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啟惠
(河北大學 文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0)
皮錫瑞《經(jīng)學歷史》云:“武、宣之間,經(jīng)學大昌,家數(shù)未分,純正不雜,故其學術(shù)精而有用,以《禹貢》治河,以《洪苑》察變,以春秋決獄,以三百篇當諫書,治一經(jīng)得一經(jīng)之益。”[1]90可見傳統(tǒng)儒學以經(jīng)治世的思想由來已早,經(jīng)學闡釋的傳統(tǒng)也從未斷絕。出身經(jīng)學世家的錢澄之,在此環(huán)境的熏陶中經(jīng)學篤實,《屈詁》自然顯示出鮮明經(jīng)學闡釋的特征。錢氏在注釋中征引經(jīng)典文獻,其中包括《詩經(jīng)》《周易》《春秋》《國語》《史記》《禮記》等;在經(jīng)典文獻中,以《詩》學、《易》學內(nèi)容為最主要引用對象。錢氏治騷時轉(zhuǎn)相發(fā)明,將《詩》學、《易》學思想用在闡釋屈原作品之中,具體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直接征引《詩》《易》詞句,解釋字詞之意;再次是征引《詩》《易》文獻解釋句意;最后用《詩》序、《易》學思想來闡釋屈原作品與屈原思想乃至屈原形象的構(gòu)建,從而進行義理申說。
錢澄之秉承“以騷繼詩”的詩學宗旨,征引《詩》《易》文獻來訓釋屈騷字詞之意,這是最基本的訓釋手段。錢澄之在選錄《楚辭集注》基礎(chǔ)上精簡釋文,對基本字詞出闡釋,如 “恐鵜鴃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中對“鵜鴂”的解釋,錢澄之引《集注》釋云:“鵜鴂,即《詩》‘七月鳴鵙’之鴂,聲相近,陰氣至,則先鳴而草死也”[2]175;《天問》“圜則九重,孰營度之”中解“九”之義,云“九陽數(shù)之極,所謂之九天”[2]222,用易之陽爻為九,來闡釋天之九重;《天問》“初湯臣摯,后茲承輔”中“承輔”解釋,錢氏詁云:“承輔,則官而不名,《商頌》‘阿衡’是也。”[2]251“阿衡”出自《詩經(jīng)·商頌·長發(fā)》,《長發(fā)》篇云:“實維阿衡,實左右商王?!薄鞍⒑狻奔础耙烈?,天降之卿士,輔佐商湯建立商朝的賢臣,故曰“承輔”,可見錢氏引《詩》釋騷的正確性。
錢澄之征引《詩》《易》文獻,解屈騷章句之意,大體是為了演繹《詩》《易》之思想,恰巧印證自序中“窺其大旨之所在”“詩學易學之義也”[2]4?!峨x騷》篇中多次引用《詩》句,“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四句,錢氏詁曰:“開章訴陳氏族,見己為國宗臣,無誼可去。古上下通稱朕,謙辭也。朕者渺小者之稱,胎中初有微形稱朕,猶云兆耳?!对姟罚骸S岳降神’,原曰吾以降,其自命不凡矣?!盵2]143“維岳降神”出自《詩經(jīng)·大雅·崧高》,《崧高》篇云:“崧高維岳,駿極于天。維岳降神,生甫及申?!盵3]669錢氏用其闡釋“帝高陽之苗裔”,把握住其自命不凡的意味,對于屈原自我審視有著正確的構(gòu)建;對于屈原所處政治環(huán)境惡劣的解讀:“女嬃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曰:鯀婞直以身亡兮,終然夭乎羽之野”,錢氏詁曰:“原自信心不可懲,忽述女嬃之詈,通國唯一之姊關(guān)切耳。言女嬃知原‘終鮮兄弟’,此身關(guān)系非輕,故深慮其夭死也?!盵2]158用《詩經(jīng)·鄭風·揚之水》“終鮮兄弟”一句表明屈原所處環(huán)境之惡劣,正如原詩中所訴“紛獨有此姱節(jié)”“孰云察余之中情”等,舉世朋黨,屈原孑然一人矣,與《鄭風·揚之水》中“終鮮兄弟,實為與女;無信人之言,人實女”[3]198正相符合。
《天問》中“恒秉季德,焉得夫樸牛?何往迎班祿,不但還來”四句,錢氏詁云:“王者家天下,季德也。該秉,謂父子相承;恒秉,謂亦世相守,雖失之,必思中興也。樸牛,指澆?!兑住匪疲骸饕挠谀厢鳎闷浯笫??!杂髟獌匆?。言少康有中興之志,焉得此元兇授首乎?”[2]242“恒秉季德”四句敘述少康中興之事:田獵獲禽,遂以滅澆,錢氏用《易·明夷卦·九三》之意,即“賢明的諸侯或君主趁著南征狩獵的時刻,滅掉昏君”,這與少康中興事跡完全符合。此句歷來多解,但錢氏之解亦可備一說。再者如《九章·懷沙》:“懲違改忿兮,抑心而自強。離慜而不遷兮,愿志之有像”,錢氏詁曰:“自惟事業(yè)無成,存此志于萬世,可也,志之有像,《易·蠱》上爻所云:‘志可則也’?!盵2]286即引“不事王侯,志可則也”,表其將以清虛高尚之志為法則。
征引《詩》《易》來解屈騷思想,最為突出的就是對于《離騷》“求女”解讀與屈原形象的自我構(gòu)建。首先《離騷》“求女”的解讀,錢澄之采納吸收漢儒后妃之德的思想融入到對于“求女”解讀,將“思得淑女”意旨比附到“求女”這一虛擬活動上,并反復強調(diào)“女”之重要性,為何要求女?《離騷總詁》云:“乃為帝閽所拒,不得見君,然后嘆息于舉世之溷濁好蔽美也。不得已而思求女,蓋君而又賢妃在內(nèi),不致小人盡惑已甚。上官、靳尚與鄭袖比,猶皇甫七子‘恃褒姒為奧援’也?!盾囕牎分?,惡褒姒亂國,思得賢女以內(nèi)助,所以拔其惑本。屈原猶是意此?!盵2]186錢澄之在《離騷總詁》認為屈原見君受阻,乃是小人在內(nèi),惑亂欺君,因此思得賢女拔出惑本;并以《小雅·車舝》中“娶妻以德”意旨,比附屈原“求女”,亦渴望如“高山景行”之季女;緊接著錢氏又闡釋求得賢女的重要作用,《天問》“登立為帝”四句曰:“自桀伐以下,皆言女德。桀得喜以致殛,舜因二姚以受禪;妲己寵以璜臺而亡商,女媧生而有駭形而王天下?!盵2]239可見“思得淑女”詩學思想對錢澄之的影響極為深重。其次是對于屈原人物性格的再塑造上,用《易》中思想來豐富對于屈原的解讀。錢澄之構(gòu)建屈原人格,基礎(chǔ)是儒家傳統(tǒng)解讀:忠臣孝子,如《離騷》“日月忽其不淹兮”四句,錢氏詁曰:“美人,自況是為。臣之于君,猶女之于夫。故坤曰:地道也,臣道也,妻道也?!盵2]145引《文言》“地道”“臣道”“妻道”一說,凸顯屈原追隨楚君忠貞之行,并在自序再次提到,《莊屈合詁自序》云:“吾觀莊子述仲尼之語曰:‘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衷唬骸疄槿顺甲诱?,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悅生而惡思?’而終勖之以‘莫若為致命’。夫莊子豈徒言其言哉。一旦而有臣子之事,其以義命自處也,審矣?!盵2]4錢澄之認為孝子之侍親為命,忠臣事君為義,二者既不能懈怠于心,又不能逃避與天地之間;二者之最高境界則是行事而忘身,舍身而取義。
王逸《楚辭章句》就屈原作品結(jié)構(gòu)稱其文無次序,錢澄之在其基礎(chǔ)上,秉承“性情說”詩學觀,對于屈原作品闡釋以情感為基礎(chǔ),提出“意至而詞至”?!冻o屈詁自引》云:“以屈子之憂思悲憤,詰屈莫申,發(fā)而有言,不知其為文也。重復顛倒,錯亂無次,而必欲以后世文章開合承接之法求之,豈可輿論屈子哉” “吾嘗謂其文如寡婦夜哭前后訴說,不過此語,而一訴再訴,蓋不訴不足以盡其痛也。必謂后之所訴異于前訴,為其徇其次序、別其條理者,謬矣”“則見其情緒之感觸:有無端而生者,有相因而起者。意之所至,忽然有詞。詞同而以不同,則未嘗無次序無條理也?!盵2]139總觀錢澄之對于屈辭篇章結(jié)構(gòu)之論,似乎是矛盾的,或者更加準確的說其論述是在注釋中不斷變化發(fā)展的。首先錢澄之認為屈原之辭乃是憂思悲憤郁結(jié)而作,故有重復顛倒、錯亂無序之表象,因此不能用文章之法牽強對比,如果強為其次序是謬矣;進而提出屈原乃是因意而構(gòu),意之所至發(fā)而為詞,若是理清屈原復雜的心理活動,就能夠大致描摹出屈原作品結(jié)構(gòu),即錢澄之所謂“未嘗無次序無條理也”。
《天問》篇章結(jié)構(gòu)劃分,能夠代表錢澄之闡釋屈騷作品的矛盾心理,首先是錢澄之按李陳玉《楚辭箋注》將《天問》總體劃分為三部分,大體結(jié)構(gòu)如下:
第一部分——問天:首句“遂古之初”至“何盍何晦”四句,共44句,是問天上許多不可解之事。其中從天地之形何人營造、何人傳之、何人識之,再到日月星辰,何列何屬,大都是天地初形之未可解之事。
第二部分——問地:“不任汩鴻”四句至“鯪魚何在”四句,共68句,問地上許多不可解之事。其中包括鯀禹治水、昆侖懸圃、燭龍雄虺、黑水玄趾、鯪魚鬿堆等,大都是地上怪異之事,屈原一一列而問之。
第三部分——問人事:“禹之力獻功”至“何試上自予,忠名彌章”,共261句,問人間許多不可解之事。人間世事又分為三小部分,筆者暫且為其劃分:首先是問夏之事,自“禹之力獻功”至 “帝乃降觀”四句;其次是問商之事,自“簡狄在臺”至“何圣人之一德”四句;再之是問周之事及春秋雜事,自“稷維元子”至文末。
錢澄之雖按李陳玉之法為《天問》劃分了大體結(jié)構(gòu),但是在訓釋過程,錢澄之所透露的觀點是復雜矛盾的。首先是《天問》解題,錢澄之詁曰:“文無次序,只是就壁上所見,隨發(fā)問端,不必求其倫次。先儒謂原雜書于壁,楚人集成之,理或亦然?!盵2]221“后儒欲一一詳對,以釋其疑,亦愚矣?!痹诮忸}時錢澄之認為其無次序,有兩種可能:一是僅就壁上所畫,隨發(fā)問端,不必特求其次序;二是屈原之辭雜書于壁上,楚后人集之而成,因此無次序;并且對前人進行辯駁,即僅事詁釋,而不是強一一對之;緊接著又再次強調(diào)其次序僅僅是壁上所畫,“白蜺嬰茀”四句錢澄之詁曰:“胡為此堂,言畫此事于此堂?!淮藬?shù)章,忽及羿,忽及鯀,忽及仙人,皆就壁上畫所見而問。本無倫次,而注者強為穿插承接,固矣![2]236可見錢澄之秉承實事求是的原則,認為不能為劃分次序而次序,否則就是頑固愚蠢,甚至可笑!“何試上自予”四句,錢澄之又曰:“小序甚明,因祠堂壁上畫有種種奇怪故事,隨‘其所見,一一呵’而問之。或相承,或不相承,或喻己意,或據(jù)彼事,本無倫次,仍其荒唐。注者為之考據(jù)載籍,分別章句,辯證其是非,大似像癡人說夢也?!盵2]255
總觀《天問》中無次序申說,雖與文中劃分篇章結(jié)構(gòu)所矛盾,但是卻與其注釋原則“力戒穿鑿”相一致,錢澄之《莊屈合詁自序》云:“于屈不敢強事穿鑿,以求其悲憤,惟是依文釋義,使學者章句分明以進窺其大旨所在?!盵2]4《楚辭屈詁自引》又道:“吾蓋深惡夫牽強穿鑿,以探其前后之貫通,故以詁名?!盵2]140因其深惡牽強穿鑿,所以闡釋篇章結(jié)構(gòu)時,更傾向于“依壁而發(fā)問”無次序之論,同時又在文中自然引用李陳玉對于《天問》的大體劃分,僅限于從天、地、人事三部分,而沒有進行更細致的劃分,只是為遵循其“章句分明”“力戒穿鑿”訓釋原則。
明代中晚期嚴重的政治腐敗,經(jīng)濟卻異常繁榮,在此雙重作用下,晚明社會產(chǎn)生劇烈的變化,整個社會風氣由循規(guī)蹈矩的古典生存方式,轉(zhuǎn)變?yōu)槲镉蛎浀挠顾兹松鶾4],在這種時代潮流下,一方面人們極力想要沖破原有的秩序,另一方面則是人欲的放縱(或者對于天理的蔑視,對于人欲的承認和肯定)。從王陽明本是以“拯救世道人心”而發(fā)起的心學,再到其后學李卓吾等高揚其個性解放的呼聲,逐漸演變?yōu)閷μ炖淼拿镆?,對于至情的肯定。那么在這樣的社會風氣以及社會思潮的影響下,眾多文人深受“主情”意識的影響;錢澄之雖然經(jīng)學世家,但在經(jīng)歷了晚明腐敗黑暗的政治、抗清等一系列不幸的遭遇之后,錢澄之對于屈原情感體悟應該是更加深刻,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對于屈原之人評價,性情之正;二是對于屈原作品的解讀,以情貫之,更能貼近作品本旨,典型的“以情注騷”,以及以情注騷的理論基礎(chǔ),即“性情說”的詩學傳統(tǒng)。
首先,錢澄之在《田間易學》曾對“性情”做過闡述,認為性乃一體之根本,情是性的外在表現(xiàn),即“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5]193,并且提出與個性解放社會思潮相一致的性情理論,“天下無無情之性,若情槁則性滅矣”[5]193??梢婂X澄之對于一體性情的重視,并且將性情之說用到屈原之人的解讀上。錢氏在明末“主情”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下,對于屈原之人之事的評價及闡釋,體現(xiàn)著“性情”的主要特征。錢澄之《莊屈合詁·莊屈合詁自序》云:“屈子忠于君,以讒見疏,憂君念國,發(fā)而為詞,反復纏綿,不能自勝,至于沉湘以死,此其性情深至,豈直與凡伯、家父同日語哉?”[2]3可見錢氏對于屈原之人之事是以包容理解的態(tài)度來看待,認為“性情深至”;肯定其忠君念國,卻因讒見疏,并且對于否定屈原之人的論調(diào)發(fā)出反問之辭:“豈直與凡伯、家父同日語哉”,意即凡伯家父等人(家父《詩經(jīng)·小雅·節(jié)南山》、凡伯《詩經(jīng)·大雅·板》)怎與屈原相提并論。
此后錢澄之又在《屈詁》進一步完善“性情深至”闡述,《莊屈合詁自序》云:“是故天下非至性之人,不可以悟道;非見道之人,亦不可以死節(jié)也。吾謂《易》本乎時,《詩》本乎性情。凡莊子、屈子之所為,一處其潛,一處其亢,皆時之為也。莊子之性情,于君父之間,非不深至,特無所感發(fā)耳。詩也者,感之為也。若屈子則感之至極也?!盵2]4顯然錢氏在 “以屈繼詩”“以莊繼易”基礎(chǔ)上,認為 “《易》本乎時”“《詩》本乎性情”,因此在時的影響下,二人做出了不同的選擇,即“潛”“亢”之別;并且錢氏將道的感悟與個體“性情”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至性之體方可悟道,悟道后才能做出死節(jié)之行。那么何為性情?何為道?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對“性情”有詳細說明,“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情也;仁、義、禮、智,性也”[6]221;對道與性情的關(guān)系闡述引謝氏之語道:“學者于此二者,可見性情之正也。能識圣人之性情,然后可以學道。”[6]92可見錢氏對于性情的認識來源于此,因此屈原人格中“性情”與明末“主情”意識下的性情,即屈原性情符合孔孟“君子”之性情,可稱之“性情之正”,在錢氏的詩論中也可以尋到蛛絲馬跡,《葉井叔詩序》道:“詩也者,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準禮義以為情,則情必本諸性??芍倨韵?,惟漢為近古。魏晉以還,情亦少雜矣,然其詩猶沉綿曲郁,而不至于放,則猶有禮義存焉。至六朝,而情蕩矣,所述者大抵皆艷冶之私、靡麗之習,其事至褻,其聲極新,令聞之者心志滔淫而不自持,卒至于潰防裂檢,風俗橫流,國隨以亡,皆情誤之也,是豈知有性情者乎?”[7]258-260,錢氏在詩序中表明性情應符合“禮義”,并批評了六朝靡麗放蕩之情乃是“情之誤”,是“不知性情之正”表現(xiàn);因此才有:識性情,然后學道;體道后,方可死節(jié)。性情之人,體道;體道之人,死節(jié)。顯然,錢氏對于屈原接受,融入一己之志,將屈原闡釋為“性情之正”體道之人,屈原沉江而死乃是存道之行,這符合錢澄之所秉持的遺民價值體系,或者說符合其內(nèi)在的遺民意識,即典型“存道以救世”。在《九章》中詁云:“以命則死不可逃;以義則死不可讓,《論語》所云‘當仁不讓師’也。愿勿愛者,即以自勉,又以勉后之君子也。后之君子,有不獲于君者,勿萌貳心,惟以吾為類耳。是故屈原之死,非為憤激,所以作萬世之忠之榜樣也?!盵2]288錢氏強調(diào)其“非為憤激”,引《論語》“當仁不讓師”,忠于君而不萌貳心,屈原之死乃為萬世之忠的榜樣,雖然這將闡釋落入傳統(tǒng)忠君之俗套,但是正符合錢氏所說的性情之人體道,體道之人死節(jié)。
屈原曾在《九章·惜誦》自述道:“惜誦以致愍兮,發(fā)憤以抒情”,由此觀之,其作品飽含著屈原難以訴說的情感,原悲憤不能自已:悲其身不見用,悲其功之垂成而不就,反復纏綿,前后訴說其情。然歷代學者,自漢以迄清,對于屈原的主要研究都是附屬于時代之學(如漢代之經(jīng)學、宋代之理學、明代之樸學),望其或 “厚人倫,美教化”,或輔成王道,然而對于理解屈原的情感卻無所裨益。雖然主流研究沿著時代之學軌跡在發(fā)展,但是從朱熹開始,“就詩論詩”,以文學的角度來研究屈原及作品,再到明中晚期個性解放的社會思潮蓬勃發(fā)展,“主情”意識深入人心,對于文學作品的情感體悟更是高漲,使文學作品回到其本身,這也印證了“詩緣情”的本質(zhì)。錢氏在崇情思潮下,對屈原作品的理解,自然是更接近“發(fā)憤以抒情”之本旨。如對《九章·懷沙》“任重載盛兮,陷滯而不濟。懷瑾握瑜兮,窮不知所示”四句的闡釋,錢氏詁曰:“任重、載盛二句,與《小雅》‘不輸爾載,終逾絕險’同義,指黨人用事者言,懷瑾握瑜,自命也?!?這里錢氏直接道明“任重載盛兮,陷滯而不濟”與《小雅·正月》“不輸爾載,終逾絕險”同義,即賢能輔國方能度過危險,否則就會“陷滯而不濟”,《正月》中抒情主人公孤獨、憤懣、憂傷的情感與屈原可謂是一致的,異代同感。錢氏在對于屈原其人的闡釋基礎(chǔ)上,其“性情深至”“至性至情”,認為其作品有感于“事于君父”,乃“感發(fā)之極也”,對于其作品也是在“性情”的特征下,注重體悟屈原心中情感,因此能夠體會到屈原文辭背后“情不能自已”深邃的情感。錢氏在《離騷總詁》提到對于情感的體悟:“原疏而憲令亦廢不行也!原所悲憤不能自已者,非悲其身之不用也,悲其功之垂成而不就也。故一則曰‘哀民生之多艱’,再則曰‘相觀覽民之計極’,而終之曰‘莫與為之美政兮’,則原情可見矣。”[2]187錢氏感悟到:屈原被讒見疏,憲令廢而不行,美政理想無實現(xiàn)之日,亦哀國事日非、民生之多艱,原悲憤之情不能自已。
錢氏以情注騷,論人也是以性情觀之,這都源于錢氏的文學觀“性情說”,即“詩以道性情”,詩最主要的的任務就是抒發(fā)一己之性情或是志趣。首先是是的本質(zhì),詩本性情,在錢氏的文集中曾多次提及,《莊屈合詁自序》曾言:“詩也者,性情之事也。屈子忠于君,以讒見疏,憂君念國,發(fā)而為詞,反復纏綿,不能自勝。至于沉湘以死,此其性情深至,豈直與凡伯、家父同日語哉?!盵2]3錢氏清楚地認識到詩人內(nèi)感于物,發(fā)而為詩,詩的本質(zhì)乃是言志;錢氏在《田間文集》言:“政以人情為本,達乎情,斯可以達于政耳。詩也者,情之至也,吾達吾情,亦因以達人情,政不外是矣。”可見,錢氏準確把握了詩歌的本質(zhì),乃是一“情”字,只要以情達情,用詩人的情感去體悟原詩作品,便能把握住詩之本旨。但其性情強調(diào)符合禮義,其中《田間文集·葉井叔詩序》道:
“詩以道性情。而世有離情與性而二之,是為烏足與語情乎?詩也者,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準禮義以為情,則情必本諸性。可知三百篇以下,惟漢為近古。魏晉以還,情亦少雜矣,然其詩猶沉綿曲郁,而不至于放,則猶有禮義存焉。至六朝,而情蕩矣,所述者大抵皆艷冶之私、靡麗之習,其事至褻,其聲極新,令聞之者心志滔淫而不自持,卒至于潰防裂檢,風俗橫流,國隨以亡,皆情誤之也,是豈知有性情者乎?”[7]258-260
其中錢氏明確表示自己秉承傳統(tǒng)儒家詩教:首先“詩者,性情之也”,“無情不詩”的性情論的主張,其次要止乎禮義,因此對于漢詩之后的艷冶之私、靡麗之習是強烈批評的,認為“國隨以亡”,是縱情之果;并且指出“其詩指陳當世之得失,眷懷宗國之安危,一篇之中,三致意云”,屈原顯然符合其標準,或者就是其作詩的楷模。因此,再回顧楚辭篇目的選擇上,必然是要符合儒家詩教,注重文學作品的真情實感。
其次,是構(gòu)成詩之性情的重要因素:真,或者說是作品中的真情實感。錢氏《田間文集》言:“夫性情之事,蓋難言之,難于真而。譬如優(yōu)孟登場,摹寫忠孝節(jié)義之事,一笑一啼,無不酷肖,而人知其言之皆妄,以其皆沿襲之言,而非自出之言。自己出者,有諸己而后出,所謂真性情也?!盵7]309無論是平和還是激越,只要是出于一己之懷,都是真性情的表現(xiàn)。當然這也是錢氏推崇屈原作品的原因,尤其對激越之詩的評價,更是表現(xiàn)出不俗的文學觀?!短镩g文集》錢氏言:“吾詩悲,非世所樂聞,其聲往往激楚也。”“詩有音,感而成音。彼吳鎖干而吟者,無情之音,不足聽也。是以論詩者當論其世,論其地也,亦曰觀其所感而已。吾不知世所為溫厚和平者何情也?”錢氏談到自己“激楚”之聲是所處時代與社會現(xiàn)實所造成的,是當時社會環(huán)境的真實反映。這正如屈原辭賦作品,屈原當時所處的政治環(huán)境,遭受的困厄與磨難,是屈原忠于內(nèi)心以及現(xiàn)實生活所創(chuàng)作出來的,是無法變得溫柔敦厚。因此,錢氏以情達情,才更好地體悟屈原作品怨憤激越之情。
錢澄之詁屈,貫徹著“不牽強附會”“實事求是”的方法,又繼承朱熹《集注》的體例,基本是以四句為一小節(jié)作注,有些章節(jié)依據(jù)文意則是六句、八句一注,不拘泥于一種格式。具體格式:先標注字音;次引《集注》解釋字詞、句意,或先酌采前代諸家之說;最后“詁曰”,乃是始敘作者之意:訓釋詞語在前,觀點在后;或總結(jié)章句旨意,或闡發(fā)義理;詁的征引的情況在某些篇章中即可詁,也可不詁,即可引,也可不引,其條例是較為寬松,在統(tǒng)一體例之中有著變化和發(fā)展。因此這樣的注釋原則會使其注釋不拘束于體式,更加順暢清晰??傮w觀之整飭劃一,層次分明,條例清晰,字義、讀音、章句義理兼顧,顯然更有利于讀者的閱讀和理解。以《離騷》“朝吾將濟白水”一節(jié)為例:
朝吾將濟白水兮,登閬風而緤馬。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閬,音郎。緤,音薛,一作紲。)
《集注》:“《淮南子》言:‘白水,出昆侖之山’,閬風,山上也。女,神女也”,“于此又無所遇,故下章欲游春宮,求宓妃”“佚女”“三姚”,將遍求也。
【詁】曰:昆侖,天柱、懸圃、閬風皆在其上。自懸圃上升,反于閬風,蓋興盡而反也。反顧,南顧楚地也。反顧流涕,無端哀高丘之無女,是時楚宮南后、鄭袖并寵于王,秀與靳尚輩表里惑君,后之不問,讒于嬖比,此王所以終不悟也。故思得賢女,正位宮中,以廢嬖而沮讒。高丘,楚地,疑襄王前既有陽臺神女之說,故以寓言。[2]167
從上述條例來看,在繼承《集注》基本注釋體例下,《屈詁》優(yōu)勢是極為明顯的。與漢宋王逸《章句》、洪興祖《補注》相比,繼承了這種體例的《屈詁》,其層次清晰,更讓人一目了然。并且與明清時期一些注本相比較,錢氏這一體例選擇上更勝一籌。
皮錫瑞《經(jīng)學歷史》云:“國初諸儒治經(jīng),取漢、唐注疏及宋、元、明人之說,擇善而從。由后人論之,為漢、宋兼采一派;而在諸公當日,不過實事求是,非必欲自成一家也?!盵1]90正如《經(jīng)學歷史》概述言之,錢澄之“詁屈”遵循著實事求是、以意逆志的方法和原則,取前代諸家之說,擇善而從之。其間酌采林希逸、張鳳翼、黃文煥、汪瑗、李陳玉等宋明諸家觀點,以嚴謹開明的態(tài)度征而有名,以求融會貫通整個注釋系統(tǒng),避免穿鑿附會。
以《離騷》訓釋為列:皇覽揆余初度兮,肇賜予以假名。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覽,一作鑒。余下無于字)
集注:“皇,皇考也。”“揆,度也。”“高平曰原,故名平而字原也。正則、靈均各釋其義,以為美稱而。《禮》:‘生子三月,父名之?!畡t使賓友冠而字之。’故字雖朋友之職,亦父之命也?!薄鹜翳ピ唬骸拔宄家哉齽t為釋原名,以靈均為釋平字?!薄饛堷P翼曰:“言父伯庸觀我始生年時,度其日月,皆和天地中正,故始賜以善名?!?/p>
【詁】曰:初度,猶初生也。覽揆,揆度也。猶今初生推測福命也。意其生有異于常兒,故名以平而字以原。高平曰原,高而能平,所以勖之。故原因君之見疏,而轉(zhuǎn)念親之賜名之義。[2]143
本句注屈原名與字。錢澄之先錄《集注》釋原由平中來,正則、靈均分別對應平與原,是美稱。緊接著引《禮》中記載古時命名之習俗,亦強調(diào)父之命名的重視。后則引汪瑗、張鳳翼之說,尤其是張氏之說,似有些自命不凡的味道。之后錢氏自詁與上大體一致,演繹集注之意;與之不同的是:結(jié)合屈原自身因君見疏之事,來解釋此句安置的特殊意義,即“異于常兒”因以賜名。再如《天問》訓釋:圓則九重,孰營度之?為茲何功?孰初作之?(圜,與圓同)
《集注》:“圜,謂天形之圓也。則,法則。九,陽數(shù)之極,所謂九天也。”○張鳳翼曰:“言天之九重,求而知之乎?又誰之功力初作之乎?”○黃文煥曰:“問九重從何一重作始也。”[2]222
在訓釋 “圓則九重”這四句上,錢澄之首先錄朱熹《集注》解字詞之意,后分別引張鳳翼、黃文煥注解章句之義,連續(xù)流暢,并無強拉硬拽之感,使得整句注釋完整如己出。上述釋文中,錢澄之雖引用朱熹《集注》、黃文煥《楚辭聽直》、汪瑗《楚辭集解》等諸多參考文獻,但不是毫無標準的采納,而依據(jù)文本之旨,根據(jù)實事求原則,嚴謹開明的態(tài)度,按照釋文體例的需要,酌情采納,使得諸家之說能各歸其位,各釋其義,無贅尤之嫌疑。
錢澄之《楚辭屈詁自引》云:“吾蓋深惡夫牽強穿鑿,以探求其前后之貫通,故以詁名?!逼溆栐b旨在前后語句之貫通,使后人讀之章句分明。在體例上,繼承《集注》體例,四句一釋,先注音,后解字詞之義,之后串講句意,闡發(fā)義理。注釋以疏通前后文意為主,語言通俗易懂,明白曉暢,簡潔利落,段落之間邏輯清晰,層次分明,對于章句之間的解釋連貫舒暢,或先錄集注,或兼采諸家之說,或直接表明一己之寄托,一氣呵成。從而在閱讀上是平正通達,無凝滯淤堵,或牽強生澀之感。以佶屈聱牙、難以理解的《天問》訓釋為例:
曰: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集注》:“問往古之初,未有天地,故未有人,誰得見之,而傳道其事乎?”[2]221
真昭瞢闇,誰能極之?馮翼惟象,何以識之?(瞢音蒙。闇與暗同。馮音平。)《集注》:“此承上問,時未有人,今何以能窮極而知之乎?”[2]222
明明闇闇,何時何為?陰陽三合,何本何化?○“此問:明必有明之者,闇必有闇之者,是何物之為乎?陰也,陽也,天也,三者之合,何者為本?何者為化乎?”[2]222
上文三章問天地之初形成之事,其注解雖引《集注》,但仔細觀察,錢氏省去了朱熹“一一答之”的義理繁瑣闡釋,而是直接采用章旨的解釋,因此錢氏的注釋更加連貫通暢,通俗易懂,更不會使楚辭文本再添加上一層“理學迷霧”,讀者也會望而卻步。
再看《九歌》《九章》篇目訓釋:
廣開天門兮,紛吾乘兮玄云。令飄風兮先驅(qū),使涷雨兮纚塵。(涷,音東,從水)
【詁】曰:“天門開,神將降也;乘玄云,巫往迎也。司命,天上星神。其來也自天,其去也沖天。篇中兩君字指神,兩吾字皆巫自稱。先驅(qū)、清道,皆作巫語,所以迎神也?!盵2]203
鳥獸鳴以諕群兮,草苴比而不芳。魚葺鱗以自別兮,蛟龍隱其文章。故荼薺不同畞兮,蘭茝幽而獨芳。(諕,音豪。苴,音祖。比,音比。薺,一作苦。茝,一作芷。)《九章·悲回風》
【詁】曰:“萬物各從其類:鳥獸以同群而號,草苴以不芳而比,魚龍不逐隊而行,荼薺不同畞而生,秉性各殊,臭味自別。此蘭茝所以幽而獨芳也,則君子豈能與小人并世乎?當今之世,非吾世也,惟早自決而已?!盵2]304
觀炎氣之相仍兮,窺煙液之所積。悲霜雪之俱下兮,觀潮水之相擊。(液,音亦。)《九章·悲回風》
【詁曰】:“觀炎氣而窺煙液,悲霜雪而聽潮水,自言其魂氣所之,隨時即境,無冬無夏,無不可以寄其情也?!盵2]310
覽其上述釋文,除平正通達,簡易流暢之余,錢氏似乎也注意形式工整對稱,即“天門開,神將降也;乘玄云,巫往迎也”,語言雅致優(yōu)美,即“萬物各從其類,鳥獸以同群而號”“觀炎氣而窺煙液,悲霜雪而聽潮水”等,這類語句使其注文平易通達,又富有詩韻??傮w來看,錢澄之的《屈詁》既沒有像漢代王逸《章句》逐句作注,也沒有像宋代朱熹《集注》中摻雜義理,或者《補注》中大量的名物訓詁,也沒有明代心學影響下空疏注釋臆說的學術(shù)風氣。錢氏吸取王、洪訓釋優(yōu)點,但不是逐句作注;依《集注》體例,但卻沒有繁雜義理,也無“一一對之”的牽強;因此其注釋顯得更為平正通達,語義流暢。并且作為詩人學者的錢澄之,其注釋的語言也講究形式,富有詩韻。
《屈詁》分量雖不如《詩學》《易學》,但其注釋精簡扼要,平易流暢,兼采諸家,又融會貫通,集中體現(xiàn)錢氏治學特色。錢澄之文獻征引在經(jīng)學闡釋的基礎(chǔ)上,偏重詩、易文獻的征引;文構(gòu)闡釋在文無次序的基礎(chǔ)上,融入以情體意的重要方法,并且在《天問》結(jié)構(gòu)闡釋過程中有著明顯的前后變化;文情的體悟則是在明末主情意識的思潮下,明末遺民共同的文學觀:性情說。因此,錢氏貫穿著以情注騷的原則,并且抓住了屈原內(nèi)心復雜的情感活動以及志趣,從而把握住屈原作品的整體脈絡,用詩人的情感不斷揣摩變化的感受與情思,使其在清初遺民楚辭學中爭得了寶貴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