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晴芳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成都 610200）

《詩經(jīng)》是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又因其共有305篇（六篇為笙詩，即只有目錄而無內(nèi)容），所以取其整數(shù)而稱其為“詩三百”。孔子所生活的時期已經(jīng)開始有了讀“詩”、評“詩”之傳統(tǒng)，且學界大都認為孔子曾編訂過《詩經(jīng)》并將其增刪為300篇左右。但孔子述而不作，他關于《詩經(jīng)》的評價只能從《論語》中窺得一二。而《論語》中孔子對于《詩經(jīng)》的評價最有名的莫過于“思無邪”[1]16，而在《論語·衛(wèi)靈公》篇、《論語·陽貨》篇中對于鄭聲，孔子又有著“惡鄭聲”“鄭聲淫”這樣負面的評價，原文如下：

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 ”[1]238

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盵1]271

千百年來各家的學者關于“思無邪”與“鄭聲淫”的解說一直沒有一個定論，因此弄清楚孔子所謂的“思無邪”與其對于鄭聲的評價是否相互矛盾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

一、歷來關于“思無邪”和“鄭聲淫”的解說

關于“思無邪”的解釋，歷來眾說紛紜。最早對“思無邪”進行解釋的當屬于東漢時的包咸，何晏在《論語集解》中引包咸所說：“包曰：蔽，猶當也。思無邪，歸于正也?！盵2]8將“思無邪”解釋為“歸于正”。文字學家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將“正”釋為：“是也，從止，一以止?！盵3]33所以，“歸于正”則大致可以理解為知道何時停止，即適可而止，排除通向邪的可能。南朝皇侃在其《論語義疏》中亦引衛(wèi)瓘云：“不曰思正，而曰思無邪，明正無所思邪，邪去則合于正也。”[4]23

“思無邪”一詞最早見于《詩經(jīng)·魯頌·馬冋》，這是一篇詠馬詩，通過寫牧馬的壯碩來贊頌魯國國君魯僖公能繼承祖業(yè)，振興魯國，恢復疆土，修筑宗廟，同時也通過寫馬的壯碩來歌頌魯國的富強。而在解《論語》時，最早將孔子在《論語》中評《詩經(jīng)》之“思無邪”與《詩經(jīng)·魯頌·馬冋》中出現(xiàn)的“思無邪”聯(lián)系起來的則是南朝時期的皇侃。他在《論語義疏》中說：“此章舉《詩》證為政以德之事也，云：《詩》三百者，《詩》即今之《毛詩》也?！盵4]23理學大家朱熹也曾說：“‘思無邪’《魯頌·馬冋篇》之辭。凡《詩》之言善者，可以感發(fā)人之善心，惡者，可以懲創(chuàng)人之逸志，其用歸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盵5]54在此，朱熹也論及《論語》中“思無邪”與《詩經(jīng)》中“思無邪”的關系，他認為“思無邪”強調(diào)的是讀者在閱讀《詩經(jīng)》時的思想狀態(tài)，認為《詩經(jīng)》中的內(nèi)容無論善惡，都能使讀者得到收獲。

明代焦竑在其《焦氏筆乘》中引王剛《中說》中的話：“道無邪正，自正人視之，天下萬物未始不皆正。自邪人視之，天下萬物未始不皆邪。如《桑中》《墻有茨》《東門之枌》之詩，具道閨房淫泆之事，圣人存而不削者，以其一念自正也?！盵6]202進一步闡釋了“思無邪”與讀詩者的關系，且將讀者思想的重要性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將孔子所謂的“思無邪”的主體指向了讀者。焦竑的觀點，可以說是在朱熹的解說上更深一步地闡釋了讀者的重要性。

以上各種關于“思無邪”的解說，無論是解作“歸于正”還是“至情流溢”，亦或是“思無邪”，可以說都是帶有褒義色彩的，但是后來孔子卻又說“鄭聲淫”“惡鄭聲”，可見孔子對于鄭聲是極度貶斥的，這與“思無邪”似乎是矛盾的，爭論就由此產(chǎn)生。

關于“鄭聲淫”，學界歷來也眾說紛紜。宋代的儒學大師朱熹將“鄭聲”看成是鄭風，并將“淫”解釋為男女的不正當關系，將《詩經(jīng)·鄭風》的21首詩中涉及男女之情的15首詩歸為淫詩，開了鄭聲淫之先河。還有的學者如戴震、馬瑞辰、陳啟源則將鄭風與“鄭聲”完全割裂開來，認為“鄭聲”不同于鄭風，將“鄭聲”解釋為鄭國的音樂，而將鄭風理解為鄭國的地方民歌歌詞。這種觀點看似解決了“思無邪”與“鄭聲淫”的矛盾，但卻割裂了古代詩樂舞三位一體的傳統(tǒng)。另一種種觀點則認為“鄭聲淫”之中的“淫”并非是指淫穢之淫，而是過分、過量。這種解釋與孔子的中庸思想相互契合，有其合理之處。

二、“思無邪”與“鄭聲淫”并不矛盾

縱觀前人之說可知，學界關于“思無邪”與“鄭聲淫”的解釋都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定論。在筆者看來，“思無邪”與“鄭聲淫”并不相互矛盾。在朱熹之前，并沒有學者提出“思無邪”與“鄭風淫”前后矛盾，這說明，在孔子所生活的時代，這種闡釋是沒有問題的。那么現(xiàn)在為什么許多學者認為此兩說或存在著矛盾之處呢？或許是隨著時代的變遷，人們的思維方式與對事物的認識都發(fā)生了變化。要理解孔子所謂的 “思無邪”和“鄭聲淫”，必須要做到孟子所謂的“知人論世”，結合孔子的整個詩學體系來進行解讀。

（一）從“孔子刪詩”說來看“思無邪”與“鄭聲淫”之關系

“孔子刪詩”說是學術史上的一大公案，而其主要依據(jù)是孔子在《論語》中反復提到了“詩三百”，而后司馬遷又在《史記·孔子世家》中將修訂《詩經(jīng)》列為孔子平生功績之一?，F(xiàn)代學者也指出：“孔子對這三千多首詩，剔除重復舛誤的，合并內(nèi)容相似的……司馬遷說得沒錯!”[7]43后來雖有學者指出司馬遷所記載的孔子刪詩的年齡與事實不符，不認同“孔子刪詩”說，但后來對傳世文獻的理論分析以及對清華簡等出土文獻的深入研究表明，《史記》所載 “孔子刪詩”之說必定不是空穴來風，其存在一定有事實依據(jù)，因此學界的主流觀點依舊堅持的是肯定“孔子刪詩”一說。在筆者看來，“孔子刪詩”說有相當?shù)暮侠硇?。首先，在《論語》之中，孔子反復提到《詩經(jīng)》，且給予了《詩經(jīng)》極高的評價，可見孔子對《詩經(jīng)》非常重視。其次，雖然在先秦的典籍如《左傳》《國語》等著作中也有對于《詩經(jīng)》的贊頌，但是《詩經(jīng)》作為經(jīng)典的地位是由孔子奠定的。雖然現(xiàn)在還沒有足夠的證據(jù)證明孔子最終是否刪詩，但是有一點是可以十分肯定的：孔子一定做過整理《詩經(jīng)》的工作。因此，他所謂的“思無邪”與“鄭聲淫”一定是有著獨特的時代背景的。

既然孔子做過《詩經(jīng)》的整理工作，憑借孔子在當時的影響力，他所說的“鄭聲”即《詩經(jīng)》之中的《鄭風》，那么由于“鄭聲淫”，刪掉《鄭風》中那些所謂的“淫詩”，選一些其他的作品編入其中絕非難事。而在《詩經(jīng)·鄭風》中，被朱熹歸為“淫詩”的十五首詩歌之所以仍然保存至今，合理的解釋是，孔子并不認為《詩經(jīng)·鄭風》中的詩是淫穢之詩。并且由孔子在《論語·顏淵》中所言之“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1]178以及在 《論語·季氏》中所言之“不學《詩》，無以言”[1]258可知，如若“鄭聲淫”中的“鄭聲”包括《詩經(jīng)·鄭風》中的《鄭風》，即“鄭聲淫”等于“鄭風淫”，那么按照孔子對于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中“禮”的要求，他絕不會作出“不學詩，無以言”這樣的評價。由此推之，孔子所謂的“鄭聲淫”絕不等同于目前《詩經(jīng)·鄭風》淫。既然“鄭聲”不等于《詩經(jīng)》中的《鄭風》，那么，孔子評價《詩經(jīng)》的“思無邪”與評價“鄭聲”的“鄭聲淫”便沒有拿來比較的必要，而言其互相矛盾便更加是無稽之談了。

（二）從孔子對《詩》的評價來看“思無邪”與“鄭聲淫”之關系

在《論語》中，孔子用“思無邪”三個字對《詩經(jīng)》進行了整體的評價，而“思無邪”的提出必定會與其他論及《詩經(jīng)》之處有著某種內(nèi)在聯(lián)系。因此筆者翻閱《論語》，發(fā)現(xiàn)《論語》中論及《詩》的有九處，每一處皆無貶《詩經(jīng)》之意。從孔子最初言《詩》之興觀群怨可知，他極其重視《詩經(jīng)》的教化作用。劉寶楠的《論語正義》中引焦循所說：“《詩》之教，溫柔敦厚，學之則輕薄嫉妒之習消，故可以群居相切磋?！盵8]690而此處所說的《詩經(jīng)》，沒有將《詩經(jīng)·鄭風》剔除，應是包括《詩經(jīng)·鄭風》21篇的。朱熹在《論語集注》中也說：“感發(fā)志意，考見得失，和而不流，怨而不怒，人倫之道，《詩》無不備，二者舉重而言?！盵5]94從朱熹所言可知，他對于《詩經(jīng)》的評價也極高，既然如此，那么《詩經(jīng)·鄭風》中的那15首詩，為何被他貶為淫詩？或許朱熹為了鞏固其“存天理，滅人欲”之學說，不得已將“至情流溢”的鄭風硬解釋為淫詩。

在《論語》中，孔子除了言及《詩經(jīng)》有“興觀群怨”的作用外，還對其子孔鯉說“不學《詩》，無以立”，這是孔子對《詩經(jīng)》教化作用的深刻認識和重視。劉寶楠《論語正義》中引姚義之言：“夫教之以《詩》，則出辭氣斯遠暴慢矣。約之以禮，則動容貌斯立威嚴矣?！盵8]668《詩》與禮是孔子教育弟子的重要內(nèi)容。姚義認為，學習《詩》，能夠幫助人完善自己的表達，修飾自己的言辭語氣，遠離粗暴和怠慢；遵循禮，能夠修飾自己的行為，幫助自己端正自己的容貌來樹立威信。

而“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1]119不僅涉及《詩》、禮，更言及樂?？鬃诱J為，《詩經(jīng)》溫柔敦厚，有著感人肺腑的強大力量，能夠幫助人到達儒家所追求的“仁”的境界?！岸Y”能夠幫助人規(guī)范自己的行為，卓然而立于社會之中。而樂則能夠陶冶人的性情，幫助人完成修身治學的任務?！妒酚洝た鬃邮兰摇芬灿涊d：“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9]956由此可知，孔子不僅重視樂的教化作用，而且自己的音樂修養(yǎng)也極高，能夠為《詩經(jīng)》作樂，使之合乎自己的要求，趨向于盡善盡美。

綜上所述，孔子的詩學觀始終是導向仁的，而孔子所言之《詩》絕非單指向《詩》，而是與禮、樂共言之的。因此，孔子“思無邪”的評價定是建立在對《詩》有一個全面的解讀與深入的了解之后做出來的，自然，“鄭聲淫”之評價所指涉的對象并非是《詩經(jīng)·鄭風》。

（三）從《詩經(jīng)·鄭風》的內(nèi)容來看“思無邪”與“鄭聲淫”之關系

關于《詩經(jīng)·鄭風》產(chǎn)生的時間，鄧荃等學者都認為是在春秋時期，且產(chǎn)生的地域應為鄭國都城東遷之地。在《詩經(jīng)》中，《鄭風》共有詩21篇，其中描寫愛情婚戀的詩歌占據(jù)了絕大多數(shù)，有14首之多。而正是這些描寫男女之情的詩歌被朱熹貶為淫詩?！吨熳诱Z類》言：“鄭、衛(wèi)詩多是淫奔之詩。鄭詩如《將仲子》以下，皆鄙俚之言，只是一時男女淫奔相誘之語。”[10]113可見，朱熹將孔子所謂的“鄭聲淫”等同于“鄭風淫”。但《鄭風》真的如朱熹所說的那般“淫”嗎？

《國風·鄭風·子衿》一詩描寫了一個女子對自己心上人的思念，尤其是“一日不見，如三月兮”[11]128一句堪稱千古絕唱，古往今來被無數(shù)人引用，借以表達相思之情。而《狡童》一詩，漢代經(jīng)學家認為是一首怨刺詩，現(xiàn)代學者則認為這是一首情詩或描寫女子失戀的詩。西方浪漫主義代表詩人華茲華斯說：“詩是情感的強烈流露，來源于寧靜中回憶的感情?！盵12]2我國著名詩人海子也說：“從荷爾德林那里我懂得，詩歌是一場烈火，而不是修辭練習。”[13]1071可見詩歌正是人類真情表達的一種方式。而《鄭風》之中的詩歌大都是詩中主人公的真情流露，是一種人類最原始最質樸最真實的情感的抒發(fā)和表達。

而孔子對于這種男女之情的強烈流露也絕非持反對或否定態(tài)度。《禮記·禮運》曾記載孔子的話：“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盵14]301由此觀之，孔子認為，男女之情是人的本能，是人倫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人類社會持續(xù)生存發(fā)展下去的基礎。當然，孔子對于男女之情的肯定并不代表他認為男女之間的交往可以逾越禮的界限?？鬃拥膫惱碛^是以滿足基本人欲為基礎的，但孔子將重點放在了對欲望的引導上，思考如何用“禮”來規(guī)范人的欲望與言行。在《論語》中，孔子無處不在表現(xiàn)自己對于周禮的向往，如《論語·八佾》：“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盵1]41而孔子所一直強調(diào)的周禮的核心就是“和諧，秩序，統(tǒng)一”。因此，他推崇中庸，在孔子看來，“‘中庸’是人類道德追求的最高境界”。[15]12孔子之智慧在于中庸，他推崇的是中庸之道，他絕不會主張用壓迫來達到“和諧，秩序，統(tǒng)一”的目的。因此，他絕不會像宋代理學一樣提倡“存天理而滅人欲”。

在《詩經(jīng)·鄭風》之中，無論是《子衿》《野有蔓草》《狡童》還是其他被朱熹視為“淫詩”的描寫男女之情的詩，都只能說明詩中主人公在表達自己的情感時不夠含蓄委婉而顯得過于直白。但究其根本，始終沒有逾越禮的范疇，所以在當時，孔子絕不會覺得《詩經(jīng)·鄭風》之中的詩歌是淫穢之詩，從而作出“鄭風淫”的評價。

三、結語

關于“思無邪”與“鄭聲淫”的矛盾一說由來已久，但通過分析《論語》中其他論及《詩經(jīng)》的篇章可知，“思無邪”是孔子對于《詩經(jīng)》所作的總體評價。而根據(jù)孔子對于人性本能的肯定以及其對于禮的強調(diào)，《鄭風》大量描寫男女之情的詩篇不可能被其視為淫穢之作，因此“鄭聲淫”所指涉的對象不可能為《詩經(jīng)》。故“思無邪”與“鄭聲淫”相矛盾之說便也不攻自破了。