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寶光

《紅樓夢》中西洋物品豐富繁多，令人眼花繚亂，然而書中涉及外國地理的部分卻異常貧乏，通計不過九個地名或國名。有學(xué)者認(rèn)為，這九個名稱，除暹羅、波斯和哦羅斯實(shí)有其國外，其他都是作者杜撰或想象出來的，由此可見《紅樓夢》作者的外國地理知識極為貧乏①方豪：《從〈紅樓夢〉所記西洋物品考故事的背景》，《方豪六十自定稿》，臺北：學(xué)生書局，1969 年，第438 頁。。然而，筆者認(rèn)為情況恐非如此。因?yàn)椤都t樓夢》中的外國地理名稱，與其說向讀者提供確定的地理信息才有意義，毋寧說這些地名所蘊(yùn)含的一系列觀念更有價值。因此對它們進(jìn)行概念史的考察，或許能揭示其中的文化意涵。

一、“爪洼國”

《紅樓夢》第十回載：“金氏聽了這半日話，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團(tuán)要向秦氏理論的盛氣，早嚇得都丟在爪洼國去了。”②曹雪芹、高鶚：《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 年，第147-148 頁?！白ν荨?，又作“爪窪”，見曹雪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5 年，第222 頁。

（一）“爪洼國”的隱喻義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本專門對“爪洼國”進(jìn)行注釋，注曰：“爪洼國——古代南洋國名，今屬印度尼西亞。明清時，常用以喻指極遙遠(yuǎn)的地方?！雹俨苎┣邸⒏啭槪骸都t樓夢》，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 年，第148 頁注①。方豪認(rèn)為，曹雪芹在《紅樓夢》中使用“爪洼國”，是“把它當(dāng)做一個子虛烏有的地方”②方豪：《從〈紅樓夢〉所記西洋物品考故事的背景》，《方豪六十自定稿》，臺北：學(xué)生書局，1969年，第438頁。，后來進(jìn)一步表述為：“雖確有其地，但……卻把它當(dāng)作‘九霄云外’看待”③潘重規(guī)：《潘石禪先生重規(guī)來函》，載《方豪六十自定稿》（補(bǔ)編），臺北：學(xué)生書局，1969年，附錄（七）后方豪按語。。

“爪洼”又作“爪窪”，現(xiàn)通常作“爪哇”，乃“Java”的音譯，“Java”則由梵文“Yavadvipa”（意為“大麥島”）訛變而來。作為明清時期的習(xí)用語，“爪洼國”一詞的內(nèi)涵主要由其隱喻義構(gòu)成，意指極遠(yuǎn)、偏僻、思緒所不及之地。這一意義至今仍然通用?！掇o源》的釋義是：“爪哇國：古代交通不便，視為渺茫遙遠(yuǎn)的地方，因喻虛無或極遠(yuǎn)之地?！薄稘h語大詞典》的釋義是：“爪洼國：古國名。即今南洋群島之爪洼島。因遠(yuǎn)在海外，迷迷茫茫，故多借指遙遠(yuǎn)虛無之地?！?/p>

有學(xué)者認(rèn)為，出現(xiàn)在明清文學(xué)作品中的“爪洼國”往往是“九霄云外”的替換詞。如《水滸傳》第二十四回：“看時是個生得妖嬈的婦人，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直鉆過爪洼國去了。”④《明容與堂刻水滸傳》（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 年，卷二四，第15A 頁?！督鹌棵贰返诙兀骸澳侨艘娏?，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早已鉆入爪哇國去了?！钡谑兀骸坝忠妺D人……跪在地下，那怒氣早已鉆入爪哇國去了?！钡谖迨幕兀骸拔鏖T慶一個驚魂，落向爪哇國去了?！雹萏m陵笑笑生：《全本金瓶梅詞話》，香港：香港太平書局，1982 年，第96、314、1475 頁?！冻蹩膛陌阁@奇》卷二：“吃這一驚，把那一點(diǎn)勃勃的春興丟在爪哇國里去了?！雹蘖铦鞒酰骸冻蹩膛陌阁@奇》，南京：鳳凰出版社，2005 年，第18 頁?！镀窖齻鳌返谖寤兀骸暗廊恕哪c就軟了，把這股熱騰騰的氣，撇向爪哇國里去了?！雹吡_貫中著，馮夢龍補(bǔ)編：《平妖傳》，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8 年，第38 頁?！赌鹾；ā返谑嘶兀骸奥犓薜闷鄳K，不要說一團(tuán)疑云，自然飛到爪窪國去?！雹嘣鴺悖骸赌鹾；ā罚虾＃褐腥A書局，1959 年，第152 頁。

“爪洼國”之所以可作“九霄云外”的替換詞，據(jù)說是因?yàn)槠渑c“早忘過”諧音。而這種“隱實(shí)示虛，設(shè)難成趣”所造成的詞，在漢語中非常普遍⑨劉瑞明：《“爪哇國”“哈爾濱”“東京”辨假》，《漢字文化》2002 年第2 期，第62 頁。。但“洼”（繁寫為“窪”）字本義在《說文》中為“深池”，其字面義似也有助于隱喻義的表達(dá)。“丟在”“撇向”“爪洼”里，等同于扔到“深池”中。

然而一個詞本義/字面義的喪失與其隱喻義的興起和流行，絕非偶然，一切理解都來自生活本身，而一切意義都是語言自身的顯現(xiàn)。因而在“爪洼國”字面義喪失和其隱喻義興起的背后必然存在著一種觀念體系的作用力。

（二）爪洼國在史料中的蹤跡

“爪洼國”最早可見于《漢書·地理志》：

自日南障塞、徐聞、合浦船行可五月，有都元國；又船行可四月，有邑盧沒國；又船行可二十余日，有諶離國；步行可十余日，有夫甘都盧國①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 年，第1671 頁。。

據(jù)岑仲勉先生考證：“漢使從合浦出發(fā)，先經(jīng)馬來半島東岸之Htayan，次泊蘇門答臘之Yava Lamuri，又次船抵緬甸南邊的Syriam，始棄舟循陸赴緬甸重鎮(zhèn)或都城之Pukam Tattadesa，行程之先后合，音譯之對寫合，經(jīng)濟(jì)之重要合，倘不顧這些條件而隨便安置，怕很難使人接受的”；又指“Yava（耶婆提）之名，古時或用以稱蘇門答臘，或用以稱爪哇，沒有一定”②岑仲勉：《中外史地考證》，北京：中華書局，1962 年，第93-94 頁。。這表明我國漢代就已知爪哇一地，當(dāng)時音譯寫作“邑盧沒”。

《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載：“順帝永建六年，日南徼外葉調(diào)王便遣使貢獻(xiàn)，帝賜調(diào)便金印紫綬。”③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 年，第二八三七頁?！俄樀奂o(jì)》亦記之。法國著名漢學(xué)家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最早做出考證，認(rèn)為葉調(diào)“固以為是爪哇”④伯希和：《葉調(diào)斯調(diào)私訶條黎軒大秦》，馮承鈞譯編：《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譯叢九編》，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120頁。，中國學(xué)者馮承鈞、陸峻嶺、陳佳榮、謝芳、溫廣益、王任叔等均持此見⑤程愛勤：《“葉調(diào)”名源考》，《河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3 年第5 期，第36 頁。。

此外，《法顯傳》中所謂“耶婆提”，《太平御覽》第七八七卷“四夷部八”中“阇婆達(dá)國”、第七八八卷“四夷部九”中“杜薄國”（或曰乃“社薄”之訛），《宋書》中“阇婆婆達(dá)”，《高僧傳》卷三中“阇婆”，應(yīng)皆為“Java”之音譯。

到了唐代，人們用“訶陵”來指稱原來所說的“阇婆”一地。《新唐書·南蠻傳（下）》載：“訶陵，亦曰社婆，曰阇婆，在南海中。東距婆利，西墮婆登，南瀕海，北真臘?！雹逇W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二百二十二下，北京：中華書局，1975 年，第6302 頁。但人們對于社婆或阇婆改稱為訶陵的原因至今仍不很清楚⑦W.J.范·德·莫倫：《“訶陵”考》（上），《南洋資料譯叢》1981 年第1 期，第61-64 頁。。

南宋趙汝適所著《諸蕃志》有載：“阇婆國又名莆家龍，于泉州為丙巳方，率以冬月發(fā)船，蓋藉北風(fēng)之便，順風(fēng)晝夜行月余可到。東至海，水勢漸低，女人國在焉。愈東則尾閭之所泄，非復(fù)人世?！卧问辏瑖L通中國，后絕?；食净?，復(fù)修朝貢之禮?！雹嘹w汝適：《諸蕃志》，北京：中華書局，1985 年，第7-8 頁。

《宋史》有《阇婆傳》，傳文與《諸蕃志》略同，疑前者以后者為本，故不做贅引⑨脫脫：《宋史》卷四百八十九《外國五》，北京：中華書局，1977 年，第14091-14093 頁。。

《島夷志略》有“爪哇”條曰：“爪哇即古阇婆國?！雹馔舸鬁Y：《島夷志略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1 年，第159 頁?！对贰酚小白ν蹅鳌保饕浭隽?289 年忽必烈向爪哇遣使通好遭到拒絕，遂發(fā)兵遠(yuǎn)征，然遭到抵抗最后無功而返的事?宋濂：《元史》卷二百一十《外夷三》，北京：中華書局，1974 年，第4664-4667 頁。。《瀛涯勝覽》記海外十九國，爪哇排在占城后居第二位，篇幅占全書約八分之一，實(shí)為最長。書中寫道：“國有三等人：一等回回人，皆是西番各國為商流落至此地，衣食諸事皆清致；一等唐人，皆是廣東、漳、泉等處人竄居此地，食用亦美潔，多有從回回教門受戒持齋者；一等土人，形貌甚丑異，猱頭赤腳，崇信鬼教……”①馬歡：《瀛涯勝覽》，北京：中華書局，1985 年，第14-25 頁。由此可見爪洼國與中國的密切關(guān)系?！睹魇贰芬嘤小白ν蹅鳌?，且在其后附“阇婆傳”，文曰：

阇婆，古曰阇婆達(dá)。宋元嘉時，始朝中國。唐曰訶陵，又曰社婆，其王居阇婆城，宋曰阇婆，皆入貢。洪武十一年，其王摩那駝喃遣使奉表，貢方物，其后不復(fù)至?；蛟蛔ν奂搓^婆，然《元史·爪哇傳》不言，且曰：“其風(fēng)俗、物產(chǎn)無所考?！碧鏁r，兩國并時入貢，其王之名不同，或本為二國，其后為爪哇所滅，然不可考②張廷玉：《明史》卷三百二十四《外國五》，北京：中華書局，1974 年，第8405 頁。。

（三）“爪洼國”——人們意識中的“遺忘和拋卻之地”

隨著歷史的演進(jìn)，中國內(nèi)地與東南沿海以及中國與包括爪哇在內(nèi)的東南亞的關(guān)系有了根本性的轉(zhuǎn)變，即：原來那種背對的關(guān)系，越來越變得必須面對了。李榮慶有一個很形象的比喻，即雙方的關(guān)系在宋代以前“充其量只能算得上一個后門”，而在海上貿(mào)易興旺起來以后，原來的“后門”就變成了“前門”③李榮慶：《論明初中國與爪哇的關(guān)系》，載趙毅、林鳳萍編：《第七屆明史國際學(xué)術(shù)討論會論文集》，長春：東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9 年，第487-488 頁。。在明清兩代，中國統(tǒng)治者遵循以前的做法，即根據(jù)朝貢關(guān)系來處理對外事務(wù)。張彬村曾指出，在這種關(guān)系中，“中國所關(guān)注的是朝貢，外國所關(guān)注的是貿(mào)易，這兩種不同目的的結(jié)合促成了朝貢貿(mào)易制度的實(shí)現(xiàn)”；他還認(rèn)為，朝貢貿(mào)易的結(jié)果“往往是中國得到了政治利益，外國得到了經(jīng)濟(jì)利益”④張彬村：《十六、十八世紀(jì)中國海貿(mào)思想的演進(jìn)》，載中國海洋發(fā)展史論文集編輯委員會主編：《中國海洋發(fā)展史論文集》（第二輯），臺北：“中央研究院”三民主義研究所，1986 年，第41-42 頁。。但在筆者看來，中外雙方并非始終處在一個平衡的利益關(guān)系中，當(dāng)外面的世界尋求經(jīng)濟(jì)利益的迫切性不斷提高的時候，它們便成為推動這一關(guān)系發(fā)展的主導(dǎo)力量，而在此力量的作用下，原來各取所需的平衡關(guān)系便開始朝經(jīng)濟(jì)方面傾斜，政治方面則不斷遭到弱化和虛化。

然而明清兩代很少有人能夠明確感知這種變化趨勢。永樂四年（公元1406年），鄭和出使爪哇，其所率部卒入市，被爪哇西王國人殺了“百七十人”，“西王懼，遣使謝罪。帝賜敕切責(zé)之，命輸黃金六萬兩以贖”。兩年后，鄭和再次出使到了爪哇，“西王獻(xiàn)黃金萬兩，禮官以輸數(shù)不足，請下其使于獄”。這時明成祖發(fā)話曰：“朕于遠(yuǎn)人，欲其畏罪而已，寧利其金耶？”⑤張廷玉：《明史》卷三百二十四《外國五》，北京：中華書局1974 年，第8403 頁。這種重視外邦政治臣服而忽視經(jīng)濟(jì)利益的意識也體現(xiàn)在后來的清朝統(tǒng)治者身上——即使中國沿海地區(qū)已經(jīng)通過海上貿(mào)易在手工業(yè)制成品輸出、就業(yè)機(jī)會增加和白銀輸入等方面獲得了大量實(shí)際利益。“爪洼國”隱喻義的興起也是這種意識的不自覺反映，即認(rèn)為中土與爪洼國之間相隔很遠(yuǎn)，不產(chǎn)生任何關(guān)系。在這個意義上，“爪洼國”的確是一個“遺忘和拋卻之地”。

二、茜香國

《紅樓夢》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寫道：“（琪官）說畢撩衣，將系小衣兒一條大紅汗巾子解了下來，遞與寶玉，道：‘這汗巾子是茜香國女國王所貢之物，夏天系著，肌膚生香，不生汗?jié)n。昨日北靜王給我的，今日才上身?！雹俨苎┣?、高鶚：《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 年，第398 頁。

（一）劉心武“茜香國”乃琉球說似無根據(jù)

劉心武在《紅樓夢八十回后真故事》里提到“有人考證出，茜香國影射的是琉球”，而探春就是為了和番而“漂洋過海遠(yuǎn)嫁到茜香國去了”②劉心武：《紅樓夢八十回后真故事》，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 年，第118 頁。，在《劉心武續(xù)紅樓夢》中更是寫明：“（探春）所去往的茜香國，在千里之外大洋之中，且那番邦渺小貧瘠，常常發(fā)生地震海嘯……”③劉心武：《劉心武續(xù)紅樓夢》，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 年，第50 頁。至于何人做過這個考證，他沒有說明，我們也沒有查到任何資料。

“琉球”一詞亦作“流求”，最早見于成書于貞觀十年（公元636 年）的《隋書》，《隋書》卷八十一已有“流求傳”④按：有人認(rèn)為，所謂“流求”指稱臺灣。然已有日本學(xué)者做過如下考證：《隋書·流求傳》稱“王姓歡斯氏”，而古代琉球語稱呼“長者”，按漢字表音為“按司”，日本假名寫作“おさ”，恰與“歡斯”的發(fā)音一致；《隋書·流求傳》又說：“往往有村，村有鳥了帥?！贝藶椤盀趿藥洝敝`。古代琉球語“浦”字義為“村落”，發(fā)音按日本假名寫作“うら”。“村長”——一村之長者，聯(lián)名讀音按日本假名寫作“うらおさ”，恰與“烏了帥”音合。以此可證《隋書·流求傳》所記為真，其地即是琉球無疑。，此后“《北史》《唐書》、宋元諸史因之”?！缎绿茣贩Q之為“流鬼”，《宋史》作“流求”，《元史》作“瑠求”。琉球在明清兩代均接受朝廷冊封，以此為契機(jī)，琉球與中國往來不斷。明洪武五年（公元1372 年）正月，明太祖朱元璋遣行人楊載出使琉球，傳送即位建元詔書；同年十二月琉球中山王察度派其弟泰期等，隨楊載入朝覲見，并進(jìn)貢方物。“由是琉球始通中國，以開人文維新之基。”⑤謝必震、胡昕：《中琉關(guān)系史料與研究》，北京：海洋出版社，2010 年，第1 頁。《明史》及《明實(shí)錄》載：“明洪武十六年，命內(nèi)使監(jiān)丞梁民同奉御路謙賚符賜王鍍金銀印一。十八年，補(bǔ)給山南王山北王駝紐鍍金銀印各一?！雹拗芑停骸读鹎驀韭浴肪硭?，北京：中華書局，1985 年，第50 頁。清順治三年（公元1646年），琉球遣使請求冊封，十一年“再遣貢使，兼繳前朝敕印，請封，允之”⑦趙爾巽：《清史稿》卷五百二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77 年，第14616 頁。。中琉雙方歷來有許多方便朝貢的舉措。明政府在河口（今福州）建“柔遠(yuǎn)驛”（即“琉球館”），那霸東邊的久米亦設(shè)所謂“唐營”，為往來使者、客商以及其他人員提供固定居所。史載有明一代，琉球來朝271 次；在順治及康雍乾四朝，琉球來朝64 次，其中康熙和乾隆年間平均每兩年即有一次⑧謝必震、胡昕：《中琉關(guān)系史料與研究》，北京：海洋出版社，2010 年，第32 頁。。按照明清兩代的定制，琉球兩年一貢，但實(shí)際上成規(guī)模的貿(mào)易往來每年至少一次。

雖然中琉關(guān)系非常密切，但琉球從來不是和番對象，中國也沒有對其進(jìn)行和番的需要。再者，從正史和大量出使琉球使者的著述來看，亦未發(fā)現(xiàn)琉球有女王的記載。從琉球國史料來看，亦無琉球有女主的記載，相反，琉球史料明確寫道：“長男……為開國始主也?！雹僦芑停骸读鹎驀韭浴肪矶?，北京：中華書局，1985 年，第3 頁。故此，劉心武所說于史無據(jù)，其臆測成分較大。

（二）由“茜香國”有女國王并不能推測出其是“女兒國”的別稱

有人認(rèn)為，“茜香羅”蘊(yùn)含“紅”與“香”兩種意象，而這兩種意象均與女性有關(guān)，通?！凹t妝”指“女性”，“溫香”亦指女性，再加上“茜香國”有女國王，所以“茜香國”實(shí)際上就是“女兒國”的別稱。方豪認(rèn)為，“茜香國”乃“抄襲陳說”，并非“真有其地”②方豪：《從〈紅樓夢〉所記西洋物品考故事的背景》，見于《方豪六十自定稿》，臺北：學(xué)生書局，1969年，第438頁。。然而除了《紅樓夢》，我們沒有查到有關(guān)“茜香國”的其他“陳說”，應(yīng)該說它是曹雪芹的獨(dú)創(chuàng)，但“女兒國”無論在正史還是野史、游記、小說中都曾出現(xiàn)過（見后面所做討論）。

根據(jù)呂思勉先生的分析，真正的“女兒國”是只有女性而無男性，僅靠自身無法繁衍的國度，因而有女王的國度并非必然是“女兒國”，如國中并有男性，唯其“代有女王”，只能稱為“女王國”而已。從地理方位來說，位于東部和東南部海上的女國以及極西海島的“西女國”為“女兒國”，分別位于后藏和四川西境的兩個“東女國”是“女王國”。史載，位于后藏的“東女國”，“氣候多寒，以射獵為業(yè)”；位于四川西境的“東女國”則“宜桑麻，熟五谷”。與中原王朝有交涉以及曾來朝貢的，主要是四川西境的“東女國”③呂思勉：《呂思勉讀史札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第1079-1083 頁。。然從“茜香國”得名自“茜香羅”來看，以上各國無一出產(chǎn)這種織物。故難以將“茜香國”與史載各女國做比附。

（三）“茜香羅”——作為貢物的紅色羅紋纻麻織品

在我們看來，“茜香國”得名于“茜香羅”，而非反之。所以要想找到“茜香國”的可能蹤跡，首先必須弄明白到底什么是“茜香羅”。

“茜”，《說文解字》曰：“茅蒐也。從艸西聲。倉見切?！倍斡癫米ⅲ骸吧`即茜字也?！倍吧L”，《說文解字》曰：“茅蒐，茹藘。人血所生，可以染絳?！倍斡癫靡懎^《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所載曰：“茹藘、茅蒐，蒨草也。一名地血，齊人謂之茜，徐州人謂之牛蔓，今圃人或作畦種蒔?！薄败纭笔切温曌?，“蒐”則是會意字，因?yàn)槭恰叭搜?，所以從草從鬼④段玉?注，許慎 撰，許惟賢 整理：《說文解字注》，南京：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tuán)，2007 年，第52 乙頁。?！妒酚洝へ浿沉袀鳌吩疲骸叭羟М€卮茜……此其人皆與千戶侯等”，“若卮茜千石……此亦比千乘之家”⑤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62 年，第3272，3274 頁。，“卮”即梔子花，用作黃色染料，“茜”指茜草，則用作紅色染料，這兩句話是說古時染織業(yè)獲利之大?！都t樓夢》第二十八回后面又寫道：“……只見腰里一條血紅似的大紅汗巾子”⑥曹雪芹、高鶚：《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 年，第399 頁。，是“茜”指代“紅”無疑。

“羅”，繁體寫作“羅”，《說文解字》曰：“以絲罟鳥也。從網(wǎng)從維?！绷_本是會意字①段玉裁 注，許慎 撰，許惟賢 整理《說文解字注》，南京：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tuán)，2007 年，第622 乙頁。，而其指稱“絲織品之一種”則系假借用法?！夺屆め尣刹吩唬骸傲_，文羅疏也?！雹趧⑽?撰，畢沅 疏證，王先謙 補(bǔ)：《釋名疏證補(bǔ)》，北京：中華書局，2008 年，第151 頁。這是說此種絲織品組織疏松，顯椒眼紋?！稇?zhàn)國策·齊策四》之“管燕得罪齊王”篇云：“下宮糅羅紈、曳綺縠，而士不得以為緣?！雹蹍菐煹溃骸稇?zhàn)國策校注·齊策卷第四》，北京：中華書局，1991 年，第119-120 頁。既然“士”想用羅做個衣服鑲邊都不可能，由此可見當(dāng)時羅之貴重?！缎绿茣ぐ俟僦救贰翱椚臼稹睏l載：“錦、羅、紗、縠、綾、綢、絁、絹、布，皆廣尺有八寸，四丈為匹”，列“羅”于“錦”后，在所有織物中居第二位④歐陽修、宋祁：《新唐書·百官志三》卷四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75 年，第1271 頁。。羅可染色，“皂羅”常用以制作男性的冠、帽和巾，《金史·輿服志（下）·衣服通制》：“巾之制以皂羅若紗為之，上結(jié)方頂，折垂于后”⑤脫脫：《金史·輿服志（下）》卷四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75 年，第984 頁。。又有“碧羅”則可作女性頭飾，唐代祖詠《古意二首》詩有“碧羅象天閣”句，形容妃嬪所戴碧羅頭飾整齊高聳；“紅羅”則多用以制作婦女衣裙，白居易《琵琶行》有“血色羅裙翻酒污”句。而所謂“香羅”，則因其多作婦女衫裙，故以名之。杜甫《端午日賜衣》有“香羅疊雪輕”句，李商隱《無題》詩亦云“鳳尾香羅薄幾重”。

但是用來制為“汗巾子”的“茜香羅”倒很可能不是絲織物，而是麻織物。苧（亦寫作“苧”）麻是我國特產(chǎn)，西方人稱其“中國草”。我國是世界上最早栽培和利用苧麻的國家，用麻的歷史幾乎和用絲的歷史一樣長。1956 年發(fā)掘的浙江吳興錢山漾遺址（約在公元前3300—2600 年間），屬良渚文化，其中有大量盛放在竹制器皿中的絲織品和苧麻織品。《詩經(jīng)·陳風(fēng)·東門之池》：“東門之池，可以漚麻……東門之池，可以漚纻?！雹蕖睹娬x》卷七一一，見 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附校勘記）（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 年，第377b 頁?！袄偂庇肿鳌捌r”，麻與苧并稱?！蹲髠鳌こ晒拍辍罚骸半m有絲、麻，無棄菅、蒯。”⑦《春秋左傳正義》卷二十六，見 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附?？庇洠ㄏ聝裕本褐腥A書局，1980年，第1906a頁?！蹲髠鳌は骞拍辍分v吳國公子季札“聘于鄭，見子產(chǎn)，如舊相識，與之縞帶，子產(chǎn)獻(xiàn)苧衣焉”。毛亨傳曰：“吳地貴縞，鄭地貴纻?！笨追f達(dá)正義引杜預(yù)注進(jìn)一步解釋道：“縞是中國所有，纻是南邊之物。非土所有，各是其貴。”⑧《春秋左傳正義》卷三十九，見 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附?？庇洠ㄏ聝裕?，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008c頁。苧麻原產(chǎn)于我國南方，因其對氣溫、濕度、降水、日照等的特殊要求，種植與收割都需要一定的技術(shù)積累，故至唐宋時才實(shí)現(xiàn)在北方的大面積種植。古人以“白纻”為白衣的代稱，指未得功名時所穿的衣服，有種歌辭形式“白纻歌”從東晉一直流行至唐宋，鮑照、沈約、楊廣、元稹和柳宗元等人都留有相關(guān)詩作。東晉無名氏詠曰：“質(zhì)如輕云色如銀，愛之遺誰贈佳人。制以為袍余作巾，袍以光軀巾拂塵。”唐朝王建有“新縫白纻舞衣成”句，張籍寫過“皎皎白苧白且鮮，將作春衫稱少年”。

在12 世紀(jì)棉花進(jìn)入我國以前，我國織布主要用麻。纻麻布一般叫作“夏布”，系中國特產(chǎn)，也是廣東、江西、四川等地的知名土產(chǎn)。有人認(rèn)為，夏布是最古老的布料，亦可稱紡織品中的活化石。它之所以著名，主要是因?yàn)槠渚哂幸韵绿攸c(diǎn)：透氣性好、傳熱快、吸水多、散濕快，夏天穿了有涼爽感；不易受霉菌腐蝕和蟲蛀；穿著輕便，較同等棉布輕兩成。過去，人們主要用夏布做蚊帳。

夏布因經(jīng)緯線組織的不同而有平布和羅紋布之分，所謂羅紋即像羅之椒眼紋。夏布較細(xì)者用于制衣，稍粗者可用于制帳，最粗者用于制作臺布、桌布、手帕、錢袋、椅墊等。夏布不像棉布和絲綢那么容易染色，而且褪色也較快，按顏色不同可分為：本色布，或曰本白布，亦稱黃布、生布；漂白布，亦稱白布、漂布；染色布，普通以藍(lán)色、青色和玉色為多；印花布，或白底色花，或色底白花。夏布主要產(chǎn)地有兩廣、福建、兩湖、四川、江西及蘇南等地，最為有名的則是江西宜春夏布、湖南瀏陽夏布和四川隆昌夏布，江西夏布?xì)v代被選為貢品，四川夏布則曾大量出口朝鮮和日本。

《紅樓夢》所謂“茜香羅”既然是在“夏天系著，肌膚生香，不生汗?jié)n”，便不太可能是綾羅綢緞之“羅”，而極有可能是一種染成紅色的羅紋布或者質(zhì)地如羅的纻麻布?？蓟妨?，我們在南宋周去非《嶺外代答》中發(fā)現(xiàn)了記曰“練子”的條文，文曰：“邕州左右江溪峒地產(chǎn)苧麻，潔白細(xì)薄而長，土人擇尤細(xì)長者為練子，暑衣之，輕涼離汗者也。漢高祖有天下，令賈人無得衣練，則其可貴自漢而然?！匀菊婕t，尤易著色，厥價不廉，稍細(xì)者一端十余緡也?！雹僦苋シ牵骸稁X外代答》，北京：中華書局，1985 年，第20、28 頁。所述似與“茜香羅”同。

《紅樓夢》書中標(biāo)明“茜香羅”是外番貢物，所以特別貴重。不過纻麻布在中國很常見，海外哪個國家會將其用作貢物呢？《明會典》“禮部·朝貢”記載：朝鮮國貢物中有“各色苧布”，琉球國貢物中有“生熟夏布”（即未漂白的夏布和已經(jīng)漂白的夏布）②申時行等：《明會典》（萬歷朝重修本），北京：中華書局，1989 年，第572 頁。。朝鮮和琉球的苧麻，皆傳自我國。朝鮮和日本的苧麻主要產(chǎn)區(qū)位于北緯36°～39°之間，因苧麻不耐低溫，很容易凍死，人工栽培苧麻不易，且一年最多只能種一季，所以“苧布”在他們那里頗可貴，其中又以紅色為最貴，選作貢品是可以理解的。琉球亦然。

在清朝，朝鮮和琉球進(jìn)貢纻布的情況有了以下變化。最初，通過1636 年12 月的丙子之役，皇太極用武力壓服了更加認(rèn)同明王朝的朝鮮，確立了清朝與朝鮮的宗藩關(guān)系，并規(guī)定朝鮮“每年進(jìn)貢一次”，并詳細(xì)羅列其所貢方物及數(shù)目，除黃金、白銀、獸皮、刀具、紙張、稻米外，還有“白苧布二百匹，各色棉綢二千匹，各色細(xì)麻布四百匹”等③《清實(shí)錄第二冊·太宗文皇帝實(shí)錄》卷三三，北京：中華書局，1985 年，第431 頁。。在入關(guān)及政權(quán)穩(wěn)定后，隨著朝鮮戰(zhàn)略地位下降，清政府對朝政策也由壓服改為籠絡(luò)，先后六次主動減免朝鮮的歲幣，康熙時甚至“海運(yùn)漕糧”以賑濟(jì)朝鮮大饑，極大地改變了以往近而不親的宗藩關(guān)系。雍正元年（公元1723 年），皇帝諭曰：“朝鮮國自歸順我朝，恪共藩職。列圣以來，屢次施恩，減免貢物。今所貢或尚有可減者，著確議具奏?！弊h定后，朝鮮所貢仍保留苧布之項④《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五百三·禮部·朝貢·貢物（一）》，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76 年，第11766 頁。。琉球按照舊例在其貢物中仍列有“苧布”之名，但在康熙十九年時，“帝俱令免進(jìn)”①趙爾巽：《清史稿》卷五百二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77 年，第14616，14618 頁。。然在雍正二年“琉球國王恭進(jìn)登極方物”中，仍包含有夏布②《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五百三·禮部·朝貢·貢物（一）》，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76 年，第11766 頁。。

由以上考察可知：（1）歷史上確實(shí)存在一種比較珍貴的、能在夏天用作汗巾的紅色苧麻織品，其質(zhì)地細(xì)如“練子”；（2）朝鮮和琉球等外番的確向清朝進(jìn)貢過各色苧麻織品。我們無法推斷“茜香羅”的確切來歷，其或有可能系朝鮮貢物，但這與“茜香國”沒有絲毫關(guān)系。胡文彬曾對《紅樓夢》中的地名做過系統(tǒng)分析，他認(rèn)為這些地名“有的是實(shí)有其地，古今沿用；有的是神話、傳說中的地名，作者用來點(diǎn)染環(huán)境或制造浪漫主義的氣氛；還有些地名是作者虛擬的。這些地名的特點(diǎn)，概括起來就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③胡文彬：《無為有處有還無——〈紅樓夢〉里地名的研究》，《貴陽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87年第2期，第60頁。以“茜香國”來衡量其所言，其言不虛。

三、女兒國

《紅樓夢》第十七回至十八回載：

眾人贊道：“好花，好花！從來也見過許多海棠，那里有這樣妙的?！辟Z政道：“這叫作‘女兒棠’，乃是外國之種。俗傳系出‘女兒國’中，云彼國此種最盛，亦荒唐不經(jīng)之說罷了。”眾人笑道：“然雖不經(jīng)，如何此名傳久了？”寶玉道：“大約騷人詠士，以此花之色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大近乎閨閣風(fēng)度，所以以‘女兒’命名。想因被世間俗惡聽了，他便以野史纂入為證，以俗傳俗，以訛傳訛，都認(rèn)真了?！北娙硕紦u身贊妙④曹雪芹、高鶚：《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 年，第238 頁。。

賈政對于此花來歷能脫口而出，但他隨即加以掩飾，直斥之為“荒唐不經(jīng)之說”，而寶玉卻表現(xiàn)出足夠的率真、不凡的見識和開闊的眼界。顯然，《紅樓夢》作者對“女兒國”相關(guān)史料是有所知曉的。

（一）有關(guān)“女兒國”的：傳說或史實(shí)

“女兒國”最早出現(xiàn)在《山海經(jīng)》中?！逗Ｍ馕鹘?jīng)》載：“女子國在巫咸北，兩女子居，水周之。一曰居一門中?！薄洞蠡奈鹘?jīng)》亦載：“有女子之國……有丈夫之國?！?/p>

《后漢書·東夷列傳》“東沃沮傳”曾記有“女國”傳說：“又有北沃沮，一名置溝婁……（其耆老）又說海中有女國，無男人?；騻髌鋰猩窬Q之輒生子云。”《三國志·魏書·東夷傳》“東沃沮傳”對此多有所本，此外還載：

毌丘儉討句驪，句驪王宮本沃沮，遂進(jìn)師擊之?！蹴爠e遣追討宮，盡其東界。問其耆老“東海復(fù)有人不？”耆老言國人嘗乘船捕魚，遭風(fēng)見吹數(shù)十日，東得一島，上有人，言語不相曉，其俗常以七月取童女沈海。又言有一國亦在海中，純女無男①陳壽：《三國志》，北京：中華書局，1959 年，第847 頁。。

后郭璞注《山海經(jīng)》即采此說，他另記曰：“有黃池。婦人入浴，出即懷妊矣。若生男子，三歲輒死?！?/p>

《梁書·東夷傳》關(guān)于扶桑國東之“女國”的傳說更加神奇：

扶桑國者，齊永元元年，其國有沙門慧深來至荊州，說云：“扶桑在大漢國東二萬余里，地在中國之東……”慧深又云：“扶桑東千余里有女國，容貌端正，色甚潔白，身體有毛，發(fā)長委地。至二三月，競?cè)胨畡t妊娠，六七月產(chǎn)子。女人胸前無乳，項后生毛，根白，毛中有汁，以乳子，一百日能行，三四年則成人矣。見人驚避，偏畏丈夫。食咸草如禽獸。咸草葉似邪蒿，而氣香味咸?！雹谝λ剂骸读簳?，北京：中華書局，1973 年，第808-809 頁。

隋唐史料里的“女兒國”位于西部，根據(jù)地理位置又有“西女國”和“東女國”之分?！拔髋畤被蛟缭诹兰o(jì)時既已為中土所知。奉詔參加過玄奘法師譯經(jīng)工作的道世（596 之前—683），曾撰《法苑珠林》。其“三九”引《梁貢職圖》語曰：“去波斯北一萬里，西南海島有西女國，非印度攝，拂壈年別送男夫配焉?！贬倜阍凇独柢帯⒋笄嘏c拂壈之語義及范圍》一文中據(jù)此對“拂壈”做過考證。他認(rèn)為，此《梁貢職圖》即為梁元帝《職貢圖》，《新唐書·藝文志》有著錄。而梁元帝生于天監(jiān)七年（公元508年），是中土即在六世紀(jì)前期已知有“拂壈”一地③岑仲勉：《黎軒、大秦與拂壈之語義及范圍》，《西突厥史料補(bǔ)闕及考證》，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226-227頁。。同樣的推論當(dāng)然也可用于出現(xiàn)在同一句話中的“西女國”。

玄奘《大唐西域記》卷十一在“波剌斯等三國”條中也談到了“西女國”，文曰：

（波剌斯國）西北接拂懍國……拂懍國西南海島有西女國，皆是女人，略無男子，多諸珍寶貨，附拂懍國，故拂懍王歲遣丈夫配焉，其俗產(chǎn)男皆不舉也④玄奘：《大唐西域記》，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 年，第276 頁。。

“波剌斯”即波斯?！缎绿茣肥黾啊拔髋畤钡牡胤皆凇段饔騻鳌分?，相關(guān)內(nèi)容與《大唐西域記》略同⑤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二百二十一下，北京：中華書局，1975 年，第6249 頁。，似以之為本。而《舊唐書》則附在《西戎傳·大食國傳》中，文字則頗簡，有“大食國，本在波斯之西……又有女國，在其西北，相去三月行”⑥劉昫：《舊唐書》卷一百九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75 年，第5315 頁。的記載。

在呂思勉看來，“西女國”是真正的“女兒國”，因?yàn)椤叭舢a(chǎn)男不舉，致國中純女無男，有待它國之君，歲遣男子配合，則實(shí)為異俗。唐時之西女，以此而得女國之名，其事不容抹殺”。然而與“西女國”相對的“東女國”——與前者相比，后者卻在史書上留有大量篇幅——這實(shí)際上是文人“特制新文，以易舊語，而徒使史事失真”的結(jié)果。因?yàn)椤皷|女國”其實(shí)應(yīng)稱“女王國”，而“國不論文野，以女子為王者皆不乏，以國家原于氏族，女子本可為氏族之長也”①呂思勉：《呂思勉讀史札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第1084 頁。，這并不稀奇。

關(guān)于“東女國”的記載，主要見于《隋書》《北史》和新、舊《唐書》。

《隋書·西域傳》有“女國傳”，文曰：

女國，在蔥嶺之南，其國代以女為王。王姓蘇毗，字末羯，在位二十年。女王之夫，號曰金聚，不知政事。國內(nèi)丈夫唯以征伐為務(wù)。山上為城，方五六里，人有萬家。王居九層之樓，侍女?dāng)?shù)百人，五日一聽朝。復(fù)有小女王，共知國政。其俗貴婦人，輕丈夫，而性不妒忌。男女皆以彩色涂面，一日之中，或數(shù)度變改之。人皆被發(fā)，以皮為鞋，課稅無常。……其女王死，國中則厚斂金錢，求死者族中之賢女二人，一為女王，次為小王②魏征：《隋書》卷八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73 年，第1850-1851 頁。。

其《于闐傳》云：

（于闐）南去女國三千里③魏征：《隋書》卷八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73 年，第1853 頁。。

《北史》在“吐谷渾傳”后附“女王國”，文曰：

白蘭西南二千五百里，隔大嶺，又度四十里海，有女王國。人庶萬余落，風(fēng)俗土著，宜桑麻，熟五谷，以女為王，故因號焉。譯使不至，其傳云然④李延壽：《北史》卷九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74 年，第3189-3190 頁。。

《新唐書》與《隋書》同，將“東女傳”列在《西域傳》中，而《舊唐書》將其附在《南蠻西南蠻列傳》中。就文字內(nèi)容來說，《舊唐書》或更詳：

東女國，西羌之別種，以西海中復(fù)有女國，故稱東女焉。俗以女為王。東與茂州、黨項接，東南與雅州接，界隔羅女蠻及白狼夷。其境東西九日行，南北二十日行。有大小八十余城。其王所居名康延川，中有弱水南流，用牛皮為船以渡。戶四萬余眾，勝兵萬余人，散在山谷間。女王號為“賓就”。有女官，曰“高霸”，平議國事。在外官僚，并男夫?yàn)橹Ｆ渫跏膛當(dāng)?shù)百人，五日一聽政。女王若死，國中多斂金錢，動至數(shù)萬，更于王族求令女二人而立之。大者為王，其次為小王。若大王死，即小王嗣立，或姑死而婦繼，無有篡奪。其所居，皆起重屋，王至九層，國人至六層。其王服青毛綾裙，下領(lǐng)衫，上披青袍，其袖委地。冬則羔裘，飾以紋錦。為小鬟髻，飾之以金。耳垂榼，足履索蜺。俗重婦人而輕丈夫。文字同于天竺。以十一月為正。其俗每至十月，令巫者赍楮詣山中，散糟麥于空，大咒呼鳥。俄而有鳥如雞，飛入巫者之懷，因剖腹而視之，每有一谷，來歲必登，若有霜雪，必多災(zāi)異。其俗信之，名為鳥卜。其居喪，服飾不改，為父母則三年不櫛沐。貴人死者，或剝其皮而藏之，內(nèi)骨于瓶中，糅以金屑而埋之。國王將葬，其大臣親屬殉死者數(shù)十人。

隋大業(yè)中，蜀王秀遣使招之，拒而不受。武德中，女王湯滂氏始遣使貢方物，高祖厚資而遣之。還至隴右，會突厥入寇，被掠于虜庭。及頡利平，其使復(fù)來入朝。太宗送令反國，并降璽書慰撫之。垂拱二年，其王斂臂遣大臣湯劍左來朝，仍請官號。則天冊拜斂臂為左玉鈐衛(wèi)員外將軍，仍以瑞錦制蕃服以賜之。天授三年，其王俄琰兒來朝。萬歲通天元年，遣使來朝。開元二十九年十二月，其王趙曳夫遣子獻(xiàn)方物。天寶元年，命有司宴于曲江，令宰臣已下同宴。又封曳夫?yàn)闅w昌王，授左金吾衛(wèi)大將軍，賜其子帛八十匹，放還。后復(fù)以男子為王①劉昫：《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 年，第5277-5278 頁。。

《新唐書》相關(guān)記述頗與《舊唐書》《隋書》同，唯特指明“東女亦曰蘇伐刺拏瞿咀羅”②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二百二十一上，北京：中華書局，1975 年，第6218-6219 頁。。成書時間早于二《唐書》的《大唐西域記》卷四“婆羅吸摩補(bǔ)羅等二國”條下亦述及“東女國”：

此國（即指婆羅吸摩補(bǔ)羅）境北大雪山中，有蘇伐剌拏瞿呾羅國，唐言金氏，出上黃金，故以名焉。東西長，南北狹，即東女國也。世以女為王，因以女稱國。夫亦稱王，不知政事，丈夫唯征伐、田種而已。土宜宿麥，多畜羊、馬。氣候寒烈，人性躁暴。東接吐蕃，北接于闐，西接三波訶多③玄奘：《大唐西域記》，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 年，第99 頁。。

呂思勉對于以上文字反復(fù)對比考訂，得出結(jié)論曰：“東女國”其實(shí)有兩個，一在后藏，一在四川西境，新、舊《唐書》之“東女傳”“皆誤合為一也”，此蓋因“昔人于外域地理，多不詳知，故以身之精博，而不能無此失也”④呂思勉：《呂思勉讀史札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第1079、1083 頁。。

到了宋代，人們所談?wù)摰摹芭畠簢逼湮恢糜洲D(zhuǎn)到了東南海上?！短接[》三百六十卷引《外國圖》曰：“方丘之上暑濕，生男子，三年而死。其潢水，婦人入浴，出則乳矣。是去九嶷二萬四千里。”⑤李昉：《太平御覽·卷三六〇人事部一·孕》，北京：中華書局，1960 年，第1659 乙頁。趙汝適所著《諸蕃志》認(rèn)為女人國在阇婆國的東邊：

阇婆國又名莆家龍，于泉州為丙巳方，率以冬月發(fā)船，蓋藉北風(fēng)之便，順風(fēng)晝夜行月余可到。東至海，水勢漸低，女人國在焉。愈東則尾閭之所泄，非復(fù)人世⑥趙汝適：《諸蕃志》，北京：中華書局，1985 年，第7 頁。。

又于“海上雜國”條內(nèi)詳述曰：

沙華公國……又東南有野島……又東南有女人國，水常東流，數(shù)年水一泛漲，或流出蓮肉長尺余，桃核長二尺，人得之則以獻(xiàn)于女王。昔常有舶舟飄落其國，群女?dāng)y以歸，數(shù)日無不死。有一智者，夜盜船，亡命得去，遂傳其事。其國女人遇南風(fēng)盛發(fā)，裸而感風(fēng)，即生女也。

西海亦有女國。其地五男三女，以女為國王，婦人為吏職，男子為軍士，女子貴則多有侍男，男子不得有侍女。生子從母姓。氣候多寒，以射獵為業(yè)，出與大秦天竺博易，其利數(shù)倍①趙汝適：《諸蕃志》，北京：中華書局，1985 年，第22-23 頁。。

周去非《嶺外代答》卷二《外國門（上）》“海外諸番國”條，以及卷三《外國門（下）》“東南海上諸雜國”條，也談到了“女人國”，文與《諸蕃志》同，或即本之②周去非：《嶺外代答》，北京：中華書局，1985 年，第20、28 頁。。

（二）女兒國：文學(xué)想象與思想史觀念

宋代之后談及女兒國的文字在正史中越來越少，《元史》不辟專章，《宋史》《明史》已不復(fù)有之——然而在文學(xué)作品中卻越來越多。

關(guān)于女兒國的文學(xué)性書寫，最早見于《梁四公記》。該書原題“唐張說撰”，但胡應(yīng)麟《四部正訛》云：“《梁四公記》今載《太平廣記》中。撰人或曰沈約，或曰張說，又稱梁載言。余考《隋志》無此書，蓋唐人偽撰，托之沈約、張說者也?！雹酆鷳?yīng)麟：《四部正訛》，北京：樸社，1929 年，第66-67 頁?！短綇V記》卷八十一與《說郛》百二十回明刻本第一百十三回均有收錄，但兩相比較，以前者文字為全，后者多有缺漏。其中細(xì)述女兒國處，與之前所引相比，其文字可稱卓詭不倫：

朝廷聞其言，拊掌笑謔，以為誑妄，曰：鄒衍九州、王嘉拾遺之談耳。司徒左長史王筠難之曰：“書傳所載，女國之東，蠶崖之西，狗國之南，羌夷之別種，一女為君，無夫蛇之理，與公說不同，何也？”

公曰：“以今所知，女國有六，何者？北海之東，方夷之北，有女國，天女下降為其君，國中有男女，如他恒俗；西南夷板楯之西，有女國，其女悍而男恭，女為人君，以貴男為夫，置男為妾媵，多者百人，少者匹夫；昆明東南，絕徼之外，有女國，以猿為夫，生男類父，而入山谷，晝伏夜游，生女則巢居穴處；南海東南有女國，舉國惟以鬼為夫，夫致飲食禽獸以養(yǎng)之；勃律山之西，有女國，方百里，山出石虺之水，女子浴之而有孕，其女舉國無夫，并蛇六矣；昔狗國之南有女國，當(dāng)漢章帝時，其國王死，妻代知國，近百年，時稱女國，后子孫還為君。若犬夫猿夫鬼夫水之國，博知者已知之矣，故略而不論?！雹芾顣P：《太平廣記》卷八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61 年，第517，519-521 頁。

然而《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⑤按：關(guān)于此書的成書年代一直存在爭議，按其先后計有“南宋說”（王國維）、“元代說”（魯迅）、“宋代說”（鄭振鐸）、“晚唐五代說”（李時人等）和“北宋說”（張錦池等）等五家，也有人認(rèn)為系“層累形成的”（如陳引馳）。然總在晚唐以后。，對女兒國的描寫則充滿了各種美好，讀了引人生出無數(shù)遐想：

……又行百里之外，見有一國，人煙齊楚，買賣駢闐。入到國內(nèi)，見門上一牌云：“女人之國”。僧行遂謁見女王。女王問曰：“和尚因何到此國？”法師答言：“奉唐帝敕命，為東土眾生往西天取經(jīng)作大福田。”女王合掌，遂設(shè)齋供。

……

（女王）遂詔法師一行入內(nèi)宮著賞。僧行入內(nèi)，見香花滿座，七寶層層，兩行盡是女人，年方二八，美貌輕盈，星眼柳眉，朱唇榴齒，桃臉蟬發(fā)，衣服光鮮，語話柔和，世間無此。一見僧行入來，滿面含笑，低眉促黛，近前相揖：“起咨和尚，此是女人之國，都無丈夫。今日得睹僧行一來，奉為此中起造寺院，請師七人，就此住持。且緣合國女人，早起晚來，入寺燒香，聞經(jīng)聽法，種植善根，又且得見丈夫夙世因緣。不知和尚意旨如何？”法師曰：“我為東土眾生，又怎得此中住院？”女王曰：“和尚師兄，豈不聞古人說：‘人過一生，不過兩世?！阒蛔〈酥?，為我作個國主，也甚好一段風(fēng)流事！”

和尚再三不肯，遂乃辭行。兩伴女人，淚珠流臉，眉黛愁生，乃相謂言：“此去何時再睹丈夫之面？”①《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上海：中國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4 年，第20-23 頁。

魯迅認(rèn)為此書“近講史而非口談，似小說而無捏合”②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第九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 年，第119 頁。，這句話堪稱對該書敘事風(fēng)格的高度概括，意指其兼具歷史和文學(xué)兩種書寫特性。這部分文字即可印證魯迅所說。

在接下來的幾百年里，西游故事逐漸熔鑄成篇。《紅樓夢》提到西游故事的地方前后有五次，我們由此可知曹雪芹對之頗為熟悉。然而從《西游記》“西梁女國”這部分內(nèi)容來看，其敘事詼諧幽默、嬉笑怒罵、談笑風(fēng)生，風(fēng)格已經(jīng)不合于前引《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更不能讓讀者聯(lián)想起賈寶玉所說的“輕弱似扶病”的“閨閣風(fēng)度”?！都t樓夢》之“女兒國”與《西游記》中的“女兒國”已不是同一概念。

談到“女兒國”，能與《紅樓夢》并相參照的，則是比其晚出半個多世紀(jì)的《鏡花緣》。有識之士早就將這兩部書相提并論了。朱玫為《鏡花緣》所題詩云：“十年未醒紅樓夢，又結(jié)花飛鏡里緣?！卞X守璞題詩也說：“笑他未醒紅樓夢，只寫尋常兒女癡?！雹劾钊暾洌骸剁R花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年，第8，11 頁。王之春更是評論曰：“小說之《鏡花緣》，是欲于《石頭記》外別樹一幟者。”④王之春：《椒生隨筆卷四·鏡花緣》：《王之春集》（二），長沙：岳麓書社，2010 年，第886 頁。僅就其文學(xué)成就來看，《鏡花緣》當(dāng)然無法與《紅樓夢》媲美，但在女性解放思想上，它甚至實(shí)現(xiàn)了超越。

《紅樓夢》中的女性形象超過一百個，曹雪芹雖然對她們絕大部分都給予了同情和憐惜，但是卻沒能提出任何可以改變或挽救女性命運(yùn)的辦法。《鏡花緣》則不同。它將“女兒國”設(shè)想為一個男女地位完全顛倒過來的社會，通過描述林之洋被選為王妃后所遭受的穿耳眼和纏足等肉體上的痛苦，有力地揭露了當(dāng)時社會對女性的摧殘。不僅如此，它還在后半部分盡情為女性設(shè)想了一個能夠接受教育、婚姻平等、就業(yè)參政并且可以施展才華的理想世界。胡適明確說《鏡花緣》是中國數(shù)千年歷史上第一部“討論婦女問題的小說”，并認(rèn)為全書的宗旨在于提倡“男女應(yīng)該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選舉制度”的主張，而其中的“女兒國”則“是李汝珍理想中女權(quán)伸張的一個烏托邦”①胡適：《〈鏡花緣〉的引論》，載李汝珍：《鏡花緣》，上海：亞東圖書館，1923 年，第19，33 頁。。

我們完全可以把《鏡花緣》在女性解放思想上的突破看作時代意識的體現(xiàn)。王韜在為《鏡花緣》所作“序”中寫道：“天之生人，陰陽對待，男女并重，巾幗之勝于須眉者，豈少也哉？特世無才女一科，故皆湮沒而無聞耳。武如木蘭，文如崇嘏，久已膾炙人口。歷觀紀(jì)載，其奇特足傳者，固難以更仆數(shù)。婦德、婦言、婦容、婦工，四者本所不廢。自道學(xué)之說興，乃謂女子無才，便足為德，而閨閣少雋才矣?！雹谕蹴w：《鏡花緣》原序，載李汝珍：《鏡花緣》，上海：亞東圖書館，1923 年，第2 頁。反對道學(xué)或理學(xué)，是乾嘉以來部分知識精英的自覺意識。

康熙皇帝大力推崇理學(xué)，雍、乾兩世更進(jìn)一步，甚至欲將理學(xué)變?yōu)殂Q制知識精英的“治人之術(shù)”。雍正認(rèn)為自己的存心無不“合乎天理”，故將理學(xué)家“存天理、去人欲”之說巧妙地闡釋為“人臣事君尤當(dāng)至誠不欺”的要求③牟潤孫：《從〈紅樓夢〉研究說到曹雪芹的反理學(xué)思想》，《海遺雜著》，香港：香港中文大學(xué)出版社，1990年，第213頁。；乾隆則用理學(xué)當(dāng)作懲罰的大棒，對于稍有不服管制者，他一律給其戴上“假道學(xué)”的帽子，以便進(jìn)行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摧殘。乾隆說過：“惟是講學(xué)之人，有誠有偽。誠者不可多得，而偽者托于道德性命之說，欺世盜名，漸啟標(biāo)榜門戶之害。此朕所深知，亦朕所深惡?！惫蚀税l(fā)出威脅道：“學(xué)者正當(dāng)持擇審處，存誠去偽，毋蹈徇外騖名之陋習(xí)?！雹堋肚鍖?shí)錄第一〇冊·高宗純皇帝實(shí)錄（二）》卷一二八，北京：中華書局，1985 年，第876 乙頁。誠如戴震所言：“不寤意見多偏之不可以理名，而持之必堅；意見所非，則謂其人自絕于理：此理欲之辨，適成忍而殘殺之具。”⑤戴震：《孟子字義疏證（卷下）·權(quán)（五條）》，北京：中華書局，1961 年版，第58 頁。這就不能不引起精英人物在思想上的反抗。

葛兆光曾經(jīng)有過分析：“在那個時代（指十八世紀(jì)的清學(xué)考據(jù)時代），文化人實(shí)際上使用的是三種不同的‘話語’……一種是在公眾社會中使用的‘社會話語’，它是一本正經(jīng)的，未必發(fā)自內(nèi)心但人人會說的話語，尤其通行在官場、文書、禮儀、社交的場合；一種是在學(xué)術(shù)圈子里使用的‘學(xué)術(shù)話語’，它是以知識的準(zhǔn)確和淵博為標(biāo)準(zhǔn)的，只在少數(shù)學(xué)者之間通行，由于它的使用，這些學(xué)術(shù)精英彼此認(rèn)同，彼此溝通，但它并不是一個流行的話語；還有一種是在家庭、友人之間使用的‘私人話語’，它是呢喃私語或低斟淺唱，人人會說但不宜公開，滿足心靈卻不可通行，最多形之于詩詞?！雹薷鹫坠猓骸妒耸兰o(jì)的學(xué)術(shù)與思想》，《讀書》1996 年第6 期，第52 頁。在我們看來，后一種話語其實(shí)不僅“形之于詩詞”，更是通過小說的形式突破了私人傳播的界限而走向公共空間。這種突破最明顯的表現(xiàn)便是出現(xiàn)了《紅樓夢》和《鏡花緣》這類作品?！都t樓夢》實(shí)際上借大觀園營造了一個理想中的“女兒國”?！剁R花緣》雖將“女兒國”放在了“海外”，但筆鋒所及，處處都是針對現(xiàn)實(shí)的反諷。在這個意義上，“女兒國”在十八、十九世紀(jì)成為反理學(xué)思想的寄托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