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旭 何靜雯 萬芮冰
(江西財經(jīng)大學 人文學院,江西 南昌 330013)
近來,由耽美小說改編的網(wǎng)劇如《鎮(zhèn)魂》《陳情令》《山河令》引發(fā)了公眾的廣泛關注,從一開始的“圈地自萌”到如今的全平臺熱議,隨著耽改劇的火熱“出圈”,耽美小說由小眾走向臺前,這種受眾面狹隘且固定的亞文化形式也引起了社會和學界的關注,中國耽美小說深受日本耽美文化影響,但是又具有本土特征,通過對中國耽美小說近三十年的發(fā)展歷程進行總結,可以將其劃分為四個階段:萌芽期、發(fā)展期、轉折期和泛化期,各階段的審美特征也大相徑庭。
耽美一詞最早來自于日本,為日語“TANBI”的翻譯,“耽”即沉溺,“美”即美好的事物,聯(lián)合起來就是耽于美色。耽美的寫作風格最初出現(xiàn)在19世紀末期的日本,這一時期的日本耽美作品以追求唯美為主要目的,展現(xiàn)了對殘酷現(xiàn)實的逃避和對美好幻想的沉溺。日本女性文學家森茉莉的《戀人的森林》《枯葉的寢床》開創(chuàng)了女性描寫男同戀情的先河,被稱為耽美小說的開山鼻祖。森茉莉的耽美小說多以漂亮的少年和英俊的中年男性間凄美的愛情為主,她的寫作風格對后來耽美文學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較為巨大的影響。在進入20世紀70年代之后,日本少女漫畫界開始出現(xiàn)竹宮惠子、萩尾望都、山岸涼子等女性作家描繪美少年愛情故事的作品,也就是后來所說的BL(Boy’s Love)漫畫。竹宮惠子的《風與木之詩》是公認的最早的耽美漫畫,也是從這一時期開始,耽美逐漸變成由女性創(chuàng)作,以女性讀者為預設接受群體,以女性情感欲望為導向的,描寫美型男性之間戀愛情感的代名詞。[1]39020世紀九十年代的時候,CLAMP工作室的《東京巴比倫》、吉原理惠子的《間之楔》和尾崎南的《絕愛》借著互聯(lián)網(wǎng)的東風吹入中國,吸引了一批年輕女性,催生了一群無可救藥地喜歡著男男愛情的“腐女”群體。因為喜歡耽美漫畫中架空的設定和男主角間愛情的表現(xiàn)方式,她們自發(fā)地聚集在一起,共同建設起一個屬于腐女群體的亞文化社群,為這些作品產(chǎn)出同人小說,中國大陸的第一篇同人小說就誕生于水木清華BBS動漫板塊。20世紀末,“桑桑學院”和“迷迷漫畫世界”兩個耽美愛好者網(wǎng)站合并為“桑桑學院”,還專門設立了“耽美小島”專欄,方便“腐女”們發(fā)布耽美同人相關的創(chuàng)作。幾乎同一時期,中國第一個專門的耽美文學網(wǎng)站“路西弗俱樂部”成立,為耽美文學愛好者提供了一片創(chuàng)作的天地。
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受到日本唯美主義和同人文化的影響,中國的耽美作品大量聚焦在同人創(chuàng)作領域,并產(chǎn)生了以同人文化為開端的中國耽美文化。這一時期,大熱的《圣斗士星矢》《銀河英雄傳說》和《灌籃高手》是同人創(chuàng)作的主要素材,被稱為“世紀初三大同人圈”。但由于中國的耽美文化發(fā)展尚未成熟,此時還不成體系,所以帶有較強的日式風格,早期的耽美同人小說以較多的心理描寫來表現(xiàn)少年間的情感糾葛,主人公通常體型纖外貌俊美、心思細膩、纖弱敏感,著意刻畫戀人之間所謂超凡脫俗的“純潔愛情”,帶有唯美的浪漫色彩。
2003年晉江文學城的創(chuàng)立明顯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從這一階段開始,耽美小說快速本土化,并不斷發(fā)展壯大。中國耽美小說從以同人為主,原創(chuàng)為輔,轉向以原創(chuàng)為主,同人為輔,涌現(xiàn)了一批如藍淋、風弄、易人北、殿前歡、天籟紙鳶等經(jīng)典作者,但此時的耽美小說依舊是在愛好者的小社群內傳播,是流離于主流文化的小眾癖好。
翻閱創(chuàng)作于這段時期的耽美小說,不難發(fā)現(xiàn)“虐”是大部分小說的核心主旨,作者通過在故事劇情上設置磨難和在主角之間設置障礙來達到凌虐的美感,使得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對主角產(chǎn)生憐愛,放大主角間愛情的難能可貴和真摯,突出同性愛情間的“高貴”,體現(xiàn)強烈的反言情思想。此外,由于受到日本耽美小說BE(bed ending)美學的影響,早年的耽美小說結局不總是美滿。主角身上或背負著國仇家恨,或飛來橫禍,或愛而不得,或慘遭欺辱,家世或愛情之路總有一方不得圓滿,使得讀者一邊大叫作者是“后媽”,一邊沉浸在受虐的快感中,對劇情欲罷不能,追求虐的情感是古早耽美小說的題中之義。[2]
“虐”作為早期耽美作品的一大特色,區(qū)別于當時言情小說樂觀向上、甜甜蜜蜜的風格,以絕望代替希望,以陰陽相隔代替長長久久,以混亂的故事背景突出攻受雙方情感的偉大和純潔。攻受雙方或礙于家國情懷,或礙于時代背景,或礙于地位的差異,感情不會順風順水卻又刻骨銘心。
同時,虐文所表現(xiàn)出來的極強的性張力和掙扎感也是讓讀者欲罷不能的原因。虐文以攻方和受方激烈的情感沖突和相互的肉體折磨作為小說的經(jīng)脈,由于早期耽美小說通常以受方的視角展開敘述,因此在虐文中,當長期落于下風的受方突然扭轉了戰(zhàn)局,掌握了主動權,很容易讓同樣處于社會弱勢群體的女性感同身受,攻方的落魄和失意,幫助女性讀者宣泄了長久以來對被壓迫地位的不滿,滿足了她們對上位者的報復心理。
1.2003-2008年,耽美小說發(fā)展出細膩的,以中國古典浪漫主義情感為主的審美基調
2003-2008年,耽美小說處于野蠻生長時期,這一時期的很多耽美文學網(wǎng)站都是非盈利性質的,大部分作者單純是因為喜歡耽美文化而聚集在一起,此外,非盈利模式降低了讀者接觸耽美的門檻,只要能夠連上網(wǎng),就能敲開耽美文化的大門,使得耽美文化的受眾群體快速增長,加速耽美小說發(fā)展。
在耽美小說從同人化向本土化轉變的過程中,耽美作品吸收了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誕生了一批文筆優(yōu)美,極具古風特色的耽美作品。如非言非墨的《景帝紀事》、風弄的《鳳于九天》、殿前歡的《無根攻略》、眉如黛的《昨日今朝》都融合中國古代元素,極具古典浪漫主義色彩。這一時期,與古風耽美平分天下的題材是都市純愛,其代表作品有藍淋的《雙程》系列、妖舟的《李笑白》系列和迷羊的《楚氏》系列,故事均圍繞著都市飲食男男展開。此外,2005年葡萄的《青蓮紀事》和流玥的《鳳霸天下》開啟了“女穿男”的穿越模式之風,2006年天籟紙鳶的《花容天下》開啟耽美文中男男生子元素的先河。
這一階段的耽美小說主要有兩大特點,一是以情感敘述為主的寫作模式,二是與當下熱門元素的結合。無論是背景宏大的《鳳于九天》《一受封疆》,還是平平淡淡的《紅塵有幸識丹青》,國仇家恨和權謀宮斗都是幫助升華人物情感的道具,個人間的愛情才是故事發(fā)展的主體。同時,翻閱《鳳于九天》、《艷鬼》和《天神右翼》等當年轟動一時的耽美小說,可以看出耽美小說作者對穿越、生子、玄幻等當下熱門元素的運用已經(jīng)較為嫻熟。此時的耽美小說風格多變,文筆逐漸走向成熟,但尚未探索出穩(wěn)定的寫作模式,耽美作者對各類元素都感到興致勃勃。
2.2008-2014年,耽美小說融入男頻元素,類型化和模式化初現(xiàn)端倪
2008年,隨著晉江引入VIP制度,其他耽美網(wǎng)站也紛紛加入VIP付費模式,消費社會理論將文化和消費聯(lián)系起來,拓寬了審美觀念的界限。[3]作者的辛苦付出有了金錢的回報,同時這也意味著耽美網(wǎng)站從一開始的“公益平臺”轉型成為了商業(yè)網(wǎng)站,耽美小說加入了網(wǎng)絡文學的產(chǎn)業(yè)鏈。因為金錢的激勵,越來越多的愛好者投身作者行業(yè),整個耽美文化圈呈現(xiàn)一片欣欣向榮之勢,許多經(jīng)典的類型小說均產(chǎn)自這一時期。2009年蝶之靈的《給我一碗小米粥》為耽美網(wǎng)游文打下基石。2011年空燈流遠致敬“計算機科學之父”圖靈的《灰塔筆記》成為第一人稱耽美小說的經(jīng)典之作。同一年,非天夜翔的《靈魂深處鬧革命》成為耽美盜墓文的開端。老牛吃嫩草的《重生夜話》帶火了耽美重生元素。猶大的煙的《機甲契約奴隸》是耽美機甲文的典型。2012年楚寒青衣的《沉舟》開創(chuàng)了耽美政斗文的神話。耽美小說在這一階段蓬勃發(fā)展著。同時,在以情感敘述為主體的耽美小說引入VIP閱讀制度之后,一種新的消費模式被構建[3],讀者的審美偏向逐漸主導作者的寫作模式,耽美小說開始追求劇情上的出彩和刺激,并和男頻的流行元素緊密集合,如盜墓、機甲、末世等題材。商業(yè)化對創(chuàng)作者的能力有了更高的要求,純愛是文章的情感基調,但劇情的出彩也必不可少。因此耽美題材的許多“第一”應運而生,如第一篇末世文,第一篇盜墓文,第一篇網(wǎng)游文。但是引進男頻元素的弊端也顯而易見。2004年就已經(jīng)成為網(wǎng)絡文學第一大站的起點有一套非常成熟的運營和寫作模板,這也導致耽美在借鑒起點元素的時候,受其干擾,耽美小說的市場化雖然保障了作者的權益但也使小說的創(chuàng)作被困在固定的模板中,耽美小說的類型化和模板化因此初現(xiàn)端倪。
2014年以前的耽美小說主要敘事風格是以“虐心”為主,但在2012年到2014年期間,以晉江為主的耽美小說網(wǎng)站榜單上少有受到廣大讀者追捧的純虐文,耽美小說文風逐漸向甜寵類開始靠近,“甜虐結合”的小說逐漸被更多讀者喜愛。甜寵類作品大規(guī)模出現(xiàn)的客觀原因主要來源于2014年“凈網(wǎng)運動”。受“凈網(wǎng)運動”影響,耽美小說中關于色情、暴力等方面的描寫受到禁止,暴力因素的減少、人物道德水平要求的提高一定程度上使得過去塑造“渣攻賤受”的虐點被迫消失;而少了性愛描寫這一角色感情升溫的渠道,作者與讀者都將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人物間的情感互動上。甜寵作為愛情敘事中的最為輕松的手段,以“撒糖”“互寵”為主要情節(jié),讓讀者在小說中感受愛情的美好。耽美小說為了能夠更精準地滿足讀者對愛情的美好期待,在劇情設定上使甜寵文呈現(xiàn)一種“烏托邦”式的打造,在故事里,兩位男主角不僅可以在相同的性別內追求愛情,同時還不用受到社會指責,小說中男同性戀可能存在的艾滋病問題、傳統(tǒng)家庭帶來的婚姻生育壓力等方面都直接隱身,兩位男主人公可以最大可能地享受在愛戀之中。因此,不論是讀者還是作者,甜寵文滿足的都是女性讀者對于“純愛”本身的幻想,這里的“純愛”指的是一種理想化的愛,為了能夠擺脫干擾因素,讓讀者全身心投入“嗑糖”的快感中,有的耽美文甚至會直接創(chuàng)造一個理想的社會環(huán)境,在那個虛擬的世界中,人們對同性戀司空見慣,同性婚姻和異性婚姻享受同等權益。在對“純愛”的想象中,作為主角的攻受雙方顏值及個人魅力也較為出眾,因此女性在對理想化的戀愛模式想象中,通過男色消費實現(xiàn)了精神上的滿足。
通過“設定”和 “虛構,愛情的宏大敘事背后的深層意義總是被不斷消解,階級、性別在時代和主流的壓迫在甜寵文中很少被感受到。在失去神秘感和浪漫主義的背后,是讀者對定義愛的意義的權力結構的疏離。在現(xiàn)實主義的基礎被剝離之后,愛情的浪漫符號已經(jīng)被分割成一些溫暖而普通的東西,但仍然對讀者具有強大的吸引力。例如在小說《袁先生》中,兩個主要人物的關系在開始時就已經(jīng)確立,文本的大部分內容都是在詳細描述他們的愛情故事。雖然他們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是零碎的,但在過去相識、相愛的縱軸上巧妙地組合在一起,與過去“虐文”主人公遲遲得不到幸福相比,現(xiàn)在主人公的日常對話是“呵護和寵愛”的精華。在幸福的開始之后,浪漫變成了例行公事,羅曼史逐漸日常化、碎片化。與“虐文”相比,這一階段的愛情“褪去了神性的光環(huán),失去了救贖的力量,而成為了一種生活情態(tài),以及日常性的溫馨點綴?!盵4]
在2014年“凈網(wǎng)運動”后,出現(xiàn)了一大批文風輕松詼諧、語言表達形式日常化、審美趣味傾向于“萌屬性”的作家,如徐徐圖之、漫漫何其多、木蘇里等。他們的人物不僅具有強烈的“反差萌”屬性,而且在劇情中幾乎沒有復雜燒腦的情節(jié),在文章里主要以主人公之間相處的日常的、零散的細節(jié)為主。在讀者看來,一個人物對外冷漠強勢而對內溫柔體貼的“對比”和兩人的甜蜜交流是人物關系的萌芽,它與“甜蜜”的愛情故事緊密相連,共同為讀者提供了一個完美愛情的想象?!懊然钡牧硪槐憩F(xiàn)形式體現(xiàn)在“男男生子文”的文風轉變。這時期的“生子文”較2008年前相比,在風格和劇情設定上都變得更柔和、更可愛,這與2014年后的耽美小說整體風格變得不那么冷硬憂郁的情況相一致。2008年的左右的“生子文”由于常會含有亂倫、暴力和性侵犯等怪異元素,而常讀者認為是“重口味”文章。這些小說往往用復雜而優(yōu)美的語言寫成,但字里行間卻有一種墮落的氣息,而這樣的情緒也在受方懷孕期間達到頂峰,許多讀者在閱讀后常常感到心情壓抑。而后由于2014年“掃黃凈網(wǎng)”運動的影響,這些異端內容和作者的多元審美及隨意創(chuàng)作可能性被連根拔起,導致題材內容和表現(xiàn)元素受到了很大限制。這時期的“生子文”顯得更加溫馨輕松:文中沒有畸形或“重口味”的設定,更多地刻畫攻受雙方共同撫養(yǎng)自己可愛的孩子的甜蜜日常。
由于讀者主要是90后和00后,物質上比上一代人富裕,但他們也承受著獨生子女的孤獨和巨大壓力,所以以不同的方式尋求安慰。青少年對萌化的幼體的崇拜,部分是由于每個人都有母性的一面的本能,但也是有對“自我幼體期”的挫折感的投射,是對現(xiàn)實困境的逃避,他們期待著 “回歸童年,保留純真,永不長大”。另一方面,現(xiàn)實世界中的孤獨和缺乏安全感使人們更有可能將自己的感情投射到虛構的人物身上。然而,在“萌文”中,他們不是以“觀察者 ”或“見證者”的角色來觀察主人公的成長和愛情生活,而更多將自己代入“保護者”的視角,因為 “萌的角色”具有幼稚性而顯得軟弱,需要同情,即使這只是讀者的一種錯覺。具體來說,在審美“移情”的幫助下,他們將無意識的心理內容(如自我缺乏安全感)投射到客體上,并代入“母親”這個可以在文本內給角色安全感的視角,從而賦予 “養(yǎng)成”行為新的形式和意義。在審美“移情”的影響下,讀者對人物的情感依戀會發(fā)生微妙的變化,從對他們的同情和憐憫(尤其是主人公的同時代人)到對他們感情生活的關注以及美好祝愿(尤其是年齡較大、心理成熟的讀者)。隨著“萌屬性”的滲透,與主人公同齡人的“母性情結”的深刻挖掘,更多的讀者在特定的小說中自覺完成了“普通陪伴者”到“深層保護者”的身份轉換。“陪伴感”帶來的心理滿足才被內化為更具體的“養(yǎng)成快感”。
2014年—2016年,在互聯(lián)網(wǎng)發(fā)展以及智能手機的快速普及下,以00后、90后為核心的讀者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接觸到了耽美小說,她們是高度享受互聯(lián)網(wǎng)發(fā)展紅利的一批人,新媒體影響也更為深遠。作為耽美小說的讀者與作者,她們并不標榜自己是“女性主義”覺醒或發(fā)展的推動者,但她們通過個人在現(xiàn)實生活和互聯(lián)網(wǎng)交流的經(jīng)驗出發(fā),去理解兩性關系、女性個體。從文本變化和讀者交流中,可以看到她們的態(tài)度是更開放、包容的,所以男性氣質和情愛配對模式更加朝著多元化的方向發(fā)展。隨著這樣的耽美小說受眾的加入以及性別平等意識的發(fā)展,耽美小說中受眾占比最大的女性讀者越來越多地表達了對這樣的小說人物形象塑造的不滿,她們強烈反對簡單的”瑪麗蘇”“傻白甜”套路文,也反對將受方至于如同社會中的女性一樣被弱化的地位,更多的女性作者將攻受雙方放置在了身心平等的、勢均力敵的位置,以展開后續(xù)的故事。在這樣的情況下,耽美小說的人物關系上出現(xiàn)了“強攻弱受”“弱受強攻”“強攻強受”等更豐富的情況,在生理結構相同的情況下,盡可能地從人物的不同性格入手,不再簡單地因為生理結構導致的差異而定好雙方能力強弱,即使是在性愛中處于被插入方的受也可以在實際生活中成熟強大,因為同為男性,不會在生活場景中被其他人因為自己“受”的身份差別對待,可以保護攻方;攻方也不再因為自己處于性愛“插入”方而必須具有陽剛、強勢、強大完美的形象,可以是懦弱內向,甚至是陰柔邪魅的,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傳統(tǒng)戀愛模式中對戀人的角色定位。
2018年,優(yōu)酷熱播劇《鎮(zhèn)魂》的大火,使得“耽美文化”大范圍出圈?!舵?zhèn)魂》改編自耽美老牌人氣作者Priest同名小說,講述了沈巍、趙云瀾兩人率領特調處共同守護兩界和平的故事。在2016年時同樣是人氣作家柴雞蛋的作品《上癮》改編為第一部純耽美網(wǎng)劇引發(fā)了小范圍討論,但很快由于題材問題遭到下架。與之不同的是,電視劇《鎮(zhèn)魂》將小說中兩位男主角的愛情以“社會主義兄弟情”的方式呈現(xiàn)了出來,晦澀地傳遞了男主角間的感情,因此電視劇《鎮(zhèn)魂》并沒有遭遇下架的命運,而是在當時的社交網(wǎng)絡上引起了巨大的火花?!舵?zhèn)魂》的大爆不僅使得兩位男主角從不知名的演員變成了當時的“頂流”小生,同時也給耽美小說帶來了巨大的流量,大量的00后、90后加入了“耽美迷”的行列。讀者的增加使耽美小說的寫作風格逐漸迎合青年一代的審美趣味,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導致耽美小說創(chuàng)作圈的亂象。隨著耽美小說受眾的年輕化,簡單的套路文比劇情復雜、勾心斗角的文章獲得更多的熱度。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只需作者采用某一固定套路,不需要作者有任何文筆和復雜的情節(jié)設定,只需要套入兩位主角的名字,加上有趣的人物設定,就能獲得巨大的關注。例如近年來較火的“知乎體”“論壇體”,都是采用特定一種寫作模式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在此類文章中會加入大量通俗的網(wǎng)絡用語,甚至通篇文章采用網(wǎng)絡聊天對話的形式完成。這時期的耽美小說寫作門檻大幅降低,高熱度的文章不再需要巧妙的劇情、人物構思而更傾向于通俗有“?!?,這也很大程度上使得耽美小說的文學性大打折扣。
另外,新媒體的極高互動性和時效性在便利作者能夠及時收到讀者的反饋的同時,也使其更易受到讀者想法的影響。在一些并未完結的文章里,故事脈絡與走向被讀者意見所主導,作者為了留住讀者、增加作品的曝光度,會根據(jù)讀者的意見修改走向,這導致了很多作品中的角色在連載后期出現(xiàn)脫離人物本身設定的劇情。讀者喜怒哀樂的優(yōu)先級高于劇情人物的感情進展,冗雜的讀者意見常常使得人物在劇情中后期性格崩壞。在很多作品中,為了滿足讀者對于兩位主角感情快速升溫的要求,作者筆下的兩位男主角還未能熟悉彼此,就已經(jīng)倉促在一起。如果出現(xiàn)作者堅持個人設定而導致主角二人結局不夠完美,該作者將會受到大量的謾罵、人肉甚至死亡威脅。比如在耽美小說《泥娃娃》中,作者為了劇情的升華,將男主之一的受方設定為死亡結局,引發(fā)了大批讀者強烈的不滿,甚至有情緒激動的讀者在評論區(qū)留下威脅作者人身安全的惡毒言論。
從2018年開始,耽美一詞開始廣泛普及并商業(yè)爛熟化,很多官方內容也意識到了這么一個巨大的,基于女性情感訴求和性認知的消費市場。同人創(chuàng)作就是各大影視作品、動漫作品,甚至是小說作品保持熱度,提高粉絲黏性的一種方式,這樣的熱度又為其帶來了巨大的商業(yè)價值。出于這個原因,一些官方也會有意識地利用、煽動這些方面的愛好者。因此,同人作品的創(chuàng)作又成為耽美小說快速發(fā)展的場域。“同人”是志趣相同的人,也是獨立自主的業(yè)余創(chuàng)作。1970年代末,面向青春期人群的電視動畫開始崛起,一些機器人動畫中的少年角色也十分投少女們的嗜好,日本的動畫二創(chuàng)同人也跟著興起。而在中國,隨著動畫二創(chuàng)同人圈子和新成長娛樂圈明星的真人同人相互結合、相互影響,加上因一些商業(yè)性質的牽頭,耽美小說作為二創(chuàng)的主要形式開始定型、擴散。值得注意的是,耽改劇爆火后帶來的三次元同人小說創(chuàng)作也大規(guī)模增加,在帶來巨大的流量的同時,由于耽美小說分級制在中國并不完善,導基于三次元真人的真人同人卻開始出現(xiàn)了逐漸鎖閉化的情況,例如2020年最受同人創(chuàng)作圈里最受關注的肖戰(zhàn)“227事件”,就是由于基于真人明星的耽美小說創(chuàng)作里出現(xiàn)了粉絲無法接受的創(chuàng)作內容,導致該明星粉絲大規(guī)模舉報同人創(chuàng)作平臺,引起了同人圈的憤怒。從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耽美文作為同人作品創(chuàng)作中的一種主要方式,也受到創(chuàng)作對象本身的熱度的極大影響。
耽美小說作為網(wǎng)絡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中國發(fā)展的三十年間從各個方面都發(fā)生了轉變,近年來隨著其IP影視化后大熱的情況而越發(fā)受到關注。作為耽美小說最大的受眾,女性讀者及創(chuàng)作者引領了耽美小說中人物塑造的變革。在性別觀念發(fā)生轉變、女權意識覺醒的情況下,女性創(chuàng)作者主動從傳統(tǒng)的女性角色塑造中跳脫出來,將男性置于女性凝視下,以滿足女性對于“純愛”的欲望。
但不可否認的是,盡管女性在耽美小說中從被觀看者角色轉變?yōu)榱擞^看者,對男權至上有了一定沖擊,但這樣的沖擊仍然是非常有限的,并不能完全算作一種有效的女權運動。另外,耽美小說的讀者也明白,即使受到耽美小說廣泛傳播的影響,越來越多的人對同性戀群體有了新的認識,提高了包容度,但現(xiàn)實生活中的同性戀群體仍處于不被社會普遍接受的狀態(tài),甚至由于耽美小說創(chuàng)作者本身的理想化,小說中的同性戀角色與現(xiàn)實生活中同性戀略有偏頗的描述,可能使異性戀對同性戀群體生產(chǎn)生誤解。因此,當前耽美小說本質上仍只是一種滿足當下女性對于“純粹之愛”的虛幻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