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老友王三打電話說,他們書店在盤點最后一批庫存圖書,一律兩折。這消息讓我又驚又喜。驚的是這家開了近百年的書店即將壽終正寢,盤完這批存貨,書店建筑將被拆除,不久后便有一座氣勢恢宏的商業(yè)中心從那里拔地而起;老板早有改行之意,趁此機會獲得一筆豐厚的補償金,從此金蟬脫殼、脫胎換骨。喜的是,這些書不僅價格便宜,花一點點錢就能買上一大堆,估計還能從中淘到若干有趣有味、稀奇古怪或者討人喜歡的圖書,尤其是那些早年出版的,市場上早就找不到了,運氣好說不定還能碰上幸存的孤本。
書店位于H 市中心,開車過去一個小時。書店從前位于該市東頭,靠近郊區(qū),如今已被不斷發(fā)福的建筑群給擠到了城市中心,周邊不好停車。夾在眾多光鮮挺拔的高樓中間,書店像個彎腰駝背、衣衫不整的老頭,一言不發(fā)地等待最后時刻到來。
盤出來的舊書成色不一,年代較近的像疲憊的少婦,衣著尚可,顏色脫褪,顯露出倔強的不甘和不可阻擋的滄桑;年代久遠的則像一塊塊經(jīng)受過風吹雨淋的牌匾,氣勢還在,韻味尚存,但畢竟年邁,給人感覺朝不保夕、隨時可能一命嗚呼。各種書混雜之后,像一大堆散放重疊在一起的過期燒餅,作為食物的性質(zhì)暫時沒變,但食物的尊嚴已蕩然無存。數(shù)量還真不少,恐怕有兩三萬冊。大而化之地掃了一眼,有各種版本的字典、詞典、地圖、工具書、手冊,各個時期的政策讀本、時事宣傳、年鑒雜著,文史哲學、歷史方志、化學天文、音樂舞蹈、健康養(yǎng)生、少兒漫畫……還有不少早期出版的外文原版圖書和雙語對照圖書。
我除了挑一些有意思的文學書籍--不管家里是否擁有,只要那是本好書,出版單位或出版年份不一樣,相中就伸手去選--還選一些地理方志、人物傳記、口述歷史等,不一定是為了閱讀,主要目的是豐富書架上的藏品。順帶挑一些新奇有趣的,比如《結(jié)扎科學護理》《水稻畝產(chǎn)十萬斤栽培技術(shù)》《豆制品菜譜2000 個》等頗具年代感的圖書。還有不知什么年代出版的教人打卦算命相風水的古董圖書,這些東西一般被稱為“迷信”,也不知當初是怎么出版出來的。不知道是人們都不太信命,還是因為這類圖書裝幀古舊、用紙粗劣,品相太差,因而長期無人問津。要是對這一堆圖書好好進行一番整理,按照年份或者時代各自挑選幾本具有代表性的圖書連貫性地編排起來,就能夠編輯出一份該區(qū)域相對完整的百年圖書發(fā)行檔案。
文友小喬、大姜早于我之前趕到,那擇書的架勢,簡直用得上一個詞語:窮兇極惡--左手隨便抓起一本,將封面放在眼前晃一下,如果覺得有點意思,放到左右兩只腳邊;如果不需要,反手就扔,扔到一堆更加雜亂的書堆上。
這些書除了紙張變色,膠釘偶有脫落,沒有一點污漬和霉斑。說明這家書店從開市到現(xiàn)在,防霉防潮防蟲工作都做得相當?shù)轿弧N覇柾跞骸澳銈兊睦习鍨樯渡岬冒堰@么好一個書店盤出去呢?”這書店輻射好幾個縣,在周邊上百公里范圍內(nèi)都有名氣。從前誰缺什么書,只要到書店柜臺登記一下,不超過一周,準能收到令人滿意的消息。這書店前后影響周邊五六代人。
王三說:“我老了,馬上要退休了?!?/p>
“書店又不是你的,你莫要自作多情,”我手上沒停止選書,“俗話說‘江山代有才人出’,這世道,要找?guī)讉€像你這樣派不上啥用場的老先生,反手就能抓到一大把;要找?guī)讉€能守書店的年輕人,只要老板管工資,交五險一金,貼一張招聘廣告出去,只怕門檻被踢飛?!蓖跞贻p的時候是個文學愛好者,那時候我們一起暢談文學的未來,到現(xiàn)在見面還是有啥說啥。
“關(guān)鍵是我們的老板比我都還要大幾歲,早該退休了。不退休,也早有轉(zhuǎn)行的打算?!蓖跞f這話的時候,分明中氣不足。
“找個新老板還不容易?要愿意,”我說,“你都可以做老板!”
“關(guān)鍵是如今賣書這生意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像現(xiàn)在,一天賣不出幾本書。我們都知道其中的苦,誰還會愿意干?”王三苦笑一下。
我心想,你是不是在用“關(guān)鍵”造句?這也“關(guān)鍵”那也“關(guān)鍵”,“關(guān)鍵”太多,就一樣也不關(guān)鍵了。我說:“買書的人再少,也是顧客,怎么說不開就不開呢?”
“四十多年前改制,老板把這房子買了下來,幸好買了下來,到現(xiàn)在不用交房租,但水電、員工工資啥的少不了,沒有收入,拿什么開銷?從古至今老板開店只盼賺錢,沒有一心虧本的不是?”王三說到這,語氣越來越干脆,“再說,都別說網(wǎng)購有多發(fā)達,不花上書店的時間,人家還把書直接送上門來,就單說如今的人,只要睜開眼睛,就往手機上瞄,兩歲的小屁孩兒是這樣,九十歲的老頭老太也是這樣,誰還有工夫安安靜靜看本書?”
電子閱讀早已不是新鮮事物,以前從來沒想到會跟實體書店的生死存亡相關(guān)聯(lián)。如今低頭族無處不在,有的確實在閱讀,而更多的人每天花大把時間刷抖音、視頻或打開其他打發(fā)時間的小程序,就圖個輕松瞎樂。連我每天都要刷屏一個小時,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朋友們或這個時代拋棄。
“像你們這樣從年輕時代就喜愛讀書寫作的,到現(xiàn)在熱情不減的還有幾個?”王三又說,“你們這幾個人之所以能堅持到現(xiàn)在,說穿了,是因為享受到了讀書寫作帶給你們的紅利……”
我打斷他:“我得聲明一下,我可沒有因為讀書寫作升官發(fā)財喲?!逼鋵嵨蚁胝f,你當年也做過文學夢哈,怕得罪他,沒有那樣說。
“你那些稿費不是紅利?你時不時被人當作知名人士請去站臺、做講座不是紅利?”王三不愧是大半輩子泡在書店的人,一張嘴就滔滔不絕,還邏輯清晰,“你看當年跟你一起讀書寫作的人,不都移情別戀了?那是為什么?是因為沒有你們幾個幸運,既沒有享受到讀書寫作帶來的名,也沒有獲得讀書寫作帶來的利,要是一輩子迷于讀書寫作,沒有把生活過好,還會被周圍的人笑話窮酸。這條路走不下去,自然會改行。這就叫啥?過好生活才是第一位的。”
我沒有理由反駁他,我問他:“接下來你有什么打算?”
“我到敬老院做護工,”王三說,“已經(jīng)應聘了,只是不知道那份工作適不適合我?!?/p>
“這不錯啊,如今老年人越來越多,以后養(yǎng)老事業(yè)就是朝陽產(chǎn)業(yè)?!蔽以?jīng)想過,要是哪一天寫不出、寫不動,身上還多少剩下一些氣力,就到養(yǎng)老院做護工;一方面有一份收入,同時還可以利用這個機會觀察觀察別人,學學那些老人是如何優(yōu)雅地老去的,等自己年邁的時候,不至于老得亂七八糟--先做幾年護工,到護工都做不動了,順勢就住進去,做個有品有格的“院士”。
王三聽我這么說,似乎已經(jīng)不再是處理這批舊書的負責人,而是個養(yǎng)老院的護工,他口氣通脫地說:“只怕養(yǎng)老院的老人越來越多,愿意做護工的人越來越少?!?/p>
我一臉問號望著他。有豐厚的報酬,難道還有人專跟錢過不去。
他說:“如今一個護工一個月四千元,遠遠高于臨聘人員的平均工資,有不少人愿意做護工。再過二十年,等到我們這一批人都成了老家伙,只怕兩萬元也請不到一個護工。”
“為啥?”我心想你不要把話說早了,危言聳聽。
“你去問問你身邊二十來歲的人,誰愿意做護工?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是普遍現(xiàn)象吧?只要我們這一輩人不死,他們永遠覺得自己是需要我們照顧的孩子,也是普遍現(xiàn)象吧?即使二十年以后為生活所迫,不得不做護工,可不會做飯,不會疊衣服,不會收拾床鋪,更別說端屎端尿、替老人擦洗身體……別說了,他們現(xiàn)在根本不會照顧自己,你還指望他們將來能照顧別人?”
巨嬰遍地,每個人都可能成為紈绔子弟,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護工。我心想,守了大半輩子書店的王三,果然通透,他一席話揭開了另一種未來現(xiàn)實。
后來又來了幾個挑舊書的人,大概都是王三通知的。他的朋友圈兒不小,已遠遠超出當年的文友圈。他也許故意讓我、小喬、大姜等人與別的人打了個時間差,讓我們幾個多選幾本好書。說明他對當年的文友,還是有舊情的。從文友到老友,是需要時間沉淀的;從買方和賣方關(guān)系到朋友,也不是一次兩次交道就能夠達成的??上覀冞@種朋友關(guān)系,在不久的將來,要從養(yǎng)老院重新開始。
我挑了四五十本書,挑得眼睛花,挑不動了,直起腰來觀察周圍十幾個人。有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引起我的注意,他那架勢,用一個字形容叫“搶”,用成語描述叫“風卷殘云”,生怕動作慢了被人家搶完了那樣,連書名都不看,只要是厚的,沒有什么破損、封面裝幀顏色鮮亮的,都被他一摞一摞搶來堆到大廳的空地上。書店門外放著一輛架子車,車上已經(jīng)裝了半車書。他比我們來得早。
我跟他的手同時落在一套十六開本的《莎士比亞戲劇集》上,又同時松開,謙讓給對方。
我有點舍不得,全套共九本,售價才四十五元,便宜到莎士比亞能從地底下翻身爬起來,多半也忍不住要買上一套。我故作謙讓,笑了笑給自己也給他都找了一條理由:“那么厚一摞,買回去多半我也沒工夫看,你拿過去吧!”
他友好地笑了一下說:“眼鏡兒,看你像個讀書人。你比我用得上,這套我不要,全給你。”
我繼續(xù)謙讓說:“你拿去吧,愛書不容易。沒想到你把板車都拉來了!”
他不停地抓著其他書往懷里塞,他說:“看你這眼鏡兒,不用跟我客氣,你用得著。我不要了,給你?!闭f罷把懷里的圖書送到他自己選的書堆,回過頭把那套書從地上捧起來,放到我要買的一小堆書上,繼續(xù)回到大書堆旁忙碌,雙手齊下,拿到啥就是啥,并不選擇。過了半天,他才站起來,嘆口氣對我小聲說:“我不識幾個大字?!?/p>
“你是初中畢業(yè),還是高中畢業(yè)?”我看看他的相貌,猜測他的年齡跟我差不多。這個年齡的人年少時因為貧窮而不得不離開學校的,大有人在。
“小學讀了三年,早就還給老師了?!?/p>
“后來就沒讀過書看過報?”
“春種秋收,一年忙到頭,哪有工夫讀書?讀個農(nóng)藥瓶上的說明書,都連猜帶蒙。”
“那真是等于不識字了。不識字還買那么多書?”我挺好奇的,“是不是給孩子買的?”這年頭,除了守財奴和白癡,有誰舍不得在孩子身上投資?我們這代人的后代,隨便點幾個名,好孬都是高中生、大學生。
“老兄說對了,正是買給兒子的?!彼f這話的時候像是在完成某項任務,并沒有絲毫喜悅或驕傲的情緒。
“投資下一代永遠不虧,”從相貌上看,我料想他兒子大概在上大學,“你兒子在哪里讀書?”。
“在家里。”
“在家里?”
“是的?!彼冻銎婀值奈⑿φf,“農(nóng)業(yè)大學?!?/p>
有在家里讀農(nóng)業(yè)大學的嗎?我搞不明白他的話是什么意思,順口說道:“哦,是剛畢業(yè)還是在實習?”
那老兄卻不以為意,又抱了一摞書到他搶的書堆上說:“不錯個?,他那農(nóng)業(yè)大學,也就是跟我農(nóng)忙時下地修地球,農(nóng)閑時進城打零工。我是木匠,他是我的徒弟?!?/p>
“他真是農(nóng)業(yè)大學畢業(yè)的?”我想起最近報紙上的宣傳,說國際金融危機影響做工的人的收入,大量工人轉(zhuǎn)行。據(jù)我所知,轉(zhuǎn)行的人太多,本地許多從事制造和外貿(mào)的企業(yè)出現(xiàn)用工不足的情況。我打算建議他兒子去應聘,就地入職,早出晚歸,不用交房租水電費,相當于比外地工人多賺了一筆錢。
“你這眼鏡兒老兄,讀了那么多書,咋就一點不幽默呢?--那小子高中讀了一年半,迷上電子游戲,整天手機不離手,視力越來越差不說,冷不丁地對著手機噗嗤一聲就笑出來了,像得了神經(jīng)病,成績更是一塌糊涂,差得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待在學校,就回來了,我上哪里他跟著我上哪里,我干啥他就干啥?!?/p>
“你管得住不?”現(xiàn)在好多迷戀上游戲的孩子,六親不認;整天除了游戲,什么念想也沒有,既不想吃飯睡覺,也不談戀愛生孩子,更不想工作。誰要干預他這種非正常的生活,他就與之為敵,不計后果,反擊的手段遠遠超過秋風掃落葉的冷酷無情。
“回到農(nóng)村,一日三餐要吃要喝,見天得下地干活,十天苦日子一過,網(wǎng)癮再大也得面對現(xiàn)實。”那老兄說,“他敢躺平不干,我跟他媽就賣了房子,找個寺廟出家,隨便他羊上樹狗爬墻、是死是活。當初我就是這么對他說的,他要不聽,就等于不成器,我便什么念想也沒有了?!蹦抢闲钟终f,“他不敢不聽!”
“現(xiàn)在你家那小伙子終于想讀點書了是不是?”我問他,不上高山不知平地、不吃苦蕎饃饃不知粗細,嘗到生活的酸甜苦辣,回心轉(zhuǎn)意,重新開始,也是值得贊賞的。不得不說這老兄是個厲害的角兒,如今多少家長拿自家的小孩一點辦法都沒有。“喜歡讀書就能懂得越來越多?!蔽艺f。
“他讀書?別指望他讀書。他現(xiàn)在既不戳手機,更不會讀書。在我那個工農(nóng)結(jié)合的農(nóng)業(yè)大學里,我是校長,他媽是后勤主任,他是唯一的學員,什么都得學--他還能比我強?他現(xiàn)在一門心思只想掙錢。錢是什么?錢是他未來的幸福生活。這句話不是我說的,是我那小子說的。”
沒想到這兄弟挺能說,還有些幽默。當然他的話,也讓我有些不能理解,比如“他還能比我強”,是他那小子還沒把木匠學會、成為木匠,還是沒有把種田學會、成為種田的好把式?還是在他看來,跟他下地修地球、當木匠,一個人生經(jīng)歷少他二十多年的年輕后生,永遠不可能超過他?
更大的疑惑是,既然這對父子都不喜歡讀書或者說沒時間讀書,買那么多書回去干什么?而且還不加挑選。
我們在說話的時候,沒有耽擱他搶書,他跟王三結(jié)算清楚,把所買的書全部搬到門外的架子車上,滿滿裝了一架子車。即將出門的時候,他用袖子擦著額頭上的汗水,滿意地對我說:“我那小子快結(jié)婚啦,在城里買了一套房子,裝修包給人家做的,沒跟我們商量,竟在一個角落里打了個書櫥。那角落也只有打個書櫥才不浪費空間。既然有了書櫥,不放幾本書進去咋成?嗨嗨,這下,辦妥帖了。”說完走出門去,站到兩根拉杠中間,把襻繩掛到肩上,一弓背,拉著架子車走了。
這種架子車,我在城里已好多年沒見過了。四十年前,那可是農(nóng)村人家的重要工具,有架子車的屬于殷實之家。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看看自己身邊選好的書,想想家里那七八個書櫥里只看了一半的書,不知道是該繼續(xù)挑選,還是就此作罷:書架上擺得太多又沒有時間和必要全部讀完,浪費不說,裝個樣子都沒人看得見。
小喬和大姜不知道什么時候跑沒影的。臨走的時候,望著那一堆仿佛沒怎么少的圖書,我問王三:“剩下的怎么處理?”
“論斤,賣給收廢紙的,拉到造紙廠化完漿,投胎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