的女人，完全可以這樣說。而匹提他呢，一個二十來歲、年輕力壯的小伙子，至少眼下是這樣。

匹提站在臥室窗邊，把工裝褲往腿上套。樓下的行道樹光禿禿的，街上的店鋪也沒有幾家還在營業(yè)，年底歇業(yè)為時尚早，也有疫情的影響。還有一個月就過年了，真冷清啊，今年甚至還沒見過雪。他的思緒從剛才的隱晦內(nèi)容轉(zhuǎn)回到剛掛掉的電話上。他是有女朋友的人，不應(yīng)該想這些吧。應(yīng)該是不應(yīng)該吧。可是那女人的表現(xiàn)讓人如何不想呢，況且他沒做什么，也不會做什么，有什么關(guān)系？他覺得是時候回個消息服個軟了。他打開女朋友的微信聊天頁面。

--對不起

女孩很快就回復(fù)了。

--對不起什么

--別生氣了--我今晚去找你--一起吃飯唄

--幾點

--看情況 估計不會超過五點--去鄰居家?guī)兔ρb個東西--裝完就走

--怎么他們老叫你幫忙

--（苦澀表情）--反正周末沒事--不會很晚的--放心

--（流汗表情）--晚上去哪

--你一直想去的那家日料？

--行--正好吃飯的時候聊明白吧--拖著對誰都不好

--別這么悲觀--會解決的

--真的嗎

--過年了 開心點--明年一切重新開始

--真的嗎--能回到從前嗎

--真的--這只是個小阻礙--我們能克服的

--我不知道--晚上再說吧

--相信我--我愛你

--晚上再說吧--時間確定了告訴我

--好--晚上見

聊天背景是一張今年夏天的照片，在湖邊，他親自給她拍的。她穿著一件淡綠色的連衣裙，閉著眼睛靠坐在一株巨大的榕樹旁。穿過樹葉縫隙的陽光在女孩白皙的腿上閃爍，那碩大的綠冠遮蔽了天空。

客廳的沙發(fā)幾乎被各個季節(jié)的衣服占滿了，像一座微型的山脈，從這頭延伸到那頭。男孩趴在地上，想辦法把積木擺成一個奇異的造型。匹提不知道他在擺什么，他只負(fù)責(zé)把男孩要的積木遞給他。張老師在臥室研究柜子的安裝說明。女人這會兒在擦一個衣櫥。剛才，她熱情地給匹提開門的時候，在擦一張桌子。她每天都得把這房子里外打掃一遍，匹提這么想，有的家什甚至不止一遍。她擦一會兒，就用戴著橡皮手套的手抹一下鼻子，然后轉(zhuǎn)過頭來看看匹提和孩子，歪頭笑一笑。匹提自然不會錯過張?zhí)恳淮窝凵窠涣鞯拿酪?，他總是回之以禮貌的微笑，那兩秒鐘里，遞積木的動作都下意識考究起來，并且在張?zhí)淖⒁饬貧w手上的工作后，他的目光也不會立即隨之離開，而是在米色毛衣包裹的美好體態(tài)上久久滯留。女人頭上的發(fā)髻隨著手上擦拭的動作搖擺，一縷離群的發(fā)絲附著在素凈的毛衣背面，淡藍(lán)色牛仔褲像上身的毛衣一樣貼緊著主人挺拔結(jié)實的雙腿，腳下的棉拖鞋沒有遮住腳后跟，漏出因為過度角質(zhì)化而泛白的硬皮，這是長時間穿硬底鞋造成的。是的，匹提很難不注意到門口的鞋柜，屬于男主人的兩雙鞋--一雙舊皮鞋和一雙運動鞋--被可憐地擠在最底層的角落，余下的空間被各式各樣的女靴占據(jù)。長度不等的冬季皮靴，大部分是黑色的，有一雙是赭色的；有兩雙軟棉靴；還有一雙夏季的高跟鞋留在外面，也是黑色的，設(shè)計精致。匹提都不知道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想象那些漂亮的腳趾從條帶下露出來、粗糙的腳后跟和鞋底摩擦的情形。

“再給我個三角的?！?/p>

匹提從玩具箱里揀了一塊三角形積木遞給男孩。

“要黃的?！?/p>

匹提揀了一塊黃色的三角形積木遞給男孩。

男孩接過積木，把它小心翼翼地安插在眼睛一直緊盯著的位置。小手壓實幾次確保不會松動后，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好了。”

“拼完了？”

“對。”男孩得意洋洋，把作品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把正面展示給匹提欣賞。

“這是個什么？”

“戰(zhàn)斗機甲，厲害吧？”

“好。咱們的戰(zhàn)斗機甲完成了，給你媽媽看看。”匹提看著張?zhí)f，“我去幫你爸爸裝柜子了。”

男孩答應(yīng)了，但是沒有把戰(zhàn)斗機甲拿給媽媽看。他把他的杰作放在玩具箱里，抱著進(jìn)了書房。這是個內(nèi)向得有點古怪的男孩，可是偏對匹提這個經(jīng)常給他補課的大哥哥還算親近。

“這就去呀？再坐會兒?！迸苏率痔讓ζヌ嵴f。

“哎。嫂子你忙你的?！?/p>

“好啦？”張老師在臥室喊道。

“好啦，張老師。”匹提回答。

“再坐會兒吧，我給你開電視。樂樂玩去了，不和你搶。”女人說。

“不看了，嫂子?！?/p>

“再喝點水?！?/p>

“不用了，早裝早結(jié)束。”

“著什么急呀，反正晚上一起吃飯的。我把水給你們端進(jìn)去。”

女人把沏好的茶連同兩個茶杯一起端起來，匹提想從她手中接過去，但女人不肯。他緊跟在女人后面。他和她一樣高。

為了給安裝騰出空間，靠窗的床頭柜被搬出來，床被推到靠墻的位置，一些不同尺寸的白色木板被有秩序地擺在空地上，一張大說明書敞開在床上。女人和匹提進(jìn)門，張老師也沒有抬頭，一條胳膊搭在一塊很長的木板上，這塊木板被他斜靠在床上，看上去是柜子的立壁；另一只手的食指在說明書上一下一下地敲著。

張?zhí)懿蝗菀撞旁诜块g角落找了塊地方把端茶水的托盤放下，看上去涼透了也沒人會翻山越嶺去喝。

“很難裝嗎？”張?zhí)l(fā)現(xiàn)自己的丈夫眉頭擰成了疙瘩。

男人沒有回答。

“應(yīng)該不復(fù)雜。這種直上直下的立柜不會太復(fù)雜。”匹提也坐在床邊研究起那張巨大的說明書。

“你看你張老師那一頭汗?！?/p>

“螺絲多？”匹提問。

“很多。連接件也多?！睆埨蠋熼_口說道，好像一樁凝固的石像終于活過來了?！澳憧?，光這一條線就多少？還都是這種地方。”

“還都是垂直的地方?！逼ヌ嵴f。

“還都是垂直的地方?！?/p>

“垂直的地方怎么了？”女人問。

“這個柜子太高了，每塊板上要上的螺絲都特別多。板子太長了，得把一個鋪在地上，一個人把豎著的扶住，另一個人上螺絲?！逼ヌ崮托幕卮饛?zhí)膯栴}。

“噢，那可是--那確實挺麻煩。得兩個人配合著來，是哈？”她其實對這事兒一點也不關(guān)心。

“是，多花些工夫?！?/p>

“那可是辛苦你啦?！?/p>

“不會。閑著沒事嘛?！?/p>

“老張，今天晚上點幾個好菜犒勞犒勞咱小兄弟?！迸说氖指采掀ヌ岬募绨?。

“人家今天晚上不去?！睆埨蠋熣f話的時候目光也不離開那張說明書。“到時候給匹提捎兩個菜回來。”

“不去？為什么不去？”女人驚訝?！氨仨毴??！?/p>

“嫂子，今晚有事就不去了?！?/p>

“有約會？”

“沒有，就是有事，你們和樂樂去就行?！逼ヌ嵊X得難堪。

“不是去見女朋友?。俊迸藥е倚Φ谋砬樵谄ヌ岷蟊撑牧艘话驼?。

“行啦?！蹦腥苏f?！叭思倚∧贻p有自己的事，不愿意和你說看不出來嗎？沒完沒了地問?！?/p>

“是啊，小年輕啊。”被煞了興頭的落寞和另一種微妙的憂傷從女人的語氣里散發(fā)出來，她捏捏匹提的上臂。外套在進(jìn)門時被女人掛在衣架上了，現(xiàn)在隔著一層秋衣和一層保暖內(nèi)衣，還是能摸到點東西的。匹提帶些享受地聳聳肩。這有什么？沒關(guān)系的。

“你去看著樂樂，別讓他進(jìn)來，我剛把他攆出去。這里又是螺絲又是釘子的?！睆埨蠋煂ζ拮诱f。

“他不是在書房嗎？”

“誰知道。反正剛才在這里?！?/p>

“行，你倆忙，我去看他?！彼讌f(xié)道，便轉(zhuǎn)身出門了。

“樂樂，你去臥室玩那些木頭板子了嗎？”她用輕浮的語氣問道，還有意放大了音量。

“沒有?！蹦泻㈩^也不抬地回答說。

“就是，有啥好玩的?！迸苏f道，“人家說沒有?！彼龓е湴恋纳駳夂暗?。

這是一個一米九的立式開門衣柜，有了說明書的指導(dǎo)和張老師的提前研究作鋪墊，剩下的工作難度已經(jīng)不大，只是過程里需要大量重復(fù)的機械動作。這是個體力活兒。這會兒，張老師已經(jīng)把木板按照說明書分組疊放了，最大的是背板，和背板一樣高但窄很多的是豎立隔板，兩塊側(cè)板，一塊頂板一塊底板，幾塊層板，兩塊踢腳板。一張鋪開的大報紙上放著幾小堆金屬零件，螺絲釘和偏心連接件是固定木板用的，裝門的鉸鏈合頁，最多的一堆是細(xì)釘子，固定背板貼層用的。還有一把雖然舊但仍然實用的螺絲刀，一把小巧的錘子。一切準(zhǔn)備就緒！只需要兩到三個小時的勞作--過程中難免疲憊，他們可以吃些點心，喝幾杯茶，然后就能順利地大功告成。一個嶄新的白色衣柜將從一堆難稱得上好看的零件里生長出來，一個美的、新的東西，將取代原來那個現(xiàn)在已被拋棄在樓道里的臟的、舊的東西，它將為那些現(xiàn)在被臨時擱在客廳上的衣服提供一個新去處，最后，就正如這對夫婦所希望的那樣，它會--在他們心里--給這間臥室，甚至這棟房子帶來新氣象。馬上就成了！張老師的臉上油光滿面，但是容光煥發(fā)，匹提自己也受其感染似的，心里有干勁起來。只要他耐心幫鄰居拼裝完這個柜子，和那位令人心曠神怡的太太調(diào)笑幾句，接著就能去赴女友的約，兩個人就能重歸于好了。顯而易見，準(zhǔn)保如此，一切蓄勢待發(fā)，不會節(jié)外生枝。這可是新年。

男孩把積木拼了又拆，拆了又拼，玩膩了，就拿了本故事書一個人看起來。張?zhí)挥媒o他找積木了，就一個人去客廳休息。沙發(fā)沒位置坐了，她坐在餐桌的椅子上。她把杯子里的涼水倒掉一半，摻了杯溫水給自己喝。杯子里剩著上一次沖過的枸杞。她雙手捧著杯子，靜坐起來。這雙手真不小，她多少次靜下來端詳自己的手總是這么想。手掌開闊，十指更是修長，整體比下來不比男人的小，對一個女人來說總覺得大了。手上的皮膚還是很有彈性，也不干燥，只是紋路多了些，但關(guān)節(jié)確實明顯地粗了。哎，真是沒辦法--她蹺起指頭看看手上的關(guān)節(jié)。指甲，雖然很多年不去美甲店了，但總是堅持修剪得很精致，這是這雙手上還依然像小姑娘的地方?？墒墙又窒肫?，這月中旬去車站接第一年上大學(xué)的外甥女回家的時候，小姑娘給她瞧了瞧畢業(yè)前在上海剛做的指甲，說花了她四百塊錢。那可真漂亮。那是她第一次知道，現(xiàn)在的指甲竟然能這么做了，像貼貼紙一樣，每個指甲都不一樣，有草莓，有愛心，有星星，上面的亮片一閃一閃的。就因為看了那一眼，她又覺得自己的指甲好像太厚了。小年輕啊。她問小姑娘交男朋友了沒有，長得這么漂亮。她看出小姑娘本來想瞞她，但忍不住臉上的笑啦，就請求千萬別跟她媽媽講。她答應(yīng)了。小姑娘就用自己纖細(xì)的、閃閃發(fā)亮的、惹得小姨羨慕不已的手指翻找手機相冊，找出她給男朋友拍的打籃球的照片，給她看球場上一群肌肉繃緊的大腿。小年輕啊。

臥室里金屬磕碰的聲音停下有一會兒了，這會兒她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兩個男人在房間里小聲嘀咕。她想準(zhǔn)是裝好了，比預(yù)想的快呀。聽見有人從臥室走出來，她滿面笑容地迎上去。

出來的是她丈夫。男人面色凝重，好像剛和什么人吵了一架。他快步往門口走，披上大衣，拉開鞋柜的抽屜找車鑰匙。

“怎么了？”

“出去買個東西。”

“裝完了？”

“沒裝完。”

男人出門了，匹提也從臥室出來了。

“怎么啦？”

“沒事兒，張老師去買個零件?！?/p>

“還沒裝完？”

“還沒呢。”

男人的離開讓剩下的兩個人陷入一種怪異的尷尬氛圍。匹提不知道該說什么，愣神的女人則顯然沒有搞清楚狀況。

“為什么買零件，柜子少東西嗎？”

“對，少三個偏心輪。”

“什么？”

“偏心輪。偏心連接件，就是和螺絲釘差不多的東西?！逼ヌ嵯蚺私忉?。

“噢--這怎么還能少呢？商家發(fā)貨發(fā)少了？”

“不知道，有可能吧。張老師聯(lián)系賣家了，人家不承認(rèn)，而且快過年了，人家也沒法給補貨?！?/p>

“怪不得看他氣沖沖的?！迸伺浜现龀雒靼椎臉幼?，但她既沒明白偏心輪是什么，也沒明白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事。實際上她也不關(guān)心，眼下她正心急如焚地想該說點兒什么。她的意識還有一半停留在剛才的亂七八糟里。她想起那個跳起來投籃的小伙子的大腿。她手足無措地捋了捋自己的頭發(fā)，做出一種優(yōu)雅得體的姿態(tài)。

“我去給你削個蘋果，正好你去歇會兒?！?/p>

“不用了，嫂子?！?/p>

女人去給客人準(zhǔn)備水果了，匹提回到臥室，守著那個未完成的東西。還遠(yuǎn)沒完成呢。雖然只差三個零件，但是遠(yuǎn)沒有完成。背板、立板、兩個側(cè)板底板的鑿孔上已經(jīng)插好吊桿了，但是頂板有五個鑿孔上空著。他們在剩最后五個鑿孔的時候，發(fā)現(xiàn)偏心輪只剩兩個了。有三組連接件只剩吊桿和預(yù)埋螺母，偏心輪不見了。他們東找西找也沒找到，聯(lián)系電商賣家也無果。過年了嘛，人家歇業(yè)了。可是他們連吊桿都還沒插完呢！這是最氣人的，他們只差三個偏心輪，但就是這三個小零件把他們卡在第一步了。他們不可能接受頂板還差三組連接件就直接蓋在頂上。他們甚至還一塊都沒拼呢，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要是張老師在家，匹提可能直接去廚房問張?zhí)貌挥脦兔α?，她?zhǔn)會很高興地讓他在旁邊打打下手?，F(xiàn)在這個家里的男主人出去了，他反倒不好意思?？稍捳f回來，他對自己的不好意思感到滿意，雖然他知道自己還不至于喪失了底線，但如果有一些細(xì)微的感受作為佐證的話，當(dāng)然很愜意。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心情不錯了。拿出手機，給女朋友發(fā)幾條消息，“在干嘛”之類的。沒有立刻收到回復(fù)。他在床上躺下，呈一個大字，又坐起來。站起來，檢查檢查插好的吊桿，再找找床底下有沒有偏心輪。沒有。太太的蘋果還沒削好？到處走走。他在這間臥室里四處查看起來。空地上有挪走舊衣柜的弧形摩擦痕跡，還有角落沒掃凈的灰塵；一個裝著幾團(tuán)廢紙巾和一個空牛奶盒的垃圾桶；墻上的拼音貼紙，那個孩子小時候用的；無聊的窗簾；無聊的臺燈；亂七八糟的有兩層抽屜的床頭柜。抽屜里的東西應(yīng)該會有意思。就看一眼沒問題吧--回頭瞥一眼過道，仔細(xì)聽，女人還在廚房--拉開抽屜，一些纏繞在一起的電線，兩部舊手機，刮胡刀，一塊電池，合上；拉開下面一層抽屜，一輪紡線，一些藥，一個粉色的塑料盒子。這是什么？打開那個盒子，啊--嚇了一跳。廚房的門關(guān)上了，有人從里面走出來。趕緊放回去，趕緊放回去--小心翼翼地扣上盒蓋不讓它發(fā)出聲音，手忙腳亂地把盒子放回原位，把抽屜合上。一屁股坐到床上。他的心怦怦直跳。端著水果的高個子女人步態(tài)婀娜地進(jìn)來了，臉上帶著最得體的笑容。一個邪惡刻薄的想法在匹提心里生出。

“快，吃水果?！迸嗽谄ヌ嵘磉呑拢P順勢放在腿上。一個去皮切成瓣的蘋果，一個同樣去皮切成小塊的火龍果，水果擺放精致，還有兩把小叉子?？墒撬麉s在忍不住地想象女人使用那個東西的樣子。

“嫂子，你太客氣了。您真是，哎--”舌頭幾乎打結(jié)了。匹提聽著自己的心臟有力地撞擊胸口，臉上火辣辣的，他相信自己現(xiàn)在滿臉通紅。她能看出來嗎？肯定能看出來的，肯定很明顯。她肯定在疑惑這個小伙子的臉為什么這樣紅，而且還在自作聰明地猜測原因。她以為自己坐到這個小伙子身邊讓他太緊張了？多半會這么想。她肯定還為自己的小魅力有點兒得意。不然為什么他的臉紅得像猴屁股一樣？她大錯特錯了。她不會想到的，怎么都不會想到。他無意中捕捉了一個禁忌的秘密。他現(xiàn)在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手握權(quán)柄的快感，謙遜和尊重已經(jīng)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了。但同時他又十分恐懼，幾乎要發(fā)抖，他自己都覺得奇怪。

“快吃吧！”女人笑容滿面。

匹提控制住慌亂的右手，叉起一塊水果送進(jìn)嘴里。女人很高興地看著匹提把水果嚼碎咽下去，等他開口說話?？蛇@下兩人又陷入沉默。

“這是怎么了？”她指著那些看不出任何進(jìn)展、像修羅場似的兀立著一根根吊桿的木板?！叭笔裁磥碇?？”

“缺偏心輪，缺三個?！?/p>

“偏心輪是什么？”再問一遍。

匹提從地上撿起一組完整的連接件?！斑@三個東西，叫偏心連接件。”他把叉子放在果盤上，把一塊零件放在另一只手的掌上?！斑@個東西，就叫偏心輪?！?/p>

女人認(rèn)真地聽著，把果盤放在床的一邊。他們已經(jīng)不需要這個了。她拿起那個精巧的小零件，感興趣地端詳著。

“造型還挺別致?！?/p>

“是啊。”

“跟樂樂玩的積木似的?！?/p>

“是啊，有點像?！逼ヌ嵊X得女人的聯(lián)想很有趣。樂樂有玩具，你也有你的玩具，他想說這句話。

“這個東西是干什么用的？”

匹提拿起一塊側(cè)板?！翱匆娚厦孢@些吊桿了吧，里頭還有個看不見的預(yù)埋螺母，和偏心輪配合著用的，這三個合起來叫偏心連接件。”他又拿起一塊層板?！斑@里就是裝好的偏心輪。把吊桿對準(zhǔn)偏心輪的缺口，插進(jìn)去，再用螺絲刀擰緊，兩個板子就垂直地合在一塊了。”

“為什么不直接用螺絲釘？”

“這種質(zhì)量的木板太厚了，螺絲釘不合適。而且偏心連接件是用在板子內(nèi)側(cè)的，外面看不到?！彼o她展示板子光滑的外側(cè)面。

“噢，美觀?！?/p>

“對?！?/p>

女人露出茅塞頓開的表情。

“你真厲害啊，怎么什么都知道？”

“嗐，干得多了自然就知道了。”他心里得意極了。他在等待一個揭開那個刻薄的秘密的時機。實際上，即使他說出口了，也可能什么都不會發(fā)生。但更可能的是他根本不會說出口，因為根本他沒什么賊膽?？墒怯幸环N奇怪的欲望在作祟，他也不知道自己正在促成一個什么樣的事件，但僅是想想那個羞恥、驚恐的反應(yīng)就讓他覺得興奮。

“多厲害呀。你看我，活了快半輩子了，聽都沒聽說過這東西?！迸死^續(xù)禮貌地贊美客人，客人顯然非常受用。

“什么話，半輩子還遠(yuǎn)著呢，你現(xiàn)在還年輕得很?！?/p>

“不年輕啦，都有魚尾紋了?！?/p>

“反正我覺得，還是很漂亮嘛?！逼ヌ峁ЬS道。往那個終點靠近，往那個終點靠近。

女人聽了大笑：“你這小嘴真甜。在單位沒少招小姑娘喜歡吧？”

“??？”匹提驚恐道?！皼]有，沒有--”

“騙誰呢。沒談女朋友？”

“呵呵?！逼ヌ岷π叩卮昶鹗謥怼２换卮鹁筒凰闳鲋e，不回答就不算撒謊。

“你打籃球嗎？”女人突然問道。

“上學(xué)經(jīng)常打，工作之后打得少了。”

“因為工作忙？”

“對，時間少了是一方面，而且大學(xué)的球友也都不在一塊了，就沒那么想打了?！?/p>

“真可惜?！迸苏f，依舊笑瞇瞇的。

“為什么？”

“打籃球多好啊?！迸送矍澳敲婵湛盏陌讐??！皫洑?，有朝氣，有活力。”

“嗯?！?/p>

“我就喜歡打籃球的小伙子。”

匹提愣住了。怎么回答？現(xiàn)在也偶爾打打。不行，他開不了口。隔壁房間的樂樂突然大喊一聲：“媽媽！我想吃果凍?！逼ヌ岣屑とf分。

“可以吃，自己去廚房拿吧?！迸舜舐暬卮稹?/p>

“張老師以前打球嗎？”他對自己的腦袋瓜很滿意。

“也打。”臉上露出一絲難為情的笑。

真沒想到?！按虻迷趺礃?？”

“啊，我也不知道，就那樣吧。挺好的吧？反正我也不懂。”女人含糊地說，“當(dāng)時還是我追他的，那會兒覺得他打球特別帥。哈哈哈?！?/p>

真是沒想到啊。一股難以名狀的不甘在匹提心中升騰起來。

“那改天必須和張老師約球了，你和樂樂一起去玩?！?/p>

“嗐，他年紀(jì)那么大了，怎么和你小伙子打?！?/p>

“那可難說。我大學(xué)體育老師兒子都和我一樣大了，和他打起來我們都摸不著球。而且我打得也一般。”

“別鬧了，他打不了。腰不好了?！?/p>

匹提心里涌上一種難過的尷尬。

女人繼續(xù)說：“年輕人嘛，有空還是多打打球。”

“嗯?！?/p>

“除了能鍛煉身體，保持一個興趣愛好也很好?！?/p>

“嗯?！?/p>

“年齡越來越大，就會變得對事情的興趣越來越少，越來越無欲無求，心里只有過日子。”女人自顧自說?！澳憧茨銖埨蠋?，多少年不打球了，身體也不好了。我呢，更不用說?！?/p>

“是啊，總是一個人悶在家里確實很難熬?！?/p>

“是啊?，F(xiàn)在我的樂趣就那一個了。”

??？那個隱晦的、幾乎已經(jīng)遺忘的角落突然又被戳到。是什么？

“是什么？”

“什么？”

“你的樂趣就剩一個了，是什么?。俊?/p>

“當(dāng)然是他了。”女人用最純粹無邪的語調(diào)回答道。她向右轉(zhuǎn)過頭去，看著臥室的墻壁，那上面貼著一張很大的兒童使用的拼音貼紙，墻的另一邊是書房，里面的小男孩這會兒應(yīng)該在吃果凍。

“四點半啦。”女人說?！澳愠运?，我問問你張老師什么時候回來。”

女人離開了房間。她的背影看上去依舊身姿曼妙，和先前沒有兩樣，只是匹提已經(jīng)不敢抬頭看了。是啊，只有他了。要不然呢？在這場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對峙里，他狼狽不堪，再也提不起精神來了。他低著頭，可悲地嗅著女人留在床邊的洗衣液香。什么都沒說出口啊，什么都沒有，就好像什么都沒看到一樣，實際上，也確實沒看到什么，有什么呢？算什么呢？最多也就是體會一把刻薄的歡愉，一種作惡的快感，然后落得一個最叫人討厭的臭名聲，最后失去所有東西，但是什么都得不到。他會毀掉這個新年，他自己的和別人的。那現(xiàn)在，別人的還沒至于毀掉，阿彌陀佛；可他自己的已經(jīng)毀掉了。這是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的，從他耍那點小心思開始就注定了，無論他怎么巧舌如簧，無論結(jié)果怎樣，他都會是一樣。這怪我嗎！怎么能怪我呢！這無論到誰身上--無濟(jì)于事。他覺得自己像一只可悲的螞蟻，沒有什么用，最大的愿望就是鉆進(jìn)人家的靴子里搞點破壞，他為此憋足了勁，可不料被隨便一抖他就滾落到地上了。

四點半了。女朋友還是沒有回消息，上次的消息還停留在三點四十四分，已經(jīng)過去快一小時了。莫名地心頭火起。

--在嗎--在不在家--在忙什么？--四點了--吃那家店得提前預(yù)訂--晚了就來不及了--過去也要一個小時--你不會不想去了吧？--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心里還是不高興，如果是的話就告訴我--我們好好聊--大過年的--如果不是就沒關(guān)系--看到消息快點回我--不然來不及了

沒有回復(fù)。

他聽見客廳門開的聲音，男人回來了。匹提沮喪地離開臥室。

“張老師，買到了嗎？”

男人搖搖頭。

猜到了。怎么會買得到呢?！鞍?。那怎么辦？”沒有辦法。

“順著地圖找了三家五金店，全關(guān)門了?！蹦腥死淠卣f?！岸甲叩接头粯蛄恕！?/p>

“不要緊，沒辦法的事?！迸苏f?！罢f不定鄰居家有呢，咱們借借試試？”

“誰家里有這個，又不是干裝修的?！蹦腥朔瘩g。

“試試嘛，問一句又沒什么?！?/p>

“晚上再說吧。先吃飯去，晚上我把臥室那一堆收進(jìn)車庫里?？粗臒?。”

“好，如果實在找不到，晚上我?guī)湍阋黄鸢彳噹炖??！逼ヌ嵴f。

“那衣服怎么辦，再把老衣柜弄進(jìn)來？”女人問。

“搬進(jìn)來?！蹦腥苏f。

“好。那咱們先吃飯。”女人又恢復(fù)笑容。她總是能在旁人都愁眉苦臉的時候展露笑容。

“樂樂呢？”男人問。

“在書房。”

“走吧，我正好不脫外套了，給樂樂穿好衣服，咱們直接下去。匹提，一塊去吧?！蹦腥丝吞椎匕l(fā)出最后邀請。

“我--”匹提又看一眼微信，坐在榕樹下的女孩還是一動不動。

“去吧去吧。”女人笑嘻嘻的。

“那--”他說。“我就一塊去吧，蹭你們一頓飯?！?/p>

啊，去吧，去吧，沒什么大不了的。

“太好了！”女人說，“人多了熱鬧，樂樂也高興?！彼ソo兒子穿衣服了。

匹提看到男人短暫地愣了一下，但很快憑著中年人的老練回過神來。他把衣架上匹提的外套拿給匹提。“晚上沒事了？”

“沒事了。本來就不是什么大事。不去了?！逼ヌ徇@樣回答。

女人牽著面無表情的兒子走出來，男孩被裹得像個粽子。然后女人穿上自己的衣服。所有人換上室外的鞋子。

“咱們走吧?！倍嗪玫囊患胰税?。

他們下了樓，這個時間已經(jīng)看不見太陽了，冬天的天空灰暗陰沉。風(fēng)又大又冷，匹提把雙手揣進(jìn)口袋壓在腹部，女人把男孩脖子上的圍巾往上提一提，蓋住嘴巴。

男人走在前面?！翱焐宪?，車?yán)锱??！彼能嚲屯Ｔ诼愤叢贿h(yuǎn)。

車就在眼前了。今年冬天真冷啊，匹提想，去吃火鍋吧，如果是火鍋就好了。什么都完了，做什么都沒用，做什么都是徒勞?，F(xiàn)在只覺得手腳冰涼，胳膊因為重復(fù)勞作有些顫抖。疲憊極了，只想坐下來暖暖和和地吃頓飽飯，什么都不想。他感到特別難過，感到自己既陰暗又可笑。如果能吃頓火鍋就好了啊，這是他現(xiàn)在唯一想做的事。

男孩突然說他有新年禮物要送給匹提，只能讓匹提一個人看見。所有人都覺得驚訝，因為連爸爸媽媽都不知道他給哥哥準(zhǔn)備了禮物。女人被逗笑了。爸爸說回來再給，節(jié)省時間。

“謝謝樂樂，吃完飯回來再給哥哥好不好？”

“我就想現(xiàn)在給。”

拗不過他。“你們在車?yán)锏?，我和他很快就來?！?/p>

“去吧?！迸诵χf。

匹提牽著男孩的手走回樓棟，單元門在他們身后合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面前漆黑一片。

樂樂停下腳步，使勁跺了跺腳，燈亮了。一道昏黃的光束沿著狹窄的樓梯落下，幽幽地落在小男孩的臉上。

匹提蹲下身來：“禮物在哪兒，不是要回家嗎？”

“不用回家?！彼粗ヌ岬难劬Α?/p>

“哦--那是什么？”

男孩突然小聲起來，像在講一個久遠(yuǎn)的秘密。

“我不喜歡爸爸，他老是罵我，多看一會兒電視都不讓?！蹦泻⒉卦诳诖锏挠沂殖槌鰜?，緊緊攥成一個小拳頭。“你不覺得這個很好玩嗎？很奇特。別跟爸爸媽媽說好不好，你答應(yīng)我?！?/p>

“好，我答應(yīng)你?！?/p>

“說話算數(shù)？”

“算數(shù)?！彼纳眢w在劇烈地顫抖。

小拳頭舒展開，柔軟調(diào)皮、不懷好意的掌心上，是三個丟失了的偏心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