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璐
(北京市石景山區(qū)新華社第二工作區(qū),北京 100040)
我的幼年時期,曾在外公廢名身邊生活過三年多,是廢名孫輩中唯一有與他一起生活經(jīng)歷的人。那是上世紀60年代初廢名于東北吉林大學任教的時期。那一時期,既是他人生多方面的收獲期、巔峰期,也是相對彷徨、苦悶、糾結(jié),直至逐漸謝幕的時期。但外公廢名還是給了我一生中最寶貴最難忘的呵護與關(guān)愛,在外公外婆身邊生活的幾年,成為我一生里最溫暖最明亮的歲月,也是賴以回味的寶貴財富和激勵前行的動力。
在廢名誕辰120周年的重要日子里,黃岡師院再次舉辦廢名學術(shù)研討會,使全國各地專家學者、愛好者、“鐵粉”們有機會匯聚于此,探討學問,再識廢名,共敘友情,非常難得,首先對學院多年的堅持與辛勤付出表達深深的謝意!
經(jīng)過幾十年人生積淀以及對廢名人品文品不斷深入的認識了解后,在今天的我眼里,外公廢名是一個溫暖慈愛的人,一個刻苦做學問的人,一個傾心盡力教書育人的人,一個獨特率真的風格作家與詩人。
我在外公廢名膝下生活的歲月,算起來距今已經(jīng)是五十多年前了。上世紀60年代,外公調(diào)任吉林大學任教,而我正值三歲左右牙牙學語時。其實,于我而言,對外公的最早印象,只是溫暖慈祥的姥爺,有任性撒嬌,有嗷嗷待哺、吃喝拉撒等基本生活需求。這階段,外公外婆給了我“人之初”所需的養(yǎng)育與呵護。這是我一輩子無論何時回味,都會在心底里涌現(xiàn)出來的最為深刻的記憶。
依稀記得當年居住的是一片浪漫、溫馨單門獨院的小平房。木柵欄門,小石子路鋪就的院子,寬綽地向前延伸出幾十米才能走到屋前,屋后是小土山,長滿絢爛的野花和各種綠色植物。后來得知那是長春市太平路1號。此前曾居?xùn)|朝陽胡同27號一棟日式小樓里。
那時的我拎著小桶、鏟子,給這些花花草草挖坑、澆水、培土,是每天最快樂的時光,那份專注、上心……外公去院子對面吉大中文系上課去了,快到中午時,我便坐著小板凳在屋門口等。高高的,瘦瘦的,帶者黑眼鏡的外公一出現(xiàn),頭頂扎著兩支小辮子的我便飛也似地歡叫著跑上去,抱住他的腿,慣性常常讓他停頓,甚至后退半步,他會抱起我,再放下,拉起我的手走進屋里,此時,外婆多半已經(jīng)做好了一種玉米面發(fā)糕樣的粑粑,有些發(fā)舊的棗紅色木桌前,我們?nèi)碎_始簡單的午餐。
經(jīng)常是在下午或傍晚,外公看書寫作累了,便把我叫到身邊,將鉛筆塞進我的手里,再握住小手一筆一劃在紙上“畫”出幾個簡單的字,有時是“人民”,有時是我的小名,時常也講故事、教背《紅旗歌謠》……星期天,有時外公會帶著我們?nèi)ス珗@,看戲。長春的大劇院、公園、有軌電車……因為當時畢竟年紀幼小,如今留存在心底的多是些模糊、碎片化的記憶。為了紀念在長春和外公外婆生活的這段時光,后來安家于天津的父母還為我取了乳名“天長”,即天津、長春之意。
我今天上學,我的名字叫馮思純;
早上起來,打開后門,看看山還在不在那里。
……
廢名還是位詩人,詩作充滿童趣與純真。此詩就是外公為他的兒子,即我的舅舅馮思純四五歲時編寫的啟蒙教材的第一課。
其實,對于作家、學者、詩人等身份的外公,我則是成長到一定階段后,才通過外界各個渠道逐漸認識、了解、學習的。比如從其親屬、學生、研究者的文章、論文、演講、著作之中慢慢系統(tǒng)了解了他的思想、風格、創(chuàng)作活動、經(jīng)歷,等等。
印象最深的還是他的正直、善良、純粹、仁愛。比如在艱難困境中對自己老師的不離不棄;即使執(zhí)教中小學,也孜孜矻矻、盡心盡力;對身邊鄉(xiāng)親鄰里真誠相助,救人于危難貧困之中的點點滴滴。還有其在國難當頭面對誘惑不為所動的堅定與決絕。
在《廢名先生》①一書中,多位學生深情追憶恩師“馮二先生”(廢名在兄弟中排行老二,家鄉(xiāng)習稱)對他們的教誨和對其生活際遇乃至人生的改變。
黃梅知名教育家李華白先生在《我最崇敬的老師廢名》一文中,追憶了和老師廢名就讀《古文觀止》的一次對話。有次他問學生們有誰讀過此文,看到三四位學生舉手還有的說能背誦,廢名接下來說,“《古文觀止》好些文章可以讀,但韓昌黎這篇不讀也罷,因為他的文章,沒有多少實際意義,沒有感情,盡是裝腔作勢的空洞官話,讀多了,要受其影響,為作文而作文,形式程式化,八股調(diào),特別不能學,非徒無益,而又害人不淺?!?/p>
廢名的學生、離休干部翟一民撰寫的《永不消逝的“聲音”》一文,情深意切,生動鮮活,將廢名傾心教學的音容笑貌、舉手投足,栩栩如生再現(xiàn)出來,那些五六十年前的陳年往事,作者讓我們覺得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
從五祖寺第一堂課,“身著淺灰色竹布長衫,腳穿白底黑幫布鞋,蓄平頂頭,戴黑框圓眼鏡,相貌古樸,文質(zhì)彬彬,和藹可親的馮二先生”一出場,寫到他講授魯迅《一件小事》等印象深刻的課文,到“水從山上下來”“聲音”等作文題目的講解、布置,到對作者文學才華的發(fā)現(xiàn)、發(fā)掘,再到引導(dǎo)作者領(lǐng)悟泰戈爾詩歌“果實的事業(yè)是尊貴的,花的事業(yè)是甜美的,但是讓我做葉的事業(yè)吧,葉是謙遜地、專心地入垂著綠蔭的……”后來,作者還真真就成為一名出色的農(nóng)藝師!
“二先生給我畫的一個‘世界’,替我寫的一個‘美’字,指點我做‘葉’的事業(yè)。(講授時)‘謙遜地’‘專心地’兩處的聲音都要重一些,他的言傳身教永存我心,他所啟悟我的德音永不消逝……”
讀了這些文字,不禁深有感觸,覺得人的一生,倘若有機會做一個廢名那樣,心系學生,傾情投入,真正教書育人、桃李天下的優(yōu)秀教師是多么的光榮與偉大!該是多么有價值和自豪!
廢名另一位學生,臺灣女教師李英俊在《懷念我的恩師馮文炳先生》(2001年12月于臺中)一文中,深情回憶老師對她的資助、提攜。她在小學、初中階段,因為是女孩且家境貧寒幾次面臨輟學,都是“斗起膽子找到廢名先生給家父做工作,初中那次,在廢名幫助下學校減免她和弟弟中一人的書費、學雜費。并承諾成績好還可申領(lǐng)獎學金。如此堅持讀到高中,后考入湖北二師,又轉(zhuǎn)湖北一女師,此后在臺灣執(zhí)教數(shù)十載?!崩钣⒖≌f:“我之所以有今天,全是恩師馮文炳先生所賜。我?guī)状位卮箨懱接H,多方打聽先生,后來聽說先生已經(jīng)過世,我悲痛極了……”
文末,這位老師以四句詩表達對恩師的永久懷念——
恩師辭人世,遺愛在人間。
悠悠生死別,永難忘厚愛。
當年北大學生高翔談其聽課體會:“隆起的眉峰,消瘦的兩腮,多棱角的頭骨,天然有道高僧的模型?!薄皠傞_學不久的一天,后來一星期兩小時的《論語》,繼續(xù)聽下去,在課堂上,廢名先生永遠是談著自己的人生觀:……‘仁永遠存在,如太陽之永遠存在,陰天乃烏云遮住了太陽,人生也時常為利所蔽?!炀褪橇夹?,就是真理?!彼∠笾?講臺上、課堂里的廢名先生是活潑的、親切的。
總之,通過親歷者的回憶,我們看到的廢名,是個性情率真、正直善良的慈愛之人。他愛教育、愛學生、愛家人、愛家鄉(xiāng)、愛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他的學生中有不少長大后也從事教育工作,其中多人以肺腑之言感嘆,之所以作這樣的職業(yè)選擇,與當年自己的老師廢名的言傳身教和榜樣力量分不開!
認真研讀廢名作品,我們看到,這里有秀美的風景,淳樸的勞動者,有原汁原味的“牛糞”與“稻草”的氣息[1]199??v有晦澀玄妙的情況,但也有很多通俗易懂的哲理與鮮明的愛恨。而且廢名還在多篇著述中不遺余力地提倡文學應(yīng)該源于生活,反映生活,言之有物,反對八股腔。因為他自己就是舊私塾八股文風的受害者。所以他曾多次多場合以親身經(jīng)歷現(xiàn)身說法,倡導(dǎo)文學的鮮活之風。若以現(xiàn)代觀點來表述,就是文學家應(yīng)該弄清傳播對象,如果是寫給孩子,就一定要讓孩子看懂、明白;他還以在金家寨小學任教五六年級國語的實踐經(jīng)歷,談到如何教學生寫實,寫自己最熟悉的事物,并稱這是成功的經(jīng)驗之談。
外公廢名熱愛故鄉(xiāng)、眷戀故鄉(xiāng)、擁抱故鄉(xiāng),他筆下家鄉(xiāng)的山水清涼優(yōu)美,如詩如畫;筆下的人物質(zhì)樸平實又不失風趣。品讀他的作品,本人最有感覺的是他對家鄉(xiāng)人文的獨特表現(xiàn)。
已有學者總結(jié)得十分恰切?!霸谥形魑幕嘧矒舻哪甏铮磦鹘y(tǒng)、反文化往往是普遍的社會心態(tài)。廢名與眾不同,他轉(zhuǎn)過身去,向故土回歸,對宗法制農(nóng)村文化采取靜觀的認同態(tài)度。他不像有些作家那樣,以一種批判的眼光描寫生活之苦、死之痛,而是盡力沖淡悲痕,從鄉(xiāng)村翁媼兒女身上尋找并展現(xiàn)一種自然狀態(tài)下的人性美和人情美。”[2]324
沈從文:“筆下明麗而不纖細,溫暖而不粗俗,風格獨具,應(yīng)推廢名。”“周作人稱廢名作品有田園風,得自然真趣。文情相生,略近于所謂‘道’。不粘不滯,不凝于物,不為自己所表現(xiàn)‘事’或表現(xiàn)工具‘字’所拘束限制,謂為新的散文一種新格式?!盵1]221-222
1929年至20世紀30年代初,朱自清在清華大學和其他高校開講中國新文學第一課。在其《中國新文學研究綱要》專講廢名小說的章節(jié)中,所列提要為:(一)平凡人的平凡生活;(二)鄉(xiāng)村的兒女翁媼;(三)夢想的,幻影的寫象;(四)隱逸的趣味;(五)諷刺的作品——滑稽與悲哀的混合;(六)平淡樸訥的作風;(七)含蓄的古典的筆調(diào)(思想的深奧或混亂,文體的簡潔或奇僻)[2]194。
關(guān)于廢名作品,已有以時段、以人物形象、以作者署名、以年齡等為標準的分期,不同時期肯定寫作的特點會有所不同,風格亦有差異,但總體特色已然清晰。我感覺,前述這些都是關(guān)于廢名作品特色極準確極形象的概括與評述。
著書立說、教書育人,無論是在北京還是東北,感覺廢名從未忘記養(yǎng)育他的黃梅家鄉(xiāng)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同時另一鮮明感受是,外公的一生還是那么認真、純粹,一個“舊”知識分子,那份真心實意地去了解、理解社會主義新中國,赤誠地歡呼、歌唱他所感受到的每一個進步、勝利。1956年,《與青年談魯迅》出版,轉(zhuǎn)年《新民歌三百首》問世,還在激情下寫作了數(shù)萬字的《一個中國人讀了新民主主義論后歡喜的話》,除去“歡喜”,還不忘表達如將幾千年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丟棄太可惜的憂慮,試圖通過武昌熟識的董必武老先生呈送給黨。晚年眼疾,右眼幾近失明,在不能低頭伏案的情況下,將書或稿紙裝在特制木架上,昂著頭,靠一只眼睛看書寫字,完成了魯迅、杜甫、美學等課程總計六七十萬字的講稿……
在現(xiàn)已出版的研究廢名的書籍中,大家看到有學者專門編匯、集中起來的:周作人、魯迅、朱光潛、沈從文、卞之琳、李健吾、沙汀、劉晴等從各個角度“論廢名”,共同還原了完整的特色的廢名。
除去親情,如前所述,本人因非文學科班出身,各位專家學者的研究成果正是我和更多人認識廢名、了解廢名的重要渠道。這些研究和相關(guān)文化普及,又不斷借助大眾傳播的力量,使廢名逐漸走向更廣闊的天地,為越來越多的人知曉、懷念。
2021年11月13日,諸多微信群里轉(zhuǎn)發(fā)了北京大學教授吳曉東“廢名及其詩化小說”的講座鏈接。作為廢名誕辰120周年專題之一,講座由寧波圖書館微信公眾號線上直播推出。大致瀏覽海報過后,我也在期待中做了認真收聽。與許多積極反饋一樣,深感受益。由此對這種專家學者所做大眾傳播的作用也有了更深的認識。
眾所周知,廢名作品在田園牧歌、詩意童趣的同時,也有詰屈聱牙、晦澀難讀,一些敘述零散、片段、無序等特征。作家創(chuàng)作之中馳騁的意念有時他人也很難追尋與準確捕捉。但長期以來,正是多位術(shù)有專攻的專家學者,將長期的深度研究與自身廣博的學識與閱歷完美融合,將自己對廢名人和作品的深刻理解轉(zhuǎn)化為輕松幽默、通俗易懂的語言,似講述或?qū)懽鬣徏掖蟾绻适掳愕貍鞑コ鋈?,再現(xiàn)甚至增加了作品的感染力,大大拉近了文學,特別是比較小眾作品與大眾的距離,使文學的功能與作用得以最大限度的發(fā)揮。
以此次講座為例,吳曉東教授講座中第三部分“只能重讀的《橋》”。開篇便直言不諱:廢名的名篇《橋》,一般人讀過一遍兩遍,很可能還不知所云,一定是要重讀再讀甚至反復(fù)讀才能讀懂、明白的。為什么這么說呢?之后吳老師開始文本解讀,詳細講解《橋·路上》中的一段:“‘一路多楊柳,兩人沒有一個是綠的……’什么叫沒有一個是綠的?初看,我先綠了……”接下來,吳教授如此自嘲幽默地將兩個春游姑娘與一位小伙三個個年輕人的內(nèi)心活動活靈活現(xiàn)表達出來。聽畢讓人不禁恍然大悟:哦,原來作家寫的是這個意思啊,似不難理解呀!繼而明白了作品好在哪里,獨特之處、傳神之處在哪里。
再如講座的最后一部分:“廢名對生活的詩性關(guān)照態(tài)度”。從《橋》聯(lián)系廢名多篇作品中涉及的生活場景:撿柴、看雨、打魚、果掉、秋葉成陣營地飄落,等等習以為常的瑣碎,引出作家的藝術(shù)人生觀,指出,看似俗常生活場景描摹的背后,是作家廢名的審美觀照,是他欲表現(xiàn)的詩性人生、歡喜人生。其本質(zhì)意義是提升了對生命內(nèi)涵的認識:生活總不過如此凡俗,但因觀照的眼光不一樣了,體驗的心境不一樣了,站位的角度高度都不一樣了,所以才會漸漸生出美好的感覺。
這些,給比之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不知浮躁了多少、焦慮了多少的今人帶來啟迪,也給人們注入了生活的智慧,堅定了對生活的信心。
因此,可以說,正是吳老師們對大師作品的多讀、深研,才使我們大家有了一次性基本能懂的便捷。
從這個意義講,我認為,專家學者也正似一座“橋”,將廣大文學愛好者“渡”到了廢名的文學世界,引入了他的藝術(shù)之境。這座“橋”,還將作家廢名所處時代與今天相連接;使作家的內(nèi)心與大眾的情感發(fā)生了共鳴。
其實,近年來,文化工作者鑄就的“橋”越來越寬廣,形式亦愈發(fā)多樣,大眾傳播在文學領(lǐng)域體現(xiàn)出應(yīng)有的魅力,發(fā)揮著越來越大的作用。
在本次學術(shù)會議結(jié)束大家剛剛開啟回程時,就從為本次專門設(shè)立的廢名研討會專家群里看到一個令人十分欣喜的鏈接:《高考解讀:2021年新高考II卷文學類文本閱讀解析》,署名者為:牧星人的語文。
此鏈接里列出的考題實際是個閱讀理解類的題目。即請考生在閱讀廢名《放猖》一文后,完成幾個選項的勾畫,指出其后對《放猖》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什么(3分)??碱}中還說明,此文節(jié)選自《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有刪改。
細看后發(fā)現(xiàn),要想在短暫的規(guī)定時間里正確答出題目,拿到寶貴3分,還真不是特別容易。必須對原文有準確的理解,還要有較強的分辨力與精細的思考力,因為每個選項不但近似,且均似是而非。
為什么堪稱“國考”的高考能選擇《廢名》這篇作品作為考題呢?我認為,過于對廢名人與文的認可與欣賞應(yīng)該是重要方面。 其實,廢名作品進入教材、進入模擬考卷已經(jīng)多次,譬如隨手一翻,就看到“咋考網(wǎng)”上,2020年高二語文下冊月考測驗:閱讀廢名《菱蕩》,完成后面選擇與簡答題。其中兩個題目是這樣的:1.小說塑造“陳聾子”這一人物形象時,運用了哪些表現(xiàn)手法?2.本篇小說通過片段式情節(jié)連綴成一幅過去的南方水鄉(xiāng)世俗圖。請擇三處加以分析。
由于已經(jīng)遠離高考,以往每年除了關(guān)注當期考試外,并沒有特別留意,這次是真切地注意到了廢名有那么多名篇被列入各類考題,隨之還驚喜之余,還就此作了番進一步的思考。
《放猖》既描述黃梅鄉(xiāng)村驅(qū)病災(zāi)祈平安的習俗,也寫放猖人、看猖人的內(nèi)心活動——
故鄉(xiāng)到處有五猖廟,其規(guī)模比土地廟還要小得多,土地廟好比是一乘轎子,與之相比五猖廟則等于一個火柴匣子而已。猖神一共有五個,大約都是士兵階級,在春秋佳日,常把他們放出去“猖”一下,所以驅(qū)疫也。
……
在對猖兵裝束、打臉(化妝)等白描過后,作者開始著墨于兒時的現(xiàn)場感受與奇妙的內(nèi)心:看著裝備完成的“猖兵”(其中許多為同齡鄰里少年),我們簡直已經(jīng)不認得他們。況且拿著叉郎當郎當?shù)捻?,真是天兵天降的模樣了?/p>
……
在練猖一幕之后,才是名副其放猖,即由一個凡人拿了一面大鑼鼓敲著,在前面率領(lǐng)著,拼命地跑著,五猖在后面跟著拼命地跑著,沿家逐戶地跑著,每家都得升堂入室,被爆竹歡迎著,跑進去,又跑出來,不大的工夫在鄉(xiāng)一村在城一門家家跑遍了。我則跟在后面喝彩……
到了第二天,遇見昨日的猖兵時,我每每把他從頭至腳打量一番,仿佛一朵花已經(jīng)謝了,他的奇跡到哪里去了呢?尤其是看著他說話,他說話的語言太是貧窮了,還不如不說的好。
感覺此文生動形象,兒童視角,活靈活現(xiàn)。文末幾句,“過人”的小哲理點到為止,名篇佳作,似不經(jīng)意間流芳。
《菱蕩》,也是篇常常被提及或例舉的作品。其中既寫菱蕩的得名、菱蕩的“深”,更寫“獨不相信”“何仙姑”的“打工仔”“陳聾子”——
洗衣女問他討蘿卜吃,——好比他正在蘿卜田里,他也連忙拔起一個大的,連葉子給她。不過問蘿卜他就答應(yīng)一個蘿卜,再說他的蘿卜不好,他無話回,笑是笑的。菱蕩圩的蘿卜吃在口里實在甜。
……
吃煙的聾子是一個駝背。
銜了煙偏了頭,聽——
是張大嫂,張大嫂講了一句好笑的話。聾子也笑。
煙竿系上腰。扁擔挑上肩。
“今天真熱!”張大嫂的破喉嚨。
“來了人看怎么辦?”
“把人熱死了怎么辦?”
兩邊的樹還遮了挑水桶的,水桶的一只已經(jīng)進了菱蕩。
“哎呀——”
……
這個綽號鲇魚,是王大媽的第三的女兒,剛剛洗完衣同張大嫂兩人坐在岸上.張大嫂解開了她的汗?jié)竦墓幼佣碉L……
“我道是誰——聾子。”
聾子眼睛望了水,笑著自語——
“聾子”!
純樸憨厚可愛又略帶憐惜的一個鄉(xiāng)間小人物,活靈活現(xiàn),躍然眼前。
廢名筆下的故鄉(xiāng)黃梅,小河、木橋、沙灘,街巷、城門、古塔、菜畦、城垣,柚子、琴姐、李媽、陳老爹、陳聾子……
水磨沖、五祖寺、農(nóng)家稻場、縣城護城河、亂石塔、萬壽宮、家家墳、八仗亭;祭祖寫包袱單、“送牛”、“送路燈”、看鬼火、過橋……
廢名心中家鄉(xiāng)的風俗景致、婆姨叔伯,作為生命的一部分,盡可信手拈來。神奇的是,經(jīng)作家看似一番不加任何修飾的白描過后,卻成為生動形象、令人難以忘懷的永恒——成為20世紀南中國農(nóng)村自然和社會景觀、人文風物的“文學意象”[2]。
在一般人眼里,這一切都太普通、太習以為常,時間久了,或許還會生出幾分“審美疲勞”,覺得不過是貧瘠鄉(xiāng)里土得掉渣、讓人難免產(chǎn)生“不屑”的景物……只有作家才挖掘到、品咂出其中蘊含的美,獨特地表達出來,感染著讀了這些文字的所有人!
我在女人的夢里寫一個善字,
我在男人的夢里寫一個美字,
厭世詩人我畫一幅好看的山水,
小孩子我替他畫一個世界。
——《夢之二》
有學者認為,“這應(yīng)是廢名先生文學創(chuàng)作觀的集中表達?!蔽疑钜詾槿?。本人也認為,以文學來關(guān)照現(xiàn)實有多種形式,“應(yīng)該允許作家進行多方面的探索,假如每個作家在自己所擅長探索的領(lǐng)域有所成就,那么合起來就形成了百花齊放的繁榮景象”?!皬U名研究從沉寂到熱鬧,也是文學評價標準從單一走向多元的過程?!盵3]
正如廢名導(dǎo)師關(guān)于其作品風格的著名論斷——
馮君的小說我并不覺得是逃避現(xiàn)實的。他所描寫的不是什么大悲劇大喜劇,只是平凡人的平凡生活——這卻正是現(xiàn)實。特別的光明與黑暗固然也是現(xiàn)實之一部,但這盡可以不去寫他,倘若自己不曾感到欲寫的必要,更不必說如沒有這種經(jīng)驗。文學不是實錄,乃是一個夢:夢并不是醒生活的復(fù)寫,然而離開了醒生活也就沒有了材料,無論所做的是反應(yīng)的或是滿愿的夢……[4]
的確,廢名以文學之名的“渡人”,并非一般意義上的“自覺”,正如有學者所言:“廢名走上文學家道路,不是像魯迅那樣有著‘改造社會’的自覺清醒意識,也不是像錢鐘書那樣對人性有深刻的洞悉,郁結(jié)于中,‘物不得其平則鳴’,他可以說僅是從‘性之所近’的興趣、愛好起步,而稟賦加持,加上周作人等的幫助、提攜,在新文學上取得成功。”這位學者認為,作為小說家的廢名作家的主體意識其實是較為稀薄的。當他在而立之年意識到“成人”更重要,“立志去求歸宿”時,卻未把握這“有可能成為真正偉大作家的契機”。而是將做作家與做人(成人)離析開來,對立起來,非此即彼。特別是在修習佛學之后[5]。
這樣的觀點自然有其道理。任何人隨著知識閱歷的增進,其內(nèi)心、認識、看法都會是不斷變化、升華的,何況作家呢?!但這并不妨礙更多的讀者、學者從廢名各階段小說中悟到其豐富內(nèi)涵與人生的積極意義。
譬如吳曉東教授就專門論述過“廢名小說對生活的詩性關(guān)照。”這在前一節(jié)已經(jīng)有所涉及。
因此,綜上,我認為廢名的人與文,對今天的一個重要啟迪,那就是要全身心地去愛生活、擁抱生活;積極樂觀地去探尋、去經(jīng)歷;從每個細節(jié)、每個平凡的人或事、事與情,以及每個人有幸經(jīng)受的一切,包括挫折、磨難,以及邁過溝坎后的成長中,去感悟生活,體會它的意義和美好;像廢名那樣,用一顆純真的、善于發(fā)現(xiàn)的眼睛,析出生命里之值得記憶、記錄的所有!
多少“大家”“名家”均對生命別有一番獨特見解。林語堂說人生幸福無非四件事,一是睡在自家床上,二是吃父母做的菜;三是聽愛人講情話;四是跟孩子做游戲。他在《生活的藝術(shù)》里,專門引用金圣嘆在《西廂記》批語中寫下的人生“不亦快哉三十三則”:“無風無云,別有抵至,空齋獨坐,子弟背書,觀鼠貓追鬧,看人風箏斷......”在許多參透生命之人的眼里,人生的快樂隨處可感可見!
外公廢名1967年9月4日病逝于長春,遵遺愿,1994年在我舅舅馮思純和各方面努力、支持下終得回葬黃梅。墓地位于苦竹鄉(xiāng)的后山鋪。此后幾十年風雨剝蝕,墓碑字跡模糊,周邊雜草叢生,且路引缺乏,不少到訪者深感難尋與不便。近些年,我的舅舅一直病痛在身,其子兒一刻不能離開。故主持修繕的重任就歷史性落到了我的頭上。
因此,2021年4月至10月間,在黃梅縣委宣傳部、苦竹鄉(xiāng)并后山鋪村、徐碾村等各級領(lǐng)導(dǎo),以及多位親朋好友的大力支持幫助下,由本人領(lǐng)銜,家屬自籌經(jīng)費(四位出資者:馮思純、馮作、文璐、文靜),在廢名誕辰120周年紀念日到來前夕,對廢名墓進行了現(xiàn)有能力范圍內(nèi)的成功修繕,圓了眾多廢名愛好者、研究者及其親屬期待多年的一個夢想。數(shù)十年過去,對于文學家廢名而言,這其實是件值得記錄、有特別紀念意義的一筆。
此生能為疼我愛我的外公做點有益實事,我深感欣慰。也借機對在此過程中給予了寶貴支持的黃梅縣鄉(xiāng)鎮(zhèn)村各級領(lǐng)導(dǎo)表達最真誠的感謝!還要特別感謝苦竹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及徐碾村、后山鋪村等地書記和父老鄉(xiāng)親們的幫助與厚愛,感謝石克施工團隊以及為修繕做出努力與貢獻的親屬和所有人,感謝在炎炎夏日親臨并奮戰(zhàn)工地一線的各位親們!
注釋:
①黃梅縣政協(xié)教文衛(wèi)文史資料委員會:《廢名先生》,黃梅文史資料,第11輯。下文所引廢名學生回憶廢名的文章均出于此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