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利海

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思想引發(fā)了學界對多民族文學的深入探討。如馬梅萍《中華民族共同體視閾下的民族文學“入史”問題》[1]、劉大先《多民族文學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問題》[2]等探討如何在少數(shù)民族文學研究中鑄牢民族共同體的意識，對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界定與發(fā)展又有了新的認知，只是這些討論主要圍繞現(xiàn)當代文學中的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尚有不足，因為倘若不知曉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過去，只停留于當下的討論，一些深層次問題就難以被觸及，討論難以推進和深化。本文結合“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與傳統(tǒng)多民族文學的關系，思考如下問題：面對數(shù)量眾多、創(chuàng)作情況更加復雜的傳統(tǒng)多民族文學該如何界定？以何種方法來探討？民族共同體意識又如何落實到傳統(tǒng)多民族研究中？如何將中華文化的一體性與傳統(tǒng)民族文學的多元性相結合，進而彰顯“中國道路”“中國特色”？如何通過講好民族故事向全世界推廣“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

新時代迫切需要新的問題意識、創(chuàng)新意識來呼應現(xiàn)實問題，傳統(tǒng)的多民族文學史觀亦已到了需要推進、革新的階段。本文認為傳統(tǒng)的民族文學研究需要突破漢族文學史“縮小版”的研究格局，更新方法，重新定位，新時代下更需要一種“大文學史觀”。在此，本文以“一個中心三層視野”的研究框架對此問題提供一些不成熟的思考，僅供學界參考。

一、為何倡導“大文學史觀”？

中國傳統(tǒng)少數(shù)民族文學主要包括兩大塊：民間口頭文學與文人作品。前者主要以史料性、民族性、口頭性彰顯，如以《格薩爾》《江格爾》《瑪納斯》為代表的史詩，極具少數(shù)民族的獨特性，有力填補了漢族古典文學作品在敘事性、傳奇性、神話性、譜系性等方面的不足。文人作品則主要是漢朝以后，由于大一統(tǒng)格局的成熟，諸多少數(shù)民族慢慢融入漢文化圈，在漢文化的影響下，少數(shù)民族作者的創(chuàng)作大多以漢語詩文為主，創(chuàng)作量巨大，這種現(xiàn)象在明清時期達到頂峰。例如《回族典藏叢書》涉及回族文學創(chuàng)作的多達140多種，《清代蒙古族別集叢刊》中收錄清代蒙古族詩文創(chuàng)作者近百位，其中五十四位有完整的別集存世。其他如滿族、藏族、彝族等少數(shù)民族的創(chuàng)作量亦巨大，以《古西南少數(shù)民族漢語詩文集叢刊》為例，據(jù)主編徐希平介紹，西南如白族、納西族、彝族、回族、苗族、土家族、侗族等九個少數(shù)民族均有漢語詩文集留存，涉及百種文集?？梢娫谥袊膶W史的版圖上，少數(shù)民族作家占有足夠重的分量。但由于這些少數(shù)民族文人的漢語詩文寫作大多類似于漢族士大夫寫作的風格、手法，故對其作家、作品的民族屬性一直存有爭議，如對清代一個回族詩人的研究論文，質疑者往往發(fā)問：這明明是漢族文人的寫作風格，何來少數(shù)民族成分？這樣的詩人還需要打著少數(shù)民族的旗號嗎？眾多學者雖未公開質疑，但顯然認同這種發(fā)難，體現(xiàn)在各類《中國文學史》教材中對少數(shù)民族作家論述頗少，與其總量、價值極不相稱；即使收入一些少數(shù)民族作家作品，也僅在身世簡介中添補一句民族屬性，但在分析作品價值時又毫不顧及其背后的民族特色，這些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特色、價值也因此被一直深埋在文學史的表層下。

確實，諸多少數(shù)民族作家在漢語寫作中的民族特色并不明顯。但其中一個問題往往被學界忽略：為何少數(shù)民族作家的寫作一定也是少數(shù)的？為何只有描寫當?shù)孛褡濯毺氐淖诮毯兔袼撞攀巧贁?shù)民族作家？這里，我們犯的一個邏輯錯誤是：少數(shù)民族作家作品一定是反映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相應地，反映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才是少數(shù)民族作品。這種將作家族裔與作品簡單掛鉤的看法，既是一種偏見，也實實在在地為民族文學的研究帶來巨大戕害。一個杰出的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一面固然在自覺、不自覺地追逐、彰顯自身民族文化特色，但另一面也在不斷超越自己單一民族特性，將自己對個體、自然、人生的思考提升至宇宙、人類的共性當中，在這過程中，汲取其他民族的營養(yǎng)成分是必然的，民族文化的融合也是必然的。一個民族的文化總是在發(fā)展中的，求同與求異、共性與個性原本是辯證存在的。因此，一定要在少數(shù)民族作家身上找到一種亙古長存的少數(shù)民族特色，顯然是一些批評家以固態(tài)、靜止的思維來看待少數(shù)民族文化，這種思維在對傳統(tǒng)少數(shù)民族作家的研究上戕害頗多。因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從秦漢以來即追求大一統(tǒng)格局，語言、文化均定于一尊，不少少數(shù)民族作家通過舉薦、科考等途徑進入中華文化圈時，已相當熟悉漢族文化的語言、文字，所做詩詞，必然烙上中華文化共同的底色，故此，在這些少數(shù)民族作家身上一定要尋求到單一的民族特色，顯然無視和忽略了中華各民族長期存在的歷史事實。所以，對中國傳統(tǒng)文學史上少數(shù)民族作家的研究，既要重視其民族身份的獨特性，又要重視其文化上的大同性，在同與異之間尋找一個動態(tài)平衡點，方能對其有客觀、全面的研究。

如何將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差異性與中華文化一體性辯證地詮釋出來？如何在少數(shù)民族文學史的書寫中強化“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時代主旋律？如何說好中國故事，提升中華民族自信心，實現(xiàn)民族偉大復興？新的歷史情境必然更新學理、方法，亟需新的文學史觀來適應新時代的發(fā)展，倡導“大文學史觀”的必然性由此產生。

對“大文學史觀”，現(xiàn)代學界已有一定的探索，較早如楊義先生在《中國古典文學圖志》中已然建構一種融“精神層面”“文化層面”“跨地域民族文化的多元重組”為一體的“大文學觀”，尤其強調文學史要注重“中原文化的凝聚力和輻射力”與“邊地民族多緣活力”的相互作用[3]1-21。此“大文學觀”偏向于“大文化”的文學觀，但已然關注到多民族文學的一體性。最近楊洋在《大文學視野下的少數(shù)民族文學》[4]提出大文學史的視野、方法，不過主要針對當代少數(shù)民族文學，且只是提出若干思路、方法，并未有全面細致論證。

本文“大文學史觀”借鑒前人成果，基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這一新的時代背景而生發(fā)。該文學史觀的內涵為“一個中心、三層視野”：一個中心，即始終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核心理念，處理好“一”與“多”的關系，把握民族文學發(fā)展中的“多”與“一”的辯證性，通過“多中之一”來處理中華多民族文學的一體性；通過“一中之多”來處理多民族文學中的個體性、多元性。這種辯證關系的具體實踐即體現(xiàn)在“三層視野”上，三層視野即民族性、中華性、世界性，這三層視野互為補充，共建一體，共同維護著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理念。

二、民族性：共同體視野下多民族文學研究的基石

民族性，是指各少數(shù)民族以本民族語言書寫、傳唱的作品，它是各民族文化的結晶，也是一個民族之根、之魂，是原初，是本源，彌足珍貴，非常值得珍惜、繼承。這方面的研究，新中國成立以來便受到國家重視，通過在國內大規(guī)模系統(tǒng)地收集、整理、編寫，絕大多數(shù)有口頭文學傳統(tǒng)的少數(shù)民族作品已及時得到保護。最近幾年，學界又汲取西方人類學、口頭文化研究的理論和方法，開展了一系列以口頭文學研究、文化遺產保護為主題的項目，同時利用現(xiàn)代大數(shù)據(jù)技術，將前期對少數(shù)民族口頭文學的保護、研究工作做了更扎實、細致的完善?？梢哉f，當下對各少數(shù)民族口頭文學的收集、整理在體量上已初具規(guī)模，后期的研究、理論升華，尤其是在如何弘揚中華民族文化多元一體性上，仍然有廣闊的前景。這些民族文學杰作中最具代表性的，如藏族、蒙古族的《格薩爾》、柯爾克孜族的《瑪納斯》、蒙古族的《江格爾》、維吾爾族的《阿勒普·艾爾·通阿》《優(yōu)素?！⒑消溙帷贰⒁妥濉独斩硖匾隆贰睹犯稹贰短斓刈嫦雀琛?、納西族《創(chuàng)世紀》、佤族《西崗里》、景頗族《凱諾和凱剛》……這些民族敘事史詩篇幅巨碩，情節(jié)曲折，語言豐富，如作于11世紀的回鶻詩人尤素甫·哈斯·哈吉甫的《福樂智慧》，長達一萬三千余行的長詩，以及創(chuàng)于13世紀的蒙古長詩《蒙古秘史》。……這其中侗族就有《金漢烈美》等幾十部敘事詩，布依族有二十多部，壯族有上千部敘事詩[5]14?？梢姡袊嗝褡逦膶W體量之大，創(chuàng)作之豐，堪稱世界奇跡，它也是每一個中華民族成員共同的寶貴財富。對這些寶貴的民族文學進行系統(tǒng)梳理無疑是必要和亟需的。

這些豐富的作家和作品是我國多民族文學研究的基石。五十六個民族的文學，猶如五十六顆星，但這些恒星不是靜止不動的，相互之間也不存有著天然不可逾越的界限。我們復原多民族的原貌，既是尊重各民族文學的獨特性，要完美繪出每一顆星的形態(tài)，更要繪出五十六顆星背后組成的星空圖，繪制出這些恒星之間密不可分的關系，探討其背后體現(xiàn)的中華多民族文化、文學的互動性、一體性。中國的各民族平等包括文化上的平等，大文學史觀更是建立在尊重、客觀呈現(xiàn)各民族文學原貌的基礎上。

三、中華性：共同體視野下多民族文學研究的一體格局

多民族固然是中華多民族文學的基石，但這種“多”不是分散、獨立、單獨的，而是在中華文化圈內和而不同，融為一體，互為補充、融入，這種特性就是大中華性。大中華性，即在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視野下，專注于各少數(shù)民族后期融入中華文化圈后，受漢族儒家、宗教等影響，作品中所彰顯的中華文化一體性，體現(xiàn)了各少數(shù)民族積極汲取異質文化，進而推進本民族文學發(fā)展的特征。任何一個民族的發(fā)展不是簡單地在固有文化基礎上循環(huán)往復，那只能是文化的退化。一個民族的發(fā)展必然是在不斷融入、汲取其他民族的新質，方能蓬勃發(fā)展，這是歷史的必然。我們顯然不能要求各少數(shù)民族固守本民族文化底色，毫無變遷更新；同理，我們也不應以必須反映本民族的文化特色為標準來衡量一個少數(shù)民族作家的成就，甚至以此判斷是不是屬于少數(shù)民族。這只看到了少數(shù)民族作家的異，忽略了他們與其他民族文化的互融、互通的一體性。這個問題在不少《少數(shù)民族文學史》的相關專著中體現(xiàn)明顯，例如在《中國各民族文學關系研究》中對明代著名文學家李贄的闡釋，標題雖是《多元文化背景中的回族文學批評家李贄》，但文章也不得不承認“李贄一生多有著述，對儒、道、佛都有論述，但很少有關于伊斯蘭教的言論”[6]146，唯一能證明其伊斯蘭教屬性的，只是遺囑中的安葬方式，那么其大量的詩文作品與回族文化有何關聯(lián)？且文章對李贄文學思想的描述與現(xiàn)行各類“中國文學史”的論述相似，圍繞“童心”“求真”關鍵詞展開。這種現(xiàn)象在國內“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史”等相關著作中體現(xiàn)比較明顯，除了標題是少數(shù)民族外，其內容基本是仿照“中國文學史”而來，也可以說扣著少數(shù)民族的帽子，內核卻是漢族文學的話語。這難免被讀者質疑，整個文學史如何彰顯“少數(shù)民族”的特點？這個難題頗難解決，主要原因在于學者在研究少數(shù)民族文學時，只關注到民族間的異質性，卻忘記了中華民族融合的同質性，倘若不能辯證梳理同與異的關系，只注重一端，而忽略另一端，必然導致少數(shù)民族身份認同的尷尬?？梢哉f，中國傳統(tǒng)各少數(shù)民族作家的民族特色不彰顯，正是中華文化一體性的特質，在此，我們不必仰承西方固有的文化理論、民族理論來圈定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發(fā)展。如何提煉、升華這種“少數(shù)”之中實存的“中華民族共性”，是國內學者必須扎實、細致去研究的問題。一直以來學界呼吁在“中國文學史”中加大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分量，但少數(shù)民族作家在文學史上的重要性不是簡單地入史與否，更重要的是如何入史？入史后的價值如何彰顯？如何變舊史為新史？新的文學史又能否呈現(xiàn)中華民族文學史的大格局、大風范？其實，對古代多民族文學研究的重心應是在質上如何彰顯其價值，而不是簡單地在“中國文學史”篇幅上多增加幾個少數(shù)民族作家、作品。如果價值得不到彰顯，少數(shù)民族作品添入量再多，也只是錦上添花，成為點綴。

同樣，只關注同，而忽略異，也是對少數(shù)民族作家研究的偏差，這個現(xiàn)象在當下頗為普遍，如現(xiàn)代通行的諸多《中國文學史》教材中，雖然在生平簡介中標示了一些作家的民族身份，但在陳述中往往未能顧及其民族特色。這顯然只看到了中華民族文化上的共性，而忽略了其間的差異性。此類失誤頗多，如以清代文學史為例，清代滿族文學成就卓越，但文學史教材中對其描述大多沿襲既往的文學審美標準，絲毫不關注其民族特色。例如對納蘭性德詞的研究，千篇一律是愛情、邊塞題材兩大劃分，詞學價值仍是“言真情、寫真景”此類常用的詩學術語。以此界定，納蘭的滿族屬性自然是可以忽略的。但事實果真如此嗎？

以納蘭的邊塞詞為例，《中國文學史》教材上認為其詞“以自然之眼寫自然之景”“真實感人”，這些判定自然不錯，但這是怎樣的真景？怎樣的真情？如何產生的？為何詞體近千年的發(fā)展，無人達到此境界？所謂的“自然”該如何理解？……諸多問題學界未有深究。倘若深挖下去，以上問題的答案均需回歸到納蘭的滿族文化背景中去探討，方能有一清晰答案。我們先看其幾首邊塞詞的代表作，如《長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如夢令》：

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

《菩薩蠻》：

無端聽畫角，枕畔紅冰薄。塞馬一聲嘶，殘星拂大旗。

這些邊塞詞均寫得壯氣淋漓，寫景如畫，寫情感人，融陽剛與柔情于一體。孤立地看納蘭詞，確實只能以傳統(tǒng)詩學術語中的真實自然來概括，但倘若我們的考察視野放長遠一些，將納蘭納入滿族文化去考察，則會發(fā)現(xiàn)一個重要現(xiàn)象：這種自然真實的審美觀與滿族特有的漁獵文化屬性有著巨大的關聯(lián)。我們發(fā)現(xiàn)清代滿族諸多詩人、詞人的寫作大多烙有此痕跡，以康熙詩詞來說，其對南北山水的描寫同樣自然雄闊，以真見長，如《塞上宴諸藩》：

萬里車書皆屬國，一時劍珮列通侯。

天高大漠圍青嶂，日午微風動彩斿。

《登澄海樓觀?！罚?/p>

吞吐百川歸領袖，往來萬國奉梯航。

波濤滾滾乾坤大，星宿煌煌日月光。

……

這些邊塞詩氣勢豪邁，陽剛之氣逼人，且語言自然清新。同樣的現(xiàn)象也出現(xiàn)在滿族女詞人顧太清身上，如其《廿七登清風閣后西北最高峰頂》：

步上最高峰，巉巖小徑通。陰崖飛異鳥，絕壁走憨童。山豁東南闊，花光西北豐。等登臨渺下界，目斷四天空。

《廿九雨中曉發(fā)云岡》：

云起萬山失，天開大水橫。東風晴未穩(wěn)，一路聽鳩鳴。

《清風閣看雪是日大雪節(jié)》：

人道西山積雪好，我住西山積雪中。試問城中高臥者，幾人得見此天工？

……

這些詩境界雄健大方，氣象高遠。以上三位詩人的身份、階層、性別、時代均有差異，但在作品中均有雄健高深的氣象，這一詩學現(xiàn)象產生的原因只能回歸、聚焦于他們所屬的滿族文化。滿族在長期游牧、漁獵文化氛圍中形成的一種親近自然、謳歌自然的文化基因，并一直流淌在每一個滿族成員的血液中，進而在其成員作品中形成一種共性書寫。但對這一重要的民族特色，諸多《中國文學史》教材均未嘗涉及，單一的漢族文學史視野仍然固步自封，至今難以撼動。最不可思議的是國內各《少數(shù)民族文學史》的相關著作中，在論及納蘭性德、顧太清的作品時，其語言、思路、方法依舊沿襲《中國文學史》教材，呈現(xiàn)出千篇一律的模式化書寫方式。

現(xiàn)行的《中國文學史》教材往往以“知人論世”的理念，將作家作品以時代為限，分別按照王朝的初期、盛世、沒落來劃定作家、作品的特色，并不顧及在時代背景下個體間的差異，尤其是民族間的差異。前面所舉的滿族詞人作品在文學史上即被分別描述為反映著清代政治的黑暗、壓迫等諸多泛語，忽略了這些不同時間段的作家所隱含的共性——民族文化，致使對這些少數(shù)民族作家創(chuàng)作的緣由、價值等考察只能依賴單一的時代背景來確定，很多深層次問題未能被及時捕捉和梳理。

當然，我們在關注滿族文人獨特的民族特色時，也不能忘記滿族入關后，積極融入漢族文化，他們在保持滿族文化民族特色的同時，同樣帶著漢族文化的烙印，民族融合給他們的創(chuàng)作帶來質的飛躍。如納蘭創(chuàng)作的大量抒發(fā)纏綿凄婉的愛情之詞，這其間的因素則非滿族文化所固有的，而更多是受到漢族文學與文化的影響。納蘭一生癡迷《花間》《南唐》詞，這些詞中經典經他反復閱讀、模仿，融入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最終玉成了他在清詞中的經典地位，如《如夢令》：

正是轆轤金井。滿砌落花紅冷。驀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難定。誰省。誰省。從此簟紋燈影。

《采桑子》：

謝家庭院殘更立，燕宿雕粱。月度銀墻。不辨花叢那瓣香。

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

……

大量纏綿旖旎的愛情詞，無疑是受唐代花間、南唐李煜、宋代晏幾道、秦觀等人的影響。除納蘭性德外，其他滿族詩人的作品無不體現(xiàn)出對漢文化的深度接受，他們在愛情、親情、友情的諸多描寫上無不受儒家文化影響，這是他們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主要內容，如康熙的《示諸皇子》：“勤儉守家法，為仁勉四箴。讀書須立體，學問便從心?！边@里，康熙儼然以漢族士大夫的口吻在教育子女，語氣溫和親切，嚴厲之中不乏溫情。在治國理念上，康熙亦處處師法儒家，在其詩文中有大量體現(xiàn)：

《古北口》：形勝固難憑，在德不在險。

《山海關》： 歷數(shù)歸皇極，綱維秉化權。漫勞嚴鎖鑰，空自結山川。在德誠非易，臨風更慨然。

《春雪》：農事東疇堪播植，勤民方不愧為君。

《景山春望》：云霄千尺倚丹丘，輦下山河一望收。鳳翥中天連紫闕，龍蟠北極壯皇州?！瓍s向閭閻看蔀屋，崇高還廑廟堂憂。

在這些詩歌中，康熙處處彰顯著一個儒家文化要求下的君主必備的美德：重教化、重勤民、重農業(yè)、憂社稷……，這些儒家文化因素的融入無疑為康熙詩歌抹上了一筆厚實的思想底蘊。

又如顧太清詩詞之所以有此驚人的高度，與她勤于學習諸多漢族作家作品有關，在其作品中大量出現(xiàn)的“和黃山谷”“和姜白石”“和柳永”“和周邦彥”“和吳文英”“和張玉田”“和李清照”……足可見她對漢族詩詞文化的熱愛與勤奮學習。在此基礎上，她才能镕鑄百家，自成一體，形成了哀婉深摯、真切自然的特色， 如《早春怨·春夜》：

楊柳風斜，黃昏人靜，睡穩(wěn)棲鴉。短燭燒殘，長更坐盡，小篆添些。 紅樓不閉窗紗，被一縷、春痕暗遮。淡淡輕煙，溶溶院落，月在梨花。

《臨江仙· 清明前一日種海棠》：

萬點猩紅將吐萼，嫣然迥出凡塵。移來古寺種朱門。明朝寒食了，又是一年春。細干柔條才數(shù)尺，千尋起自微因。綠云蔽日樹輪囷。成陰結子后，記取種花人。

這些詞輕柔細膩，彰顯了滿族女性的內在柔曲之美，這種性格的彰顯與表達，與顧太清巧妙學習、汲取漢文化詩詞中的營養(yǎng)有著巨大的關聯(lián)。

總之，在清代滿族作家的作品中，儒家文化的融入頗為醒目，體現(xiàn)在滿族文人作品中對日常居室、治家、交友、飲食、書畫、宗教上的大量描寫，無一不在彰顯滿漢文化的深度融合?？梢钥闯觯热舨谎约凹{蘭等滿族文人的民族身份，很難對其詩詞的自然真實有確切把握；同樣，不言及他們創(chuàng)作中的漢族詩詞文化元素，則難以說清楚其作品背后的深度與成就。滿族文學如此，蒙古族、回族等明清以來諸多少數(shù)民族的漢語寫作均有此特點，但對這些卓越的少數(shù)民族作家作品的研究，目前學界還未達到將個性與共性辯證統(tǒng)一的深度。我國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各民族文學史的專著達100多種，對各民族文學間關系的融合，學界也有廣泛探討，但深度還需拓展。如何將這些少數(shù)民族文學納入到中華文化共同圈內來研究，進而在質上提升“中國文學史”的質量，讓“中國文學史”真正成為中華多民族文學史，這是個巨大工程，也是個極有價值，也極具挑戰(zhàn)性的課題。

四、世界性：共同體視野下多民族文學研究的人類關懷

如果說民族的、中華的視野，注重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內部審視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價值，那么世界性則是向外的。在全球化的格局下，如何反觀中華民族文化的世界屬性？如何提煉出中華文化的獨特價值，進而講好中國文化，中國故事？這層視野，對內是高揚民族自信心，增強民族凝聚力；對外則是提升中國在世界舞臺上的文化軟實力，彰顯著中國文化對全球文化的貢獻。我們對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研究不是考古似的挖掘、復原，而是一種價值的溯源，尤其在當下全球化語境中，如何彰顯它的價值，在世界上樹立中華文化這一坐標，是一個更為重大的課題。我們需要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視野下，通過與西方文學的比較，反觀自身的獨特性、差異性，走向世界舞臺，說好中國故事，貢獻中國力量。現(xiàn)代學界亦已關注這個問題，如學者汪榮在《世界文學視野下的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7]、李鴻然《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書寫的世界性因素和世界性意義》[8]等文已充分關注當代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引入世界文學的框架，有助于理解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對世界文學的接受與改造”的問題，但學界尚未關注到我們在引入世界，學習西方的同時，如何放出自身的光芒，如何向世界講好中華民族自身的故事，而不僅是被動地學習世界。對此，我們的少數(shù)民族文學研究視野不能固步自封，局限于中華文化圈內，還要走出國門，步入世界，通過與古希臘、羅馬、中世紀的基督文化、貴族文化對比，張揚中華民族文化的固有價值。例如西方文化自古希臘以來，就有著神性文化、基督文化的宗教屬性，在此背景下提出了諸如摹仿、合式、寓教于樂、崇高、悲劇、三一律等詩學理論。不只是西方，鄰邦日本亦是我們可資比較的世界視野之一，日本文學在貴族、宗教文化背景下，形成了侘寂、物哀、幽玄的特質。與西方的、日本的民族文學相比，中華文化則在漢、蒙、藏、回、滿、苗等多民族文化的融合下，形成了崇拜天地祖宗，崇尚天人合一，提出了諸如賦比興、溫柔敦厚、神品、模仿、比擬、自解、風骨、自然、平淡、韻味、妙然等諸多獨特的美學概念，彰顯中華民族文學崇尚自然，強化世俗，追求倫理的經典特質。與西方、日本的文學相比，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宗教性、貴族性并不彰顯，而獨顯出虔誠地崇拜天、地、人的文學特色，倫理道德性突顯。這里，我們注意到西方古典文學在強烈的宗教意識下，形成的對宇宙、神有了敬仰、畏懼之心，對世俗生活的厭；日本文學則在神道、禪宗文化影響下形成獨特的哀、玄、寂的貴族文化。與這些民族文化相比，中華民族文學則有著家國一體、天人合一、哀己及人的審美特色，追求的是自然、平和、神氣暢然的氣象。這些無疑是在彰顯中華文化個性，也是我們倡導的人類命運共同性思維下可與全人類分享的文化資源。中華各民族文學在文化融合中形成了敬天法祖、重人倫親情、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特性，這些特性已然超越民族界限，上升為人類文明的貢獻。故此，在談及中國各少數(shù)民族文學發(fā)展時，視野需上升至人類文明共同體，這不是在比較優(yōu)劣，而是在與世界其他民族文化對比中，挖掘中華文化的價值，彰顯民族特色。

總之，“大文學史觀”強調的是在中華多民族一體視野下，民族文學研究的一體性、多元性、世界性的新屬性。其中民族的、中華的視野側重于復原中國多民族的真實場景，回答的是“什么是中國多民族文學”的問題；世界的視野回答的則是“什么是中國民族文學”問題，通過中外文化的比較，弘揚中華民族在人類命運共同體下的新價值，這層視野是在前二者的基礎上的升華。如果說民族、文化的視野提供的是一幅真實的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圖景，那么世界的視野則是彰顯中華民族的大國氣魄、民族自信以及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責任感和擔當感。

五、結語與展望

當我們在中華民族共同體視野下，通過三重視野來反觀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就會跳出單一、狹隘的少數(shù)民族文學研究的視野，而對此認知有著更為通融、長遠的判定。對傳統(tǒng)多民族作家作品的研究，既關注民族屬性，又要關注中華屬性，更要關注其人類屬性，這個理論即來自當下中華民族共同體理念推廣。在共性中掌握其特殊性，在個性中體悟其共性。對傳統(tǒng)多民族作家，既看重其民族身份背景，又不能執(zhí)于單一民族性；在傳統(tǒng)大一統(tǒng)的文化格局下，民族融合已是主流，民族的個性并非突顯，尤其是明清以來，隨著大量少數(shù)民族如滿、蒙、回等深度接受漢文化，其創(chuàng)作的作品已然與諸多漢族文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并無突顯的差異，在此刻意強調其民族身份，確實有些牽強。這里我們既要尊重歷史事實，不必執(zhí)于單一民族身份，非要尋出其民族特色、價值；但也不能脫離多民族特色，脫離中華民族共同體的事實，而要透過多民族“共同”這一底色，講好中國少數(shù)民族“大文學史”。

總之，當下諸多的“中國文學史”簡單地將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家因“少數(shù)”而忽略于文學史之外，這種忽略不僅體現(xiàn)在量上，即對大量少數(shù)民族作家創(chuàng)作的忽略；同時也體現(xiàn)在質上，對一些經典少數(shù)民族作家的作品民族性深挖不足，這些弊端的產生正緣于對中國傳統(tǒng)文學、文化中“民族文化共同體”這一特質的忽視。對此問題，早已有不少專家進行呼吁，如《文學遺產》期刊社2015年專門組織了一場研討會，討論“中華文學”問題，劉躍進先生特意撰文《中華多民族文學經典理應進入中文系課堂》[9]，強調中文系的“中國文學史”應加大對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的重視。

本文倡導一種“大文學史觀”亦是對此類學者觀點的呼應，強調“中國文學史”中對少數(shù)民族作家作品的書寫，不僅在數(shù)量、篇幅上的重視；更是在質上，理性、辯證、全面梳理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價值。這其中少一些個性的關注，多一些文化共生的領悟；少一些單一視角，多一些關系研究；少一些空話，多一些實證研究，這無疑會讓我們在對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研究上少走一些彎路，更多精品成果不斷呈現(xiàn)，進而在世界文化舞臺上彰顯中華文化的魅力。

當下，我國已有55個少數(shù)民族作家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一支多民族、多語種、多門類的少數(shù)民族作家隊伍已經形成”[10]。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文化特色既不同于美國熔爐式的多元文化，也不同于歐洲民族認同“離心的”式民族文化，“因為它缺乏一個核心或一個獨特的根源”[11]512。對中國多民族文學特色的把握、梳理不能生搬硬套西方理論，以“想象”的方法來定義中國多民族文學特質，而要回到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歷史實況，從文獻入手，深度拓展，通過對大量文本的梳理、溯源來澄清當下對此問題的諸多爭論。所以，對少數(shù)民族作家、作品能否入史？如何入史？怎樣定位？前景何在等諸多難題的解決，不能脫離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理念和史實，需要我們打破以往的一些狹隘界定和視野，代替以打通古今、中外的大視野來關注和研究，這對文學史家來說，是個極大的挑戰(zhàn)。但所見者大，所言者必深，本文所言，亦是拋磚引玉，期望學界能對此有更深入探討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