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杜偉銘
20世紀是中國社會發(fā)生翻天覆地變化的一個世紀,百年間經歷了政體和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反復變革以及社會文化、社會思潮的全面轉型,激烈碰撞的新舊文化、中西“體”“用”思想的百家爭鳴及現代化轉型使得該時期的傳統(tǒng)文化、學術思想、行業(yè)業(yè)態(tài)在空前絢麗繁榮的同時面臨傳承和發(fā)展的挑戰(zhàn)?!秶@詠百年:喬建中音樂學研究文集》(下簡稱《文集》)作為一部展現20 世紀中國音樂學建設樣態(tài)的微觀縮影,以第一人稱視角鋪展畫卷,通過對人物、樂器、音樂、事件的細致描刻將讀者代入20 世紀中國音樂學發(fā)展歲月,輔以當代會議記錄、談話、建議、感悟等現實特征資料,使之更為貼切生動。其中收錄文章體裁多樣、風格迥異,涵蓋論文、述評、紀念文章、序、觀后感等;內容涉獵上雅俗共賞,包含中國音樂史、樂器、器樂表演、重要人物評價等諸方面;文筆優(yōu)美、蘸含激情,給人以心靈觸動與藝術享受。
喬建中教授發(fā)軔于西北,曾任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所長,是恢復高考制度后進入中國藝術研究院的第一代研究生,于百廢待興年代被推至時代潮頭,注定是勞累的奠基者。然而正是與其相同的這一批匱乏歲月中蹣跚學步之人所爆發(fā)出的巨大精神能量鑄就了一段燦爛歷史。作為中國第三代音樂學家和音樂學領域領軍人物之一,他始終站在中國音樂學研究潮頭為音樂學研究掌舵,于世紀交接之際在回顧梳理上世紀貢獻時對本世紀中國音樂學研究方向做出綱領性展望,可稱為當今中國音樂學界“嘲風”。
《文集》作為本世紀初的音樂專業(yè)著作,以20世紀中國音樂學科探索為據引,對21 世紀中國音樂學科發(fā)展做了較清晰的展望及建議。不同于之前已結集的《土地與歌》,《文集》更像是份禮物,用以獻給所有關心熱愛民族音樂的讀者,著中選文多采用第一人稱陳述、感悟等交流性文體,增強了普適性,具有鮮明破壘意圖。該著作連同序言共遴選了當時喬建中教授45 篇代表性的音樂學論文、會議(談話)記錄、講話稿、序言等文章。從發(fā)布時間來看,當中40篇核心文章集中在20世紀90 年代至21 世紀初(20 世紀80 年代6 篇、20 世紀90 年代21 篇、21 世紀00 年代13 篇),最早篇《鑼鼓藝術 別有天地——聽“中國打擊樂音樂會”有感》(1984)與最晚篇《中國經典民歌鑒賞指南》序(2002)、《中國經典民歌鑒賞指南》后記(2002),前后跨度18 年;從主題分布來看,音樂學人物15 篇,占全書的34%;民族音樂8 篇,占全書的16%;建議指南7 篇,占全書的15%;感悟、講稿及序言15 篇,占全書的26%。整著時間跨度大、視野龐大、內容豐厚,閱畢若飲稠粥,使人振奮。著中體現了喬建中教授對民族音樂研究過程中始終貫徹的歷史的、辨證的研究方法,雖多“奉命”作文,但篇篇傾情而作,其中各類作品評論和介紹性文章占據小半數,人物作品多名家泰斗及部分基層默默耕耘的學者(有中學教師、民間藝人等),還有部分文章是參加各地音樂會、學術研討會和觀看民間藝術表演后的體悟,多為有感而發(fā),致使文章飽蘸情懷、富有溫度,在拋出問題、分析問題、解答問題的之余,給讀者留出廣闊的思考空間,整著對話性的敘述,閱篇如暢談,甚為劃算。
文題嘆詠與詠嘆看似排列差異,實確兩重含義,其一與東西方人文精神密不可分,西方文化重個人,講求及時行樂,如人文主義、英雄主義等,而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重集體,講求先苦后甘、先人后己,如“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苦盡甘來”等;其二《文集》通篇先抑后揚,映照主題嘆詠。除文題鮮明外,序論亦以為彩,體現了喬建中教授對自己與音樂研究所應擔負歷史責任勇往直前的氣概及“舍我其誰”的大無畏精神,呼吁中國的音樂家們,應該扛起“中國音樂”的大旗,堂堂皇皇地走進21世紀?、俅苏癖壑e,令學界振奮。該序開篇宏觀地闡述了20 世紀音樂學的變化,提出新音樂與舊音樂的概念辨析,擺出中國音樂五個巨變:專業(yè)音樂教育體制的產生和成熟、新音樂作品成為社會音樂生活的主流、新的觀演方式出現和新型音樂表演體系形成、音樂學作為現代人文學科茁壯成長、傳統(tǒng)音樂在新音樂日漸繁盛背景下根深葉茂的發(fā)展景象。②緊接于此,話鋒直指學科發(fā)展過程中乃至今日仍無法得以徹底解決之問題,如:“中西關系”問題、有關“體”“用”之爭及誰“化”誰的問題、新音樂民族特色膚淺而淺顯及傳統(tǒng)音樂自身發(fā)展日益萎靡的問題,此番先揚后抑的行文方式極具反思教育意味。
回顧和評價歷史,免不了剖析歷史人物,當代音樂學家郭乃安先生(1920—2015)有篇音樂學界廣為引用的文章《音樂學,請將目光投向人》,道出了人作為研究對象在學術研究中應有的中心地位。作為其親傳弟子的喬建中教授具有同樣的理念,在對歷史人物的態(tài)度上,有著鮮明的史學觀,即以客觀性為準繩,將他們放在推動歷史發(fā)展的作用上去衡量評價;在對傳統(tǒng)文化的熱愛理解和發(fā)展民族音樂的責任感、使命感上,以發(fā)現的眼光挖掘音樂界同仁身上那種可貴的思想道德情操與精神價值追求。
蕭友梅先生(1884—1940)、華彥鈞(阿炳)先生(1893—1950)、查阜西先生(1895—1976)、楊蔭瀏先生(1899—1984)、曹安和先生(1905—2004)、儲師竹先生(1901—1955)、吉聯(lián)抗先生(1916—1989)、李元慶先生(1914—1979)、安波先 生(1915—1965)、朱仲祿先生(1922—2007)、黃翔鵬先生(1927—1997)、吳世忠先生(不詳—1999)、臺灣省許常惠先生(1929—2001)等中國音樂學家相繼辭世,給中國音樂學學科的未來發(fā)展蒙上了一層前路未卜的陰霾,因此,如何為中國音樂學發(fā)展指出路徑、掃除陰霾是該學科當下的緊要問題?!段募分杏媒霐倒P墨著色中國20世紀音樂學家群體,他們以燃熱之激情、無畏之膽識為中國音樂學的發(fā)展夯實壘土,其堅韌之品性、嚴謹之態(tài)度令人唏噓動容。由于工作緣故,喬建中教授與其中多數均有交集,可從第一視角切入闡述,使讀者閱覽此著時頗有“裸眼3D”之感。
《文集》中富于邏輯性的歸納表述將一位中國音樂史上偉大的先行者立體起來,在《中國新音樂的偉大先行者——蕭友梅史學論文讀后》一文中講到,如果說注重史實、文化觀念、現代眼光構成了他的音樂史觀的三個支點的話,那么自覺成熟的音樂史觀、史料觀、比較觀,則又是蕭友梅先生治學的三個支柱,一個構成“小三角”,一個構成“大三角”,兩者相互益補,相互交融,成為他的一種可貴的學術精神。③通過數學幾何的運用在讀者腦中清晰構建出蕭友梅先生的學術思想框架,足見喬建中教授淵博的學科理解及高度凝練的分析概括能力;理性之余,感性亦在,在《大師的創(chuàng)造——阿炳誕辰百年抒懷》一文中描述華阿炳先生《聽松》引子部分,這種壯懷激烈、驚心動魄的氣勢,讓我們立即想到蘇東坡的“大江東去”、辛棄疾的“壯歲旌旗擁萬夫”、岳飛的“怒發(fā)沖冠”、龔自珍的“九州生氣恃風雷”。自然界的“松濤”,現實中人的憤怒,詩論中的“豪放”,文論中的“陽剛”,在這個“引子”中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④借詩詞將音樂意境實質化,既省去和聲曲式的專業(yè)性描述,又避免了“好聽”“厲害”等空泛之流,于二者間開拓了一個絕佳平衡點——以文意代音意,閱畢快意清爽!此外,喬建中教授對人物特點的把握起到由點及面的作用,如《我們不能忘記——紀念音樂學研究的卓越組織者李元慶誕辰八十周年》一文中李元慶先生以黨和國家事業(yè)為先的高度覺悟、《民族音樂研究領域中的辛勤開拓者——安波》一文中“三棲”(作曲家、歌唱家、音樂學家)音樂家安波先生,與之毗鄰的“花兒王”朱仲祿先生為民族傳統(tǒng)藝術花兒竭心盡力、劉少椿先生身處逆境,卻淡然、漠然,所議盡是琴中事、黃翔鵬先生打破諸多學科間壁壘的魄力及其在坎坷命運下致力于音樂學的韌性、臺灣省許?;菹壬谔厥饽甏蚱瞥梢娯炌▋砂兑魳穼W術交流的民族精神及冒險精神等,深刻體味并把握人物更為本質、最當凸顯的音樂價值和靈魂因素。筆者認為《文集》大量篇幅并非談人,而是借人探討精神,與其說是詠頌人物,不如說是詠頌精神,為新時代民族音樂學發(fā)展增添動力,想必此亦是喬建中教授作為中國音樂學領域領軍人物之一的意圖所在。為此《文集》重墨刻畫了一幅鮮明的人格群像,讓讀者領略了一批大無畏的音樂學家!在此由衷慨嘆先輩們宏遠的歷史眼光及堅韌的“學人”態(tài)度,正是這一批大無畏的音樂學家們將極為豐富的音樂史料、物料存續(xù)至今,才致使如今學界繁榮之景。
1902 年,一首名為《男兒第一志氣高》的歌曲在中國大地響起,自此,中國音樂便與西方音樂一同走上了前路未卜的大道,形成迥異的20世紀中國“新音樂”,西方音樂于19世紀末伴隨列強的西方文化侵略逐步傳入中國,后憑三百余年的實踐材料積累對中國本土音樂影響深遠,其不僅作品豐富、體裁多樣,成體系的技巧、樂隊、流派亦紛繁復雜,干涉了中國傳統(tǒng)音樂固有的發(fā)展路徑,因此在學界有關中西方音樂關系的爭論素來久已,“全盤西化派”“國粹派”“調和派”等流派更是層出不窮。西方音樂追隨者們感嘆作曲技術、西洋樂器演奏等各種“高級”音樂形式被國人征服,而明慧的音樂學家們明晰誰才是被征服的一方,無力徹底扭轉局面的他們只得匆忙跟在“新音樂”身后拾遺,卻未曾想發(fā)現了一門由西方國家建立的以非西方音樂為研究對象的學科——比較音樂學(民族音樂學的前身),一條師夷長技以制夷的道路現于眼前。該學科20世紀上半葉經由王光祈先生、劉天華先生、趙元任先生等多方努力“落戶”中國,當時研究多處于民俗學或民間文藝學范疇,但為民族音樂學的發(fā)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1942 年,毛澤東發(fā)表了《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后,音樂工作者們如火如荼的開展工作,建國后歷經反復曲折,終于迎來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改革開放的新春天,不僅研究課題更為廣泛,研究對象也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少數民族音樂研究發(fā)展十分迅速,1980年以后,從中央到地方相繼建立了藝術研究院、藝術研究所或民間音樂研究室,使分散的研究力量形成了研究群體,廣大音樂研究者成立的兩個學會——中國傳統(tǒng)音樂學會和中國少數民族學會從1980年起每兩年召開一次音樂學術年會,⑤研究面目煥然一新。
立足當下中國音樂學,隨著改革開放深入推進,中國綜合實力日益強健,于音樂學學科發(fā)展環(huán)境而言空前繁盛,但就現實而言多數還是不自覺地推崇更為系統(tǒng)完備的西方音樂,值此背景下旗幟鮮明回答我是誰、從哪來、到哪去這一學科歷史命題尤為關鍵,趙梅伯先生曾就傳統(tǒng)音樂發(fā)展數次提出中樂為體西樂為用的想法。⑥也可見于傳統(tǒng)音樂發(fā)展中堅定保護與弘揚是永不褪色的時代命題。
《文集》在詠頌時代人物、時代風華的同時,以極富戰(zhàn)略性的目光審視著即將到來的新世紀,與諸多學者對未來的美好憧憬不同,喬建中教授始終堅持用歷史的、辨證的方法論開展民族音樂的研究,體現出了一種屬于中國文人特有的居安思危精神,在《我國民族音樂學現狀芻議》一文中,前文慨嘆“豐收”,后文筆鋒急轉,提出音樂學研究者要辨證地處理好“三個關系”:要處理好“引進”的民族音樂學與傳統(tǒng)音樂學的關系、要處理好邊緣學科與中心課題的關系、要處理好第一手資料的收集整理與理論研究的關系,⑦起到了方向引領及警醒之用;在1991 年發(fā)表的《淺議民俗音樂研究》一文中提出關于音樂學的發(fā)展應分領域,縱深發(fā)展,從“實錄”入手,重視研究需要,敲定學科分類等著手方向;⑧序言中亦直言面對“中西困擾”應毫不動搖地承擔起保護、保存、傳承、弘揚傳統(tǒng)音樂的歷史重任,⑨在“全盤西化”的時代背景下弘揚中國“本位”思想,堅守民族文化陣地是一切活動進行的必要前提,至今仍極具現實意義;喬建中教授在《文集》中,強調應靈活運用各種方法手段開展學術研究,如在研究民俗音樂中較早地提出要把歌手、樂手作為研究對象及在學術的深層次中研究歌手,解析歌手,認為歌手、樂手也是全部民間文化傳承的中心環(huán)節(jié)之一;提倡從多角度研究分析民俗音樂,在進行歸納時可以從歷史的角度、社會的角度闡釋對象;諸如此類建議還有關于《中國民歌集成》兩篇文章中提到的對于“集成”這一分類體系的詳細論述。
喬建中教授是當今中國音樂學界名家,其短篇文章精煉豁達、由點及面,在學界中受譽良多,當中尤以“導讀”“代序”等文體令眾學者交口以贊,甚至一度“排期”為患,印象深刻的當屬其對于“學術”與“心態(tài)”“微笑”關系的“論證”——“心態(tài)和學術有著一種表里關系。袁靜芳作為一位當代女性傳統(tǒng)音樂學家,她的微笑給人印象十分深刻。微笑是性格隨和與學術自信的體現,也是女性學者堅忍不拔學術意志的象征?!雹馔ㄟ^建立微笑的性格與學術自信之間的關聯(lián),具象地表現出堅韌不拔的學術意志,在簡練表述的同時格外生動貼切,意蘊綿長。
作為晚輩在感慨喬建中教授文筆老辣、妙語連珠之時,對其豐厚的學科知識儲備亦深感欽佩,《文集》以嘆詠為線,通過回顧歷史、面向未來將思考滲透至音樂現象、音樂實踐、音樂人、音樂作品的細微處,雖是舊著,但立足當下仍具反思價值和現實意義。且因多數文章因事而作,故與歷史存在極強血肉聯(lián)系,加之著者本人述本人之事,使得整著筋骨立體、血肉豐滿,非專業(yè)讀者可了解歷史,專業(yè)讀者可留下思考,不失為20世紀音樂學百年文選佳作,對思路陷于囹圄之學者,閑來品閱,定有驚喜收獲?!端氖甑醇拍瘞状似D辛立業(yè)——寫在音樂研究所所慶四十周年后》一文中喬先生對于希望未來成立“民族音樂中心”或“國樂館”“國樂院”有此番描述,我知道,以目前狀況而言,這只是一個夢。甚至是一個“癡”者的“夢”,一個白日之“夢”。然而,在這個世界上,很多美好的事物都是因空幻的夢才變成具體的現實。因此,至少現在,我因為自己有一個執(zhí)著而又空幻的夢而感到欣慰。?如今“夢”已成真,愿喬建中教授身體康健,文壇長青;愿諸君初心永續(xù),敢想敢為;愿我國音樂學事業(yè)繼往開來,再攀新高!
注釋:
①②③④⑦⑧⑨?喬建中.嘆詠百年:喬建中音樂學研究文集[M].山東文藝出版社,2002.
⑤歐雨.近現代中國民族音樂研究發(fā)展概況及展望[J].音樂探索,2001(4).
⑥江江.“一個學人歌者”的中體西用觀——趙梅伯音樂思想述評[J].中央音樂學院學報,1998.
⑩劉再生,司冰琳.音樂學百年文選導讀[M].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