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鈺婧

（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天津 300071）

禮物酬贈作為古代文人交往的常見行為，自唐宋以來常見于詩歌之中，成為文人交往詩歌的重要類型之一。在宋代，禮物酬贈成為固定的詩歌題材，如舊題王十朋編纂的《王狀元集注分類東坡先生詩》將蘇軾詩按題材分為七十余門，其中有“惠貺”一門[1]，托名劉克莊的《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后集中有“饋送”“謝惠”二門[2]，這些分類表明宋人的禮物酬贈行為與詩歌密切相關(guān)，禮物酬贈詩已經(jīng)區(qū)別于以往的“贈答”“投贈”詩，成為獨立的類別。目前，學(xué)界對于禮物酬贈詩的研究大多以梅堯臣與蘇軾為典型，前者如蘇碧銓《梅堯臣禮物酬答詩中的交游敘事》[3]，指出梅堯臣在詩歌中頻繁地記錄禮物饋贈行為，并將敘事作為書寫的重點，凸顯了以詩敘事的獨特筆法；后者如鄧淞露《禮物：蘇軾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文化效力》[4]，認(rèn)為蘇軾的禮物饋酬詩體現(xiàn)了“物的詩化”與“詩的物化”的雙向流動，在宋代的詩學(xué)轉(zhuǎn)向中最終奠定了“內(nèi)省性”的宋調(diào)特征。此外，還有胡健《惠貺詩初探》[5]，對宋人惠貺詩的創(chuàng)作概況與贈物種類進行了統(tǒng)計分析，指出梅堯臣與蘇軾對提升惠貺詩藝術(shù)水平的貢獻。在宋詩注重實用與審美日常化的詩學(xué)轉(zhuǎn)向中，敘事的詼諧生動與內(nèi)省的詩物關(guān)系成為禮物酬贈詩最為突出的特征，這無疑與梅堯臣、蘇軾對詩藝的錘煉、詩境的拓展密不可分，但還應(yīng)注意到的是，禮物酬贈詩作為常見的詩歌題材在文人交往之中因身份與觀念差異呈現(xiàn)出新的特征。以往學(xué)界的研究多著眼于北宋詩，對南宋詩與士僧之間的禮物酬贈關(guān)注尚顯不足，實際上，南宋士僧禮物酬贈詩在重敘事、重日?；A(chǔ)上體現(xiàn)出以禪生新、以禪變俗，融合抒情與敘事的新特征，恰是宋詩另辟蹊徑、以俗為雅的具體表現(xiàn)，同時也反映出南宋士僧交往的生活情境與精神世界。

一、閑情與日用：士僧酬贈禮物的主要類型

在《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中，宋人饋贈禮物的詩作收錄在“饋送”與“謝惠”二門中，所涉及的禮物種類有茶、酒、花、香、畫、藥、紙筆、硯、竹杖、器具、衣服、果子、蔬菜、珍饈、飲食等[2]773-863，既有文人書齋案頭的雅趣之物，也有日常不可或缺的飲食與日用物品。南宋士僧之間的禮物酬贈同樣不出此二類，但在具體物品上卻有側(cè)重，屬于文人雅趣的茶、花木、紙筆、硯墨等物數(shù)量更多，日用之物則以用具與飲食在詩中最為常見。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士僧禮物酬贈詩的數(shù)量分布并不均衡，“士多僧少”的現(xiàn)象相當(dāng)明顯，據(jù)《全宋詩》統(tǒng)計，士贈僧的詩作有85 首，而僧贈士的詩作僅有26 首。其中，士大夫詩作除部分謝贈詩外，多數(shù)為饋贈詩，數(shù)量上的差異與士大夫布施供養(yǎng)僧人的傳統(tǒng)有關(guān)，同時，詩意化的供僧行為影響了酬贈詩中禮物類型的偏好。

（一）文人雅趣

1.茶。在宋代，飲茶不僅盛行于文人之間，也成為禪門不可或缺的日?；顒印６U宗語錄中有多處記載以茶參禪、以茶明禪的機鋒問答，流傳最廣的是趙州從稔禪師的“吃茶去”公案，“師問新到：‘曾到此間么？’曰：‘曾到?！瘞熢唬骸圆枞??！謫柹?，僧曰：‘不曾到?！瘞熢唬骸圆枞ァ！笤褐鲉栐唬骸疄樯趺丛揭苍瞥圆枞ィ辉揭苍瞥圆枞?？’師召院主，主應(yīng)諾。師曰：‘吃茶去’”[6]204。無論曾到不曾到，趙州禪師皆答“吃茶去”，看似答非所問，實則是通過矛盾的語言使參學(xué)者跳出語言的窠臼，進入無思無慮的直覺體驗。以“吃茶”作為機鋒語，正是因為飲茶流行于禪門，合乎“平常心是道”，在文人答謝僧人贈茶的詩作中，時常引用趙州禪師的公案，將清心醒神的茶視為滌除思慮的參禪之物。如“趙州古佛不同時，賴有斯人慰所思。搜攪枯腸無一物，夢回日影上花枝”（劉應(yīng)時《謝香山禪師惠水巖新茗二首·其二》）[7]38冊24238；“揀芽穰穰鷹爪黃，活火濈濈魚眼湯。掃花席地白日靜，穿簾透戶春風(fēng)香。喚醒松根渴睡漢，五更清夢從渠短。泠泠灌頂欲通仙，稽首法云甘露碗”（艾性夫《煎后山峰上人新茶》）[7]70冊44394；“解道碧云句，三生湯惠休。試春輟鷹爪，斸雨餉獵頭。夢境可容到，饞涎那復(fù)流。舌端吾薦取，倘不負珍投”（史彌寧《琮上人以詩惠茶筍》）[7]57冊36057，在這些詩中，除卻對茶的形態(tài)（如“鷹爪”）與烹茶行為（如“魚眼”）的描寫，更突出的是茶醒神滌慮的功效，與之相應(yīng)的是“夢回”“喚醒”“清夢”“夢境”等用語，對于文人而言，僧人所贈的茶比起平常的茶更有清凈之味，烹煮啜飲之間更顯禪趣。

2.花木。在士僧禮物酬贈的類型中，有關(guān)花木的詩作最為常見，涉及的種類最多，如竹、蘭、梅、松、桂花、茉莉、杜鵑、菖蒲、山茶、海棠、山丹等，這無疑得益于宋代文人對花木的喜愛。然而，宋代文人蒔花弄草并不止于賞玩，而是有更深層的文化意蘊。在宋人眼中，花木已脫離了“玩物”的地位，上升為觀化天理、涵養(yǎng)德行的物象，如王貴學(xué)《王氏蘭譜序》：“窗前有草，濂溪周先生蓋達其生意，是格物而非玩物。……夫草可以會仁意，蘭豈一草云乎哉？君子養(yǎng)德，于是乎在！”[8]“養(yǎng)德”與“格物”，最能代表宋代文人對花木的態(tài)度，二者在“比德”的觀念上更進一步，將花木視為承載人倫道德的載體，士僧之間的花木酬贈詩正是基于這樣的文化環(huán)境之中，并且更進一步，賦予花木以禪趣。如“自許幽香傳窈窕，更煩白足下嶙峋。為君抖擻煩襟看，要是都無一點塵”（曹勛《臘日謝仰上人惠蘭》）[7]33冊21151；“楚楚芳蓀詩樣清，翠苗低護小崢嶸。一泓功借幽根潤，六月能令涼意生”（樓鑰《謝僧道全惠詩并菖蒲》）[7]47冊29427；“萬樹總含兒女態(tài)，一根獨帶佛爐香。杜陵應(yīng)恨未曾識，空向成都結(jié)草堂”（王十朋《郁師贈海棠酬以前韻》）[7]36冊22655；“秋色追隨入慧光，肯攜幽卉問行藏。深林未省炎涼態(tài)，來為閑人特地香”（鄭清之《謝天童老秋蘭·其二》）[7]55冊34623，以花木相贈本為雅事，而在這些詩中，詩人將僧人寄贈花木的行為禪意化了，花木不僅是文人風(fēng)雅的體現(xiàn)，更帶有禪門的清凈高潔，一掃塵俗之累，成為文人贊嘆的“花三昧”。

3.其他贈物。除了茶與花木，士僧之間酬贈的物品還有筆、墨、書畫等文房用具，以及龍涎香、香爐、蓮花扇等與佛教關(guān)系密切的物品。前者因與文人日常生活聯(lián)系緊密，作為酬贈之物時禪理意蘊稍顯弱化，在詩中主要突出禮物本身的情感象征，如“破林霜后月，煙景夜微茫。妙寄筆墨外，靜涵山水光。古融韻可想，老隆意所將。慚我無瓊琚，報以永不忘”（孫介《答僧道隆惠老融水墨一紙》）[7]37冊23076；“黃蘆笠澤剪秋雨，褐兔中山俘飽霜。千里能隨云衲遠，數(shù)君肯顧草廬荒。無情書傳方高閣，何處塵埃有畫墻。留與素翁修菊譜，寒花吹入墨云香”（艾性夫《酬鄰僧惠古杭蘆管兔毫》）[7]70冊44402；“三窟驅(qū)除后，千毫束縛初。得封才五等，進位合中書。炯炯銀鉤粲，翩翩薤葉疎。惡詩同遣贈，荒類要君鋤”（李流謙《以雙筆贈照老用前韻》）[7]38冊23942；“遣送書齋小凈瓶，麝煤藏久帶芳馨。難書八萬四千偈，只寫多心一卷經(jīng)”（王諶《送墨與則上人》）[7]62冊38815，比起茶與花木在詩中的象外之意，文人對文房用具的描寫更集中于物品自身的特征，以物的獨特凸顯士僧之間的情誼。而后者本身即存在于佛教的文化氛圍中，故禪理意趣更為明顯，如“知有名香出海隅，幽人得得寄吾廬。明窗小爇跏趺坐，更覺胸懷一事無”（劉子翬《邃老寄龍涎香二首·其二》）[7]34冊21439；“我聞如來有佛眼，結(jié)子成時速寄來。從此慈悲修廣目，得爭開處便爭開”（朱翌《乞雙峰山頻婆果》）[7]33冊20869；“蓮花法界走輿臺，兩扇香風(fēng)為我開。藜藿皮毛消不盡，若為囘向我如來”（陳著《次韻椿長老惠蓮花扇》）[7]64冊40138，龍涎香為參禪之用，頻婆果形如佛眼，蓮花扇使人聯(lián)想到無上清涼的蓮花法界，這些賞玩雅趣之物經(jīng)詩與禪的交涉更顯禪趣。

（二）生活日用

士僧禮物酬贈詩中的日用之物涉及用具、衣物、飲食，用具主要為杖、枕、鏡、紙被、紙帳等，其中以“杖”最為常見，如“借力崎嶇知意厚，分岐喧靜果誰優(yōu)。拄歸山路煙嵐好，橫向禪堂魔魅愁。償盡阿師行腳債，不妨分我老滄洲”（陳造《隱靜簡堂老贈藤杖》）[7]45冊28125；“兩枝藤杖各過頭，一贈詩翁一自留。頭白高僧行腳懶，一枝筇竹久生苔。不逢太乙然藜照，時借山翁荷莜回。夜掛多尋蕭寺壁，曉拈恐化葛陂雷。還師此物禪須進，曾入詩人手內(nèi)來”（劉克莊《送拄杖還僧》）[7]58冊36142，拄杖用于行腳登山，是僧人行禪時不可或缺之物，而在禪宗語錄中，上堂說法與開示學(xué)人之時也少不了拄杖的身影，拄杖因此具有了實用與禪意的雙重屬性，并且在酬贈過程中體現(xiàn)為詩意與禪意的流動，伴文人登山行路，共僧人行腳參禪。而其他的用具，如鼓枕、鐵鏡本身實用意義更明顯，經(jīng)士僧酬贈而具有了禪理意趣，如“團團鼓枕樣新傳，竹簟繩床得飽眠。耳界若聞聲外意，不須撾擊也鏗然”（劉應(yīng)時《清泉亨老寄鼓枕二首·其一》）[7]34冊21438；“石門江畔雁山前，芥室遙知更豁然。百煉精明真是鐵，不妨照破野狐禪”（韓元吉《鐵鏡贈仲儼》）[7]38冊23692，由鼓枕的形狀而聯(lián)想“聲外意”，如同禪法的不言自明；鐵鏡不僅用作照物，更能用以觀心參禪。而紙被、紙帳在實用意義之外較少與禪理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在詩中往往以士僧酬贈禮物的情誼賦予了這些物品以詩意的內(nèi)涵，如“敗篋薪錢盡，幽窗雪意昏。寤驚雙腳暖，猶恐錦鯨存”（朱松《三峰長老送紙被》）[7]33冊20730；“頗知常侍嫌烏布，未羨先生坐絳紗。最愛灑窗風(fēng)雪夜，道人施法復(fù)何加”（劉應(yīng)時《祐上人制紙帳作詩謝之》）[7]38冊24324，紙被、紙帳并非貴重之物，這些詩著意描寫的并非是物品本身，而是由接受禮物時的引發(fā)的感觸表現(xiàn)所贈之物的特殊，以此凸顯士僧之間的深厚友情。

士僧之間酬贈的衣物、飲食種類繁多，常見的有磨衲、法衣、直裰、楮衾、胡桃、地栗、筍、菜、米、面、酒、粽、雪蕈、葡萄漿等。在此需要注意的是，士大夫常有供僧之舉，源于佛教觀念中在家居士有供養(yǎng)僧人的義務(wù)，贈予僧人衣物飲食不僅是友人之間的酬贈，同時兼有布施的佛教意味。區(qū)別于一般饋贈詩，這類詩中通常使用“施”“供”等字眼，在衣物方面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如“我以至寶易得之，每善護持神通藏。是故回施惠因老，愿以此衣覆法身”（曹勛《施磨衲與惠因長老》）[7]33冊21223；“雞足山中藏不得，黃梅夜半負將歸。而今盧老重拈出，便是山僧肩上衣”（釋慧空《謝盧居士法衣》）[7]32冊20625；“廣南葉順居士，施我褐紬直裰。比之七斤布衫，這個猶難提掇。天寒雪落便披，日暖風(fēng)和即脫。脫著畢竟是誰，慚愧觀音菩薩”（釋正覺《葉居士施直裰求頌》）[7]32冊20600，可見，“贈衣”不同于贈予其他物品，其行為本身就具有佛教意義。相比之下，飲食酬贈所體現(xiàn)的士僧往來情境更加生活化，如“老僧日食常住供，飽坐饑食不論斛。春來不訟籜龍冤，每誦坡仙食無肉。箇中風(fēng)味有誰同，付與新詩照湖綠”（袁說友《野堂惠老惠筍》）[7]48冊29901；“金黍瓊漿忽到前，方知相近吊湘天?？椭屑拍膀}屈，暖熟風(fēng)光出老禪”（陳著《謝云岫重五送酒粽》）[7]64冊40132；“淤泥生蓮花，不如生地栗。蓮花生好看，地栗卻好吃。看底只是虛，吃底卻是實。虛實總不如，般若波羅密”（王邁《送地栗與囊山應(yīng)叟和尚》）[7]57冊35732；“翠朵搴藤剪綠垂，小槽新壓水晶澌。涼州亦有揚州鶴，惆悵山人只要詩”（釋居簡《嚴(yán)山人餉蒲萄漿》）[7]53冊33135；“鬢毛蕭颯已成翁，奇怪胸中盡掃空。尚要俗人傳好事，歲殘乞米送盧仝”（釋善珍《送米與陳監(jiān)元》）[7]60冊37796。以飲食互贈本身即是友人之間親密的行為，因而這些詩作時常采用戲謔的口吻，生動地再現(xiàn)了日常生活的趣味，同時賦日用之物以詩意與禪趣。

二、翻新而語奇：士僧禮物酬贈的禪趣書寫

在士僧禮物酬贈詩中，因禮物類型不同，呈現(xiàn)的禪思理趣也各不相同。概言之，文人雅趣之物如茶、花木、文房用具等為詩中常見意象，本身的意義并不新鮮，但通過士僧之間的酬贈行為，使具有文士之風(fēng)的物品增添了禪者之趣，其意蘊更加新穎豐富；而用具、衣物、飲食等雖在注重日常的宋詩中并不罕見，但卻難免流于瑣碎俗套，士僧酬贈詩的獨特之處恰在于賦“俗物”以禪趣，這也是“禪在日用”“平常心是道”的詩意呈現(xiàn)。在此，需要說明的是士僧互相酬贈禮物的行為并未因各自的身份差異影響到物品的象征意義，一方面是士僧禮物酬贈行為中蘊含著詩意與禪趣的流動，使得雙方的創(chuàng)作具有同質(zhì)化的傾向；另一方面，士人樂于參禪、好談佛理，僧人的行為習(xí)慣士大夫化，興趣愛好的趨同使得身份因素在詩歌中的影響微乎其微，故本文將士僧禮物酬贈詩視為一個整體，分析其“以禪生新”與“以禪變俗”的突出特征。

（一）以禪生新

在宋人詩作中，茶、花木、筆、墨、書畫等與文人書齋生活關(guān)系緊密的意象十分常見，這是由于宋代文人的日常生活與詩歌創(chuàng)作都與書齋密不可分，由此給尋常事物增添了雅致的人文氣息，文房用具等人文意象自不必贅言，茶與花木等植物意象的人文特征也更加凸顯。以茶為例，文人以茶相贈常用來表現(xiàn)友人之間的深厚情誼，如“苦茗槍旗誠鄙甚，密云龍鳳太高生。一甌為寄忘年友，此味應(yīng)須識此情”（劉跂《以茶寄安國》）[7]18冊12210；“碾為玉色塵，遠及蘆底井。一啜同醉翁，思君聊引領(lǐng)”（梅堯臣《答建州沈屯田寄新茶》）[7]5冊3327。這些詩雖對茶的種類與形態(tài)進行了描寫，但重點并非作為禮物的茶，而是茶所承載的友情，而禮物本身則被符號化了，這一變化的基礎(chǔ)在于這些雅趣之物對于文人而言有著共同的文化意義，在酬贈之時，這些屬于公共領(lǐng)域的意義被弱化了，呈現(xiàn)的是禮物所蘊含的私人情感。由此推及士僧禮物酬贈詩，茶、花木、香、扇等物在士僧各自的生活中雖不見得有顯著的差別，但士僧生活環(huán)境的差異卻在酬贈行為發(fā)生時凸顯出來，區(qū)別于士人之間的贈物詩，體現(xiàn)為以禪理賦予禮物新的意趣。

正如前文提及，士僧以茶酬贈的詩作中，常常以“夢回”“喚醒”“清夢”“夢境”等語表現(xiàn)茶醒神滌慮的作用。茶能提神驅(qū)困本是為人熟知的尋常功效，在文人之間的酬贈詩中較少出現(xiàn)，而在士僧酬贈詩中，茶所喚醒的“夢”不同于睡夢，夢與醒所隱含的正是迷與悟的禪趣，如“喚醒松根渴睡漢，五更清夢從渠短。泠泠灌頂欲通仙，稽首法云甘露椀”（艾性夫《煎后山峰上人新茶》）[7]70冊44394，僧人所贈的新茶如同法云甘露，飲之如醍醐灌頂、飄然欲仙。如果說士僧以茶相贈的詩作是在茶本身具有的醒神功用的基礎(chǔ)上擴展為禪意內(nèi)蘊，而士僧酬贈詩中的花木則因禪理而呈現(xiàn)出與傳統(tǒng)含義不同的意蘊。例如，桂花原本與佛教較少關(guān)涉，在題詠桂花的詩作中，文人常以月窟、素娥等意象來襯托桂花的高潔清雅，或以其形似喻之為金粟，但在士僧酬贈桂花的詩中，桂花則成為“仙家種”“佛國花”，如“廣寒世界仙家種，金粟如來佛國花。多謝高人分惠我，一枝和月到山家”（黃庚《謝總講師惠桂花》）[7]69冊43603；“老桂枯寒出奇怪，知幾何年如許大。枝枝渾是好西風(fēng)，粒粒中藏香世界?！医窕叵蛘Z一則，云何贊嘆花三昧。月光童子妙莊嚴(yán)，金粟如來殊勝解”（方岳《才老致木犀甚古》）[7]61冊38450，在這兩首詩中，桂花由形似金粟引申為金粟如來，微小的花朵如同容納萬物的香世界，這恰是士僧酬贈語境下出現(xiàn)的新意蘊。然而，桂花并非其中特例，又如海棠、蘭花、松樹等花木，同樣在士僧酬贈行為中淡化了原有的擬人與比德含義，突出了其生長環(huán)境的佛教色彩，如“萬樹總含兒女態(tài)，一根獨帶佛爐香”（王十朋《郁師贈海棠酬以前韻》）[7]36冊22655；“綠葉青青帶紫光，拈來笑處沒遮藏。密圓應(yīng)具楞嚴(yán)偈，非木非空出妙香”（鄭清之《謝天童老秋蘭·其三》）[7]55冊34623，將花比作佛香、妙香，固然是士僧酬贈的場景下的獨有用法，但同時也拓展了原有的意義范疇，使植物意象的含義更加豐富。

此外，士僧寄贈詩中的禪趣不僅體現(xiàn)在對常見人文意象的“點鐵成金”，還體現(xiàn)在通過引用禪宗公案將眼前的酬贈之物抽象化，賦予禮物以濃厚的禪理意趣，如前文論及，士僧贈茶詩喜用趙州禪師“吃茶去”公案，而最為特殊的還要數(shù)僧人的贈貓詩，如“殺活禪機本自由，順行逆用總先籌。伽梨親抱貍奴送，管是南泉是趙州”（鄭清之《香山老惠兩貓》）[7]55冊34620。宋人畜貓用于捕鼠護書，是故在文人贈貓、謝贈的詩作中常贊譽貓的捕鼠之功或描寫書齋相伴之趣，而在這首詩中，由于贈貓的是僧人，貓捕鼠的含義已不見，代之以“南泉斬貓”的禪宗公案。原本在公案中，東西兩堂為爭一貓而相持不下，南泉普愿禪師曰：“道得即救取貓兒，道不得即斬卻也”，眾人無言以對，南泉禪師只得將貓斬之，而趙州從諗聽聞此事后，脫下鞋子放在頭上，以此表明兩堂爭貓為本末倒置[6]139。而在鄭清之則反其意用之，無論是南泉禪師的斬貓，還是趙州禪師的救得貓兒，都是禪機自由的體現(xiàn)，順行逆用本無定法。由此，僧人所贈的貓與以貓說法的禪宗公案在抽象層面聯(lián)系起來，貓不僅有捕鼠護書之用，更是禪理機趣的象征。

（二）以禪變俗

宋詩異于前代的突出特征在于詩歌取材更為寬泛，審美態(tài)度更趨向生活化，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寫。體現(xiàn)在士僧酬贈詩中，即為起居飲食之物大量入詩，這在前代并不多見，文人雖向來有供僧、飯僧之舉，但在詩作中極少對衣物飲食進行描寫，而在宋人筆下，寒時送炭、饑時送米、登山送杖等日?，嵤陆钥沙蔀樵姴?。然而，審美的日常化與生活化并非意味著宋詩由雅變俗，宋人狀俗物、寫俗事，是與俗俯仰的生活態(tài)度的詩意呈現(xiàn)，并非是以俚俗取代高雅，恰恰相反，宋人在描寫日常之物時往往有意識地融入禪思理趣，使尋常事物藝術(shù)化、哲理化，這其中蘊含著以禪變俗、以俗為雅的詩學(xué)轉(zhuǎn)向。

與文人雅趣之物相比，士僧酬贈詩中的生活日用之物的實用意義更為顯著，如果對禮物本身的形態(tài)、功用著墨過多，則流于瑣碎，因而在這些詩作中，詩人常出之以略其形而取其神的筆法，以自身的感受與想象為主，既肯定禮物的實用價值，同時體現(xiàn)物情往來的禪趣。例如，“老來何物是生涯，一榻翛然亦自佳。睡里山禽弄霜曉，夢回明月上梅花。頗知常侍嫌烏布，未羨先生坐絳紗。最愛灑窗風(fēng)雪夜，道人施法復(fù)何加”（劉應(yīng)時《祐上人制紙帳作詩謝之》）[7]34冊21439；“團團鼓枕樣新傳，竹簟繩床得飽眠。耳界若聞聲外意，不須撾擊也鏗然”（劉子翬《清泉亨老寄鼓枕二首·其一》）[7]34冊21438；“練從秋水桂華鄉(xiāng)，雅稱分供衲子床。一段溫和云共軟，十分明潔月爭光。吟魂有夢圓春草，禪骨無因怯曉霜。金帳繡衾皆業(yè)境，此中清趣最深長”（徐集孫《遺僧楮衾》）[7]64冊40331，紙帳、鼓枕、楮衾本為安睡之用，而詩人則以“一榻翛然”“得飽眠”“分供衲子床”一筆帶過，明凈的紙帳令人聯(lián)想到霜晨鳥啼、月夜梅花，鼓枕因其形令人于無聲處聽聞聲外意，樸素的楮衾不比金帳繡衾，反而具有獨特的禪意與情趣。又如僧人所贈的飲食，在詩人筆下既是案頭雅供，更是禪趣所在，如“銀絲餅熟筍供臛，玉糝羹香茶嗽芽。食粥案頭添雅供，不知此味更誰家”（陳著《謝居簡送茶面》）[7]64冊40131；“香秔出村舂，晚菘來野寺。八珍不吾易，一飽有余味。鳴鐘與列鼎，飯蔬仍飲水。此道本平觀，在人安擇爾”（趙蕃《舂米方歸瑞峰寺僧送菜適至遂成晚饋》）[7]49冊30433。在兩首詩中，文人對飲食的描寫突出了對“味”的感知，如“此味”“余味”，對文人而言，僧人饋贈的米面蔬果已并非尋常的飽腹之物，一蔬一飯皆可為參禪之機，這恰是“八珍吾不易，一飽有余味”的禪趣所在。

另外，士僧酬贈詩的“以禪變俗”不僅是對生活日用之物的雅化，還體現(xiàn)在以詼諧、戲謔的口吻所作的謝饋贈詩，這些詩作均以“戲”字入題，如韓元吉《明老惠炭戲以二小詩》、樓鑰《戲答益老寄方竹杖》、趙蕃《海監(jiān)院惠二物戲答》。就題材而言，這類詩屬于戲題詩的范疇，據(jù)肖瑞峰、周斌《唐宋戲題詩論略》一文對“戲題”的定義，戲題詩的“戲”不能簡單地以“游戲”涵蓋之，“戲”可以是一種婉轉(zhuǎn)的表達策略，也可以是作者用以戲謔自嘲、放言其旨的筆法[9]。例如，“雪里難逢送炭人，地爐炙手便生春。酸寒東野真堪笑，解道曲身成直身”（韓元吉《明老惠炭戲以二小詩·其一》）[7]38冊23693；“道人作喜每逢場，一束烏薪發(fā)電光。便使樽前化紅袖，不妨笑殺許旌陽”（韓元吉《明老惠炭戲以二小詩·其二》）[7]38冊23693；“家家竹杖只圓光，此竹如何得許方。削得團欒無可笑，驀然奪去亦何妨。咄哉，得力處不在這箇”（樓鑰《戲答益老寄方竹杖》）[7]47冊29542。韓元吉的兩首詩中，其一為自嘲，以孟郊自比，感謝僧人雪中送炭；其二將炭燃燒時的形態(tài)比作“烏薪發(fā)電光”，仿佛道教煉丹之術(shù)與雷法神通，將僧人比作許遜，充滿了奇思妙想。樓鑰的詩則以戲謔語出之，據(jù)詩后注，瑞巖益老寄方竹杖，特意在書信中囑咐：“不可削圓”，并引禪宗公案“拈起柱杖，全得這個力”，對詩人說：“下得一任提持，下不得奪卻”，以此為機鋒語，而詩人偏要反其意而行，認(rèn)為無論是削圓還是奪去都不應(yīng)有所分別，這是禪宗不生分別心、平常心是道的體現(xiàn)，以戲謔的筆法表現(xiàn)生動活潑的禪趣。

三、敘事以寄意：士僧禮物酬贈詩的詩藝特色

士僧禮物酬贈行為是士僧交往活動的一個側(cè)面，無論是雅趣之物還是日常之物，皆可用于饋贈吟詠。但值得注意的是，士僧禮物酬贈詩雖然是由酬贈行為而引發(fā)，卻并不只關(guān)注于禮物本身，而是體現(xiàn)出顯著的敘事傾向，即在描寫禮物之時，力求突破以往固化的抒情模式，通過自身的感觸與經(jīng)歷使禮物超越了本身的實物形態(tài)與常見的意象內(nèi)涵，轉(zhuǎn)化為承載私人情感、記錄特定事件的物象。并且，士僧禮物酬贈詩進一步發(fā)揮了詩歌在酬贈行為中的功用性，士僧的物情往來由此呈現(xiàn)為詩意的流動，這不僅是審美的日?；?，更是生活的藝術(shù)化。

（一）交游紀(jì)事特征的凸顯

士僧禮物酬贈詩的交游紀(jì)事特征根植于宋代以詩紀(jì)事的詩學(xué)實踐之中，宋詩的以詩紀(jì)事是在“以詩為史”“緣事而發(fā)”的詩學(xué)觀念基礎(chǔ)上更進一步，具體體現(xiàn)在對日常生活的留心記錄。正如宋末詩人劉辰翁所言：“詩在灞橋風(fēng)雪中驢子上，非也。鳥啼花落，籬根小落，斜陽牛笛，雞聲茅店，時時處處，妙意皆可拾得，此猶涉假借。若平生父子兄弟、家人、鄰里間，意愈近而愈不近，著力政難。有能率意自道，出于孤臣怨女所不能者，隨事紀(jì)實，足成名家。”[10]其中體現(xiàn)的不僅是宋代詩人“隨事紀(jì)實”的以詩敘事傾向，更為重要的是“意愈近而愈不近”的詩禪融合觀念。宋代詩人記錄日常交游、描寫酬贈之物，固然是對物態(tài)人情深入認(rèn)識的直接體現(xiàn)，而更深層次上所追求的是超越尋常的求物之妙與言近旨遠的禪機妙悟，這一特色在士僧酬贈詩中體現(xiàn)得最為顯著，如鄭清之《育王老禪屢惠佳茗，比又?jǐn)y日鑄為餉，因言久則味失，師授以焙藏之法，必有以專之，笑謂非力所及，謾成拙語解嘲，錄以為謝》：

曾讀茶經(jīng)如讀律，一物不備茶不出。

未論煮瀹應(yīng)節(jié)度，第一收藏在堅密。

摘鮮封裹須焙芳，濕蒸為寇防侵疆。

朝屯暮蒙要微火，九轉(zhuǎn)溫養(yǎng)如丹房。

育王老慧老茶事，新授秘訣乃如此。

幾番惠我先春芽，朅來細問茶何似。

我初謂師茶絕奇，十日之后如飲糜。

頗疑緇俗果異撰，良苦輒為居所移。

吾言未終師絕叫，為茶傳法恨不早。

綺疏應(yīng)合有司存，料理如前毋草草。

對師大笑面欲靴，三年宰相食無鮭。

長須赤腳供井臼，荒寒政類山人家。

扊扅炊盡瓶笙吼，何曾敲雪春云走。

不如時扣趙州門，侍者可人長摸首。[7]55冊34624

這首詩雖為謝贈，卻并未著力鋪陳茶的形態(tài)與飲茶的氛圍，而是用大量筆墨描寫茶的焙藏之法，新茶如何封存防潮，以及火候幾何，焙藏茶葉如同煉制九轉(zhuǎn)金丹，不敢分毫有失，正所謂“讀茶經(jīng)如讀律”。但如此謹(jǐn)慎小心焙藏茶葉的結(jié)果卻是飲茶如飲糜，令人大失所望，詩人疑心是僧俗所居之地有別，以至同樣的焙藏之法卻苦甘各異，然而自己向來起居清貧，與山人并無二致，方知飲茶一事并非人力所能及。全詩所記乃是詩人與僧人之間探討焙藏茶葉之法的過程，這本是一件尋常小事，但詩人在首句便將茶經(jīng)與律法相提并論，嚴(yán)守法度卻未必盡如人意，倒不如順其自然，其中機趣恰是由律而禪的佛教思想轉(zhuǎn)變，也正是“以茶傳法”的旨趣所在，由此，日常的物態(tài)人情被升華為妙趣橫生的禪理。

另外，南宋士僧禮物酬贈詩中的紀(jì)事特征還體現(xiàn)在對個體情緒、感受的分外重視。此前的禮物酬贈詩以梅堯臣與蘇軾為典型，他們在詩中對禮物本身著墨更多，詳細描述物之來源與特性，以物為中心展開紀(jì)事。而在南宋士僧筆下，對物的描寫則讓位于個人經(jīng)歷與感受的記述，比起禮物的價值與意義，他們更加關(guān)注酬贈行為，以及由行為引發(fā)的情緒。如張镃《徑山綽上人寄新雪》一詩，先以數(shù)句鋪陳寺院天寒、深山堆雪，“重闉初履霜，深山已堆雪”、“立齊老僧腰，此話忌輕說”，想象綽上人掃雪相贈的景象，新雪如同山中的僧人一般高潔出塵，“掃贈滿棕筥，凝明勝瑤玦。梅風(fēng)落葉窗，我固傍高潔”[7]50冊31533，僧家尋常之物正是詩人珍視之物，最后，詩人感慨唯有以詩煎茶賦詩方能為報，“疇能報清投，煎茶沃詩舌”。僧人以風(fēng)雅贈之，詩人以風(fēng)雅答之，整首詩的落點不在作為實物的雪，而是雪象征的友情。這一紀(jì)事角度的轉(zhuǎn)向體現(xiàn)了南宋詩人紀(jì)事觀念的細微變化，正如周劍之在《宋詩紀(jì)事的發(fā)達與宋代詩學(xué)的敘事性轉(zhuǎn)向》一文中指出，宋詩中發(fā)達的紀(jì)事觀念與創(chuàng)作實踐，源于宋代詩人對“事”范疇的拓展。宋代詩人所記之事不僅包括事件發(fā)生的行為、活動，而且包括與事件相關(guān)的景物、場景乃至情緒與感受[11]。在南宋士僧禮物酬贈詩中，與酬贈行為相關(guān)的情緒與感受更突出了，這可以說是南宋詩人在創(chuàng)作禮物酬贈詩之際，有意識地在繼承梅、蘇的基礎(chǔ)上更進一步，嘗試走出一條更加彰顯個人情感、更能賦予個人特質(zhì)的新路徑。

（二）“詩—物—情”的整合與融通

士僧禮物酬贈詩的詩藝特色外顯為隨事紀(jì)實的敘事傾向，而在更深層次上，以詩紀(jì)事的詩學(xué)現(xiàn)象所反映的是宋代詩人對詩歌功用性的強調(diào)，并且在此基礎(chǔ)上對“詩言志”“詩緣情”“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歌詩合為事而作”等詩學(xué)觀念的整合與融通。就行為而言，詩歌往來與禮物贈予是禮物酬贈詩中不可或缺的元素，無論是饋送還是謝饋，詩歌在其中不僅用于傳情達意，更是起到如同尺牘、書札的實用功能，具體體現(xiàn)在謝饋送詩中通常先描寫受贈之物的來源、特征與功用，之后表示對贈禮之人的感謝，詩歌在此起到了承擔(dān)回禮的作用。這在北磵居簡的三首謝饋送詩中體現(xiàn)尤為顯著，如“綠趁桄榔剪，黃如柘繭抽。海綃云湛染，魯縞玉溫柔。待月投清夜，炊菰夢冷秋。直然無可報，雜佩不中酬”（《方巖惠蕉絲布》）[7]53冊33075；“翠朵搴藤剪綠垂，小槽新壓水晶澌。涼州亦有揚州鶴，惆悵山人只要詩”（《嚴(yán)山人餉蒲萄漿》）[7]53冊33135；“瘦云臞雪漱霜漪，煙火無功合茹芝。囊錦若編群玉府，樹雞吟續(xù)晚唐詩”（《謝高秘書雪蕈》）[7]53冊33055，三首詩的敘述模式大體相同，先以描摹物態(tài)引入，以紛呈的色彩、雅致的用詞對禮物極盡溢美之詞，表示禮物之珍貴難得不獨在價值，更在于友人的情誼，由此而發(fā)出“直然無可報”的感慨，在無法以實物回贈時，以詩回禮就成了最佳的選擇。

詩之所以能夠承擔(dān)回禮的功能，在酬贈行為中發(fā)揮著強烈的應(yīng)用性，一方面固然是宋詩日?；⑹浪谆膭?chuàng)作趨向，另一方面則是宋代詩人對禮物情感價值與象征意義的強調(diào)。法國人類學(xué)家馬塞爾·莫斯在《禮物——古式社會中交換的形式與理由》一書中，對贈物引發(fā)的回禮行為作出了如下闡釋：“在被接受和被交換的禮物中，導(dǎo)致回禮義務(wù)的，是接受者所收到的某種靈活而不凝滯的東西。即使禮物已被送出，這種東西卻仍然屬于送禮者。”[12]這種“靈活而不凝滯的東西”，正是贈禮者與受贈者之間情感的聯(lián)結(jié)，詩所回報的不僅是物的實際價值，更是對情感聯(lián)結(jié)的回應(yīng)，由此，酬贈行為中的物態(tài)人情呈現(xiàn)為詩意的流動。以士僧以茶酬贈的詩作為例，茶作為士僧酬贈的雅趣之物，不僅與由來已久的禪宗公案有關(guān)，還體現(xiàn)在士僧之間贈茶往往以詩為媒介，僧人以茶相贈，文人以詩答謝，如“寄我黃龍茗一圭，旋烹竹雪試新奇。地爐火軟湯初沸，先約梅花小賦詩”（張煒《謝瑜首座寄黃龍茶》）[7]32冊20332；“鉛槧塵勞應(yīng)念我，詩章棋局久思君。新茶仍副清新句，碌碌粗官愧少文”（曹勛《雙溪云老寄示佳句及新茶用來韻為謝》）[7]33冊21150；“自參茶壑風(fēng)煙美，略識廬山面目真。澗汲每思佳客共，云眠誰謂老師貧。秋崖只有詩如此，回向山靈報答春”（方岳《性老致廬山茶》）[7]61冊38388。在這些詩中，詩與茶之間的聯(lián)系更為緊密，正如“新茶”與“清新句”，詩通過與物的結(jié)合更凸顯其功用性，茶不僅是寄贈的具體之物，更在抽象層面承載著詩意的流動。

進言之，禮物酬贈詩中“詩—物—情”的聯(lián)結(jié)建立在以詩紀(jì)事的詩學(xué)實踐之上，隨著宋代詩人紀(jì)事觀念的成熟、對紀(jì)事范圍的拓展，禮物酬贈詩由描摹物態(tài)、答謝贈禮的傳統(tǒng)模式轉(zhuǎn)向?qū)κ录c行為的記錄，其中反映的是更深層次的詩學(xué)觀念的變化和對詩歌功能的體認(rèn)。在“詩言志”與“詩緣情”的傳統(tǒng)詩學(xué)觀念中，賦詩言志一開始并未否認(rèn)詩歌表情達意的功用，“言志”的范圍包括了情感與思想的抒發(fā)，而在儒家詩教觀念中，“志”被窄化為政治倫理與道德教化，“詩緣情”觀念正是萌生于情志逐漸分離而詩人主體意識日益覺醒的背景之中。但無論是“詩言志”“詩緣情”，還是之后的“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詩學(xué)觀念一直在言志與抒情的此消彼長中演進，盡管詩歌的紀(jì)事特征早已存在，但“事”并未取得主體地位，而是作為言志或抒情的背景而存在。宋詩的紀(jì)事觀念異于前代詩論的顯著特征在于將情緒、感受、行為、物象等詩思詩材都容納在“事”的范疇之中，就禮物酬贈詩而言，宋代詩人淡化了禮物實體形態(tài)與實用價值，強調(diào)了禮物的象征意義與情感價值，體物與抒情角度的轉(zhuǎn)變所體現(xiàn)的正是“以詩紀(jì)事”詩學(xué)觀念的發(fā)達，以及在紀(jì)事的詩學(xué)實踐中，對“求物之妙”與“抒情寄意”的融通。

“唐詩妙境在虛處，宋詩妙境在實處”[13]向來被認(rèn)為是宋詩異于唐詩的風(fēng)貌，其源于宋代詩人以議論與理趣作為突破唐人的路徑，對敘事性、紀(jì)實性與生活性的重視使宋詩呈現(xiàn)出“質(zhì)實”的特征。但通過南宋士僧禮物酬贈詩，我們還應(yīng)注意到，所謂“質(zhì)實”包含了豐富的情感與理趣，對行為與事件的記述隱含著敘事寄意的抒情觀念與理因事顯的藝術(shù)追求，這一詩學(xué)現(xiàn)象存在于宋詩紀(jì)事觀念的發(fā)展與實踐的背景之下，同時對個體情感的重視與抒寫也反映了南宋詩人對宋調(diào)的反撥，乞靈于唐音的重抒情與興象，用之于宋詩敘事說理的優(yōu)長，融物態(tài)人情于禪機理趣之中，使詩歌內(nèi)容的日?；?、生活化上升為藝術(shù)化、哲理化，開拓了新的審美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